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雨芹,張 均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曹禺的話劇《雷雨》(1933)主要是以現(xiàn)實中的作者家事為基礎創(chuàng)作的。對此,曹禺說得既明確又含糊:“我出身在一個官僚家庭里,看到過許多高級惡棍、高級流氓”,“(《雷雨》)里出現(xiàn)的那些人物,我看得太多了,有一個時期可以說是和他們朝夕相處。因此,我所寫的就是他們所說的話,做的事”。[1]不過,《雷雨》遠非“他們所說的話,做的事”的實錄。所謂“戲劇”,重在創(chuàng)造人物、構(gòu)造沖突,尤其后者,被認為是戲劇的本質(zhì)特征。黑格爾指出,“對在具體情境下的個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的描繪和表達還不算盡了戲劇的能事,戲劇應該突出不同的目的沖突自己掙扎著向前發(fā)展”,“應盡量集中在具體沖突和斗爭上”。[2]在寫作《雷雨》前“已經(jīng)不止讀過幾百個劇本”[3]的曹禺顯然深諳此道,《雷雨》不僅在人物塑造上是成功的,在戲劇沖突的表現(xiàn)方面也卓有成就,該劇八個人物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至今仍令人驚嘆。但畢竟“戲劇是受時空條件限制很嚴的高度凝煉、集中的藝術”,它要求“動作洗煉、明快。一切可有可無,與主題無關或距離較遠的情節(jié),都應刪除”。[4]作為核心的戲劇沖突,更是要經(jīng)過作者的一番深思熟慮,因此,《雷雨》不會是對生活原封不動地照搬。那么,《雷雨》依據(jù)的“他們所說的話,做的事”究竟是怎樣的,其中存在怎樣的沖突史實,曹禺對這些本事史實又進行了怎樣的提煉和重構(gòu)呢?我們或許可以還原從本事到故事的演變過程,從而一窺《雷雨》內(nèi)部的文學生產(chǎn)機制。
那么,《雷雨》中的沖突有怎樣的“現(xiàn)實版本”呢?從目前可見的材料看,《雷雨》的故事系從周、陸、萬三個家族的真實事件演變而來。天津周家主要提供了周學熙兄弟與工人之間的沖突事實,在《雷雨》中演化為周樸園與魯大海的沖突。陸家則提供了一個亂倫的原型事件,即曹禺好友陸以洪和其嫂許某某的亂倫關系。20世紀50年代,曹禺明確表示:“我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我常到他家去玩。他有個嫂嫂……我聽說她和我那個同學有了愛情關系。我很同情她。因為我知道,他是不會為這個愛情犧牲什么的。這個女人就像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火,當我寫《雷雨》時,就成了現(xiàn)在的蘩漪?!盵5]不過這是叔嫂亂倫,與《雷雨》中的(繼)母(繼)子亂倫仍有不同。那么,蘩漪和周萍這一亂倫故事是否還有其他本事來源呢?對此,曹禺表示:“(我)年紀很輕的時候,就聽到、見到過許多這類事情。舊社會女的沒有機會同男人接觸,有錢人家后娘和前妻之子發(fā)生曖昧關系的事,實在太多太多了?!盵1]甚至他還說:“周樸園有我父親的影子,在蘩漪身上也可找到我繼母的東西,主要是那股脾氣?!盵6]69應該說,從目前可見的材料看,《雷雨》的亂倫故事也部分地來自曹禺自己的家庭,而不僅僅是陸家。據(jù)曹樹鈞考證,《雷雨》中的八個人物幾乎都可以在萬家家庭成員中找到對應。然而,由于亂倫或疑似亂倫在任何家庭都是不可以為外人道的“丑事”,曹禺也不例外。他曾對田本相說:“我的家庭很丑很丑,現(xiàn)在我還不好講,我會講給我的夫人?!盵6]288實際上,曹禺直到去世也未對夫人提及“很丑很丑”的具體內(nèi)容,但這已是他作為萬家后人所能說的極限了。那么,研究者是否必須因為曹禺沒有確鑿的說法而停止研究呢?筆者不這么以為。因為旁證材料以及合理的推測仍可以為本事研究提供相對可靠的基礎。實際上,盡管曹禺自己欲言又止,但他的童年玩伴鄒大姑卻說得明明白白:
《雷雨》一劇的人物和情節(jié)乃來自曹禺的個人家庭經(jīng)驗,因為其中牽涉亂倫的事件,所以在從前人們對曹禺的訪問中,曹禺都不愿明言。[7]
與曹禺有過較多接觸的曹樹鈞也對曹禺關于繼母與蘩漪的“脾氣”相似說表示嘆息:“其實,何止是‘脾氣’兩字?!盵8]此外,1948年《人人周報》曾刊出萬氏族人萬戒甫的文章《出世喪母的曹禺》,文中提到“惜其繼母(姨)於宗石哥故后,行為不檢,渠憤與之斷絕關系。成名后,少與家中往來”[9]。這可謂是知情人語。由此可推斷,《雷雨》中蘩漪亂倫故事的原型應與曹禺繼母(姨)薛詠南有關。那么,其具體情形又如何呢?為此,筆者嘗試著對知情人的回憶碎片加以梳理,發(fā)現(xiàn)萬家內(nèi)部主要存在以下沖突,從中不難窺見曹禺家庭中的真實情形。
一是曹禺父親萬德尊和繼母(姨)薛詠南的婚姻不盡如意。曹禺母親在生下他三天后就病死了,萬德尊“怕別人帶不好孩子,就特地把小姨從武昌接來幫忙”[10]12,而薛詠南也是“怕別人照顧不好”曹禺、怕他“受虐”[6]118,才做了曹禺的繼母??梢?,兩人結(jié)合實屬情非得已,并非出于愛情。曹禺對薛詠南有這樣一個印象:“繼母愛看《紅樓夢》,她把黛玉的《葬花詞》背得滾瓜爛熟,也頗能體會其中韻味……便操著湖北口音朗誦起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畹酱颂?,繼母的聲音都似乎帶上哭泣的調(diào)子?!盵10]20《葬花吟》是一首帶著濃郁的憂傷情調(diào)的詩,其中既有對青春逝去的感傷,也有對愛恨茫然、生死無常的慨嘆,被看作是寄寓了林黛玉身世的哀音。薛詠南熟背此詩,又常詠詩落淚,說明她對詩中所言頗有共鳴。此外,薛詠南不喜歡和闊太太、小姐們交際,她最愛的消遣是看戲。曹禺說:“繼母是個戲迷,沒有她不愛看的戲,什么京戲,評戲,河北梆子,山西梆子,京韻大鼓,文明戲……她都愛看?!盵10]22這樣一個孤芳自賞的女人在舊社會被看作是非常乖張的,說明她的內(nèi)心非常孤寂、苦悶。上述一切都隱約暗示出她的苦悶大抵與婚姻之不如意有關。
二是萬德尊和長子萬家修的關系水火不容。萬德尊對幼子曹禺非常慈愛,對長子萬家修則完全是另一副模樣。曹禺說:“他對我哥哥很兇很兇,好發(fā)脾氣?!盵6]9也許在外人看來,這只是“望子成龍”的嚴父和“沒有志氣”的逆子之間的矛盾。但曹禺使用了“恨”這個詞,“他們父子兩個人仇恨很深很深……我這個大哥也恨透了父親”,“我父親很恨他,他也恨父親”,[6]9這種“恨”甚至到了動手的程度,“父親把他的腿打斷了……他在背后罵父親,什么都罵,罵得不堪入耳”[6]58?!昂蕖敝寥绱?,父子關系之惡劣可見一斑。
三是萬家修、薛詠南和丫鬟福子之間暗含沖突。一直以來,談論萬家修和福子的人不多,所以他們和薛詠南之間的沖突并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但王世雄(萬家修兒子)的奶媽王振英透露了一條重要信息:“我去他家前,他有個丫鬟,是買來的,叫福子,老太太有些疑心,便找人許配走了?!盵6]269曹禺好友孫毓棠也曾表示,曹禺家確實有一個年輕女仆,她跟四鳳年齡一樣,都是18歲,曹禺曾對孫毓棠夸贊她:“這個女孩子天真、聰明、心地單純、知道同情?!盵8]按理說,在舊社會,有錢人家的少爺和丫鬟發(fā)生感情的例子不在少數(shù),一般家長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家》中的覺慧和鳴鳳便是如此。如果福子和大少爺萬家修發(fā)生了感情,也不是十分令人驚訝的事情,而薛詠南(“老太太”)卻因此起了“疑心”,想辦法把丫鬟趕走,這就值得玩味了。又,據(jù)薛詠南干女兒鄒淑英透露,萬家修的第一任妻子“有點二百五,家修不想娶她,可家里硬是給他做成了”[6]272。雖然我們無法坐實萬家修、薛詠南和福子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據(jù)此至少可以得出兩個結(jié)論:第一,這三個人的關系并不簡單;第二,他們之間必然存在著矛盾沖突。當然,以上只是我們尚可尋跡的沖突,那些未被講述出來的沖突也許還有更多。
從薛詠南內(nèi)心的苦悶、萬德尊和萬家修之間的“恨”、薛詠南和萬家修及福子之間充滿曖昧的沖突中,我們隱約感覺到萬家內(nèi)部的矛盾或與“情欲”相關,而且鄒大姑所說的“亂倫的事件”可能正在此處。鑒于“萬德尊—薛詠南—萬家修”與“周樸園—蘩漪—周萍”之間關系的相似,可以大膽推測,《雷雨》之“亂倫”應該也受到了薛詠南、萬家修關系的啟發(fā)。薛詠南19歲(1910)嫁給萬德尊時,當時萬德尊37歲,兩人年齡相差18歲,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因此,繼母與繼子的年齡差距反而更小,據(jù)王振英說,“家修比老太太小一圈(12歲)”[6]268。這與《雷雨》中周家家庭成員結(jié)構(gòu)高度相似。另一個旁證是曹禺好友孫毓棠透露的。據(jù)孫回憶,曹禺在父親剛?cè)ナ罆r曾邀請孫毓棠到家中做伴,一天,萬家一位年輕女仆含著眼淚站在孫毓棠床前訴說:“大少爺和太太吃雞湯了,沒給二少爺留。二少爺太可憐啦……”[8]“二少爺”(曹禺)是薛詠南胞姐之子且由她一手帶大,她對曹禺應該更親昵,但她和“大少爺”(萬家修)一起吃雞湯而忘了“二少爺”,從中可見薛詠南和萬家修關系的親近。對此,曹禺應該印象深刻,后來《雷雨》第一幕就出現(xiàn)魯貴、四鳳的談話:“(貴)我先提你個醒。老爺比太太歲數(shù)大得多,太太跟老爺不好。大少爺不是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歲數(shù)差得也有限。(鳳)這我都知道。(貴)可是太太疼大少爺比疼自己的孩子還熱,還好。”[11]52
不難推想,周家“太太疼大少爺”的亂倫或有曹禺自己家庭的影子。薛詠南、萬家修之間的親近未必一定突破人倫邊界,但曹禺說“我的家庭很丑很丑”且與撫育自己成人的繼母(姨)“斷絕關系”,多少表明,作家是有此猜疑的。而這種真假摻半、暗流洶涌的人生世相,構(gòu)成了《雷雨》本事演變的起點。
鉤沉曹禺家庭中真實的人倫關系,目的不在于窺探人去物非的隱私,而在于研究文本內(nèi)在的生產(chǎn)機制。《雷雨》的故事基本沿用了萬家內(nèi)部的沖突線索:周樸園和蘩漪——萬德尊和薛詠南,周樸園和周萍——萬德尊和萬家修,周萍、蘩漪和四鳳——萬家修、薛詠南和福子。但與萬家所追求的無沖突表象不同的是,《雷雨》直接把周家沖突寫了出來,并且表現(xiàn)得異常激烈。這就涉及到不同文化立場對家庭沖突的表述問題,或者說,這是一個話語問題。在《雷雨》的敘述中可以看到,萬家(以及陸家)內(nèi)部的沖突被微妙地轉(zhuǎn)換成一種現(xiàn)代社會可以理解的、帶有反封建色彩的沖突?,F(xiàn)實中萬家沖突的焦點在于“情欲”,而話劇對這個焦點進行了某種“翻譯”,挖掘出其背后“反封建”因子,然后把它重新編碼成一個關于反抗封建專制、追求自由的故事。從《雷雨》對周樸園、蘩漪、周萍與四鳳之間的矛盾沖突的改寫和重構(gòu)過程中,可清晰地觀察到此“翻譯”過程。
《雷雨》中,蘩漪和周萍的亂倫關系徹底被揭開是在第二幕開頭,而在此之前的第一幕結(jié)尾,曹禺安排了一場逼蘩漪喝藥的戲份。這一前一后的設計,可謂頗具匠心。在“喝藥”這場戲中,周樸園不斷發(fā)號施令,他不僅逼蘩漪喝藥,還逼兒子們“請”母親喝藥,周樸園的專橫、周沖的顫抖、周萍的下跪和蘩漪的哭泣,一方面向我們形象地展示了一個封建家庭的日常生活場景,即妻子、兒子如為人臣者服從于君主般的封建家長;另一方面,也在無形中對周家成員的地位和處境作出劃分,周樸園被刻畫成一個專制暴虐的壓迫者,而蘩漪和周萍則被置于同病相憐的受害者地位。這實際上界定了觀眾的同情視野,所以當接下來的劇情轉(zhuǎn)而敘述周萍和蘩漪的亂倫關系時,觀眾的價值判斷會被引導為“蘩漪與周萍的亂倫關系及其沖突,是周樸園殘酷的封建家庭專制逼出來的”[4]:
蘩 你父親對不起我,他用同樣的手段把我騙到你們家來,我逃不開,生了沖兒。十幾年來像剛才一樣的兇橫,把我漸漸地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你突然從家鄉(xiāng)出來,是你,是你把我引誘到一條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路上去。是你引誘的我!
萍 引誘!我請你不要用這兩個字好不好?你知道當時的情形怎么樣?
蘩 你忘記了在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時候,你嘆息著說的話么?你說你恨你的父親,你說過,你愿他死,就是犯了滅倫的罪也干。[11]122
在此,曹禺無疑巧妙地置換了概念,將周樸園、蘩漪和周萍之間的情欲沖突置換成了“反封建”沖突。于是《雷雨》出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它突出了一段情欲關系而又不傳達任何與情欲相關的語義,倒是異常直接地引入了另一種沖突,即“反封建”沖突。每一次蘩漪和周萍的二人戲,都不是在談情說愛,而是在控訴周樸園的壓迫。如第二幕,蘩漪一上來就對周萍說“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形。這不是一天的事情”,一句話就暗示了他們在周樸園的封建壓迫下度過的漫長的黑暗歲月,接著,蘩漪一面痛斥周家所犯的罪惡,一面把周樸園引誘侍萍、致使她懷孕生子卻又將其殘酷拋棄的往事揭露了出來。又如第四幕,劇情已一步步逼近高潮,而周萍和蘩漪的談話依然是圍繞周樸園展開,蘩漪仍在陰郁地預測自己被壓迫和恐懼籠罩的未來:“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會怎么樣?”,“那位專家,克大夫免不了會天天來的,要我吃藥,逼著我吃藥。吃藥,吃藥,吃藥!漸漸伺候著我的人一定多,守著我,像個怪物似地守著我……”。[11]270可以說,周樸園是蘩漪和周萍的潛在對話對象,后者的關系始終籠罩在前者陰影之下,他們的對話無論從何而起,落腳點始終是封建家長周樸園給他們帶來的巨大痛苦。
《雷雨》另一處重要本事改寫體現(xiàn)在蘩漪和四鳳的沖突上。據(jù)上文所引奶媽王振英的講述,薛詠南支走福子似乎不費吹灰之力,福子也沒有掙扎的余地。而在話劇中,雖然蘩漪和四鳳沒有正面沖突,但實際上兩人的沖突一直隱藏在整個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中,而且是峰回路轉(zhuǎn)、迂回曲折:蘩漪步步為營、設計逼迫四鳳離開周家,從而拆散周萍和四鳳,而四鳳卻異常堅定地要和周萍在一起,甚至不顧魯媽、魯大海的反對,與周萍一起離家出走。如果說現(xiàn)實中薛詠南和福子之沖突的解決符合一種“沉默是金”的傳統(tǒng)美德,那么《雷雨》對蘩漪和四鳳之沖突的表現(xiàn)則顯然是一種現(xiàn)代的處理方式。受儒家文化影響,傳統(tǒng)女性在男女關系中往往處于被動地位,女性的愛情只能是男性給予的,女性的想法無關緊要,正如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人們從來只看到唐玄宗如何把兒媳納為貴妃,而不問楊玉環(huán)在被父子兩個男人爭奪過程中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拔逅摹币院?,啟蒙先驅(qū)們在女性解放的旗幟下喊出“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口號,不合理的舊婚制才成為女性和舊家庭作斗爭的核心內(nèi)容,他們提出:“成年子女,有自由訂婚完全能力,不受家長一切干涉?!盵12]甚至有激進者說:“‘不自由,毋寧死’!……自由不自由之間,斷沒有調(diào)和的余地。”[13]自此,女性的情感不僅可以被言說,而且女性主動爭取婚姻和愛情成為了“五四”的新風尚。此類女性形象構(gòu)成了“五四”新文學的一道獨特風景——《終身大事》中的田亞梅為爭取婚姻自主而離家出走;《家》中的鳴鳳堅定不移地愛著高家少爺覺慧,當?shù)弥约簩⒁桓呃蠣敭斪龆Y物送給馮樂山作妾時,她便以死相抗;《春》中的淑英以離家出走的方式取得了反抗包辦婚姻的勝利——她們都是勇于與封建家庭、包辦婚姻作斗爭的“五四”新女性。而蘩漪和四鳳的身上顯然也有田亞梅、鳴鳳和淑英等人的影子,她們?yōu)榱四芎妥约盒膼鄣娜嗽谝黄?,不惜犧牲一切去抗爭,絲毫不作退讓,倫理秩序無法約束她們,身份地位的差距也不再成為問題。如四鳳對周萍說:“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家,(辛酸地)哥哥恨死我,母親我是沒有臉見的。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我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我只有你,萍,(哀告地)你明天帶我去吧。”[11]295蘩漪的說法也很類似:“我沒有孩子,我沒有丈夫,我沒有家,我什么都沒有,我只要你說:我——我是你的?!盵11]313兩個求自由的人,恰恰構(gòu)成了沖突。換作“五四”前的中國社會,蘩漪和四鳳的沖突是難以被接受的,但當它經(jīng)過“啟蒙”的翻譯后,這一切就變得可以理解了。
曹禺在《編劇術》中認為,作者在寫劇本時“萬不可采用死胡同式的主題(dead alley theme),換句話說,我們所用的人物,以及所編排的故事,不可以寫得使觀眾無法同情起”[14]。在一般人看來,《雷雨》中的情欲沖突顯然是一種“死胡同式的主題”,但曹禺卻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其可以向“反封建”轉(zhuǎn)變的縫隙——“情欲”從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天性”和“本能”,恰如蘩漪的吶喊:“你的母親早死了,早叫你父親壓死了,悶死了?,F(xiàn)在我不是你的母親。她是見著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顧一切地)她也是要一個男人真愛她,要真真活著的女人!”[11]311-312如果說封建家庭周家是黑暗的、壓抑人性的,那么,“情欲”對倫理秩序的僭越就成了出于本能的反抗,這就賦予了《雷雨》的沖突以合法性,被儒家話語封鎖的亂倫或疑似亂倫本事終于借助“五四”反封建話語獲得了被言說的權(quán)利。而經(jīng)過“五四”反封建話語改造的周家內(nèi)部沖突也奠定了《雷雨》核心沖突的基調(diào)。
然而,單純用“反封建”并不能解釋《雷雨》本事演變的全部沖突,話劇中還有兩個重要人物——侍萍和魯大海。侍萍是周樸園曾經(jīng)的侍女、舊情人,魯大海是周樸園和侍萍的私生子,他們在三十年前被無情地趕出周家,而今又鬼使神差般地重回周公館。他們雖然和周樸園有親情關系,但是又在某種程度上游離于周家之外,真正使他們在話劇中發(fā)揮作用的,與其說是“情人”和“兒子”的身份,不如說是“勞動婦女”和“工人”的身份。因此,與蘩漪、周萍不同,侍萍和魯大海的出現(xiàn)不是為了控訴周樸園的封建專制,他們是帶著“階級的仇恨”來的,這就為《雷雨》的本事改寫引入了另一重沖突——階級沖突。這與曹禺早年的左翼思想傾向有關:“我當時不好玩,也不愛說話,我就是對整個社會不滿意啦。跟他們說也沒啥大用處。尤其跟我父親,往往是兩個人說著說著就崩了。我父親有一套固執(zhí)的思想,說:‘你不要老想改造這個社會,那是蚍蜉撼樹啊!’”[6]26但父親的勸誡并未從根本上改變曹禺,左翼話語在《雷雨》中固執(zhí)地存在著。
《雷雨》第二幕,侍萍重回周公館見到周樸園,使得“過去的戲劇”帷幕得以徹底揭開:原來,三十年前,周樸園“引誘”了周公館的侍女侍萍,侍萍先后為他生下兩個兒子,但周樸園卻為了娶有錢人家的小姐,無情地把侍萍和第二個兒子(即魯大海)趕出周家。這是《雷雨》中反復提及的事件,也是周樸園和侍萍沖突的根源。然而,考之史實,我們并沒有在萬家或周家找到相應本事。雖然萬德尊有三任妻子,但萬家修的母親燕氏是明媒正娶進門,而且萬德尊在燕氏死后才續(xù)娶薛氏,并不存在拋棄妻子的行為。周學熙和周學輝兄弟都只有一任妻子,據(jù)目前材料所見,他們似乎也沒有玩弄女仆人、拋妻棄子的行為。為此,他們還受到了不少人稱贊:“在情感生活等方面,周家人同樣注重美德的培養(yǎng)。周學熙對待感情尤其專一,他與妻子劉溫卿相親相愛六十余年,從不曾娶妾,在那個時代真是難能可貴?!盵15]由此推測,侍萍這個人物應是曹禺虛構(gòu)的。從表面上看,侍萍似乎是深受周樸園之害的眾多“蘩漪”之一,但如果僅止于此,既有蘩漪在前,曹禺就沒有必要虛構(gòu)一條重復的沖突線。而倘若細讀這一幕,就會發(fā)現(xiàn)“過去的戲劇”只是侍萍和周樸園沖突的一部分,三十年后即當下的沖突才是理解此戲之關鍵。這場戲中,周樸園在得知魯媽就是侍萍后,處處提防,話語里充滿了對利益的算計。他先是試探魯貴是否知道實情,揣測侍萍是否會借過去的關系來敲詐他,又害怕侍萍要與周萍相認,每當確認一個憂慮不會發(fā)生時,他就提出要給侍萍錢,在他的潛意識里,仿佛只要用錢就能洗掉過去的罪惡:“好!痛痛快快地!你現(xiàn)在要多少錢吧?”,“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費,用費,都歸我擔負”,“很好,這一張五千塊錢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彌補我一點罪過”。[11]166-169評論家們據(jù)此指出,侍萍這個角色“在揭露周樸園的自私、偽善等資產(chǎn)階級本質(zhì)特征,展示腐敗、罪惡的舊家庭的悲劇根源上,是十分深刻而又震撼人心的”[4],因此她是蘩漪所不能替代的。當然,侍萍的存在還有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為《雷雨》引入了一個不可忽視的人物——魯大海。
如果說侍萍和周樸園之間的沖突仍是曖昧的,那么魯大海和周樸園的沖突則“純粹”得多。魯大海雖是周樸園的私生子,但在侍萍重回周家之前,他們完全不知道彼此關系。《雷雨》開幕之初,魯大海是周樸園礦上的一名普通工人,在一場被周樸園血腥鎮(zhèn)壓的罷工之后,魯大海作為工人代表被派到周家來跟周樸園進行談判。剛出場他就對四鳳說:“鳳兒,你不要看這樣威武的房子,陰沉沉地都是礦上埋死的苦工人給換來的!”[11]45這一方面表明魯大海對資產(chǎn)階級的剝削本質(zhì)有著清醒認識,另一方面又暗示了魯大海不是以周樸園兒子身份來到周家的,而是代表著覺醒的工人階級、周樸園的對立面。這在第二幕周樸園和魯大海的沖突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無論是不卑不亢地向周樸園提出交涉,還是怒斥周樸園的血腥發(fā)家史,魯大海的立場都是清晰而堅定的,而周樸園這時已經(jīng)知道魯大海是自己的兒子,卻不以骨肉親情而放棄開除他的念頭。在此,我們看不見血緣糾葛和反封建的刀光劍影,只看見單純的階級對立,或者說,階級關系是被置于骨肉情義之上的。此外,魯大海與周萍的沖突也帶著明顯階級沖突意味。他們在劇中都打了對方,一次是周萍不堪魯大海對周家階級罪惡的控訴而出手打了他,另一次是魯大海憤恨周萍玩弄四鳳的感情而打周萍。歸根結(jié)底,他們對彼此的憤怒和指責都源于階級對立,如魯大海說:“我要說,你故意淹死了兩千二百個小工,每一個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塊錢!姓周的,你發(fā)的是絕子絕孫的昧心財!”[11]175-176“你是個少爺,你心地混賬!你們都是吃飯?zhí)菀?,有勁兒不知道怎么使,就拿著窮人家的女兒開開心,完了事可以不負一點兒責任?!盵11]285同時,曹禺在魯大海和周萍之間還暗喻了一種力量對比。魯大海充滿生機與活力,“身體魁偉,粗黑的眉毛幾乎遮蓋他的銳利的眼,兩頰微微地向內(nèi)凹,顯著顴骨異常突出……他的眼神同聲音,還正是和他的妹妹一樣年輕,一樣地熱,都是火山的爆發(fā),滿蓄著精力的白熱的人物”[11]40-41。而周萍則“沒有血性”“顏色蒼白”,“一種可以煉鋼熔鐵,火熾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種‘蠻’力……因為郁悶,長久離開了空氣的原因,成為懷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只?!耙粋€美麗的空形”“空虛脆弱”“灰暗的眼神”。[11]82-85這種力量對比被巧妙地貫穿進魯大海和周萍的前述沖突之中:“第一個巴掌,是周萍打魯大海(第一幕),打得魯大海暴跳如雷;第二個巴掌,是魯大海打周萍(第四幕),打得周萍忍氣吞聲?!盵16]兩相對比之下,曹禺傳達出明顯的褒貶傾向:賦予了工人魯大海以無限熱情和活力,而把少爺周萍描繪成一個弱不禁風的空殼,表現(xiàn)了他對工人階級的贊揚,對資產(chǎn)階級的貶斥。
既然萬德尊等人沒有婚外關系,自然也沒有私生子,可見《雷雨》中魯大海和周樸園、周萍的沖突基本上也是曹禺虛構(gòu)的。當然,魯大海形象的出現(xiàn)并非天馬行空,毫無憑據(jù)。20世紀20年代末至整個30年代,正是中國工人階級力量的上升、壯大期,左翼思潮風起云涌,階級沖突日益突出。曹禺雖然沒有直接參與階級斗爭的經(jīng)歷,但也接觸過像魯大海這樣的工人。據(jù)他回憶:
有一回,和同學們組織一個宣傳隊到保定去。在火車上,我們看見一個工人,年紀約三十歲左右,神色非常沉著親切?!麑ξ覀冑┵┒劊f得又痛快又中肯?!@個陌生的朋友,激起我一些思想和情感,使我開始知道,在受苦,受壓迫的勞動大眾里,有一種有頭腦的了不起的人,這種人叫做“產(chǎn)業(yè)工人”。這些模糊卻又深深印入腦內(nèi)的認識和印象,在后來寫《雷雨》的時候,給了我很大的幫助。[5]
因此,從某種程度來說,魯大海形象是那個時代工人形象在曹禺腦海中的映射,也是左翼話語介入《雷雨》文本的結(jié)果。只是畢竟這樣的人物離曹禺的生活太遠,塑造起來難免顯得吃力。一些評論家指出:“在這個人物上作者是完全失敗了,他把他寫成那么粗暴、橫蠻,那么不近人情,使他成了一個極不真實的、僵冷的形象?!盵17]盡管如此,魯大海對于《雷雨》依然具有重要意義,這一形象所帶有的鮮明的階級色彩,使得《雷雨》沖破了家庭矛盾的范疇,進入了時代政治語境當中,從而拓展了《雷雨》的闡釋空間和時代意義。
事實上,《雷雨》發(fā)表之初在國內(nèi)反應平平,甚至有人認為它“是個壞到無可再壞的劇本”[18]99,直至1934年4月,在日本東京留學的左翼文學青年杜宣、吳天等人把《雷雨》搬上舞臺,這一狀態(tài)才徹底被打破。吳天等人把原作序幕和尾聲去掉,并且“使魯大海在結(jié)尾出現(xiàn)”[19],這就大大地賦予了《雷雨》以左翼文學的旨趣。觀眾從演出上所感覺到的,“是對于現(xiàn)實的一個極好的暴露,對于沒落者的一個極好的譏嘲”[20]。據(jù)陳北歐回憶,《雷雨》在東京上演后,受到了觀眾熱烈歡迎,郭沫若就是這次演出的觀眾之一,他大加稱贊,認為《雷雨》“表現(xiàn)了資產(chǎn)階級家庭中錯綜復雜的戀愛關系,用深夜猛烈的雷雨,象征著這個階級的崩潰”[18]110??梢?,杜宣、吳天等人的改編在曲解曹禺本意的同時,也深刻地影響了觀眾對《雷雨》的接受。盡管曹禺對此頗有微言,然而,當時國內(nèi)政治語境和觀眾期待視野注定了曹禺的抗議被湮沒不聞的命運。1935年8月,孤松劇團在國內(nèi)第一次公演《雷雨》,特地邀請了曹禺到現(xiàn)場指導,但這次演出仍大體沿襲東京舞臺版的基本模式,如舍棄序幕和尾聲,突出現(xiàn)實性、批判性等。可以說,左翼話語的介入不僅激化了《雷雨》的沖突,而且豐富了《雷雨》的時代內(nèi)涵,使得它的接受過程呈現(xiàn)出更加復雜的面貌。很難想象,沒有階級沖突對《雷雨》本事的介入,《雷雨》是否還能取得其今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雖然左翼話語、啟蒙話語重構(gòu)了《雷雨》的沖突本事,卻沒有完全左右其敘事機制。它與時代的關系,絕非下文所說的那樣簡單明了、積極果斷:“作者以它作為社會悲劇的縮影,狠狠地鞭撻了黑暗的社會制度。在這個劇里,也反映了尖銳的階級斗爭,和表示了封建的和資本主義相結(jié)合的社會的必然滅亡?!盵21]如果說“啟蒙”與“左翼”的雜糅一定程度上反映了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特色”,《雷雨》的多重沖突并不出奇,但對于《雷雨》沖突的解決方式,卻是“啟蒙”和“左翼”無法解釋的。白薇寫于1928年的《打出幽靈塔》(以下簡稱《打》)與《雷雨》在題材、人物和故事結(jié)構(gòu)上都非常相似?!洞颉酚腥鬀_突:一是地主兼資本家胡榮生與礦師之女蕭森、管家貴一之間的情感紛爭,胡榮生與兒子胡巧鳴、私生女蕭月林之間,胡巧鳴和繼母鄭少梅之間涉及亂倫的情欲糾葛;二是胡榮生與蕭月林、胡巧鳴之間的父女/父子沖突,亦即封建家庭內(nèi)部民主力量與封建家長的沖突;三是以凌俠為代表的農(nóng)民與胡榮生為代表的封建地主之間的階級矛盾。然而,對于沖突的發(fā)展方向和解決途徑,《打》卻與《雷雨》有著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洞颉返慕Y(jié)局是“啟蒙”和“左翼”扭成一股合力,共同摧毀了胡榮生這座“幽靈塔”:鄭少梅被婦女聯(lián)合會的人拯救出來,與胡榮生離婚;凌俠帶著農(nóng)協(xié)委員和農(nóng)民來搜胡榮生的家;受盡凌辱的蕭月林親手開槍打死了胡榮生,并高歌“我們的世界,要從我們的血里來”“一切都反了!世界翻過來了!”“我們‘新生’,‘新生’!”。[22]可以說,《打》的結(jié)局生動地展現(xiàn)了何謂“表示了封建的和資本主義相結(jié)合的社會的必然滅亡”。然而,《雷雨》的結(jié)局卻“看不出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23]:第四幕的最后,悔改了“以往的罪惡”的周萍死了,天真、無辜的周沖和四鳳也死了;“序幕”和“尾聲”轉(zhuǎn)到了十年后,周公館改為教會醫(yī)院,蘩漪和侍萍住在里面,一個瘋了,一個癡了。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的周樸園在臘月三十去探視她們,而侍萍卻在窗前悵望十年不見蹤影的魯大海,徒留周樸園在“嘆氣”“絕望”。而遍考原型,我們也沒有從萬家故事里看到這樣的結(jié)局。萬德尊55歲時(1928)就因中風死去了,九年后(1937)萬家修得肺炎而死[18]191,此后,薛詠南幾乎是一人撐起整個家庭,照顧萬家修的遺孀和幼子,日子雖然過得不容易,但薛詠南依舊把萬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體體面面。從這個角度看,萬家本事與周家故事可謂全然不同,《雷雨》的結(jié)局基本上是曹禺虛構(gòu)的。在這種本事改寫背后,敏銳的評論家們不難發(fā)現(xiàn),揭露封建壓迫和資本罪惡似乎只是《雷雨》的一個幌子,作者真正要寫的是一個命運悲?。?/p>
自然,在這一劇中,作者也接觸了好一些現(xiàn)實問題,如大家庭的罪惡問題,青年男女的性道德問題,勞資問題之類,也正因為接觸了這許多問題,才使觀眾感濃厚的興味。但作者怎樣看這些問題的呢?顯然地,這許多悲慘的事實的構(gòu)成,在作者看來既非由于性格,也非由于境遇,而只是一再由男女主人公口里說的“不可抗的運命”。[24]
人的意志與命運的沖突是古希臘悲劇的常見主題,朱光潛指出:“從整個古希臘悲劇看起來,我們可以說它們反映了一種相當陰郁的人生觀。生來孱弱而無知的人類注定了要永遠進行戰(zhàn)斗,而戰(zhàn)斗中的對手不僅有嚴酷的眾神,而且有無情而變化莫測的命運。他的頭上隨時有無可抗拒的力量在威脅著他的生存,象懸?guī)r巨石,隨時可能倒塌下來把他壓為齏粉。他既沒有力量抗拒這種狀態(tài),也沒有智慧理解它。他的頭腦中無疑常常會思索惡的根源和正義的觀念等等,但是卻很難相信自己能夠反抗神的意志,或者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盵27]139《俄狄浦斯王》是最為著名的例子,俄狄浦斯及其家人無論如何逃避,神諭仍然一步一步地應驗,而俄狄浦斯本人始終是盲目的,他的每一個努力都使自己更加接近厄運,盡管沒有任何道義責任,可他卻始終無法逃脫命運的最后審判。而《雷雨》也有相似情景,雖然劇中每一個人都試圖逃離自己的宿命,蘩漪想要掙扎逃出周樸園的魔爪,周萍想要擺脫和蘩漪的亂倫關系,周樸園想避免侍萍破壞自己的家庭、名譽和地位,侍萍想要避免自己的女兒重蹈覆轍,然而,故事的最終走向卻通通違背了他們的意志,他們越是掙扎,越是無法掙脫命運的羅網(wǎng)。
將“命運”引入《雷雨》的本事重構(gòu),對于曹禺來說,幾乎是必然的。1930年,曹禺進入清華大學,就讀于西洋文學系。在這里,他開始深入地接觸、學習并愛上了西方戲劇,尤其是古希臘悲劇?!拔蚁矚g艾斯吉勒斯,他那雄偉、渾厚的感情,從優(yōu)立辟諦斯,我企圖學習他那觀察現(xiàn)實的本領以及他的寫實主義的表現(xiàn)方法,我很喜歡他的《美狄亞》”,“希臘悲劇給我的印象很深,我最喜歡索??死账购蜌W里庇得斯”。[5]郁積在曹禺內(nèi)心的痛苦與古希臘悲劇命運觀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他發(fā)現(xiàn)古希臘悲劇中對那種不可捉摸的命運、“對那些不可理解的現(xiàn)象睜大了驚奇的眼”[11]序V的情緒,竟然與他當時迷惘、苦悶的心境有著某種共通之處。于是,古希臘悲劇為曹禺提供了某種宣泄焦慮情緒的范式,它直接地影響了《雷雨》的創(chuàng)作:“我在構(gòu)思中,就有一種向往……古希臘悲劇中那些故事,所蘊藏的不可逃脫的命運,也死死糾纏著我。這原因很可能是,那時我就覺得這個社會是一個殘酷的井,黑暗的坑,是一個任何人也逃脫不了的網(wǎng),人是沒有出路的,人們無法擺脫悲劇的命運。而這些都是決定著《雷雨》結(jié)構(gòu)的因素,它就是一個天網(wǎng),天網(wǎng)恢恢,在劫難逃!”[6]52由此,在《雷雨》結(jié)局中,可以看到本事重構(gòu)中“啟蒙”和“左翼”向“命運”轉(zhuǎn)變的軌跡。朱光潛認為,“悲劇并不滿足于任何思考的結(jié)果。雖然悲劇也和宗教和哲學一樣,試圖解決善與惡這個根本的問題,但悲劇的精神與宗教和哲學卻是格格不入的……對宗教和哲學來說,惡的問題都已經(jīng)解決了。然而悲劇卻沒有得到這個問題的解決,也不滿足于任何一種解決。最后,悲劇也心滿意足了,但卻不是滿足于任何教條或信條,而是滿足于作為一個問題展示在人面前那些痛苦的形象和惡的形象。換言之,悲劇不急于作出判斷,卻沉醉于審美觀照之中”[25]277。《雷雨》的結(jié)局充分地展示了這種悲劇美學:它沒有作出關于善惡的批判,也沒有解決實際的問題——以蘩漪、魯大海為代表的反封建和革命階級勢力既沒有推翻周樸園,也沒有獲得新出路;曹禺所著力呈現(xiàn)的是一種“蠻性的遺留”[11]序IV,他一面帶著“無名的恐懼”講述命運之不可言喻及“宇宙里斗爭的‘殘忍’和‘冷酷’”[11]序V,一面又止不住“咽著興味的口沫”看劇中人物蓄滿生命力與激情、“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11]序VIII。
可以說,古希臘“命運”觀作為最終的勝利者,主導了《雷雨》本事演變的主要方向,然而“啟蒙”和“左翼”亦并未退出。它們以三邊博弈、互動的方式,共同參與了曹禺對《雷雨》本事的增刪、挪移和虛構(gòu),從而造就了這一文本豐富的話語層次和美感構(gòu)成,亦構(gòu)成了1930年代文學生產(chǎn)的非典型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