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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旅行:我在俄羅斯

        2021-11-30 05:12:23莫言
        北方人 2021年23期
        關(guān)鍵詞:旅游團(tuán)領(lǐng)隊(duì)原子彈

        文/莫言

        1993年7月,我在邊城滿洲里采訪時(shí),曾化名王家寶,跟隨一個(gè)旅游團(tuán),進(jìn)入俄羅斯境內(nèi)待了24小時(shí)。

        時(shí)近正午,車停。

        我們彎著腰下了車,男女分開,到路的兩邊去,為俄羅斯的草原施肥。

        然后伸著懶腰,呼吸著讓人醺醺欲醉的空氣,心情舒暢,感慨萬千。

        遙想到荒涼的月球、火星、金星、木星……茫茫宇宙中,有這樣一個(gè)小小的地球,綠得像寶石,上邊有這樣美麗的局部。

        作為一個(gè)人,我,原本也是一堆互不相干的元素,金、銀、銅、鐵、錫……極其偶然地組合成一個(gè)能呼吸、能思想的生命,真是幸運(yùn)。

        無怪乎人們感嘆:活著真好,生命可貴;草是奇跡,木是奇跡,花是奇跡,鳥是奇跡,我是奇跡中的奇跡。

        如此一想,遺憾不成遺憾,感慨不算感慨……

        旅游團(tuán)的領(lǐng)隊(duì)喊:喂!上車了!

        但司機(jī)卻發(fā)動(dòng)不起來汽車了。他將鴨舌帽砸在車座上,罵罵咧咧地跳下車。

        咄!他說,跑累了,不想動(dòng)了?那也不能在這里歇呀!

        到了下午三點(diǎn),車還沒修好。

        我大著膽子上前問:師傅,啥時(shí)能走?

        他瞪著眼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于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到草原深處漫游去了。

        地上的濕氣裊裊上升。濕氣中混合著青草的氣味,花朵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還有文學(xué)的氣味。

        風(fēng)過之處,草稍便美妙無比地起伏著,花朵便風(fēng)情萬種地顫動(dòng)著,讓人的心莫名其妙地感傷著,甜蜜的惆悵,淡淡的憂傷,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

        就這樣站定了,很久不動(dòng),眼睛望著遠(yuǎn)處,但其實(shí)什么也沒看見,眼睛在心里,看著俄羅斯這個(gè)偉大民族的悲涼而不悲傷、狂放但不瘋狂的性格。

        傍晚時(shí)分,巨大的紅日落在了柔軟的草梢上,草原上的景色宛若印象派的油畫,色彩凝重得化不開。

        這本來是能讓人身心舒暢的好氛圍,但由于汽車拋錨,前途茫茫,吉兇未卜,再好的氛圍,也難被注意。

        幾個(gè)人包圍著旅游團(tuán)領(lǐng)隊(duì),讓他想辦法。

        領(lǐng)隊(duì)苦笑,看著司機(jī)。

        司機(jī)說:甭看我,看我也沒用。這破車,得了“心肌梗塞”,別說我修不好,上帝也修不好。

        朋友說:總不能讓我們?cè)诓菰线^夜吧?

        司機(jī)說:在草原上過夜怎么啦?多浪漫呀!放心吧,有狼也不要緊,草原上野兔子成群,狼都撐得躥稀,你就是把自己送到它們嘴邊去,它們也懶得張口。

        太陽(yáng)落下去了,月亮隨即放出了光輝。

        起初這光輝還有些混濁,很快便清澈起來;銀光閃閃,如水銀瀉地。

        草梢肅然不動(dòng),安靜了一刻,四周便響徹了蟲鳴。

        夜的草原并沒有休息,而是更蓬勃地表現(xiàn)著生命的運(yùn)動(dòng)。

        我拉著朋友,往草原深處走去。我們分撥開茂草,簡(jiǎn)直就是分撥開月光。

        我感到身在月光水里游。

        我伸出手去,抓一把,撩一下,分明感到月光的阻力,恍然聽到月光水的潑剌之聲。

        就這樣走啊走,我的朋友受不了了。他說:哥們兒,別走了,再走就到了莫斯科了。

        我不理他,繼續(xù)前行。

        我知道他會(huì)厭煩,這種月下的草原漫步,同伴是粗魯?shù)哪腥?,不是多情的少女,他理?yīng)厭煩。

        一切都是重復(fù)的,同樣的草在磨擦我們,同樣的蟲鳴在喧鬧我們,同樣的月光在照耀我們。

        但我的興趣就在這重復(fù)之中,我的幸福也在這重復(fù)之中。

        我說:老兄,老兄,我已經(jīng)十分滿足,感謝那司機(jī),那破車。

        我們坐下來,抽了一支煙,然后躺下。我仰望著星空,從沒見過如此燦爛的星空。

        在漫野的蟲鳴聲造出的特殊的寂靜里,我傾聽著星斗的聲音。星斗灼灼,搖搖欲墜。流星如火,劃破天穹。

        第二天上午,一輛滿洲里市的旅游車在我們車后停下來。人們擁上去,好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

        這車上的司機(jī)與我們車的司機(jī)很熟,他問他:伙計(jì),怎么啦?

        他回答:伙計(jì),別提了,一言難盡!有繩子嗎?拖上我們。

        他說:這怎能拖得動(dòng)?我來看看,哪里壞了。

        他三扳兩踹,轟的一聲,發(fā)動(dòng)機(jī)嗡嗡地運(yùn)轉(zhuǎn)起來……

        第二年夏天,我又到滿洲里。依然化名王家寶,跟隨著一個(gè)旅游團(tuán),進(jìn)入俄羅斯境內(nèi)。

        依然是那位朋友陪我去。我們先去參觀市政府大樓,又去逛自由市場(chǎng)。

        自由市場(chǎng)上的貨物大多數(shù)是中國(guó)貨,也無甚可買。

        于是我們就蹲在墻角抽煙。

        這時(shí),一個(gè)衣衫不整的老頭走上來,用一口雖然怪腔怪調(diào)但是很流暢的漢語(yǔ)跟我們談生意。

        朋友問他有什么貨,他說:什么都有,你們要什么?

        朋友道:你說吧,有什么貨?

        他就給我們報(bào)貨名:鋼材要嗎?不要。木材要嗎?不要?;室獑幔坎灰?。鈾235要嗎?

        我吃了一驚,問:你說啥?

        他說:鈾235呀!

        難道就是那種能造原子彈的鈾235?

        對(duì),就是造原子彈的鈾235。

        朋友問:你有多少?

        他說:不多,也就是一噸。

        我說:鈾235我們就不要了,不過,如果您有原子彈,我們想買一個(gè)。

        他興奮地說:真的嗎?我可以幫你們搞到,不過,你們得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

        一直不開口的司機(jī)說:走吧你,別在這里蒙人了!

        他搖搖頭,說:你們沒有誠(chéng)意,沒有誠(chéng)意……

        他很失望地走了。

        我們沒吃午飯,就上車往祖國(guó)方向急駛,沿途上看到俄羅斯草原還像去年那樣郁郁蔥蔥,有幾只肚子上生著大白花的奶牛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草,一個(gè)提著擠奶桶的俄羅斯少女向奶牛走去。

        我的心中平平淡淡,既沒有滿足也沒有失望。

        一切都與我想象的不一樣,一切都與我想象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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