文 念 緩

觸事皆謂之“打”

“打”字現(xiàn)字形的最早用例是東漢王延壽的《夢賦》：“捎魍魎，拂諸渠，撞縱目，打三顱?！薄稄V雅》則最早收錄此字形，《廣雅·釋詁三》記載：“打。擊也。”又《釋言》：“打，掊也?！币馑际?，“打”的含義是用手或器物撞擊物體。

魏晉以前的文獻中很少見到“打”字，中古文獻中“打”字出現(xiàn)的頻率很低，而且范圍也往往多見于口語性較強的譯經(jīng)、歌謠、對話中，顯示出較強的口語色彩。在組合關系上，“打”也常常與新興的句法形式相結合。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打”字不僅方便口語表達，還特別容易組合，怎么說都通暢，簡單來說，用“打”作動詞，著實好用。頂著這層“好處”，“打”很快成了新興的口語詞，出現(xiàn)在各種新式表達里。比方，北魏時期《賢愚經(jīng)》的漢譯本里的“今當打汝前兩牙折”，“打”字便有了打碎、打壞的意思。

另外，據(jù)相關統(tǒng)計，至少在南朝宋齊時，“打”在口語中已取得“打擊”義場中語詞的上位詞地位，上古的習慣搭配“擊鼓”也逐漸被“打鼓”取而代之。

如果說魏晉之前，人們用“打”算是小試牛刀，那么到了隋唐，人們對“打”算是開足了腦洞?，F(xiàn)在所說的打漁，在唐代時就已使用，《酉陽雜俎》寫道：“溫會在江州，與賓客看打魚，漁子一人忽上岸狂走?！边€有“打紗”“打草頭”一類的用法，讓打和浣洗、吃食等生活場景慢慢聯(lián)系起來。最有意思的當數(shù)《敦煌變文集》里的記載，“師強打精神，奏其王曰……”這般“強打精神”的用法，直接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

劉半農(nóng)先生曾專門給“打”尋了個名頭——“混蛋字”。

宋元時期，人們用“打”遣詞造句的能力也沒有半分遜色?！按蚱觥保褪钦f笑話、開玩笑?！按蛞皹z”則是“打野齋”之意。《西廂記》里“剛剛打個照面，風魔了張解元”一類的組合，今天來看還“似曾相識”，其它的一些詞語卻讓人摸不著頭腦。比如“小將劍甲在身，不能打腿”，“打腿”說的是“下跪”。再比如“不打緊”“打甚緊”一類的表述，現(xiàn)在的研究者考證了許久，還是尋不出“打”字究竟是何含義。

隋唐以后，“打”字的用法已經(jīng)涉及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西廂記》中，就有“剛剛打個照面，風魔了張解元”之言?！按騻€照面”，直到今天，人們依然在使用。

大家在口語中“打”得精彩，詞賦小說更是為“打”的用法搭好了舞臺。辛棄疾曾寫過：“新柳樹，舊沙州，去年溪打那邊流。”這么一來，又一扇新大門開啟，“打”字開始和各式各樣的空間結合起來?！都t樓夢》里，賈寶玉曾和周瑞等人談笑：“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shù)臅块T口又下來?！?/p>

古人創(chuàng)造的類似組合還有很多?！按虼薄按蜍嚒薄按蚝薄按騻恪薄按蝰R”等用法比比皆是。有趣的是，用著用著，古人也發(fā)現(xiàn)“打”早就超越了原本的含義，還愈發(fā)撲朔迷離。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曾認認真真討論過這個事，列舉了好些用法后，醉翁也只能在《歸田錄》卷二中無奈慨嘆：

今世俗言語之訛，而舉世君子小人皆同其謬者，唯“打”字耳。其義本謂考擊，故人相毆，以物相擊，皆謂之“打”，而工造金銀器，亦謂之“打”，可矣，蓋有“錘擊”之義也。至于造船車曰“打船、打車”，網(wǎng)魚曰“打魚”，汲水曰“打水”，役夫餉飯曰“打飯”，兵士給衣糧曰“打衣糧”，從者執(zhí)傘曰“打傘”，以糊粘紙曰“打粘”，以丈尺量地曰“打量”，舉手試眼之昏明曰“打試”，至于名儒碩學，語皆如此：觸事謂之“打”。

“打”開方式確實多

1926年，國學大師劉半農(nóng)寫下一篇雜文《“打”雅》，專門說起了“打”字奇奇怪怪的用法，還忍不住感嘆了一句，無論哪種語言里都有幾個意義含混的“混蛋字”。毫無疑問，這里的混蛋字，說的便是“打”。

現(xiàn)如今，形形色色的漢字里，“打”的確挺身而出，在各種組合中開啟了各式各樣的動詞用法。其中一些延續(xù)了古代的傳統(tǒng)。比方說，宋代通行的“役夫晌飯曰打飯”，歷經(jīng)歲月變遷，恰逢新中國的供給配發(fā)制度，“打飯”也就成功流傳，帶著“領、發(fā)”的含義，和“食堂”成了最佳拍檔。

還有一些，則是今人的“新式發(fā)明”。有人專門寫過文章探討“打”字對足球專業(yè)術語的影響：“足球比賽中傳統(tǒng)是用踢，但新中國后‘打’逐漸進入踢的領域，出現(xiàn)了打門、打比賽、打配合、打反擊、打得好等用法?！?/p>

跳出足球領域，“打”還融入了很多日常情景。打電話、打電動、打毛衣、打啞謎、打哆嗦、打噴嚏……一個簡簡單單的“打”字，就已經(jīng)覆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到了方言里，“打”字也有很多的用法。甘肅隴東方言里，“打”經(jīng)常和其他動詞兩兩結合，例如“把衣服試打一下”“隨便寫打兩句”。東北人也時常會使用“打閃”“打樣”的組合。喜結良緣之前，得“打個戒指”，遇到事情了，得有人“打腰”。再來一句“糧食打了一百斤”，嚷嚷一聲“打出溜”，從床上“打個挺兒”，不用多說，家鄉(xiāng)的味道就溢了出來。

除了家鄉(xiāng)味兒，“打”還能還原出許多微妙的場景。無論多么復雜的心情，只要加上個“打”，都能讓中國人心領神會。例如，巴蜀方言里的“打腦殼”就有這種效果。再比如大家日常愛用的“打哈哈”，平凡的詞組，都因一個“打”字，點出了場景的精髓。

若是把“打”字同疊詞結合，更會給各種辭藻涂抹上濃濃的生活氣息。喝酒莫要貪杯，因為喝醉了走路不穩(wěn)，容易“打栽栽”（跌倒）；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盡量少出門，更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打堆堆”（擠熱鬧、聚集）；學生上課要認真聽講，千萬不能“打晃晃”（走神）。

湖南話更是把“打”的組合用了個遍，《長沙方言詞典》中收錄的“打”字詞條比例，甚至超過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不少地區(qū)還保留著諸如“打住”（在別人家里暫住）、“打倒”（往回走）、“打中伙”（吃午飯）等傳統(tǒng)用法，當?shù)孛窀柽€這么唱道：“郎在外間打山歌，姐在房中織綾羅?！?/p>

可惜的是，隨著年代的變化，許多傳統(tǒng)“打”字的組合早已消失不見。不過，“打”也許就有著這種魔力，伴隨記憶的褪去，封存在歷史中，又不斷在新的故事中，煥發(fā)新的組合，勾畫新的場景。

不過放到現(xiàn)在，作為“奇奇怪怪”的動詞用法，“打”的身上似乎再也不見初始含義的影子，組合也越來越奇特靈活。例如“打車”，還演變出了“打的”“打出租”等周邊表達，以至于第六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直接給“打的”正了名，“打”也自此有了“搭乘”的含義。

技術的進步，令“打”煥生了更多含義。用“打”組詞，成了網(wǎng)民們尤其青睞的法則。多元的網(wǎng)絡空間里，網(wǎng)友們戲謔著“打臉”，滿心的贊同和支持濃縮成了大家嘴里的“打call”。

無論是一千多年前的“打紗”“打草頭”，還是現(xiàn)如今的“打臉”“打call”，催生“打”背后那片江湖的，都是古今那些匆匆而過卻斑斕精彩的歲月，也是我們真切歷經(jīng)感受、認真參與和創(chuàng)造的，那些紛繁燦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