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驛煒
當代控煙運動以促進人群健康為目的,一般認為,吸煙與健康損害之間的關系是由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流行病學發(fā)現建立的。不過,自煙草于16世紀末傳入我國起,“吸煙有害健康”的觀念就與煙草流行伴隨始終。
這一觀念為歷史上的反煙運動提供了理由,但不是唯一理由。在歷史上,經濟因素、道德觀念和消防安全等都是重要的反煙動機。然而,健康觀念卻是諸多反煙動機中生命力最旺盛的。煙草傳入我國之際,就有醫(yī)家記載它“性必有毒”[1];而今,《煙草控制框架公約》更指出煙草控制旨在促進人群健康[2]。
近代以前,吸煙與健康的關系無法通過現代科學來解釋,但不可否認的是,“吸煙有害健康”的觀念被現代科學鞏固和加強了。不論是明清、近代抑或新中國成立后,吸煙與健康觀念都有著不盡相同的思想基礎,這些思想基礎又與社會文化、政治背景緊密相連,不同程度地影響了煙草的命運。本文以“吸煙與健康”的多種形象為線索,探討智識基礎、社會因素如何影響健康觀念的傳播力與說服力,以期為我國控煙工作提供一定借鑒。
班凱樂(Carol Benedict)[3]指出,與西方醫(yī)學觀念對煙草的看法從大體正面緩慢轉向負面的進程相比,明清時期中國醫(yī)生的看法呈現出特別的一面:他們對煙草的醫(yī)學含義同時持有正面和負面兩種觀點。
中國醫(yī)生對煙草的兩面看法源于傳統(tǒng)醫(yī)學理論,而傳統(tǒng)醫(yī)學理論又深受中國哲學中“陰陽”“五行”等概念的影響。借助“陰陽”概念,醫(yī)家看到凡事都有兩面性,有正面必有反面[4]。由于這一思想的影響,“藥物”與“毒物”在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中并沒有明顯的界線。
煙草也是一例。它被溫補派醫(yī)生和一些文人認為具有“散邪”“升陽”的藥用價值,在他們的記載中,煙草的特性大抵與“溫”“熱”“燥”等性質有關,過量使用可能對人體產生傷害。
例如,明清之際的文人談遷曾記敘道:“金絲煙……性燥有毒,能殺人?!盵5]《本草匯言》一方面稱煙草為“通利九竅之藥”,另一方面也指出:“(煙草)有毒……如陰虛吐血,肺燥勞瘵之人,勿胡用也?!盵6]溫補派代表人物張介賓[1]在《景岳全書》中首先肯定了煙氣“溫心肺、溫肝脾腎、壯元陽”的藥性,指出了煙草的三大功效:一是善于驅逐陰邪寒毒、山嵐瘴氣、風濕邪閉、筋骨疼痛;二是壯胃氣、消宿食、除積聚諸蟲;三是解郁結,止疼痛。同時,張介賓強調此物的使用必須對癥,因為它“性屬純陽,善行善散,惟陰滯者用之如神。若陽盛氣越而多躁多火,及氣虛氣短而多汗者,皆不宜用”。張介賓觀察到煙草能“頃刻醉人”,便推理此物“性必有毒”。那么,為什么煙草使用者乍看之下并未受到毒害?張介賓[1]的解釋是:“蓋其陽氣強猛,人不能勝,故下咽即醉。既能散邪,亦必耗氣,理固然也。然煙氣易散,而人氣隨復,陽性留中,旋亦生氣。此其耗中有補,故人多喜服而未見其損者以此?!奔礋煔庖子诎l(fā)散,因之耗損的人氣也可以很快恢復,故煙草這樣的“毒物”并未造成死傷。張介賓的解釋的確將理論與現象統(tǒng)一起來了,并且貢獻了一個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對吸煙危害的主流認識——耗氣。
方以智[7]《物理小識》亦載吸煙者“有醉仆者”,側面反映了煙草性情之猛烈??傮w來說,明清之際的醫(yī)者根據自己的觀察與推斷,構造出了對健康具有雙向作用的煙草知識。他們相信,只要使用煙草的人不屬“禁忌人群”且沒有過度使用,煙草的危害便是可控的。
正如張介賓和方以智都提到煙能醉人,中國傳統(tǒng)醫(yī)學尤為重視觀察基礎上的經驗總結,醫(yī)者也逐漸開始觀察到一些可能與吸煙有關的臨床癥狀。
《物理小識》載:“然(煙)久服則肺焦,諸藥多不效,其癥忽吐黃水而死。”[7]方以智發(fā)現長期吸煙的人會罹患某種不治之癥,最后死狀還相當駭人??紤]到他不可能利用解剖方法查看死者肺部,“肺焦”的論斷可能建立在對患者呼吸道癥狀和“吐黃水”的觀察上。張介賓著作中,吸煙耗散的“氣”是一種傳統(tǒng)醫(yī)學意義上的生命元素;而方以智的觀察無疑更加具象,他把吸煙與具體臟器聯系了起來,盡管這并非解剖學或病理學意義上的聯系,但它仍提供了一類新的認識?;蛑辽僬f明,隨著煙草流行和相關健康問題的積累,時人開始零星發(fā)現證據。
到清中葉,《本草綱目拾遺》對煙草藥用的觀點就不甚客氣了:“制成煙有生熟二種,熟者性烈,損人尤甚。凡患咳嗽喉癰一切諸毒肺病皆忌之?!盵8]26輯者趙學敏[8]27-28表示,現在吸煙風俗流行甚廣,“豈知毒草之氣,熏灼臟腑,游行經絡,能無壯火散氣之慮乎……凡煙氣吸出,悠揚于外,陰為鬼吸,人不見耳。故食煙之人,多面黃不盡,耗肺而焦皮毛,亦為精氣半為鬼吸也”。趙學敏[8]29還講述了自己的朋友張壽莊的經歷:這位張先生每日晨起咳嗽不止且多濃痰,經年難愈。一日,張先生沒有吸煙,大約是感到身體好轉,便堅持了一個月,結果不但晨起不咳痰了,精神、食欲也好了很多,這才發(fā)覺此前的老病都是吸煙的緣故。可見,趙學敏對煙草并無好感。
盡管明清醫(yī)者對吸煙危害的告誡從未中斷,甚至有加強之勢,但它從未成為反煙活動的正式動因,皇太極以后的統(tǒng)治者也再未以官方手段推行禁煙政策。為什么吸煙有害健康的觀念如此弱勢?本文認為原因有二。
其一,煙草甫一流入我國就迅速融入社會風俗。一方面其自身具有成癮性,不易戒斷;另一方面受傳統(tǒng)醫(yī)學思想影響,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上“食藥不分”。醫(yī)書把煙草稱為“毒草”,卻有其他文獻將煙與酒、茶等歷史深厚的嗜好品并列。如陳琮[9]為袁枚《牘外余言》作案語曰:“煙之功用與茶酒等,茶能止渴,酒可御寒,煙則治風寒、辟瘴穢,吞吐間而一身殆遍?!焙粲跞藗兎艞壩鼰?,無異于移風易俗。
其二,經驗觀察結果更能支持煙草藥用論而非煙草有害論。這兩種論調基本是同時發(fā)展的,可單從生活經驗看,吸煙制造的放松感、生理或心理的暖意以及驅趕瘴氣、蛇蟲的作用都是親眼可見、即刻可見的。而結合現代醫(yī)學知識,我們知道吸煙對健康的損害具有長期性、偶然性,難以通過短時間、小樣本的經驗觀察得知。沒有觀察到足夠多、足夠嚴重的受害病例,煙草有害論就起不到警示作用。更何況根據醫(yī)書記載,只要不存在吸煙禁忌證,不要長期過量吸煙,便可高枕無憂。這些觀念令煙草藥用論輕松占據輿論上風,并助推了煙草流行。
近代中國的政治秩序、生產方式、社會治理和醫(yī)學認知發(fā)生了顛覆性變化,有關吸煙有害的早期科學知識傳入中國,并與謀求社會改良、民族獨立的政治目標發(fā)生合流。這一時期發(fā)生了多次聲勢浩大的反煙運動,卻很難將它們的動因歸結為經濟、政治或健康任何一個。健康是一個常見的反煙說辭,但它總是居于從屬地位。
1828年,兩名德國科學家成功地從煙葉中提取了尼古丁,醫(yī)學界才意識到煙草含有這種危險的生物堿[10]。但是,對煙草主要化學成分的認識并未扭轉煙草藥用論和煙草有害論爭執(zhí)不休的局面。人們只是在接受早期科學知識的同時,隱約地感到吸煙可能有害。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健康觀念對吸煙的影響還不如道德約束。這一時期倡導節(jié)制(temperance),1832年興起的戒酒運動宣稱酗酒是令人墮落的源頭和惡習,1853年成立的第一個反煙團體英國反煙協會(the British Anti-tobacco Society)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戒酒運動宣揚的宗教道德和生活美德[11]36,53-54。
盡管對健康損害的認識停留在模糊階段,但19世紀末興起的社會達爾文思想放大了反煙人士對吸煙危害的擔憂,他們認為嬰兒夭折、精神缺陷或體質下降與家長吸煙酗酒有關,沉溺煙酒將造成全民族的墮落和衰退[11]93-94。一旦大英帝國缺少強壯的工人與合格的兵員,帝國的明日根基就將被撼動。此種意識集中反映于1908年英國《兒童法案》(Children Act of 1908),法案禁止向16歲以下的青少年出售香煙[12]。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的社會改良思想也異曲同工,這些思想主要隨著西方傳教活動為中國社會精英所知曉。
1899年,《申報》載“閱昨日本報所錄痛陳煙害事試引申之”一文痛陳煙草之害:“閱此而始知天地間為害于人者,固不獨鴉片一物也。蓋以凡百煙草之性,最不宜于幼丁,一或吸之,往往諸病百出。哪喴,一歐羅巴小國也。而醫(yī)生已驗而知之,國家即信其說而禁之……緣煙葉百分可提出尼哥顛八分或六分,少至二三分……究之味甚辣……終以不用為佳?!盵13]隨著“尼哥顛”(尼古丁)這樣的科學名詞已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進入中國大眾傳媒,不論是否承認吸煙有害,煙草中含有有害物質都很難被否認了,化學成分成為反煙勸誡的論據之一。
1904年印行的《最新國文教科書》初等小學用第三冊也敘述了一則母親告誡孩子不要吸煙的故事:“潘兒戲吸煙,喜甚。既而煙氣觸喉,咳嗽不已,涕淚交流。母怪問之,兒具以告。母曰:‘煙有毒,能阻身體之發(fā)育,非童子所宜也,兒其戒之?!盵14]該教科書經清廷學部審定,可見吸煙不利于兒童發(fā)育的觀念不僅確鑿地形成了,而且官方也意圖培育不吸煙的下一代。
可以說,新傳入的西方科學發(fā)現悄然取代了傳統(tǒng)醫(yī)學認識,讓建立在全新基礎上的煙草有害論進入了歷史視野。
1910年,嚴修為李石曾《吸煙與經濟、衛(wèi)生、實業(yè)之關系及戒煙之法》一書作序。從書名便可看出,李石曾或多或少觸及了健康因素,然而嚴修所作之序并未在健康危害上過多著墨,而是為吸煙賦予了濃厚的道德意味。嚴修等[15]將麻雀牌、彩票與紙煙并列為三大流毒,稱麻雀牌將下流無賴聚在一起,彩票致人僥幸、蒙蔽世人,紙煙則既不符合“守舊者”倡導的節(jié)制之道,又與“講衛(wèi)生”的新潮背道而馳。這篇序言意在強調,吸紙煙同沾染麻雀牌或彩票一樣敗壞道德、污損民風,是移風易俗、培育文明國民的攔路虎、絆腳石。
美國傳教士丁義華(Edward Waite Thwing)的工作和蔣介石發(fā)起的新生活運動(以下簡稱“新運”)也是典例,劉文楠[16]199認為它們反映出反煙背后“隱藏著更為重要的社會政治議題”。由于丁義華不到20歲就來到中國傳教,對中國社會有著深刻了解,他創(chuàng)造性地將反吸煙等改良思想與近代中國的社會現實結合起來了[16]37。丁義華[17]在天津奔走演講稱,“煙卷”和“鴉片煙”是令中國財政極度困窘的兩大罪魁,通過將吸煙卷描繪為列強對中國的經濟剝削,他成功地把吸煙與近代中國面臨的深重災難聯系起來,不吸煙則成為改善國家財政、重塑國家尊嚴的手段。此外,他強調抽煙喝酒對身體和腦力都頗有害,連身體與精神都保養(yǎng)不好,便是不符《大學》中的修身之道,就更別談“齊、治、平”了。中國要預備立憲,既然立憲是能讓國家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讓國民享有神圣民權的大好事,自然人人想要追求、人人有責追求,但是“不修身”的個人是做不好“立憲國民”的[18],個人的吸煙行為便成為“傷害國家民族整體的一種行為”[16]52。丁義華的吸煙與健康觀念是建立在觀察、統(tǒng)計和化學檢驗等現代科學認知基礎上的。為了吸引中國人的關注,他又以近代健康觀和儒家倫理傳統(tǒng)為原料,構造了一套有助于他傳播宗教福音的新型政治倫理——吸煙傷身,傷身就等同于傷害國家。這樣一來,反對吸煙就再次回到了重塑國家尊嚴的軌道上。
蔣介石于1934年發(fā)起的新運在精神內核上與丁義華的反煙活動具有相似性,它們都是中國傳統(tǒng)道德、基督教道德與現代科學知識的混合物,而新運則多出了更成熟的政治組織形式做保證。新運既培育國民的傳統(tǒng)道德,也在良好生活習慣、高效率、講紀律方面有所要求?!缎律铐氈窂摹岸Y”“義”“廉”“恥”“食”“衣”“住”“行”八個方面全面介紹了新生活的含義,“新生活中之食”一節(jié)便有“紙煙勿吸”的要求。這一節(jié)講的基本都是飲食養(yǎng)生之事,如定時吃飯、餐具清潔、不酗酒、不吸鴉片等[19]66-68,因此不吸紙煙的要求應當受到了健康觀念的影響,具有借助科學知識培育國民衛(wèi)生習慣的用意。此外,蔣介石還要求學校、家長對小孩子吸煙嚴加管束,“人人要以身作則的教導”,才能真正地“轉移風氣”[19]78。同樣是通過家庭和學校教育勸誡小孩子不吸煙,晚清教科書的關切是“煙毒”對小兒發(fā)育不利,蔣介石則強調社會化對移風易俗的意義??梢?,吸煙在他看來是污染民風、有違道德的。事實上,道德指控也存在于當代控煙策略中,但遭到指控的主要是導致他人被動吸煙的行為,而吸煙者自身仍是需要幫助的對象;新運不僅把吸煙視為不健康的習慣,還把它當作欲求不節(jié)制、生活不節(jié)儉、自制力低下、德行敗壞的行為。作為個體的國民如果不能擺脫這種落后野蠻的生活,國家就無法“雪恥圖強、完成革命、復興民族”[19]72,這項論證為新運利用國家力量干預個人生活賦予了正當性。至于健康觀念,不過是這項論證的諸多論據之一。
科學家從煙葉中提取出“毒物”尼古丁進一步動搖了煙草藥用論。盡管脫離安全劑量談毒性有不嚴謹之處,且直到1913年,科學家仍在研究煙草成分或煙氣的抗菌作用[10]。但是,煙草有害論同樣得以建立在新的智識基礎之上,并擁有了一套在近代十分強勢的科學話語。
縱觀近代反煙運動,健康觀念從未缺席,但似乎又始終未能成為主要的反煙動因。確切地說,是中外道德傳統(tǒng)、近代社會的民族主義思想與早期科學發(fā)現引領下的健康觀念共同構成了批判吸煙的話語。對吸煙的批判有著復雜的用意,其中既包含著促進個人健康的努力,也蘊藏著以個人健康促國民健康,進而謀求民族獨立、社會文明、國家富強的政治目標。從這一點看,近代中國的反煙運動與19世紀末英國的反煙戒酒運動有著不少相似之處。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個人健康與國運興衰發(fā)生了聯系,健康觀念被政治目標吸納了。
同時,像新運這樣的政治運動為當代控煙運動提出了兩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其一是公權力可在何種程度上干預私人領域。新運伊始,時任行政院長汪精衛(wèi)便認為新運方案的一些內容有過分擾民之嫌,且忽視推行運動的客觀條件,其結果是新運中的國家強制力最終基本局限于公務員和學生[20]。當代推動控煙,同樣需要回應一個問題:“吸煙是不是一項自由?”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事關控煙宣教和行政執(zhí)法劃定界限,事關控煙能否得到全社會最廣泛的理解認同。其二是一些部門或地方可能出于自身利益解讀政策,形成了獨立的主體性。例如,浙江在新運期間的反煙運動是自下而上地組織起來的,與新運的正常推行順序正好相反,而反煙措施也遠比其他地區(qū)激烈。原來,浙江本是煙草種植大省,本地經濟利益受到了外來紙煙的嚴重影響,新運提倡的“紙煙勿吸”恰好提供了浙江保護本地利益的絕佳包裝[21]。聯系今日之控煙同樣能夠發(fā)問:“諸如云南等煙草大省如何讓經濟指標‘穩(wěn)著陸’、實現產業(yè)轉型?”在無可回避的健康目標背后,推進控煙過程中遭遇的種種現實問題也是無可回避的。
20世紀50年代,英國流行病學家運用前瞻性隊列研究為吸煙增加肺癌和其他疾病的風險提供了可信證據,延續(xù)至今的新一輪全球控煙浪潮正是以他們的發(fā)現為基礎的。
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著力于平穩(wěn)接管卷煙工業(yè),建立全國統(tǒng)一的管理體制,逐步完成社會主義改造,恢復生產甚至擴大規(guī)模,為國家貢獻財政收入,滿足人民群眾消費需求。到1952年,全國卷煙年產量較1949年增長65.6%。卷煙工業(yè)在“一五”“二五”和1963年~1966年分別繳稅46億元、41.53億元和56億元,其中“一五”期間的數字就占到了同期國家財政收入的3%[22]。在革命勝利、主權獨立的背景下,卷煙工業(yè)以一種新方式與民族主義話語發(fā)生了聯系。如果20世紀30年代生產、銷售或使用紙煙的行為被視為對國民身心的腐蝕戕害,那么新中國的卷煙工業(yè)則“再不是帝國主義官僚資本掠奪的工具,而是為祖國積累資本、增加收入,為人民服務的企業(yè)”[23]。
同時,隨著流行病學證據的積累,全球衛(wèi)生界對吸煙危害的認識開始逐步加深,國內首先關注吸煙與健康損害關系的也是衛(wèi)生工作者。他們援引域外流行病調查和專家訪談結果佐證吸煙對喉結核形成的作用[24],在臨床研究中發(fā)現吸煙可能造成心沖擊圖波形異常[25]。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有關吸煙與心臟病、高血壓、腫瘤等疾病關聯性的論著、譯介數量并不少,一些科普讀物如《青年衛(wèi)生常識講話》(1956年)、《吸煙與戒酒》(1957年)、《為什么要改掉壞習慣》(1958年)也強調了吸煙的危害,并勸誡廣大群眾特別是青少年不要吸煙。教育部于1955年頒布的《中學生守則》也要求中學生“不吸煙,不喝酒,不賭博”[26]。
可見,我國衛(wèi)生界對吸煙危害的關注并未顯著落后于控煙工作走在前面的西方發(fā)達國家。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有組織的控煙運動沒有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出現?首先,長時間、大范圍、高質量的研究相對不夠,醫(yī)學觀念形成了,全面的認識和行動體系還有待建立。第二,吸煙危害通常不顯著,而傳染病、寄生蟲病、營養(yǎng)不良以及敵對勢力的化學戰(zhàn)、細菌戰(zhàn)威脅則給衛(wèi)生工作帶來了嚴峻考驗,客觀原因決定了后者的緊迫性。第三,卷煙工業(yè)也是社會主義建設者和人民物質需求滿足者,吸煙仿佛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也增大了控煙運動面臨的阻力。
由于對控煙關注不足,特別是“文革”期間教育失序,到20世紀70年代末,煙草流行率和青少年吸煙問題都十分嚴峻。1978年3月,全國科學大會召開,時任衛(wèi)生部副部長的錢信忠介紹,衛(wèi)生部制定了醫(yī)藥衛(wèi)生科學技術八年規(guī)劃草案,納入了癌癥、心血管病等若干疑難疾病的病因、發(fā)病與案例、早期診斷和防治研究工作[27]。青少年衛(wèi)生專家葉恭紹、內科專家翁心植等也呼吁加強控煙工作。
在此背景下,經國務院批準,原衛(wèi)生部、財政部、農業(yè)部、輕工業(yè)部于1979年7月23日聯合頒布了《關于宣傳吸煙有害和控制吸煙的通知》。文件指出,我國吸煙現象非常普遍,未成年人吸煙現象嚴重,中外醫(yī)學成果顯示吸煙可大幅提升肺癌、冠心病、肺氣腫等疾病的風險,因此應加強對吸煙危害和戒煙知識的宣傳,并適當采取控制吸煙手段。這是我國首個國務院層級的控煙文件,顯示了中國政府對吸煙與健康問題的關注。但同時,文件只是采取了倡導建議等相對緩和的措施,沒有部署更具強制力的控煙工作。文件掀起了一股控煙宣傳熱潮,但這股熱潮沒能成為奔涌的洪流。
也正是這樣的現實,令衛(wèi)生工作者意識到推動控煙工作是移風易俗的大事,必須擁有協調統(tǒng)一的領導機構,必須團結經濟、教育、科研、社會治理力量[28]。不過,衛(wèi)生界仍然是政府和民間控煙力量的中堅。1982年成立的中國吸煙與健康協會籌備組全部8名成員均為衛(wèi)生專家[29],1983年《呼吁加強控制吸煙倡議書》的15位簽署人中衛(wèi)生專家也占了14位[30]。從思想基礎和人員結構來看,當代控煙都毫無疑問地是個健康議題。
談及吸煙危害時,煙草可能是傷風敗德的嗜好品,是傾銷而入、剝削財富的商品,是火災隱患的代名詞,也是不利健康的成癮物、致癌物。從煙草進入中國人的視野開始,對吸煙與健康的思考就不曾停止過。由于認識手段的限制,明清的健康觀念比較朦朧,不斷積累的現代科學發(fā)現塑造并鞏固了吸煙有害的認識,也使得全球衛(wèi)生界成為控煙運動最合適且最有力的支持者。
我國認識到吸煙有害的時間不晚于其他國家,認識的明確程度也不遜于其他國家。今天,“吸煙有害健康”已經從醫(yī)學知識轉變?yōu)樯畛WR,控煙工作者仍在付出艱苦的努力?!拔鼰熍c健康”觀念的多面形象說明,塑造這一觀念的不只是醫(yī)學或科學發(fā)現,還有具體的歷史情境。當代控煙運動也是如此,它既有科學發(fā)現的屬性,也無法脫離社會環(huán)境和人文關懷?!拔鼰熍c健康”觀念的變遷史對今日之控煙運動提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問題。
首先,像我國這樣有著深厚傳統(tǒng)文化基礎的國家,如何構建健康話語與公眾觀念的對話機制?“吸煙有害健康”的科學性毋庸置疑,但健康損害的長期性、偶然性助長了吸煙者的僥幸心理。盡管當前的控煙法規(guī)主要局限于公共場所禁煙,但控煙運動終將進軍到個人面前,健康話語要在堅持科學性的同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其次,考慮到煙草和吸煙的歷史形象如此豐富,如何構建健康話語與其他學科的對話機制?衛(wèi)生界為控煙工作付出了長期努力,經濟學、法學、教育學、新聞學等領域的專家也紛至沓來。面對更新健康話語的迫切需求,跨學科合作的范圍還應進一步擴大,如接納倫理學、歷史學乃至文學領域的工作者。
最后,在意識到“吸煙與健康”不只是科學問題的基礎上,如何構建健康話語與經濟社會發(fā)展全局的對話機制?控煙需要多部門、多行業(yè)的協調對話,整合各方意見才能消弭分歧。目前推行全面控煙,制定和實施全面而徹底的控煙手段只是“全面”的一個維度。在決策層面統(tǒng)籌考慮經濟社會發(fā)展,既是《煙草控制框架公約》的要求,也有助于推進更深層次、更高程度的全面控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