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勁 松

(武漢大學(xué) 國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佛教傳入中國，到魏晉時期已經(jīng)很有基礎(chǔ)。晉懷帝永嘉四年(公元310年)，79歲高齡的佛圖澄來到洛陽，在亂世之中以神異現(xiàn)象折服后趙的皇帝石勒，其后的幾十年中，他主持建造佛寺893座，培養(yǎng)弟子數(shù)千人。但是歷史證明，僅僅走上層路線，對于佛教的長遠發(fā)展并沒有什么好處。佛圖澄公元348年去世，公元350年后趙滅亡，冉閔篡位建立魏國，僧人法饒教之以軍國大計，不驗而被殺，致使魏國境內(nèi)佛教徒普遭厄運。佛圖澄的徒弟道安帶弟子從鄴地逃往襄陽，行至新野，謂徒從曰：“今遭兇年，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又教化之體，宜令廣布。”(1)僧慧皎編撰：《高僧傳》，《大正藏》第 50 冊，第351頁下，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83年出版。道安法師指出，不依靠封建政權(quán)很難傳播佛法，但僅僅依靠他們也不行，真正的佛教傳播一定要向民間，即“教化之體，宜令廣布”，要有深厚的群眾基礎(chǔ)才行。在其后的一兩百年之間，佛教還經(jīng)歷了東晉權(quán)臣桓玄“沙汰眾僧教令”(公元402年)、廬山慧遠“沙門不敬王者”(公元403-404年)、鳩摩羅什譯經(jīng)(公元401-409年)、北魏太武帝滅佛(公元444年)、南梁武帝佞佛(公元502-549)等事件。在太平時期，佛教蓬勃發(fā)展，寺廟接受捐獻，僧侶免稅賦徭役，經(jīng)濟、政治地位都比較高。佛教既聚民心、又聚財產(chǎn)，許多人出家的動因由最初的宗教情感轉(zhuǎn)變?yōu)榘赓x稅、避徭役、躲兵役等多種原因。而兵源、勞動力與財產(chǎn)又屬于世俗政權(quán)的基本利益，佛教積累了過多的人財物，必然會產(chǎn)生奢靡腐化、濫竽充數(shù)等問題，必然對世俗政權(quán)構(gòu)成威脅。這些又成為政府管制、廢黜佛教的起因。一放就亂、一管就死，政教關(guān)系在放與管之間游蕩。禪宗的初祖達摩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來到中國。

一 禪宗六代祖師不為帝師

《神會和尚禪話錄》記載，有人問，神秀禪師為兩京法主、三帝門師，為何不能稱為六祖？神會和尚回答：“從達摩已下至能和上，六代大師，無有一人為帝師者。”這句話體現(xiàn)出禪宗早期對于政治權(quán)力的疏離態(tài)度。

《五燈會元》記載達摩的師父般若多羅曾囑咐達摩將來要去中國傳播佛教，“當(dāng)往震旦，設(shè)大法藥，直接上根?！晁?，獲菩提者不可勝數(shù)”(2)普濟編撰：《五燈會元》，《乾隆大藏經(jīng)》第145冊，第429頁，中國書店2009年出版。。達摩晚年告訴慧可：“吾本離南印來此東土，見赤縣神州有大乘氣象，遂踰海越漠，為法求人?！?3)普濟編撰：《五燈會元》，《乾隆大藏經(jīng)》第145冊，第436頁，中國書店2009年出版。根據(jù)這些說法，達摩和他的師父都是遠見卓識之人，已經(jīng)預(yù)判出中國是大乘佛教興盛之地，但達摩來華后的歷程卻異?？部?，他于梁武帝普通年間(公元520-527)自南印度經(jīng)廣州抵梁朝首都建業(yè)。達摩一路走來，對于南梁的風(fēng)土人情、佛教發(fā)展應(yīng)該有所了解，看到政權(quán)扶植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表面繁榮，也會看到這里面隱含的危機。梁武帝蕭衍(公元464-549)于公元 502年建立南梁，有“皇帝菩薩”之稱，經(jīng)常在朝廷對大臣宣講佛經(jīng)。梁武帝與達摩相見之后，便問：“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jīng)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達摩實話實說：“并無功德?！?4)普濟編撰：《五燈會元》，《乾隆大藏經(jīng)》第145冊，第435頁，中國書店2009年出版。這段對話之中，武帝自稱“朕”，顯示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尊，他不是以居士的身份向印度高僧求教佛理，也不是對有沒有功德有真正的疑問，只是期望達摩的肯定與吹捧?！督饎偨?jīng)》講“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行一切善法”， “菩薩所作福德不應(yīng)貪著”，大小乘佛教修行的入門都是破“我執(zhí)、我見”，如果從“我”出發(fā)，貪圖福德，與理相悖，所以達摩說“實無功德”。在那個時代，達摩只要附和他幾句，梁武帝就可能用舉國之力量支持他弘揚佛法，但達摩沒有這么做，僅走上層路線不是佛教的長久發(fā)展之道，這條路無法讓神州大地開顯真正的大乘氣象。

達摩在《二入四行觀》中對這個問題講得很清楚：“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功德、黑暗，常相隨逐?！?5)達摩：《菩提達磨大師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觀》，《卍新續(xù)藏》第 63 冊，第1頁中，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出版。這里的“功德、黑暗”即《大般涅槃經(jīng)》所說的功德天、黑暗女?！板热~，如有女人入于他舍。是女端正，顏貌瑰麗，以好瓔珞莊嚴其身。主人見已，即便問言：‘汝字何等？系屬于誰？女人答言：‘我身即是功德天主?！魅藛栄裕骸晁撂?，為何所作？’女人答言：‘我所至處，能與種種金銀、琉璃、頗梨、真珠、珊瑚、虎珀、磲、馬瑙、象馬、車乘、奴婢、仆使?！魅寺勔眩纳鷼g喜，踴躍無量：‘我今福德故，令汝來至我舍宅?！幢銦恪⑸⒒?、供養(yǎng)、恭敬、禮拜。復(fù)于門外，更見一女。其形丑陋，衣裳弊壞，多諸垢膩，皮膚皴裂，其色艾白。見已問言：‘汝字何等？系屬誰家？’女人答言：‘我字黑暗。’復(fù)問：‘何故名為黑暗？’女人答言：‘我所行處，能令其家所有財寶一切衰耗?！魅寺勔眩闯掷蹲魅缡茄裕骸耆舨蝗?，當(dāng)斷汝命?！舜鹧裕骸晟跤薨V，無有智慧?！魅藛栄裕骸喂拭野V、無智慧？’女人答言：‘汝舍中者即是我姊。我常與姊，進止共俱。汝若驅(qū)我，亦當(dāng)驅(qū)彼。’主人還入，問功德天：‘外有一女，云是汝妹，實為是不？’功德天言：‘實是我妹。我與此妹，行住共俱，未曾相離。隨所住處，我常作好，彼常作惡。我常利益，彼常作衰。若愛我者，亦應(yīng)愛彼。若見恭敬，亦應(yīng)敬彼?！魅思囱裕骸粲腥缡呛脨菏抡?。我俱不用，各隨意去?！菚r二女，俱共相將還其所止。爾時主人見其還去，心生歡喜，踴躍無量?！?6)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大正藏》第12冊，第435頁中，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有功德天，必然有黑暗女，世間法有成必有敗，法爾如是。通過后面歷史發(fā)展來看，達摩走的很明智，梁武帝晚年昏庸。李世民曾評價梁武帝：“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華，惟好釋氏、老氏之教；武帝末年，頻幸同泰寺，親講佛經(jīng)，百寮皆大冠高履，乘車扈從，終日談?wù)摽嗫?，未嘗以軍國典章為意。及侯景率兵向闕，尚書郎以下，多不解乘馬，狼狽步走，死者相繼于道路。 武帝及簡文卒被侯景幽逼而死?！?7)吳兢：《貞觀政要》，第170頁，中華書局2009年出版。一個國家君臣都陷于空談，最后武帝以八十六歲高齡被囚禁逼死，死者相繼于道路，寺院當(dāng)然也受到重創(chuàng)，所有的繁華都淪為云煙，功德天的戲演完了，黑暗女就要登場。達摩北渡長江，去了嵩山隱居，遠離政治中心，其所要弘揚的事業(yè)也就遠離了功德天與黑暗女，遠離了崇尚浮華、忽成忽敗的發(fā)展模式。禪宗后面還有四祖道信不赴唐太宗之詔、六祖慧能不赴武則天與唐中宗之詔，遠離封建帝王，遠離帝王扶植之下的虛假繁榮，敬帝王而遠之，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佛教禪宗事業(yè)的長遠流傳，才能使中國的大乘氣象真正展開。

二 禪宗五代祖師避居山林

達摩到達北魏境內(nèi)的嵩山以后，與附近的官寺少林寺沒什么往來，“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謂之壁觀婆羅門”，引發(fā)了那些有僧籍的正規(guī)僧人的嫉妒。在世道紛亂、因緣不成熟的情況下，他只是在等待真正的傳人?；劭?、僧璨承續(xù)禪宗道統(tǒng)，為二、三祖，他們生存、弘法的時期恰好碰到后周武帝(公元561年至578年在位)滅佛。出于經(jīng)濟、勞動力、兵源等考慮，周武帝以僧侶泛濫、不守戒律等為緣由，開展廢佛運動。毀像破塔燒經(jīng)，共還俗僧人300萬人，退寺院4萬座。

但這種廢佛也不是絕對的，《緇門崇行錄》記載一個故事：“隋普安，京兆涇陽人。周氏滅法，隱于終南山之楩梓谷，苦行忘身，或露形草莽以施蚊虻，或委臥亂尸以施虎豹。時有重募，擒送一僧，賞帛十段?；騺韴?zhí)安，安欣然慰喻曰：‘觀卿貧煎，正欲相給，為設(shè)食已，與共入京?！墼弧覈?，不許道入民間；汝更助急，不許道入山中，則遣渠何往？’遂放入山?！?8)袾宏輯：《緇門崇行錄》，《卍新續(xù)藏》第87冊，第361頁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出版。普安法師在周武帝滅法的時候，不愿意還俗，逃到深山修苦行，有人根據(jù)當(dāng)時的律令，抓他找皇帝請賞。到了京城以后，抓人者反被皇帝痛斥：國家只是不允許佛教在民眾之中傳播，他跑到深山老林還不放過，這樣太過分了。這說明“道入山中”之后，僧人自給自足，不占有大量社會財富，不收容大量的人口，對政府不形成威脅，即便是周武帝這樣滅佛的皇帝，也采取包容的態(tài)度，即對于政治、經(jīng)濟上沒有威脅的人，沒必要趕盡殺絕。通過周武帝對滅佛分寸的拿捏，我們就能明白禪宗早期為什么要在偏僻的深山老林發(fā)展了。因為當(dāng)權(quán)者雖然知道其存在，但禪僧處在窮鄉(xiāng)僻壤，沒錢沒勢，對當(dāng)局沒有威脅，就可以獲得相對自由的生存空間。

四祖道信弘法時期，社會已經(jīng)相對穩(wěn)定，他在唐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到了黃梅縣雙峰山，不再像二、三祖那樣到處游歷，而是扎根雙峰山，擇地開居，聚集弟子，但這與唐代的法令是有沖突的?！短茣め尳獭酚涊d，唐朝政府規(guī)定創(chuàng)建寺院要向政府申請，得到許可方準興建，寺院名稱也一般由政府頒發(fā)。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唐朝的太史令傅奕上疏，要求滅佛。高祖沒有答應(yīng)，但是也表示厭惡佛教、道教出家人逃避徭役、不守戒律、大小寺院混雜與酒肆屠戶之間的亂象，“下詔命有司沙汰天下僧、尼、道士、女冠，其精勤練行者，遷居大寺觀，給其衣食，勿令闕乏。庸猥粗穢者，悉令罷道，勒還鄉(xiāng)里，京師留寺三所，觀二所，諸州各留一所，余皆罷之”(9)司馬光主編：《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一，第6002頁，中華書局，1956年出版。，并對僧侶年齡、品行嚴格要求，只有努力修行、嚴守戒律的人才能繼續(xù)保留僧籍，其余的人全部開除、責(zé)令回鄉(xiāng)。很明顯，黃梅雙峰山的道場不可能屬于蘄州府認可的官方寺院，但雙峰山的信徒也沒有因此就被遣散。主要原因是雙峰山地處偏僻，雖然不合法，但沒有不良影響，其后的玄武門之變也導(dǎo)致國家無暇去落實這些政策。但貞觀初年，唐太宗對于佛教限制措施也很多，甚至有私自剃度僧人要處以死刑的法令，而雙峰山的禪宗道場還可以繼續(xù)發(fā)展，原因有以下幾點：

其一，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法令是完備的，但執(zhí)行是很靈活的?！毒l門崇行錄》有這么一則故事：“唐志超，同州馮翊人，年二十七依并州開化寺贊禪師出家。其潔正身心，勤履眾務(wù)，安僧?dāng)?shù)百，兩食恒備，六時無缺，每有苦役，必事身先。后其于汾州起光巖寺，晝夜克勤，攝引后學(xué)。時逢嚴敕度僧者加以極刑，而超無介意，如常剃落。避世逸僧，憑若泰山焉?！?10)袾宏輯：《緇門崇行錄》，《卍新續(xù)藏》第87冊，365頁中，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出版。志超法師與唐高祖李淵熟悉，李淵起兵時，志超法師曾幫忙，唐朝開國大臣裴寂為其護法弟子。當(dāng)國家控制出家人指標(biāo)、嚴令不得私度僧尼之時，志超毫不介意，看到適合出家的人，也不等政府審批，照樣剃度，也沒有被處以極刑。這說明法令雖然苛刻，但對于某些有特定關(guān)系人來說，執(zhí)行是很寬松的。

其二，道信禪師得到地方官員的保護。尋求地方官員的保護以沖破國家法令，是唐代很多法師通行的做法?！毒l門崇行錄》記載：“唐法沖，隴西成紀人。貞觀初，敕私度者處以極刑。時嶧陽山多逃僧避難，資給告匱，沖詣州宰，告曰：‘如有死事，沖身當(dāng)之，但施道糧，終獲福佑。’宰嘉其志，冒網(wǎng)周濟焉?！?11)袾宏輯：《緇門崇行錄》，《卍新續(xù)藏》第87冊，362頁下，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年出版。法沖法師在今江蘇邳州附近，收留了很多可以處死刑的私度僧人，竟然在邳州宰官處得到救濟。由此可見當(dāng)時復(fù)雜的中央與地方、政治與宗教的關(guān)系。道信法師同樣得到了蘄州地方官的保護。史書記載，貞觀年間，刺史崔義玄曾慕名禮拜四祖。這是禪宗發(fā)展史上經(jīng)常可以看到的一個現(xiàn)象：雖然遠離君王、不合律令，但可尋求地方官員的法外開恩。后來六祖慧能與韶州刺史韋璩；馬祖道一與虔州、洪州刺史都維持著非常好的關(guān)系，均得到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其三，皇室本身對于宗教法令的執(zhí)行也呈現(xiàn)曖昧的態(tài)度。唐太宗一方面對佛教嚴格要求，僧人出家必須由政府審批，私自剃度僧人處極刑；但另一方面又禮遇玄奘等高僧，還曾在詔書中自稱“皇帝菩薩戒弟子”。所以在貞觀十七年，唐太宗聽聞黃梅雙峰山聚集弟子五百人，詔令其去長安?！毒暗聜鳠翡洝酚涊d：“貞觀癸卯歲，太宗向師道味，欲瞻風(fēng)彩，詔赴京。祖上表遜謝，前后三返，竟以疾辭。第四度命使曰：如果不起，即取首來。使至山諭旨，祖乃引頸就刃，神色儼然。使異之，回以狀聞。帝彌加欽慕，就賜珍繒，以遂其志?！?12)道原輯：《景德傳燈錄》，《大正藏》第51冊，222頁中，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據(jù)此說法，唐太宗曾以“取首”威脅四祖道信，這就頗值得玩味。唐代法律制度完備，在和平時期，國家對于死刑的執(zhí)行非常慎重，規(guī)定地方的死刑案件適用“三復(fù)奏”，京師的死刑案件適用“五復(fù)奏”，殺一個罪犯要往返多次審查，實在罪無可赦才由皇帝本人“勾決”。如果四祖道信沒有違反任何法令，僅僅是不愿意被召見，就讓皇帝起了殺機，這不合常理?？赡苁翘铺诼犝f有一個很有影響力的非法教團在黃梅活動，來個恩威并施，想召見安撫，讓其合法化。但是四祖道信清楚“功德、黑暗，常相隨逐”的道理，拒絕與皇帝攀關(guān)系?；实劬鸵运老啾?，指出道信私建道場、私度僧人，已經(jīng)符合死刑條件，但道信不為所動，“引頸就刃”。李世民最后也只有表示尊重，任由他在荒郊野嶺發(fā)展去了。黃梅雙峰山地處偏僻，“道入山中”，道信與弟子農(nóng)禪并重、自耕自食，沒有利用宗教吸收社會財富，沒有社會負面影響，政府自然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五祖弘忍繼承了前代祖師居山養(yǎng)性的禪宗路線，不加盟州府的官寺，在黃梅馮茂山開辟道場。據(jù)說，唐高宗也曾特別關(guān)注過五祖弘忍，弘忍還是避而不見?！独阗熧Y記》記載，有人問：“學(xué)道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弘忍大師回答：“大廈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間有也。以遠離人故，不被刀斧損斫。一一長成大物后,乃堪為棟梁之用。故知棲神幽谷，遠避囂塵，養(yǎng)性山中，長辭俗事。目前無物，心自安寧，從此道樹花開，禪林果出也。”(13)凈覺編撰：《楞伽師資記》，《大正藏》第85冊，1289頁中，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弘忍居于荒涼的黃梅東山，實行生產(chǎn)自給，把運水、搬柴、種植、舂米及一切勞動都當(dāng)作禪的修行，這樣遠離塵世，避免名利等“刀斧損斫”，方便修行者成佛門“棟梁”。

三 五祖?zhèn)鞣ǖ恼闻c宗教因素

(一)傳法的政治環(huán)境及政治動因

唐高宗時期，五祖弘忍在永徽三年(公元651年)得法衣，在黃梅馮茂山(東山)大弘禪法?！独阗熧Y記》云：“時四方請益，九眾師橫，虛往實歸，月俞千計?！泵總€月都有上千人往來于黃梅東山，連廣東一個砍柴人都不遠千里過來求學(xué)，其影響力可想而知。

唐朝的法律把社會上的人劃分為“良”“賤”兩類，良民與賤民之間等級森嚴。慧能(公元638—713年)俗姓盧，是流放罪人之子，他應(yīng)該沒有如良民一樣充分享受到唐代均田制的政策，攜母由“新州”流落南海佛山一帶，也不是合法的遷徙活動，身份上應(yīng)該屬于“流民”。因此，他沒有國家撥給的田產(chǎn)，只能過著游獵砍柴為生的生活。唐朝一個普通良民百姓，如果要到外地，必須要到當(dāng)?shù)卣_具“公驗”，也就是官方的介紹信?；勰転榱寺牭揭痪洹督饎偨?jīng)》，就安頓好老母，也沒有獲得 “公驗”，馬上跑到湖北黃梅，這屬于違法的遷徙行為。五祖了解慧能的身份，但還是收容他，給他安排舂米的工作，這也是一種司空見慣的違法行為。根據(jù)唐代丞相張說撰寫的《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銘并序》記載，神秀法師是在離開五祖寺很久之后才獲得合法的僧人身份，“儀鳳中(唐高宗年號：公元676—679年)，始隸玉泉，名在僧錄”(14)張說：《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銘并序》，《隆興編年通論》，《卍新續(xù)藏》第75冊，179頁下。。五祖寺最有名的上座師神秀在黃梅期間是沒有“名在僧錄”的私度僧人。也就是說，五祖門下從慧能到神秀、從文盲到知識分子，都不具有合法僧籍，即便是弘忍法師本人也不見得有官方度牒。

唐初的黃梅縣屬于淮南道蘄州府管轄。由于隋末戰(zhàn)亂，淮南道人口大減，武德六年三月《簡徭役詔》中指出：“江淮之間，爰及嶺外，涂路懸隔，土?xí)缛讼　！备鶕?jù)翁俊雄的研究，貞觀十三年(公元639年)，淮南道的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2.73人，蘄州為每平方公里3.95人。蘄州四個縣人口一共39678人，平均每個縣1萬人左右(15)翁俊雄：《唐初政區(qū)與人口》，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出版，94頁，223頁。。唐玄宗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蘄州每平方公里人口數(shù)為18.58人，人口數(shù)186849人，平均每個縣四萬余人(16)翁俊雄：《唐朝鼎盛時期政區(qū)與人口》，北京：首都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204頁。。一百多年間，人口增長近五倍。在太平時期，人口增長較快，但弘忍主持東山時期(公元651-675年)，黃梅戶籍人口最多也不可能超過二萬人。二萬人以下的一個縣，每個月上千人往來，這說明禪宗教團發(fā)展太快，已經(jīng)超過政府容忍的限度了?！短朴袢麓笸ǘU師碑銘并序》中指出，神會曾“服勤六年，不舍晝夜，大師嘆曰：東山之法，盡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坐，于是涕辭而去，退藏于密”(17)張說：《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銘并序》，《隆興編年通論》，《卍新續(xù)藏》第75冊，179頁下。?！秱鞣▽氂洝愤€說神秀“后隨遷適，潛為白衣，或在荊州天居寺十?dāng)?shù)年”。(18)杜娩，《傳法寶記》，見于楊曾文校寫.敦煌新本《六祖壇經(jīng)》，180頁，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出版。也就是說，慧能得法南行之后不久，神秀等人被“遷適”，黃梅東山的僧團被政府遣散，神秀還俗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吨袊U宗通史》還提出一個猜想：“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浙江發(fā)生陳碩貞起義，官方牽連的面極大，江左沙門受到普遍打擊。神秀在弘忍門下服勤六年，即被強令遷適，可能與此事件有關(guān)?！?19)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123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猜測。

五祖弘忍作為一個智者，應(yīng)該會預(yù)判這場危機即將到來，當(dāng)時的情境之下，不得不考慮接班人的選擇與傳法中心的遷移問題。五祖拋出一個選擇六代祖師的話題，然后突然將衣缽傳給他暗暗選中的年輕人慧能，使得群情激憤，紛紛跑去追討，這未嘗不是深思熟慮的一石二鳥之計：既可以遣散凡夫弟子避免政府猜忌，又把禪宗傳人慧能送到了更加偏僻、更加遠離政治中心的廣東，這是對禪宗法脈更好地保護。

(二)傳法過程的教理分析

五祖要求門人寫作偈語，以選擇接班人。神秀法師寫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保┟椎幕勰軇t托張日用幫忙書寫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敦煌本：佛性常清凈)，何處惹塵?！?。弘忍大師對于兩首偈語的態(tài)度非常耐人尋味：他對于神秀法師是公開肯定、私下否定，對于慧能則是公開否定、私下肯定。

五祖對于神秀的公開肯定，《壇經(jīng)》中是這樣記載的：“依此偈修，免墮惡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門人炷香禮敬，盡誦此偈，即得見性，門人誦偈，皆嘆善哉。”(20)《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大正藏》第48冊，348頁下，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但私下里，五祖的態(tài)度卻是這樣的：“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nèi)。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于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實。若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21)《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大正藏》第48冊，348頁下，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

對于慧能則恰恰相反，在慧能的偈語出來以后，五祖公開否定，“遂將鞋擦了偈，曰：亦未見性。 眾以為然”。但在第二天專門“潛至碓坊，見能腰石舂米”，加以鼓勵與肯定，而后又在半夜給他講《金剛經(jīng)》?！爸翍?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惠(慧)能言下大悟。……祖知悟本性，謂惠(慧)能曰：不識本心，學(xué)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銈黝D教及衣缽。云:汝為第六代祖。”(22)《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大正藏》第48冊，349頁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

五祖這么處理，用意何在？神秀的偈語強調(diào)時刻觀照貪嗔癡的念頭，塵埃起來，就把它拂拭掉，這種方法適合初學(xué)。而慧能所說離一切相，直契本心，根器不夠的初學(xué)者沒有下手處。所以五祖面對初學(xué)者居多的大眾肯定了神秀而否定了慧能，但關(guān)起門來就會直言相告。在確認六祖悟道以后，當(dāng)天晚上五祖把衣缽給他，親自搖著船把他送到九江那邊，回來之后在寺廟里兩三天不出門，給慧能一點逃跑的時間，而后再和大家說衣缽已經(jīng)傳給慧能?；勰軟]有良民身份、沒有文化、沒有剃度，甚至連“私度僧人”身份都沒有，自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這當(dāng)然是五祖有意為之。他要求眾弟子按照神秀“時時勤拂拭”的方法修行，但修行不是空口背誦偈語，要經(jīng)過實踐考驗。眾弟子都在學(xué)習(xí)“時時勤拂試”，一旦事與愿違、所求不遂，拂試得住嗎？幾百人拎著刀槍追殺，這就讓每個人都看到自己需要“拂拭”的煩惱還非常多。而這對于六祖慧能也是一個考驗，五祖說過：“見性之人，言下須見，若如此者，輪刀上陣，亦得見之?！?23)《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大正藏》第48冊，348頁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出版。你既然說了“本來無一物”“自性本自清凈”，那么當(dāng)你面對重重追殺的時候，還能不能“本來無一物”？宋代禪師釋道顏寫過一首詩：“是非海里橫身入，豺虎群中自在行。莫把是非來辨我，平生穿鑿不相干?！痹凇笆欠呛！薄安蚧⑷骸敝行蕖白栽谛小?，是佛法忍辱修行的重要內(nèi)容。實踐證明六祖經(jīng)受住了考驗。如果不證得根本智，不見本性，僅依靠揚湯止沸式的“勤拂拭”，只能暫時降服，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所以，五祖通過這一場大戲，既勘驗、磨練了弟子，也把魚龍混雜的弟子提前遣散一部分，避免政府強令關(guān)門時過于被動。

三 慧能獲得僧籍、合法傳教

慧能南逃之前，五祖說得很明確，佛法難起，不要馬上傳法。六祖慧能當(dāng)時也沒有完全相信五祖的指示，曾在韶關(guān)暫時弘法，但當(dāng)時弘法所必需的教內(nèi)、官方的支持力量還沒有出現(xiàn)，機緣不成熟，且又被黃梅趕過來的人追殺?；勰芎髞聿怕犘牌鋷熤Z，潛藏十余年，等待機緣。

有人會問一個開悟的禪師為何偏偏與獵人為伍？根據(jù)唐代的法律制度、土地政策，作為游民的慧能不可能得到政府授田來安心生產(chǎn)。為了躲避追殺，慧能只能回到山林操起砍柴、打獵的老本行，這是唯一的生存方式。十幾年之后，武則天當(dāng)朝，對于佛教非常寬松，大環(huán)境改善了，各地都在興建奢華的寺院，慧能在“風(fēng)幡之辯”后，官方寺院光孝寺印宗方丈鼎力支持，給慧能辦了合法的出家手續(xù)，地方政府的長官、韶關(guān)刺史韋璩也拜其為師。如果不是這十幾年的等待，讓各種因緣自然成熟，慧能在南歸之后立刻弘法，即便無人刺殺，也無法打開局面。而北宗的神秀法師也在此前后獲得僧籍、公開傳教，獲得崇高的政治與宗教地位。南宗、北宗可謂應(yīng)運而興、相得益彰。

四 南宗之禪重回山林

神秀法師依于國主，成為“兩京法主，三帝門師”，但盛極即衰，北宗禪后繼乏人。六祖的弟子神會被唐肅宗詔入宮內(nèi)供養(yǎng)，居廟堂之高，但也沒有成為南宗禪的主流，反倒是處于江湖之遠的南岳懷讓、青原行思等人門下人才輩出，為禪門開創(chuàng)源遠流長的大格局。這是為什么呢？還是達摩說言“功德、黑暗，常相隨逐”的禍福相依發(fā)展法則。

六祖的很多弟子游走各地，擇山而居，避世修行。懷讓禪師到了南岳衡山，他的弟子馬祖道一是四川什邡人，出生在武則天去世不久、中宗復(fù)位的神龍五年(709年)，主要弘法活動貫穿玄宗到德宗時期。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擢用方士,崇獎僧道”，官方寺院林立，寺院“膏腴美業(yè)，倍取其多，水輾莊園，數(shù)亦非少”，合法的佛教興盛，非法的佛教也無人管理，“逃丁避罪, 并集法門,無名之僧，凡有幾萬”，中國佛教迎來了表面的空前繁榮。 唐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年)，有御史奏議：“十分天下之財，而佛有七八?！瘪R祖道一就在這種佛教非常繁華的情況下，不去官方寺院享受生活，甘愿在南岳當(dāng)一個在茅棚隱居的私度僧，得到南岳懷讓的點化而悟道。他侍奉懷讓十年后，以私度僧的身份離開南岳闖天下。

馬祖道一禪師以自己的膽略與遠見，分三步突破了唐代寺院管理制度。第一步是從寄居的南岳般若寺遷移到福建建陽、江西臨川，跳出官辦寺院的舊制，獨自去往遠離政治與經(jīng)濟干擾的、有禪宗特色的叢林，但屢受限制。第二步是遷至虔州(今贛州)，在人際罕至的城東北龔公山(今名寶華山)，修筑清凈道場。馬祖道一雖然沒有合法身份，但得到時任虔州刺史裴諝的保護，建立道場并長期傳法。第三步是入住洪州(南昌)的官辦寺院，馬祖道一也獲得寺籍、僧籍，依照禪宗的教育主旨改革官辦寺院，并在江西全境分設(shè)道場，進一步擴大影響。入住開元寺后，馬祖道一又以龔公山和開元寺為基地向周邊地區(qū)擴展，建立了不同規(guī)模的弘法道場，形成禪宗發(fā)展的一個高潮。其弟子百丈懷海禪師(公元720—814年) 在馬祖道一開創(chuàng)新制度的基礎(chǔ)上，制定了一系列嚴密的寺院管理規(guī)章，史稱“百丈清規(guī)”。禪寺“不立佛殿，唯樹法堂”，設(shè)長老為一寺之主，長老以下，設(shè)十寮舍以安置全寺僧眾，并各請首領(lǐng)一人及職事數(shù)人，安排僧眾生活，領(lǐng)導(dǎo)大眾修行。長老住單獨的一間小房子，稱為方丈；參學(xué)的大眾都住在僧堂，內(nèi)設(shè)長連床，供學(xué)眾坐禪、寢息；日常飲食，以粥為主，人人有份。合院大眾，朝參夕聚，長老說法，左右兩序站立聽講，賓主問答，激揚宗要。全體成員一起開墾田園、修房種地，集體生活、集體生產(chǎn)、集體修行，寓修禪于勞動之中，經(jīng)濟統(tǒng)一支配，不蓄私產(chǎn)。

公元814年，百丈懷海去世，同年唐武宗李炎出生。26年后李炎即位，開展滅佛運動。而馬祖、百丈依據(jù)達摩到六祖的教育風(fēng)格，凝練的《清規(guī)》早已為此做好預(yù)案。馬祖道一、百丈懷海都清醒地意識到，“十分天下之財，而佛有七八”的情況是非常危險的，官寺、城市佛教的發(fā)展已經(jīng)動搖國本，“功德天”的表演即將結(jié)束，“黑暗女”很快會登場，必須與他們保持距離。師徒二人遠離或者改造繁華奢侈的官寺體系，遠離“功德天”與“黑暗女”，堅持儉樸清廉，以經(jīng)得起各種復(fù)雜局面考驗，保證禪宗一脈的久遠流傳。

因此，百丈的弟子溈山靈佑、黃檗希運等順利度過了會昌法難。溈山靈佑在“會昌法難”前二十年(公元820年)，就在百丈懷海、司馬頭陀的安排下，躲入大溈山。司馬頭陀判斷此山將來是禪宗興旺之地，會有一千五百位善知者居住，懷海讓靈祐前去溈山，“嗣續(xù)吾宗，廣度后學(xué)”。靈佑住山的前一二十年，與猿猴為伴，以野果為食，沒有什么發(fā)展，“會昌法難”之時還被迫把頭裹起充作普通農(nóng)民。公元847年法難結(jié)束，宣宗即位，湖南觀察使裴休給大溈山辦了官方寺院的身份，請朝廷命名同慶寺，請靈佑禪師主持其事，禪風(fēng)大振，僧眾果真多到一千五百人。而住慣了輝煌的宮殿、使喚著寺院奴婢的官辦寺院的僧侶，被打擊之后，就難以東山再起。所以，“會昌法難”(公元840-846年)之后，禪宗一枝獨秀，大行天下。

五 結(jié) 語

封建社會的政府對于佛教總是在扶植與限制之間游走。從慰藉心靈、安定民心的角度，政府需要發(fā)展與扶植佛教；而佛教得到扶植以后，又會陷入名利之網(wǎng)，吸納人口、聚集錢財，政府從維護國家人口稅賦、把握財富控制權(quán)等角度，又會限制乃至打擊佛教。帝王的個人偏好又會讓扶植或者限制變得難以琢磨。有遠見的宗教家要把握好規(guī)律，避免短視行為，以遠見卓識來設(shè)計長期發(fā)展路線。從梁武帝普通年間達摩進入中國到唐宣宗恢復(fù)佛教，從公元520年到850年，禪宗經(jīng)過三百余年發(fā)展，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從政教關(guān)系上看，禪宗秉承了達摩“功德黑暗、常相隨逐”的教導(dǎo)，杰出的祖師都與封建帝王、權(quán)勢富貴保持距離，避免福報享盡之后的無妄之災(zāi)。禪宗祖師多避居山林，簡樸生活，不刻意追求合法化，也不對政權(quán)形成威脅，如五祖所言“大廈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間有也。以遠離人故，不被刀斧損斫”，雖然六祖慧能、馬祖道一等晚年名震一方，被官寺系統(tǒng)吸納，但有遠見的傳人重新避居山林，農(nóng)禪并重、清凈修道，力戒奢靡，避免集聚財富，對于政治、社會、經(jīng)濟依賴性極小，所以可在動蕩的政局之中長遠發(fā)展，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