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翼
(南昌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有關王安石對江西詩派的影響,學界普遍的看法是王安石提倡向杜甫詩歌學習,在創(chuàng)作上精于用典,這在江西詩派的首要人物黃庭堅的詩歌取范與實際創(chuàng)作上都有集中體現(xiàn),從而認為王安石對江西詩派有很大影響。結論雖然符合事實,但在論述的依據(jù)上,卻存在不少問題。如對杜甫的推崇,簡單地認為王、黃二人相同,認為前者自然影響后者。事實上,在王安石以前的北宋初期,就有不少詩人是詩宗杜甫的,見于《宋史》的就有仁宗景祐時期的狄遵度,而黃庭堅的父親黃庶也是詩學杜甫,可見黃庭堅學杜,很難說是受王安石的影響。再如用典的問題,晚唐的李商隱、唐彥謙和宋初的“西昆體”詩人好用典故,幾乎無以復加,黃庭堅就認為“唐彥謙最善用事”[1](p150),且“不以楊(億)、劉(筠)為過”[2](p416)。毫無疑問,簡單地將江西詩派好用典故歸之于受王安石的影響也是缺乏內在依據(jù)的。筆者認為關于王安石對江西詩派的影響應從江西詩派成員對王安石詩歌的評價以及內在接受等方面進行深入分析,才能將這種結論建立在合理的邏輯上。因此,本文將從黃庭堅對王安石詩歌的批評接受,以及王安石與江西詩派的一些詩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取范進行考辨,以期能揭示王安石影響江西詩派的內在因素,謹祈方家教正。
江西詩派的宗主是黃庭堅,因此要弄清王安石對江西詩派所產生的影響,考察王安石與黃庭堅的關系至關重要。有關黃庭堅受王安石影響的問題,日本學者內山精也《黃庭堅與王安石——黃庭堅心中的另一個師承關系》一文從黃庭堅詩文中涉及王安石的內容進行分析,認為黃庭堅與王安石有私淑師承關系,而與蘇軾卻多有分歧,論述精詳,令人信服,但關于黃庭堅對王安石詩作否定性批評的文獻資料缺少辨析,對黃庭堅接受王安石詩歌的內容揭示不夠,對王、黃交往缺少考證[3](p463-464),因此有必要作進一步論述。
黃庭堅與王安石的交往情況在宋人文獻中沒有具體記載,偶有一二,也是語焉不詳。這也許與北宋黨爭的政治背景有關?!兜郎角逶挕吩疲骸岸派倭辍端摭堥T》詩有云‘天闕象緯逼’,王介甫改闕為閱,黃魯直對眾極言其是,貢父聞之,曰:‘直是怕他?!盵4](p2939)可以看出在當時士人眼中黃庭堅絕對不應該支持王安石,即便是在詩歌批評的學術問題上。不難想象,黃庭堅要表達對王安石的認同都存在相當?shù)膲毫?,更何況易為人口舌的交往。
在王安石的詩文中,我們能見到寫給黃庭堅的詩作只有《跋黃魯直畫》,詩云:“江南黃鵪飛滿野,徐熙畫此何為者。百年幅紙無所直,公每玩之常在把?!睋?jù)詩意當是黃庭堅將自己收藏徐熙的一幅畫請王安石題跋。而黃庭堅詩集中有《次韻王荊公題西太一宮壁二首》《有懷半山老人再次韻二首》,均作于元祐元年(1086)王安石去世之后,看不出二人有詩作往來。黃庭堅文集中有《跋王介甫帖》《題王荊公書后》《書王荊公贈俞秀老詩后》《書王荊公騎驢圖》《跋王荊公書陶隱居墓中文》《跋王荊公惠李伯牖錢帖》等六篇,《跋王介甫帖》云“此帖論劉敞侍讀晚年文字,非東坡所及”,可知此帖作于元豐四年(1081)蘇軾在黃州開墾東坡自號東坡居士之后,而王安石在元豐二年即封荊國公,此帖標題或為后人所擬。通觀黃庭堅詩文集中,稱王安石均稱王荊公或半山老人,稱姓字共兩處,其它另一處為《與王觀復書》,而且是與歐陽永叔、蘇子瞻、秦少游三人姓字并舉。黃庭堅對其他人的稱謂極少如此,以此我們或許可以窺見黃對王有著非同尋常的尊重。
黃庭堅與王安石的交往,還有父輩的影響。黃庭堅叔父黃廉與王安石雖然政見不合,但熙寧變法時期依然受到王安石的舉薦。黃庭堅在《叔父給事行狀》記述:“(熙寧初)或薦公(黃廉)于王荊公。荊公召至中書,問免役法,公以但知舊役法牙規(guī)對。荊公問甚悉,曰:‘能留心舊法,必能辦新法矣?!]于上,遂為司農寺勾當公事。”[6](p26)黃庭堅的這段敘述,突出了黃廉的耿介,但也從中看出其家族與王安石的政治淵源。這就不難理解黃庭堅晚年之作《跋王荊公禪簡》所云“余嘗熟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云,不溺于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暮年小語,雅麗精絕,脫去流俗,不可以常理待之也”[7](p219)。味其既云“嘗熟觀其風度”,又云“暮年小語”,則觀其風度應不在暮年,很有可能是在王安石執(zhí)政的富貴時期,而所謂“不可以常理待之”,則說明黃庭堅認為自己對王安石有著不同于時人的深層理解。
《苕溪漁隱叢話》引《冷齋夜話》記載黃庭堅曾于金陵拜訪王安石并討論詩歌:“山谷云:‘嘗見荊公于金陵,因問丞相近有何詩,荊公指壁上所題兩句“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此近所作也?!盵8](p226)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二十二云:“(山谷與荊公)未知相見在何年也。至元豐間,始親見公于鐘山。且云:‘予嘗熟觀其風度?!华q唱和闕如?!盵9](p145)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對此進行考證,認為元豐七年(1084),“山谷由吉州太和轉官赴德州,當是沿贛江、長江下金陵,再由金陵途徑揚州、泗州而行??忌焦鹊竭_泗州時在三月……其到金陵蓋在一二月間。此為山谷與王安石唯一之見面機會”[10](p145)。鄭氏推測黃庭堅于元豐七年(1084)年初到過金陵拜訪了王安石是合理的,但認為這是唯一一次見面機會,忽視了熙寧五年王、黃同在京城的時間。同樣,蔡上翔也沒有提出王、黃在熙寧五年會見的可能。
然而,考察黃庭堅與王安石的生平履歷,黃庭堅與王安石還有在元豐三年見面的可能。李壁注王安石《溝西》“若比濠梁應更樂,近人渾不畏舂鋤”,引黃庭堅詩“舂鋤貌閑暇,羨魚情至骨”[11](p1040)。黃詩題為《辛酉憩刀坑口》,可知作于元豐四年(1081)。王安石詩作于熙寧九年(1076)罷相退居金陵之后,不能確切系年。如果黃庭堅“舂鋤貌閑暇,羨魚情至骨”的詩句確實是受王安石詩句的啟發(fā),那我們可以推想黃庭堅在元豐四年前能讀到王安石的這首詩,而此時王安石的詩歌并沒有結集刊行,檢宋人詩話筆記也未見《溝西》受到關注。因此筆者推想王、黃二人在熙寧九年至元豐三年之間要么有書信往來,要么有過會面。
據(jù)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元豐三年(1080)年初,黃庭堅罷北京國子監(jiān)教授,秋,自汴京攜家三十余口到江南吉州太和縣赴任,沿汴河東下,經南京(今河南商丘市)、盱眙入淮水,路過楚州(今江蘇淮安縣)、高郵(今江蘇高郵市)、揚州(今江蘇揚州市)、真州(今江蘇儀征市),拜訪過徐積、秦觀、孫覺,然后經蕪湖(今安徽蕪湖市)訪李之儀后,溯長江而上,舟次皖溪口(今安徽潛山市,為皖水入江口),再到舒州(今安徽安慶市)見李常,游山谷寺,十二月過南康軍(治所在今江西廬山市),于元豐四年(1081)春抵達太和(今江西吉安泰和縣)。[10](p95-109)鄭氏敘述,均有詩文佐證,可知行跡為水路。從所經地看,真州離金陵很近,而且溯長江而上,必經金陵,其時王安石正退居金陵,可見黃庭堅在元豐三年是有機會拜見王安石的。值得注意的是,黃庭堅到舒州拜見李常后,偏離長江航道,不煩周折繞道潛山游覽王安石曾經題詩的石牛洞,并依韻題詠。元豐三年的王安石已退居金陵多年,較為閑暇,以詩文著述自娛,如果黃庭堅來訪,探討詩作想必是兩人的重要話題。也許王安石在這次會面時談起自己當年在舒州任職曾游石牛洞,并題詩其上的往事,所以才有黃庭堅繞道尋蹤的舉動。
因為注引帶有注釋者很強的主觀性,所以筆者只能作此猜想。不過這種猜想與李壁《王荊公詩注》中所引黃庭堅之詩均作于元豐三年之后相吻合,如果一例吻合,也許是偶然,但未能見不合處,則很難說是純屬偶然了(2)考李壁注王詩所引黃詩:王安石《芳草》“何苦綠怱怱”,引黃庭堅詩“黃鸝惟見綠怱怱”。王安石《病中睡起折杏花數(shù)枝二首》其二“鳥聲誰喚汝,屋角故相撩”,引黃庭堅詩“佳眠未知曉,屋角聞晴哢”?!包S鸝惟見綠怱怱”見黃庭堅《寺齋睡起二首》其二,該詩作于元祐四年(1089),時于秘書省,兼史局。“佳眠未知曉,屋角聞晴哢”見黃庭堅《次韻吳宣義三徑懷友》,據(jù)任淵《山谷詩集注》,該詩編于元豐七年(1084)。王詩《芳草》《病中睡起折杏花數(shù)枝二首》,雖不能確切系年,但據(jù)詩意當在退居金陵后。李壁注王安石另一首詩《發(fā)館陶》“春風馬上夢”云:“山谷詩‘春風馬上夢,樽酒故人持’,暗與公合。”王安石該詩作于嘉祐五年(1060)送契丹使出塞的途中,黃庭堅詩為《自咸平至太康鞍馬間得十小詩》其二,創(chuàng)作時間難以考定,據(jù)鄭永曉《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系于元豐三年,赴太和時所作。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也舉“荊公山谷詩意同事同”云:“荊公詠淮陰侯:‘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焦纫嘣疲骸Τ汕Ы鹉冀堤?,東面置座師廣武。誰云晩計太疏略,此事已足垂千古?!娨馔GG公《送望之出守臨江》云:‘黃雀有頭顱,長行萬里余?!焦取饵S雀》詩:‘牛大垂天且割烹,細微黃雀莫貪生。頭顱雖復行萬里,猶和鹽梅傅說羮。’二詩使袁譚事亦同?!卑矗狐S庭堅有《淮陰侯》詩,意思與吳曾所引相近,但文字不相同。李壁《王荊公詩箋注》同樣引了黃庭堅這兩首詩的詩句,認為黃庭堅詩意與荊公相同,且引詩句與《能改齋漫錄》同?!赌芨凝S漫錄》成書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李壁注荊公詩在嘉定二年(1209),可能李壁參看《能改齋漫錄》作注。檢李德身《王安石詩文系年》與鄭永曉《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黃作均晚于王作,但系年未明依據(jù),姑列于此,以俟再考。。因此,筆者推測元豐三年黃庭堅在金陵拜見過王安石。
事實上,王安石對黃庭堅的詩歌創(chuàng)作多有指點。李壁注王安石《鐘山即事》詩云:“荊公嘗語山谷云:古稱‘鳥鳴山更幽’,我謂不若‘不鳴山更幽’”;“至魯直則云‘憑誰說與謝玄暉,休道澄江靜如練’?!盵11](p1155)比照黃庭堅“奪胎換骨,點鐵成金”指導后學的創(chuàng)作理論,王安石這種刻意反用前人詩句的創(chuàng)作方法對黃庭堅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又《苕溪漁隱叢話》引《雪浪齋日記》云:“荊公問山谷云:‘作小詞曾看李后主詞否?’云:‘曾看?!G公云:‘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云:‘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細雨濕流光最好’?!盵8](p407)其中“細雨夢回”是中主李璟的詞句,“細雨流光”是馮延巳的詞句,這或許是王安石記憶有誤,不過更大的可能是記述文字有刪節(jié),才造成這種張冠李戴。而《王直方詩話》云:“方時敏言荊公云:鷗鳥不驚之類,如何作語則好?故山谷有云‘入鷗同一波’?!盵12](p1248)黃庭堅對王安石的積極回應,如學生完成老師的命題作文。另有吳聿《觀林詩話》:“山谷云,余從半山老人得古詩句法,云‘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清陰’。”[13](p125)則是黃庭堅自稱學習王安石詩歌之所得。
甚至黃庭堅的一些詩句與王安石所作有句同、意同、事同的現(xiàn)象。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荊公詩:‘只向貧家促機杼,幾家能有一鉤絲?!焦仍娫疲骸髑锵x促機杼,貧家能有幾鉤絲?!G公又有‘小立佇幽香’之句,山谷亦有‘小立近幽香’之句,語意全然相類,二公豈竊詩者?王直方云:‘當是暗合?!瘉嵠淙缓酰 盵8](p327)王直方與黃庭堅并世,且被呂本中列入江西詩社宗派圖,其詩話早已亡佚,胡仔采錄其詩話,并同意王直方的說法。所及詩作,均可見于王、黃二人詩集,因此絕非無稽之談。黃詩一為《往歲過廣陵,值早春,嘗作詩云:春風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紅藥梢頭初繭栗,揚州風動鬢成絲。”今春有自淮南來者,道揚州事,戲以前韻寄王定國二首》其二,一為《次韻答斌老病起獨游東園二首》其一,任淵《山谷詩集注》分別系于元祐二年(1087)與元符元年(1098)。王詩在前,黃作在后。我們很難相信有天外飛來異口同聲地“暗合”,只能是心追意摹的結果。內山精也《黃庭堅與王安石——黃庭堅心中的另一個師承關系》一文統(tǒng)計任淵、史容、史季溫注釋黃庭堅詩歌中引用王安石詩語60多處,可以系年的有54處,其中元豐18處,元祐22處。[3](p492)詩文注釋,一般都是引用早于所注文字的材料,較少引用晚于所注文字的材料,李壁給王安石的詩歌作注卻引用黃庭堅詩句十數(shù)處,違背了這一通行規(guī)則,正體現(xiàn)了他認為黃庭堅詩歌創(chuàng)作受王安石影響至深。任淵等人給黃庭堅詩歌作注,大量引用王安石詩句,說明他們與李壁的看法是一致的。而且,他們都是宋人注宋詩,時隔不遠,自然說得真切。
據(jù)宋人施宿《東坡先生年譜》“元豐元年,黃庭堅字魯直,時為北京國子監(jiān)教授,以二詩寄先生,先生始與之有酬唱”[5](p2783),而蘇、黃相會,則在元豐三年蘇軾貶黃州以后。熙寧五年,黃庭堅28歲,王安石52歲。元豐元年,黃庭堅34歲,蘇軾42歲。從年歲看,王安石于黃庭堅為父輩,蘇軾于黃庭堅為兄長。這種年輩關系必然會影響黃庭堅與王安石、蘇軾交往的心態(tài)。內山精也在《黃庭堅與王安石——黃庭堅心中的另一個師承關系》一文中論述黃庭堅在很多問題上贊同王安石而與蘇軾卻存在分歧,筆者認為這說明黃對王的態(tài)度是敬重多于親近,接受多于交流,而黃對蘇則是親近多于敬重,交流多于接受。從詩歌的創(chuàng)作思想看,黃、蘇之間如并峙雙峰,而黃、王之間更像是承流接響。
必須指出的是,宋人詩話中有關黃庭堅對王安石詩歌否定性批評的一些記載并不真實,如《后山詩話》云:“魯直謂荊公之詩,暮年方妙,然格高而體下,如云:‘似聞青秧底,復作龜兆坼’,乃前人所未道。又云:‘扶輿度陽焰,窈窕一川花’,雖前人亦未易道也。然學二謝,失于巧耳。”[14](p306)王安石詩句“似聞青秧底,復作龜兆坼”,是化用韓愈《南山詩》“或如龜坼兆”。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載黃庭堅少年時論韓愈《南山詩》“若論工巧,則《北征》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雅》《頌》相為表里,則《北征》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8](p78),可見黃庭堅熟讀韓愈的《南山詩》,不太可能說王安石該詩句是“前人所未道”。檢宋人詩話,黃庭堅對韓愈詩歌多有評論,于韓愈詩作非常熟悉。(3)曾慥《高齋詩話》載山谷嘗云:“杜荀鶴詩‘舉世盡從愁里老’,正好對退之詩‘誰人肯向死前休’。”(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90頁)又《王直方詩話》載:“洪龜父言山谷于退之詩少所許可,最愛《南溪始泛》,以為有詩人句律之深意?!?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8頁)此皆可證黃氏于韓愈詩作甚為了然。既然支撐黃庭堅批評王安石詩歌“體下”的依據(jù)失真,那么黃庭堅的批評之詞也就很難說可靠。有意思的是黃庭堅對王安石詩歌的否定批評均見于《后山詩話》。(4)《后山詩話》另一記述為:“荊公莫年喜為集句,唐人號為四體,黃魯直謂正堪一笑耳?!薄逗笊皆娫挕肥欠駷殛悗煹浪?,四庫館臣已有質疑,(5)四庫館臣認為《后山詩話》“于蘇軾、黃庭堅、秦觀俱有不滿之詞,殊不類師道語,且謂蘇軾詞如教坊雷大使舞,極天下之工,而終非本色,案蔡絛《鐵圍山叢談》稱雷萬慶宣和中以善舞隸教坊,軾卒于建中靖國元年六月,師道亦卒于是年十一月,安能預知宣和中有雷大使借為譬況,其出于依讬,不問可知矣”。(《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81頁)究竟如何,還有待考證。
皇祐三年(1051),王安石在舒州游石牛洞作《題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水冷冷而北出,山靡靡以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盵11](p456)三十年后,黃庭堅追溯游蹤,依韻作《題山谷石牛洞》:“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白云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盵12](p59)石牛洞旁有山谷寺,禪宗三祖僧璨在此傳法,離石牛洞不遠有九天司命真君祠。王詩通過寫景,抒寫欲窮盡水源而力不能任的悵惘之情。黃詩所抒寫的感情較為復雜,由司命真君祠想到萬物出于自然,由山谷寺想到僧璨的衣缽承傳,由眼前的白云飛鳥,想到陶淵明“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感嘆自己身不由己不能歸隱的無奈。退隱之想是宋代詩文中重要主題,王安石在拜相前詩作便多有這種情感的抒寫,宋人詩話筆記中也有評述。聯(lián)想到蘇軾曾在金陵拜訪退居的王安石,作詩云“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次荊公韻四絕》其三)[15](p1252),可知王安石曾勸蘇軾退隱。雖然我們不能確定王安石和黃庭堅交談是否也涉及退隱之事,但黃庭堅此時抒寫浮游宦海的倦苦是否是因為想到退居林下的王安石呢?而傳衣有記的感嘆,是不是因為黨爭壓力,他與王安石之間的關系雖屬衣缽傳承,卻不能有記呢?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司命無心播物”卻正是造化弄人的反語。誠然,這一切都只是想象,但不作這樣的想象,這四句詩是很難貫通理解的。有趣的是,王安石人稱半山,然而“半山老人”的稱謂卻出自黃庭堅,(6)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五:《六朝事跡》云:“半山報寧禪寺,荊公故宅也。其地名白塘,舊以地卑積水為患,自荊公卜居,乃鑿渠決水以通城河,元豐七年公病愈,乃請以宅為寺,因賜寺額;由城東門至蔣山,此半道也,故今亦名半山寺。陳軒《金陵集》載荊公《半山詩》凡十五首?!避嫦獫O隱曰:“山谷稱荊公為半山老人,故《跋胡笳集句》云:‘湓城王寅擬半山老人集句,《胡笳十八拍》是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79頁)他表露出來的恐怕不只是敬重,還當有一份親近吧。王安石人稱“拗相公”,張舜民《哀王荊公》詩云“去來夫子本無情,奇字新經志不成。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16](p9693),足見王安石本不易交接,而身后門生故吏也因政治原因而不愿意說是出自他的門下,但是黃庭堅卻表現(xiàn)出親近之情,除了王安石是自己父親的同年,又是自己同年的父親外,受其親炙沾溉應是重要原因。
王安石對江西詩派的影響,最被關注的是句法、用典、反用前人詩句等方面在黃庭堅歌創(chuàng)作上的突出表現(xiàn),而于王安石重視六朝詩歌所產生的影響關注不夠。事實上,王安石是宋代最早倡導學習六朝詩歌的詩人,尤其是對謝靈運詩風的模擬?!对娙擞裥肌肪硎咪洝堵旁娫挕吩疲骸扒G公定林后詩精深華妙,非少作之比。嘗作歲晚詩云:‘月映林塘靜,風涵笑語涼。俯窺憐凈綠,小立佇幽香。攜幼尋新菂,扶衰上野航。延緣久未已,歲晚惜流光?!砸员戎x靈運,議者亦以為然?!盵17](p538)詩作和謝靈運寫景、紀行、抒情的結構模式確實是很相近的,不過紀行沒有謝靈運詩作那么明顯。謝靈運詩歌長于刻畫景物,且即景寫實,鐘嶸說他“尚巧似……寓目輒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18](p9),雖然普遍認為王安石的詩歌具有晚唐風格的特點,但晚唐詩人寫景在于精心營構,筆頭所寫與眼前所見關系不大,如徐夤《雅道機要》所言“凡為詩須搜覓。未得句,先須令意在象前,象生意后,斯為上手”[19](p445),這與王安石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并不相同。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七集有關王安石的詩話中標舉“紀實”,引《復齋漫錄》云“烏石崗距臨川三十里,荊公外家吳氏居其間。故詩云‘不知烏石崗邊路,到老相尋得幾回’。鹽步門在荊公舊居之前,故詩云‘曲池丘墓心空折,鹽步庭闈眼欲穿’”[17](p542)。另外王安石注重刻畫景物增強詩歌表現(xiàn)力,如《詩人玉屑》卷六引《陵陽室中語》云:“劉威有詩云:‘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蕖無路通?!鈩俣Z不勝。王介甫用其意而易其語曰:‘漫漫芙蕖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盵17](p182)王安石用其意而易其語的關鍵在于用“漫漫”“蕭蕭”作具象描寫,增添了詩歌的情韻。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點,可以說是由杜甫而上溯六朝,尤其是學習謝靈運詩歌精于刻畫目擊之景所形成的。
從寫實的角度看,江西詩派的黃庭堅、呂本中、徐俯均有此論。黃庭堅、呂本中均認為詩“不可鑿空強作”[17](p159),徐俯更是將其作為寫詩的法門,曾敏行《獨醒雜志》云:“汪彥章為豫章幕官。一日,會徐師川于南樓,問師川曰:‘作詩法門當如何入。’師川答曰:‘即此席間杯柈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詩也。君但以意剪財之,馳驟約束,觸類而長,皆當如人意。切不可閉門合目,作鐫空妄實之想也?!瘡┱骂h之。逾月,復見師川曰:‘自受教后,準此程度,一字亦道不成?!瘞煷ㄏ仓^之曰:‘君此后當能詩矣?!盵4](p3232)黃庭堅“不鑿空強作”更多是用語典、事典來表現(xiàn),所謂“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事”[20](p327),體現(xiàn)出濃郁的書卷氣,而徐俯則是注重景物描寫,葛立方《韻語陽秋》云:“僧祖可,……作詩多佳句……然讀書不多,故變態(tài)少。觀其體格,亦不過煙云、草樹、山水、鷗鳥而已。而徐師川作其詩引,乃謂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謝,唐杜甫、韋應物、柳宗元,本朝王荊公、蘇、黃妙處,皆心得神解,無乃過乎?師川作《畫虎行》末章云:‘憶昔余頑少小時,先生教誦荊公詩。即今耆舊無新語,尚有廬山病可師?!恢喂蕫燮湓娙缡且病!盵21](p514-515)葛立方不能理解的正是江西詩派的祖可、徐俯與王安石詩風的一脈相承,而這一脈相承的內容是對六朝詩歌即景寫實的學習。
有關徐俯倡導詩學六朝的詩學觀,可從宋人詩話的不同記述中看出,曾季貍《艇齋詩話》載:“東湖嘗與予言,近世人學詩,止于蘇黃,又其上則有及老杜者,至六朝詩人,皆無人窺見。若學詩而不知有《選》詩,是大車無輗,小車無軏。東湖嘗書此以遺予,且多勸讀《選》詩。近世論詩,未有令人學《選》詩,惟東湖獨然,此所以高妙。 ”[22](p296-297)又呂本中《童蒙訓》:“徐師川云:人言韋蘇州詩,多言其古淡,乃是不知言。蘇州詩自李、杜以來,古人詩法盡廢,惟蘇州有六朝風致,最為流麗?!盵17](p460)徐俯標舉詩學六朝在江西詩派中有很大影響。首先呂本中論詩言“活法”,他說“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圓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22](p485)。其次,江西詩派諸人唱和多有標舉學習六朝詩風的詩作,如李彭有詩《曉發(fā)章水道中有懷伯固駒甫師川養(yǎng)直效何水部以寄恨》《次謝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韻寄汪彥章》《夜坐懷師川戲效南朝沈炯體》等等。其三,推舉他人詩作,以六朝詩人標榜。如謝逸《寄洪駒父戲效其體》云“人物秀春柳,詩句妙澄江”[16](p14826),以張緒、謝朓贊許洪芻。北宋時期對六朝詩風的推崇,主要表現(xiàn)在江西詩派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考溯源頭,它與王安石詩歌重視向六朝詩歌學習密切相關。
在唐代,六朝詩風基本是被否定批評的,陳子昂說“漢魏風骨,晉宋莫傳”(《修竹篇序》),李白也認為“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古風》五十九首其一),雖然六朝個別詩人在唐代得到肯定,但是對六朝時期的整體詩風從未有積極提倡。杜甫是對六朝詩人肯定最多的詩人,他所稱贊的詩人有鮑照、何遜、陰鏗、庾信等,認為“熟精《文選》理”(《宗武生日》)是學習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途徑。由此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江西詩派之所以提倡學習六朝,是因為宗杜的結果。毫無疑問,這種邏輯關系是成立的。
北宋王安石之前,不乏學習杜甫的詩人,其中成就最大的是由學白居易而轉向學杜的詩人王禹偁,他認為“子美集開詩世界”(《日長簡仲咸》),且說自己“敢期子美是前身”(《前賦〈春居雜興〉詩二首,間半歲,不復省視,因長男嘉祐讀杜工部集,見語意頗有相類者,咨于予,且意予竊之也。予喜而作詩,聊以自賀》)[16](p733),然而王禹偁取范杜詩并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因為他的詩歌主要風格還是屬于“白體”的。歐陽修雖然革新一代詩風,但是他“不甚喜杜詩”(7)參見劉攽《中山詩話》,載于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88頁),有關歐陽修不喜杜詩的說法還有陳師道的《后山詩話》、陳善的《捫虱新話》等。,雖然“專以氣格為主”[2](p407),但不以杜詩為取范對象。北宋時期,最早提倡杜詩,高度評價杜甫,且產生積極影響的是王安石。如其《杜甫畫像》詩云:
吾觀少陵詩,為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顔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丑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死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11](p315)
全詩從杜甫詩歌的藝術成就、顛沛流離的遭遇、憂國憂民的情懷三方面高度評價杜甫,表達了自己無限景仰之情。而蘇軾評價杜甫,認為:“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王定國詩集敘》)[15](p318)相比之下,蘇軾的評語顯得比較浮泛。當然,就蘇軾的這段文字而言,雖然不足說明他對杜甫評價存在局限,但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際看,蘇軾也并不十分推崇學杜。通觀北宋時期,從影響與成就兩方面看,在黃庭堅之前,王安石是最重要的推崇杜甫詩歌的詩人。尤其重要的是王安石不僅認識到杜詩的價值,而且還超越性地上溯六朝。
王安石重視六朝詩歌,不只是上文所述的謝靈運,還有陶淵明。王安石詩歌大量使用陶詩語匯,有些詩作酷似陶詩,(8)王安石《和耿天騭同游定林寺》:“道人深閉門,二客來不速。攝衣負輕暄,一笑皆捧腹。逍遙煙中策,放浪塵外躅。晤言或世間,誰謂非絕俗?!眲⒊轿淘u曰“近陶”。其使用陶淵明詩句語匯的詩作如:《絕句呈陳和叔二首》其一:“數(shù)椽庳屋生茨草,三畝荒園種晚蔬。永日終無一樽酒,可能留得故人車?!薄杜c北山道人》:“蒔果疏泉帶淺山,柴門雖設要常關。別開小徑連松路,只與鄰僧約往還?!薄墩袟畹路辍罚骸吧搅滞独暇爰娂姡毰P看云卻憶君。云尚無心能出岫,不應君更懶于云?!薄都词率迨住?十五):“移柳當門何啻五,穿松作徑適成三。能令心與身無累,未覺公于長者慚?!辈⒄f自己是“頗與淵明性分宜”(《寄闕下諸父兄兼示平甫兄弟》)[11](p923)。陶淵明詩歌價值在宋代得到彰顯,與蘇軾的推舉密不可分。然而蘇軾遍和陶詩,是在紹圣元年(1094)貶惠州之后,遠晚于元豐時期王安石對陶淵明詩歌的取范。王安石學陶取其意境,顯得老健自在;蘇軾學陶取其情韻,頗見功夫天分。黃庭堅之后的江西詩派明確倡導學習六朝詩歌,詩句追求老健而不失自然。探析緣由,意境易于操作,情韻難以把握,王安石學陶對江西詩派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
一個詩人詩風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因素,一個詩派詩風的形成也是有多方面的因素。我們分析王安石詩風形成所涉及的取范對象,可以列舉二謝、陶淵明、杜甫、韓愈、李商隱等等。同樣,我們分析江西詩派詩風的形成轉變的原因,也可以找到很多的源頭,如六朝諸家、杜甫、韓愈、李商隱、王安石等等。其中有些因素外在明顯,易于論述,有些因素內在深刻,不易發(fā)掘明了。黃庭堅與王安石的詩歌風格,看上去相距甚遠,但二人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卻相當接近,可以說黃庭堅是善于學習王安石,是傳法的人。徐俯在宋代標舉六朝詩風,是從王安石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際出發(fā),尋繹出自己的創(chuàng)新之路,產生極大影響,為南宋詩風的轉變開辟了新的途徑。但歸根結底,王安石是宋代接受六朝詩歌的源起,他對江西詩派的影響雖然是多方面的,但是他重視的六朝詩作在江西詩派的演進中絕不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當然,這也意味著關于宋代對六朝詩作的認識與接受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