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十八,小時,對面的警察放慢語速重復(fù)了一遍。警察垂著眼睛,隔著口罩,看不見他的表情,他的聲音聽上去也薄弱而乏力。
影子一樣的聲音。
失蹤四十八小時才能立案,我知道,我畢竟在這里待了算是不短的時間。
不過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警察應(yīng)該能理解,此外,按照程序,他還應(yīng)該留下一些必要的記錄。而這會讓我頭疼。
警察拔掉筆帽,翻開一個厚厚的本子。本子看上去已經(jīng)用了很長時間,邊角翻卷皺縮得不成樣子,發(fā)黃的紙張隨著翻動散發(fā)出沉積發(fā)酵的汗味,上面爬滿了歪歪扭扭的螞蟻一樣的玩意兒,在這里,他們一直用這種難看的玩意兒。
本子即將用完,警察在最后一頁上一筆一劃地寫。姓名,丁一。這是我所知道,筆畫最簡單的兩個字,姓,名,最少要有兩個字,這是它告訴我的,那臺機器,而我厭惡筆畫的交叉和轉(zhuǎn)折,所以最終只能是這個。性別,女,當(dāng)然。年齡……她似乎比我大一點,三歲還是四歲?我聳聳肩,露出一個表示抱歉的笑容。我得去找它確認(rèn)一下,我來到這里的那一天,她開始存在的那一天,她究竟是多少歲?
警察在口罩后面似乎撇了一下嘴角,還是沒有抬起眼皮,像是對這種情況已經(jīng)司空見慣。妻子不見了,丈夫記不清她的確切年紀(jì)。
“年齡”后面空出來,然后另起一行。這時警察終于抬頭,盯住我,鄭重地問出或許是這次談話中最重要的問題: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什么情形?
路上。在地鐵口,一個女人走在前面,穿一件淺藍色的羊絨大衣,過膝的長款,繭型,但還是能看出來她很苗條,只是背有點駝,走路還有些微微的外八字。這與我的指令無關(guān),是她后來總弓著身子坐在書桌前,花很長時間擺弄那些丑陋的螞蟻一樣的玩意兒,才漸漸變成了這副樣子。
我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春天已經(jīng)過半,情況在好轉(zhuǎn),路上的人比前些時候多了一些,可也算不上擁擠。經(jīng)過身邊的每一張面孔都蒙在黑、白、藍的口罩后面,沒有聲音,沒有表情,也沒有眼神,像是一些乏味的復(fù)制品。夜色逐漸閉合,我被奇妙的眩暈感所籠罩,只好在潔凈而空曠的街道上停下來。
那個女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我喘了一口氣,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她,我最近總?cè)ハOD抢?,記不清自己上次回家是多久之前的事了?/p>
總而言之,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妻子,如果從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刻算起,當(dāng)然,還不到四十八個小時。
昨天,或者……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說下去。
有沒有給她的朋友打過電話,警察不為所動,繼續(xù)問,或者,是不是回她父母那邊了。
朋友,父母,這一切都不在最初的指令中,它也沒有向我提過這些事,它只負(fù)責(zé)執(zhí)行指令,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我當(dāng)然也不會把這些告訴警察:朋友,親戚,父母,希希,一切其實都不存在。
最后一頁還空著大半,但再沒有什么信息好寫上去。本子合上時,那股暖烘烘的汗臭打著旋朝我臉上輕輕撲過來。
警察站起身,把我送到門口,耐心地囑咐我,有什么新情況應(yīng)該及時來找他。還有,再過二十四小時,記得來正式立案,他說,當(dāng)然,希望到不了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回來了。不用太著急,警察說,人嘛,多少要有點別人沒有察覺的事,否則還怎么心平氣和過下去,你說對不對,他說著,甚至還沖我擠了擠眼睛。
就好像他竟然知道些什么一樣。在指令中,我在這里是一個受到普遍尊敬的人物,當(dāng)然,還遠(yuǎn)遠(yuǎn)未到造物主或者先知什么的那種地步,雖然事實就是如此,但我不想惹麻煩。它忠實地執(zhí)行了指令,卻并沒有告訴我可能會發(fā)生這種事:一個影子蒙在口罩后面擠眉弄眼,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就好像他們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長成了真實的。
這時,另一個警察呵斥和推搡著一個戴手銬的人從我們身旁經(jīng)過。被拷著的人戴著一只尺寸明顯小了的口罩,口罩正中印著一只卡通貓咪,寬而扁的臉,穿著粉色的裙子,身上斜挎著一只小包。我見過很多次這只貓咪,但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貓咪臉上嘴的部位是一片空白。它沒有嘴,這讓它和現(xiàn)在這個蒙著口罩的世界顯出某種奇妙的一致性。
戴貓咪口罩的人被押走后,警察轉(zhuǎn)頭繼續(xù)說,再多問問她的朋友、同事,或者,查查她有沒有訂過火車票、機票什么的,還有就是,警察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通話記錄,當(dāng)然,如果你有什么門路的話可以去賓館查一查開房記錄,我們……當(dāng)然是要在正式立案之后才能啟動這些程序的……你也知道,現(xiàn)在這個情況,出門的人很少的,所以,剛才我說的那些查起來應(yīng)該也不難,當(dāng)然……你得有門路……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打斷他,如果一直找不到怎么辦?
警察一愣,隨即有些窘迫地說,這種情況也不能說沒有……只是……你知道……最后往往……咳……你不會是報紙上的社會新聞看多了吧……
他逐漸結(jié)巴起來,眼神卻多了幾分狐疑。
我心里有些煩亂,我本來不應(yīng)該問那一句。我當(dāng)然有門路,我可以去找它,但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呢?我想。
離開前,警察滿懷期待地看著我,嘴唇在口罩后面動了動。
什么?我問。
他耐心地重復(fù)了一遍此次接警的最后一個問題:還能想起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么?
從希希家出來后,我開車經(jīng)過夕渡大橋,遠(yuǎn)遠(yuǎn)看見河面上躍出一只海豚。市區(qū)的河里竟然有海豚。我當(dāng)然不會跟警察說這個。
2
早高峰,地鐵車廂很空,有人穿著鞋子橫在一整條座椅上睡著。春天到來后,大部分單位都已經(jīng)復(fù)工,可是不知道平時那些擠擠挨挨臉貼到門的人都去了哪里。
在離春天只有不到一個星期的時候,一種前所未有的病毒忽然在城市里蔓延開來。它們是如何產(chǎn)生的、最初的宿主是什么、是否經(jīng)過了變異、如何殺死它們,人們一概不清楚。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它們漂浮在空氣里,隨著呼吸進入每個沒有防范的身體里,在那里迅速繁衍復(fù)制,直至將肌體原有的主人完全吞噬,成為新的統(tǒng)治者。自然,它們總得在得逞后立即轉(zhuǎn)移和衍生至下一任宿主,否則等待它們的就只有消亡,因為它們無法在一具死亡的肌體上繼續(xù)存活。這個過程充斥著一種荒唐的邏輯:無限的繁衍、增殖、奪占、衍生,看似強大的殺傷力,不過將自己推入無盡頭的焦慮,消亡永遠(yuǎn)迫在眉睫,輪回則無休無止。
這種浩大、盲目而荒唐的熱情,某種意義上代表了這個低等而混亂的地方賴以維持和運轉(zhuǎn)的某種動力體系,或者,秩序。當(dāng)初我并沒有為這里指定秩序之類的東西,在那個自認(rèn)為有權(quán)指定和糾正一切的年紀(jì),我恰恰忽略了這種最基本的東西。
一號線是這座城市最早建起的一條地鐵線路,歷經(jīng)十余年的修補和擴建,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南至北縱貫整座城市。一直到第四十五個站,橫在座椅上睡著的人也已經(jīng)消失,母親的電話才得以接通。
我還要用這破爛方式和你聯(lián)絡(luò)多久?母親在那頭說。
我在地鐵上,我說,你知道,在地底下,信號總是要差一點。
也說不定是你故意的,她說,那畢竟是你指定的世界。
我不說話,只是等待著。
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她終于以一種近乎公事公辦的語氣問出了那句話。她大概以為這種語氣有助于給我施加更大的壓力,從而得到她要求的答案。
她不見了,我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出來,不知道去了哪兒,瘟疫還沒有結(jié)束,她一個人在外面,會很危險。
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母親在那邊發(fā)出類似冷笑的聲音,這一切本來不會發(fā)生。
甚至本來沒有必要存在,我想,她真正想說的其實是這個。
這是我指定的地方,我說,她是我的妻子。妻子,這個詞從我嘴里鉆出來,在空氣里微微顫動幾下,迅速消散。我盯著眼前的空氣,戀戀不舍,好像那里頭蘊藏著一樁奇跡。她為了我而存在,我想。
很好,母親說,那么你們什么時候生個孩子?你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她比你大幾歲來著?
又來了,總是這樣,我很快變得沮喪。
談話無法繼續(xù),我轉(zhuǎn)而告訴母親,自己準(zhǔn)備去找它,那臺機器,我現(xiàn)在唯一能求助的對象。
她沒有再說什么,她當(dāng)然知道它向來忠誠且完美。
你得盡快擺脫這一切,我們都很想你,母親說完,掛斷了電話。
我長出一口氣,地鐵停了下來,是終點站。車廂門敞開來,站臺上的廣告燈箱亮著,里頭的金發(fā)女郎紅唇微張,投來銳利而魅惑的眼神。平面、乏味、低等,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不知是不是因為母親的電話,我忽然有些想念那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車廂門無聲地合上,列車晃動了一下,開始繼續(xù)向前駛?cè)ァU九_消失,前方?jīng)]入漆黑,看不見鐵軌,也沒有任何信號,只剩燈火通明的車廂,在沉默中向前奔馳,鉆入暗無天日的洞穴。
車窗上映照出一行字:他很孤獨。它來了。它一直忠誠而完美地使用這種螞蟻般丑陋的標(biāo)記來執(zhí)行我的指令,創(chuàng)造和維持著這個低等的世界。我近來的確常感到孤獨,但這并不在我的指令之中。
出了點意外,我的聲音在車廂里原本寂靜的空氣中震顫,聽上去讓自己也很感陌生。
知道。車窗上換了一行字。
它有時候能勉強發(fā)出一點聲音,它的聲音比我的尖一些,帶著機器特有的那種冰冷和生硬的氣息,按照這里的說法,它發(fā)出的聲波震動頻率高于我的,我不確定,我沒有在這里上過學(xué),想都不用想,那些低等的算式和公理勢必讓我頭疼。它也不喜歡自己的聲音,一般情況下,它選擇自己擅長的,文字。
和你來的那次有些像。它說。
那次也是一個春天,那次也出了點意外。我原本指定的是一片草地,一個女孩,年輕、瘦削、蒼白、不諳世事,很快將愛上我。
我走過去,那個女孩從草地上站起身,朝我走過來。你看,我不是偷跑出來的,她沖著我指指不遠(yuǎn)處一堵很高的圍墻,說,上個月我回來后才知道封校了,據(jù)說現(xiàn)在情勢有些嚴(yán)峻,工作當(dāng)然也沒法找了,我回不去,只能上這附近來看看書,幸好天氣已經(jīng)暖和起來了。女孩穿著一條鵝黃色的過膝連衣裙,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酒窩,我記得并沒有指定酒窩,可是這樣看上去也不錯。
化學(xué)系,大四的,女孩說。她用一只手把那本書攬在懷里,把空出來的那只手朝我伸過來,丁一,她說。
最少的字,最簡單的筆畫,馬馬虎虎像個姓名,那是我想出來的,一切如我所愿。
3
人們都在期盼天氣轉(zhuǎn)暖,好像到了夏天一切就會好起來。上一次就是這樣:病毒在春天出現(xiàn),經(jīng)由空氣進入身體,復(fù)制、增殖、侵占、死亡,然后夏天到了,它們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同一樁從未發(fā)生過的命案。雖然已經(jīng)過去許多年,但那段記憶讓今天的人們保持了一種謹(jǐn)慎的樂觀,天氣熱起來之后,這些無孔不入的可怕東西就會自行消失,一定是這樣,歷史總會重演。
沒人知道那是一個意外。
18歲的時候,我終于可以得到一份特別的成人禮。在那邊,所有滿18歲的孩子都有權(quán)指定一個新的世界,并進入其中游歷一番,經(jīng)過這場游歷,我們才能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
一切由專門的工匠負(fù)責(zé)實施。
它們似乎無所不能,不論你指定的一切如何荒誕不經(jīng)、匪夷所思、大膽狂熱,它們都能為你完美地實現(xiàn)。那些世界超出想象,不可思議,卻又是那樣纖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比想象更奇妙,比真實更真實。
這一切的訣竅在于:感覺。那些美妙的世界能夠覆蓋所有你能想到的維度,在那里,總有最真實、也是最不可思議的感覺將你密密地包裹起來,經(jīng)由你的每一個毛孔滲透到身體里,給予你無微不至的填充和撫慰。
當(dāng)然,這么做也存在風(fēng)險。整個過程中惟一真實的其實只有你的感覺,至于其他,正如他們通常對那些世界中存在的一切的統(tǒng)一稱呼:影子。
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只是被卷入精心制造的幻影中,但里面充斥的東西太過于刺激和直接,對于心智未必成熟健全的年輕人而言多少有些危險。母親在詢問我是否需要這樣一份作為慣例的成人禮時,不忘小心翼翼地提起過去發(fā)生的幾起事故。受害者的父母至今對于自己的孩子所指定的世界語焉不詳,負(fù)責(zé)執(zhí)行的工匠們也早在事故發(fā)生后被銷毀,它們都曾遵照一貫的職業(yè)精神,做出堪稱極致的補救努力,但結(jié)果并未改變:幻影如同肥皂泡一般消散于無形,進入其中的孩子們再也沒有回來,他們令人心碎地永遠(yuǎn)停留在了長大成人之前,下落不明。
不過那也許未必是件壞事,不是每個人都愿意退回到這個一塵不染、方正整齊、迅捷方便的世界,這個母親口中唯一真實的世界。真實早就令人厭倦,既然工匠們完全有本領(lǐng)制造出遠(yuǎn)高于真實的東西。
幾乎所有人指定的都是那種迅速而直接地包圍你的所有感官的世界,除了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還有無數(shù)難以言明的、最微末的神經(jīng)顫動所引發(fā)的快感或痛苦……總之,他們都基于在這個真實世界泛濫無邊的東西而指定了一個提純和升級后的版本。
但我想要點不一樣的東西,畢竟整個人生里只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并且我似乎聽同學(xué)說過,基于近來發(fā)生事故的幾率有上升的趨勢,相關(guān)機構(gòu)正在對這種成人禮的風(fēng)險和工匠的保險機制進行評估,結(jié)果很可能是向立法局提交一份提案,廢除這種成人禮。
我曾在圖書館里參觀過那種早已成為遺跡的寫在紙上的丑玩意兒,數(shù)字、算式、一些形狀各異的標(biāo)記組成的長長的段落,蝌蚪一樣的符號重復(fù)出現(xiàn)在字里行間。我盯著它們看了好長一會兒,直到那些蝌蚪開始慢慢游動起來,讓我頭昏眼花。我只有轉(zhuǎn)身逃出那間沒人的閱覽室,珍稀文物參觀就此結(jié)束。
現(xiàn)在,我想起那種感覺,一個完全平面的、干巴巴的世界,大概滋生不出那些迷人但危險的觸手,不過說不定里面別有一番天旋地轉(zhuǎn),否則我怎么會頭昏眼花,這也許跟那種無孔不入、卻也可能無路可逃的感覺不一樣。
我選文字,我對母親說。母親顯然松了口氣,那是早被淘汰的低級玩意兒,乏味干澀,曲里拐彎,花時間,費力氣,喚起虛無縹緲、難以捕捉和計量的東西,幾乎與巫術(shù)無異,高度文明的社會里,只能被作為遺跡封存,偶爾滿足一下人們可憐的好奇心。但正因如此,她不用擔(dān)心我會消失在那些五彩斑斕的肥皂泡一樣的世界里了。
母親去了一趟舊貨市場,帶回了它。它的性能完好,忠誠度和執(zhí)行力與那些看上去更復(fù)雜、更高級的工匠們沒有區(qū)別,只是隨著選擇文字世界的孩子越來越少,它逐漸乏人問津,已經(jīng)在舊貨市場的一個倉庫里待了許多年。
我想指定一些這個據(jù)稱唯一真實的世界里沒有的東西,可最終,我只說出了幾個看上去十分老套的詞兒,包括愛情,那個世界里得有人愛上我。我見識貧乏、想象枯竭,這讓我有些羞愧,還好它并不會在意這些。
我將向下降落到一個低等而乏味的世界,這沒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知道,在我所指定的那種方式中,世界會發(fā)生微妙的增減變遷,甚至?xí)霈F(xiàn)超出設(shè)定的東西,這是經(jīng)由其他方式造出的世界中所沒有的,這也許是對于這種方式的落后性的一種彌補。
意外,鮮有人知的這類世界的迷人之處,比如這種來歷不明、行為邏輯荒唐不堪的病毒,比如相隔多年的兩次幾乎一模一樣的意外。
女孩,草坪,愛情,它必須嘗試在這些指令之間建立一套自洽的聯(lián)結(jié),意外就這樣降臨了。它說的意外,是女孩手里拿的那本書,《霍亂時期的愛情》。那本書無足稱道,它表示,但書啟發(fā)了它,它方能完美地搭建起那套聯(lián)結(jié)。
后來的事多少也出自我的指令,雖然有太多細(xì)節(jié)溢了出來,但我想大致的輪廓和走向都在控制中。
有時候我擔(dān)心自己會被它視作一個卑鄙的人,但這樣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工匠對于評判指令向來毫無興趣,它只是執(zhí)行?,F(xiàn)在,它不帶任何感情地回答我的詢問,妻子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毫無頭緒,這種事情找警察是沒用的。這是我預(yù)料中的結(jié)果,畢竟我從未就此發(fā)出過任何指令,沒有任何聯(lián)結(jié)需要建立,也沒有任何必要去設(shè)置新的衍生。
除非是她自己想要這么做。
一個低等世界里的女人,像一張寫滿字的紙片一樣單調(diào),像一道影子一樣薄弱而不真實,忽然有一天從指定的溫暖方便適意的家中離開,一頭鉆進病毒肆虐的空氣里,不知所蹤,這就是它說的,專屬于這類世界的、不受控制而生長出來的意外么?
一樁意外,它肯定了我的想法,會自行增長衍生的意外——這種世界的特別之處。
就像那些沒頭腦的病毒。
4
我推開門,就像多年前走進圖書館的那間珍稀文獻閱覽室。
陳年堆積的紙張散發(fā)出的混合了灰塵和汗水以及其他什么見鬼的氣味包圍了我,她的那些乏人問津的故事。
她給我講過許多故事,都是從書上看來的。我不記得那些故事里出現(xiàn)過病毒、愛情或者其他意外。那些故事大多晦澀而乏味,令人昏昏欲睡,和編織它們所用的那玩意兒一樣。時至今日,我能記起的,大概只有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只猴子,一個叫佛祖的老家伙許諾他,如果他能夠抵達世界的盡頭,就讓他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叫作什么齊天大圣的。猴子只翻了個筋斗就到了天邊,他洋洋得意地在擎天的柱子下留了證據(jù),然后回去向佛祖炫耀。但那老家伙突然告訴他,他其實一直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擎天的柱子不過是自己的手指。隨后佛祖翻過掌心,猴子被壓在了山底下。
故事的后續(xù)很長,我沒有興趣聽下去。只記得她說過,猴子一直耿耿于懷,許多年過去,他總是說自己著了道兒。
但佛祖也許并沒有欺騙猴子,他只是沒有告訴猴子,他立足于和他不同的另一個世界,一個等級更高的世界。自然,我也絕不會把這個想法告訴她。
故事,那邊沒有這樣的東西,在那邊,一切都必須是真正發(fā)生過的,就是母親說的,真實。即使那些最終如肥皂泡般消散的幻影世界,也必須真正發(fā)生,惟其如此它們才有資格存在。就連夢,也應(yīng)該在入睡前指定和設(shè)計好,如果你確定自己有精力在夢中再經(jīng)歷一番冒險和消耗的話。工匠們會完美地執(zhí)行你的指令,讓一切真實地發(fā)生,雖然改換了維度,可真實性卻是不能打絲毫折扣的。
但在這里,我的妻子總是熱衷于談?wù)摬辉l(fā)生和存在的事情,她對此表現(xiàn)出的沉迷乃至狂熱都讓我頭疼。一般而言,這在那邊會被稱作愚蠢,那邊特殊的成人禮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將這種愚蠢的傾向從孩子們身上拔除。從無邊無際的真實幻影中返回后,你將學(xué)會接受這個真實的世界,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人。
現(xiàn)在,就連這個本身已經(jīng)足夠低等的世界里,人們也開始對于那些更加直接的東西更感興趣。色彩濃烈、修圖精美的巨幅廣告,分割成段的視頻,影院給觀眾發(fā)放三維眼鏡,還在座椅上增加了可以配合劇情進行顛簸震動、散發(fā)氣味、噴灑水滴的裝置,他們甚至弄出了一種叫作VR的東西,那是最接近那些工匠的技藝的東西,當(dāng)然,只是在最寬泛的意義上,這畢竟是個低等的、由文字而創(chuàng)造的世界,從根本上就無法擺脫淺陋和粗劣。
總而言之,沒有人再對那些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卻又沒有真正發(fā)生過的事情感興趣??杀M管如此,我親愛的妻子,還是繼續(xù)沉醉于那種低等、虛幻而無效的勞作。
早晨,她離開家,去到讓他頭疼的、稱作學(xué)校的地方,在黑板上當(dāng)眾演算由低級符號組成的化學(xué)方程式。傍晚,她回到家,匆匆準(zhǔn)備簡單的晚餐,填飽肚子,然后就一頭扎進書房,在那些讓我頭疼的書本的包圍中,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直至午夜。周而復(fù)始,無休無止。
直到意外出現(xiàn)。病毒一樣滋長的意外,這個低等世界的招牌特色。
她的那些乏人問津的故事也是由文字編織而成,按照這個邏輯,里頭大概也會有一些意外,而那和她眼下的失蹤,多少應(yīng)該有些關(guān)聯(lián)。意外,這是它再三提醒的事。
我吸了吸鼻子,像迎向一樁噩運一般走近那堆發(fā)臭的、畫滿文字的紙稿,取下最上面的一本。她一直維持著手寫的習(xí)慣,那字跡和我的惡劣印象里的那些毫無差別,猙獰、乖張、扭曲,還有那些該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鋪天蓋地游動起來的蝌蚪,它將之稱為標(biāo)點符號。
我直接翻到中間一頁,再三說服自己將目光集中在里面哪怕任何一個字上,如果可以,筆畫和交叉最少的字。那是一個名字,如果是它,大概不會認(rèn)可這樣的名字,因為看上去只有名,沒有姓,不足以支撐一個人在世界中的身份,即使那是一個低等之下的低等世界。希希,筆畫不少,交叉也過多??吹竭@兩個字的同時,女孩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希希,身材豐腴高挑,小麥色皮膚,長卷發(fā),厚嘴唇。那天,她穿著一條印花連衣裙走到他面前,咧開嘴笑著。我順著那些丑陋的字跡讀下去,她的笑容像高原的陽光般燦爛至酷烈,她身上有甜腥的青草味,下午三點鐘的草坪的氣味,她寫道。
我盯著那句話看了一會兒,又盯住紙張頁面的縫隙,那里面夾著什么,我伸出拇指和食指,從里面小心翼翼拉出一根頭發(fā)。我用兩根手指拈著那根頭發(fā),舉到燈光下。長而卷曲的頭發(fā),散發(fā)栗色的光澤,一絲似有若無的、甜腥的青草味在空氣里散開,那是我再熟悉不過、以至于忘卻的氣味。如果我沒有記錯,妻子一直留著黑色的短發(fā),我從一開始就告訴它,我喜歡又黑又硬的短發(fā)。
這是希希的頭發(fā)。
我沒有去過高原,沒見過那里的陽光,但是希希,我的情人,與這張紙上寫的樣子分毫不差。
5
經(jīng)過夕渡大橋的時候,我又看見了海豚。我降低車速,在眼角余光里,海豚長而尖的喙斜插向天,一層琥珀色的晨光披在它身上,溫暖又銳利。
病毒讓城市經(jīng)歷了長達一個月的封鎖,人們縮在家里,緊閉門窗,銷聲匿跡?;蛟S是因為這個緣故,此刻從車窗吹拂進來的風(fēng)帶著潔凈清新的氣息,河水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澈,這樣看,海豚的出現(xiàn)大概不算意外。那么希希呢,她是意外么?
我把新買的青草味沐浴露放在茶幾上,希希沒有抬頭,她正盯著手機看短視頻。
一個視頻里,深夜,所有的霓虹和路燈都亮著,可是空曠的大橋上沒有一個人影。一頭慌不擇路的豬狂奔進畫面,奮力飛身越過欄桿,撲向橋下漆黑的河水。一個男人好不容易追上來,看到這一幕,喘著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嘆氣離開。
另一個視頻,還是午夜過后的街道,還是沒有一個人影,路旁的樹上,樹葉都已掉光。一個略微佝僂的身影背對鏡頭朝前方緩緩走去,那人邊走邊拉著手風(fēng)琴,隨著某種節(jié)奏沉醉地?fù)u晃著腦袋,直至消失在黑夜深處。
我也看過幾個類似的視頻,都是公共場所的監(jiān)控攝像頭拍下來的。這些視頻讓我想起在妻子的書上看到的一張黑白圖片:一小片灰白色坑洼粗糲的土地上,一個形狀宛如遠(yuǎn)古化石一樣的、陷進去的腳印。配圖的那行小字,她念給我聽過:這是一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
在我們那邊,步子早已經(jīng)邁得足夠遠(yuǎn)。而今,隔著屏幕,視頻里那些模糊而簡陋的畫面再次喚起那張黑白圖片給予我的相同的錯覺,好像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此刻不過像陌生人一樣遠(yuǎn)遠(yuǎn)打量這個重歸荒蕪的地方。
希希蓬松的栗色長卷發(fā)綰在頭頂,打了一個亂七八糟的結(jié)。小麥色皮膚,下午三點鐘的草坪氣味,我確認(rèn)。希希沖我仰起臉,也許是因為沒有笑的緣故,她看上去有些陌生,如果是在大街上遇到,我恐怕很難立即確認(rèn)這就是我的情人,就像我在地鐵口跟蹤的那個女人一樣,影子。
不是下星期才有時間么?希希似乎并不很歡迎我。
可笑,我想,就好像除了我之外她還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存在于此一樣。
它一開始就告訴我,我在這里需要一個身份,它可以由許多要素構(gòu)成,最基本的幾樣是:父母、學(xué)歷、職業(yè)、相貌。我調(diào)動自己平庸的見識與想象,逐一填滿那些空。這個世界的造物主是一個相貌中上、家境殷實、卻也談不上什么遠(yuǎn)大前程的富二代,他的并不存在的父母應(yīng)當(dāng)有一點錢,足以保證他生活無憂,當(dāng)然,他們絕不能指望他茁壯成長繼承家業(yè)甚至做大做強,他到這里來的目的不過是懶懶散散無傷大雅耗完人生,波瀾不驚的那種。這是我不曾對母親提起過的人生理想,倒是它告訴我,這個設(shè)定十分合宜,出于安全的考慮,我不該在這里顯得非同尋常,它建議。
后來,我的設(shè)定有了越來越多的細(xì)節(jié)。三十五歲左右,我最好在一個穩(wěn)定的單位當(dāng)上一個小小的部門主任,有一點點權(quán)力,手下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供驅(qū)使調(diào)遣,以免被認(rèn)為過于無能而動搖了自己存在于此的根基。除此之外,我還該有一個情人,每周兩到三次,我去她那里,這未必和愛情有什么關(guān)系,愛情只存在于我最初的設(shè)定中,而人總要長大。在這個低等的世界里,人們總是習(xí)慣馬馬虎虎把日子順下去,順到后面,日子免不了會糟糕起來,所以總得有點法子把這些日子度過去,我也不能搞例外。
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否下達過指令,總之半年前部門里來了一個新的實習(xí)生。在所有方面,希希都是和妻子完全不同的女人:深色皮膚,高挑又豐腴,愛笑,熱情奔放,簡單直接。在所有的意義上,她都符合這個世界的大勢所趨。
我張開手掌,輕輕覆蓋在希希的丸子頭上,凌亂的發(fā)絲戳在掌心,微微發(fā)癢。
我記起妻子講的第二個故事。一個人挑著鵝籠走在路上,他遇到一個書生,書生走不動路,就鉆到鵝籠里去,由那個人挑著走。中午,他們在樹下休息,書生從鵝籠里爬出來,嘴里吐出一桌豐盛的酒菜,又吐出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陪伴二人飲酒。不久書生喝醉睡著,美女在挑籠人面前,從嘴里吐出一個俊秀的男子,三人繼續(xù)飲酒。接著美女離開去照顧酒醉的書生,那個被她吐出來的男子又吐出了另一個女人……
這個故事喚起了我對那邊的回憶,伴隨著妻子的講述,我的腦海里神奇地浮現(xiàn)出一個個自己當(dāng)初沒有選擇的那種肥皂泡,它們五彩斑斕,聲色繚亂,立體豐滿,細(xì)節(jié)交纏。它們自虛空中誕生,又復(fù)歸虛空,正如故事的結(jié)尾,被吐出來的人又被吞回去,層層返歸,直到原點,書生酬謝了挑籠人后,飄然遠(yuǎn)去。
妻子解釋說那大概是一種幻術(shù),里頭也許別有深意??稍谖铱磥?,這其實很簡單——基于創(chuàng)造和生成行為而建立的主宰權(quán)。正如我之于她,以及希希。即使那創(chuàng)造靠的只是低劣的文字符號,這樣的絕對主宰也應(yīng)該堅不可摧,實在不應(yīng)該有什么意外,就像現(xiàn)在這樣。
我想著,手掌不自禁地微微下壓。這似乎冒犯了希希,她一下子很生硬地別開頭。別鬧,她說,語氣有些煩躁。我一愣,收回驀然懸空的手掌,握成一個軟綿綿的拳頭,我忽然有些緊張。
她不見了,我說著,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盯住希希。
希希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像是要和我拉開距離。然后她解開頭發(fā),用手指胡亂耙了幾下,又熟練地重新把它們綰了個結(jié)。在這個過程中,我剛才留在她那里的某種痕跡被無聲地抹去。這似乎讓希希鼓起了勇氣,她擠出一個自以為的微笑,盯著我的眼睛,問,不見了,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在地鐵口見到一個很像她的人,才想起來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我說,但是我沒有看到那個女人的臉。
微弱的笑容像一朵浪花一樣隱沒,希希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結(jié)了婚,也從不忌諱我提起妻子。像希希這樣的女孩子,原本圖的就不會是這個,愛情,對她們充其量是一個玩笑??墒墙裉?,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對勁。
你為什么,不追上去看看?希希坐直了身子,關(guān)切地看著我。
天馬上黑了,周圍突然冒出來不少人,而且,你知道,每個人都戴著口罩,所以,也看不到什么……我磕磕絆絆地說著。我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在一個影子面前驚慌失措。
希希的嘴角緊繃著,她的眼神一直空浮而散漫,像是無法完全聚焦,影子們都是這樣。
為什么不去找?希希問,她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
我聳聳肩,說,我去了派出所,警察說,還沒有到四十八小時,他們不能立案。我說著,嘗試將一只手搭在希希肩膀上,所以我還得等……
希希躲開我,臉上泛起一陣掩藏不住的厭惡,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那么,她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呢?我試著回想了一下,腦子里卻只浮現(xiàn)出那幾行好不容易看進去的歪斜的字跡:11樓,單間公寓,五年的時間,租金從兩千五漲到了四千三,那是因為附近建了一所省重點高中的分校。每周來這里兩到三次,晚餐一般有蔬菜沙拉,土豆燒雞,有時候她煎牛排,配葡萄酒或者香檳,或者榨一杯芹菜汁。上一次送的禮物是珍珠耳環(huán)。必須在午夜前離開,來去時他都要洗個澡,沐浴露、洗發(fā)水和香水都用青草味,那樣他的妻子才不會發(fā)現(xiàn)異常。毛絨拖鞋沾了干掉的奶油,春天過完就要扔掉。他離開后她接著用平板電腦看連續(xù)劇,有一部劇已經(jīng)到了第十四季,喜歡吹口哨的女主角終于恢復(fù)記憶,最新的一集還沒有出來,不知道她會不會和前男友的前前女友重修舊好……這就是全部,庸俗、黯淡、無聊,這是妻子寫的故事。
父母、朋友、單位,你得去找啊,那可是你的妻子,希希用質(zhì)問的語氣說,丁一。
空氣好像慢了下來,一點點凝固。希希叫出了那個名字后,惶恐和難以置信的表情很快占滿了她精巧美麗的面孔,就好像那兩個字是什么主宰她命運的符咒。
你……認(rèn)識她,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有些顫抖。
希希放棄似地狠狠點了點頭,隨后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猛地扯開剛結(jié)好的丸子頭,濃密的長卷發(fā)像海藻一樣散落下來,緞子一樣的光澤,栗色。
希希猛地扯開剛結(jié)好的丸子頭,濃密的長卷發(fā)像海藻一樣散落下來。和我說說,關(guān)于你妻子的事情,她對男人說。在那間書房里,我失去耐心,直接把那本紙稿翻到了最后一頁,那上面只有一句話,我看到的最后一句話。
你還知道些什么?我問。
希希湊近前來,她耳垂上的珍珠在發(fā)絲的間隙散發(fā)出柔和的微光。珍珠耳環(huán),上一個什么節(jié)日,我送她的禮物。
我不知道,希希說,那本來不是關(guān)于我的故事,只是我忽然有點不甘心,所以就……
所以故事沒有寫完,我說,她用那些丑玩意兒弄出了你,然后你從那里消失了,現(xiàn)在,她也從這里消失了。
我丑么,嗯?希希有些不服氣地問,她撥了撥長發(fā),甩掉纏上指頭的幾根頭發(fā),才又接著說,不是最后一個,她中途去寫另外一個故事了,所以我才有機會跑了出來。
我沒有看到那個故事,我說,而且你準(zhǔn)備跑到哪里去?
那么現(xiàn)在是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了,希??嚲o了嘴角,她就這樣不見了,我可還沒有下落呢……
“生死攸關(guān)”,雖然希希是影子造出來的影子,可她說的大概是沒錯的。
所以你得再告訴我點兒什么,我說。
6
下午三點鐘的草坪散發(fā)出暖烘烘的氣息,被太陽曬軟的青草蔫巴巴地倒伏著。我閉上眼睛躺下來,頭枕著她的膝蓋。不遠(yuǎn)處正駛過來一臺吵鬧的割草機。它碾過草地,無數(shù)青草被攔腰斬斷,它們的鮮血高高向天空噴灑,綠色的血,空氣中會立即彌漫開甜而腥的氣味,熏得人頭暈。
又甜又腥的青草味,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正是下午三點,我在這里感覺的起始,就是這種氣味,她身上的氣味、頭發(fā)里的氣味,我們周圍的氣味,這里的氣味。
我睜開眼,她正好把書翻過一頁。一片靜謐,沒有割草機,沒有青草死去,沒有綠色的血。它也從不這樣寫。細(xì)節(jié),最重要的就是細(xì)節(jié),它曾告訴我,細(xì)節(jié)必須真實,這樣整個世界才能立住。青草不會噴灑氣味甜腥的綠色血液,這個世界立足于此。
她合上書,告訴我,有一次,離家在外的兒子被人殺死,流出的鮮血蜿蜒奔涌至家門前,向年邁的母親報信。是真的,她說。
這種時候我總是感到頭疼,我想自己一直沒有能夠真正適應(yīng)這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她那里好像長出了另外一些規(guī)則,和它不同的規(guī)則,也超出它稱為意外的那種東西。
希希沒有留我吃午飯,這是我第一次在晚餐之前的時間去找她,我懷疑她根本不吃午飯。再多想想,和她相關(guān)的一切,人,事,送我離開時希希又強調(diào)了一遍,一定會有蛛絲馬跡,畢竟是一個大活人,不可能就這樣憑空消失,除非……除非我發(fā)出指令,我想,但我沒有說,因為不論再說什么都可能超出她的理解,而且我也從未想要再發(fā)出什么指令。
午后下起了細(xì)雨,天空也隨之陰沉下來,這是個壞兆頭。據(jù)說病毒喜歡濕冷的環(huán)境,罕見的春雨,以及很可能隨之而來的倒春寒,都將利于它們的繁殖和傳播。
超市照例放著沒心沒肺的拜年歌曲,十多年前的影視歌三棲巨星在回環(huán)往復(fù)的旋律里真誠而空洞地恭喜著所有人。年已經(jīng)過完了,看上去沒有幾個人遇到了值得恭喜的事,大家都戴著口罩,沉默而凝重地推著購物車,木然地移動著。
徑直穿過生鮮區(qū),在陳列著海鮮的冰柜旁有一道虛掩的窄門,如同這個世界的出口,正對沮喪而無措的人發(fā)出無聲的召喚。但沒有人注意到它。
我走過去,推開門,在全然的黑暗中憑借感覺走下樓梯。不知道經(jīng)過了幾番回旋,在黑暗已經(jīng)足夠深的時候,終于有幽暗的微光,是漂浮的字跡散發(fā)出來的,事情似乎很麻煩。
有幾次,我有些后悔,我本該選擇和其他孩子一樣,鉆進一個肥皂泡般飽滿和立體的世界,在還來不及意識到什么規(guī)則、意外之前,就被填滿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從里到外每一個感覺,然后帶著滿足之后的虛空和一點點哀傷,轉(zhuǎn)頭扎進那個毫無奇跡可言的、真實發(fā)生著的世界。
但那個時候,后悔總是持續(xù)不了多久,因為這里有一個女孩,她身上散發(fā)出甜而腥的青草味,像下午三點鐘的草坪那樣讓人愜意,她愛著我,如同我事先指定的那樣。
那段日子我們都無所事事。因為它建立的那套鏈接,這里的一切都停頓了下來。我們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一個單間公寓,每天醒來后的第一件事是擰開收音機,午間新聞的第一條是播報過去二十四小時的確診、疑似、治愈和死亡數(shù)字,在人們的努力下,情況正在好轉(zhuǎn),這讓我對這里充滿了信心。午飯之后,她會背一會兒書,她準(zhǔn)備考教師資格證。如果下午天氣好,我們就到校園圍墻外的草坪上去,我打瞌睡,她看書。晚上,我們在那臺嗡嗡作響的電腦上看幾張碟片,對我而言,畫面粗陋得如同是從昆蟲的復(fù)眼里看出去的景象,她卻看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據(jù)說那些粗陋的影像構(gòu)成一個神奇的世界,而那個世界,最初是由文字構(gòu)筑起來的。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我想。
有時候,半夜,她會在膝蓋上鋪幾張皺巴巴的白紙,用一只會漏墨水的鋼筆在上面寫些什么。那些字歪斜扭曲得不成樣子,我懷疑連她自己到第二天再去看都未必能認(rèn)全。這種時候我總會想起那些盡職盡責(zé)、卻因為事故而被無情銷毀的工匠,他們造出了比她那些玩意兒高明上千百倍的東西,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即使和它、我的那架機器相比,她那些玩意兒都太不夠瞧了。我嘟噥一聲,轉(zhuǎn)過臉去避開她那盞微暗的臺燈,心中交雜著苦惱和歡欣重新睡去,那時我還沒能學(xué)會理解意外這回事。
很長時間過去,我一直沒有像當(dāng)初設(shè)想的那樣離開。后來我們搬到了現(xiàn)在的屋子,一個寬敞得多,對我們兩個人來說甚至有些空曠的地方。她有了自己的書房,可以把裁好的白紙攤滿書桌。我還是會在半夜醒來,卻不再去看她。
我維持著自己在那邊的習(xí)慣,拒絕做夢,拒絕書本和文字,拒絕那些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曾發(fā)生過的事,書里寫的,碟片里演的,她寫的。那個逐漸蜷縮彎曲成一只回形針一樣的身影,大概就是這樣一點點離我而去的。
不知從哪個角落吹來一絲夾雜著腥氣的冷風(fēng),我不禁皺了皺鼻子,我厭惡這種氣味。意識到她可能消失之后,我開始更加鄙夷這里。
如果還是沒有頭緒……它的文字里語氣冷淡,對我妻子的下落毫不關(guān)心。
你用文字造出一個世界,你可以隨時終止,拋下里面的人離開,這是造物主的權(quán)力,我知道它的意思。
希希,我的情人,她被文字創(chuàng)造出來,又從那個世界里跑了出來,可故事還沒有寫完,她很可能沒有下落,她為自己的命運擔(dān)心、害怕,卻無計可施,我說,這意味著,如果我現(xiàn)在離開,終止指令,丁一也會陷入同樣的境地。
它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字跡再度浮現(xiàn):也許有些危險。
我知道,有新的意外,她最后寫的是另一個故事,希希讓我去找一個叫李翻的人,一個男人。
7
下午三點,李翻走進學(xué)校對面的小吃店,他把口罩拉到下巴上,要了一籠包子,一籠蒸餃,還有一碗海帶湯。這是一天里唯一的喘息之機,吃完飯,稍作休整,他將要奔赴下一名客戶。
湯有點涼,喝起來有些腥氣,李翻放下碗,皺了皺眉頭。
兩個故事的寫作時間有一部分是重合的,所以可可知道那個叫李翻的男人。丁一同時寫兩個故事,這并不奇怪,或許她在做一種固執(zhí)而古板的分配,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一個給我,一個,也許給她自己。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扯平了。我聽過這種說法,就好像這地方的空氣中真的橫著什么計量工具一樣。
李翻穿著西裝和皮鞋,胸前掛著一張過了塑的工牌,他的編號是X9280。他看上去落魄而疲憊,像是一件在洗衣機里甩干過太多遍的舊衣服,上面扒著再也無法搓掉的污跡。
這就是她弄出來的男人,我坐在對面凳子上,抱著手臂,下巴微微抬起,審視著他。
李翻?多此一問,話出口后我想,一切都和希希說的一模一樣。
我是丁一的丈夫,我皺了皺眉,躲開碗里的殘羹飄出來的腥氣,對他宣布。
李翻下意識地朝門外望去,還沒有放學(xué),校門口空空蕩蕩。雨已經(jīng)停了,但似乎從哪里飄過來一團很厚的烏云,店里的光線一點點暗了下來。
那么你是專門來找我的,李翻說。
李翻,保險銷售,每天下午三點,他會到丁一的學(xué)校對面的小吃店來吃飯,他租的房子在附近,這也是他一天之中惟一的見到她的機會。希希不確定李翻是不是會愛上丁一,但一個人迷上把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這好像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也許創(chuàng)造活動本身就包含了這種意圖,愛和被愛,希希說。
而在我迄今所知的故事里,只有一個與愛情有關(guān)。我沒有拆穿希希,卻也無法再從她那里獲得更多信息。李翻的故事比希希的故事開始得晚,所以希希知道開頭,但她后來離開了,所以無從知曉丁一究竟是否寫完了那個故事。我也沒有在書房的那堆文稿里找到關(guān)于李翻的那個故事,他大概和希希一樣無法知道結(jié)局,無法知道丁一的決定。我不得不這么說,就好像他們變成了真實的人、存在于真實的世界,這實在荒謬。
李翻從桌上一只臟兮兮的長方形塑料盒子里揪出幾張餐巾紙,狠狠擦在自己嘴上。他躲在那團劣質(zhì)的紙巾里面,喃喃地說,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了,事情也沒有新的進展。他抬起頭,嘴角泛紅,眼睛也有些發(fā)紅??晌抑荒芾^續(xù)等下去,他說,沒有別的辦法。
你上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我把身子微微朝前探去,問。
很久以前,李翻說,我原本應(yīng)該是一個箭法奇準(zhǔn)的將軍,那個詞叫,百步穿楊,后來她把它從紙上劃掉了。
大概,她覺得這種事沒什么意思,我說,我了解她,她總是在找什么最特別、最不可思議的東西,不會發(fā)生、也沒有存在過的東西……我隨即意識到自己在炫耀什么,出于嫉妒。我在嫉妒一個存在于業(yè)已失蹤的故事里的人。
一切都是真的,李翻說,沒有發(fā)生,沒有存在過,那只是你的看法,可你又懂什么?我現(xiàn)在不是就在這里,坐在你面前么?如果我沒記錯,那個叫希希的女孩也是一樣。
那根頭發(fā)的觸感還留存在我的手指上,我覺得自己無法反駁。
希希,她也知道你,我說,就是她讓我來找你的,丁一不見了,這對你們……這樣的人來說,好像是很嚴(yán)重的事。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一點什么?
她在那個詞上面狠狠劃了一條橫線,就像一只箭貫穿了李翻的身體,將軍就此終結(jié),他成為了一名保險銷售。這似乎屬于那類高危職業(yè),有一次她告訴他,一天早晨,一個旅行推銷員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碩大的甲蟲。
這個故事讓李翻受了驚嚇,他已經(jīng)被劃掉過一次,無法想象再來一次。
丁一告訴李翻,他的故事應(yīng)該是另外的走向。那也許會是一場歷險:世界突然陷入危機,有人死去,有人獲得意外的財產(chǎn),有人卷入穿越時空、跨越種族和性別的多角戀情,而他,平平無奇的保險銷售,會因為一次意外的機會成為一個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救萬民于水火,并最終抱得美人歸?,F(xiàn)在好像流行這樣的故事,也方便拍成電影。
故事開始后不久,李翻坐上地鐵,正準(zhǔn)備在去見客戶的路上英雄救美,丁一卻忽然停了下來。她的另一個故事出了意外,那個叫希希的女孩跑到她丈夫那里去了,那個故事原本不是這樣的,那原本甚至壓根不是一個關(guān)于希希的故事。她不能確定這是希希的意思,還是她自己的意思,她只是好像非這么寫不可,既然人們總要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把他們的日子順下去……
他很孤獨,李翻說。不知道指的是他自己還是丁一??粗呛拖O:芟竦?、難以聚焦的眼神盯著自己,我有些懊惱,好像自己也成了一個影子。
也就是說,你現(xiàn)在,實際上,是一個,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我磕磕絆絆地說。從我嘴里蹦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愚蠢無比。
李翻搖了搖頭。這就是我在這里等她的原因,他說,我當(dāng)不成什么超級英雄了,但我還是想告訴她,如果她想離開,我可以帶她走。
為了壓下憤怒和沮喪,我不得不略顯夸張地冷笑了一聲。和“穿越時空、跨域種族和性別的多角戀情”不相上下的愚蠢!我想。
結(jié)果呢?我問,并且不自覺地繃緊了身子,朝李翻的方向更大幅度地探過去。
李翻臉上泛起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結(jié)果我還在這里,等她,他說。
丁一寫了一個糟糕透頂、平庸?fàn)€俗的故事,奇遇最終成為厄運,戀情落空,主人公一覺醒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什么都沒有改變,連變?yōu)榧紫x的機會都沒有。這比失敗更令人難以忍受。不會有人買這樣的故事,更不用說改編成電影。
所以,我還是一個保險銷售,四處奔波,卑微而勞碌,坐在這里等著見上她一面。
這么說,她拒絕了你,我說,也對,你說的那種題材現(xiàn)在不太受歡迎了。
希希那個故事,她沒有寫下去,李翻說,而我的故事……
我的心突然跳得厲害起來,有什么即將發(fā)生。
李翻站起身,幾乎與此同時,他拔出懷中的匕首,準(zhǔn)確地朝我心臟的部位刺過來。
一開始,我是將軍,然后,我將成為超級英雄,再后來,我有機會和一個女人私奔,可現(xiàn)在,我只能等在這里,請求她給我一個下落。我倒在血泊中,李翻的臉在我上方,他提著滴血的匕首,冷冷地說。
那匕首大概是作者為她筆下的超級英雄準(zhǔn)備的武器。
荒唐至極,我想。
8
濃重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毫無差別的白色嚴(yán)密地覆蓋了每一個角落,輕微的蜂鳴聲響起,整個身體沿軌道緩慢滑動,朝著頭頂后方一個圓形的黑洞。
我盡力睜大眼睛,眼前的白色終于完全被黑暗吞沒之后,它出現(xiàn)了,就在我的臉上方不遠(yuǎn)處。
但字跡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浮現(xiàn)。感覺如何?
還不賴,我說。
怎么回事?
血流了一地,但除了一道皮肉上的口子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損傷。鋒利的刀刃貼著血管和心臟滑向某個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地方,沒有疼痛這一點加劇了我的緊張和害怕,但那也只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不可思議,我說。如果是在那些肥皂泡一樣的世界,大概在這種奇特的瞬間降臨之前,綠色的血就會即刻噴灑出來,將我淹沒,我會變成自己想象的那些可憐的青草。
沒有綠色的血,它一直堅持這一點,否則,這地方和那些家伙弄出的那種淺薄的肥皂泡還有什么區(qū)別。作為一名行將被淘汰的工匠,它有時顯出古怪和固執(zhí),以為自己有不可替代的珍稀品質(zhì)。
血很快止住,大家都感到慶幸,但依照當(dāng)下的情況,保險起見,醫(yī)院還是安排了全套深入的檢查。我被扣上皮帶,接連穿梭在一些見所未見的古怪儀器之間。醫(yī)院為我的檢查開辟了綠色通道,除了因為我指定過自己在這里應(yīng)當(dāng)是受尊敬的人物,還因為當(dāng)務(wù)之急必須確認(rèn)沒有病毒借助血液進入我的肌體。
李翻在警察趕到前已經(jīng)逃走。警察帶走了那把刀,但是他們大概無法驗出上面的指紋,因為刀的主人來自一個經(jīng)由文字創(chuàng)造、目前不知所蹤的世界。
這大概很令人絕望,我說,就這樣被困住,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會消失。
那個世界太過糟糕,畢竟本身就是這種地方的家伙弄出來的。它似乎意識到這句話里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于是,像要掩飾什么一樣,另一行字很快浮現(xiàn)出來:好在你可以隨時離開,這很方便。
眼前恢復(fù)純?nèi)坏陌咨?,蜂鳴停止,身上綁的皮帶也解開了。床頭柜上放著一束鮮花和一個果籃,單位已經(jīng)派人來看過。窗戶敞著,消毒水的氣味淡了許多。外面烏云很厚,看不出一點黃昏該有的模樣。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會有一次劇烈降溫,據(jù)說病毒會很喜歡的倒春寒來了。
但他們看上去全都心情不錯。
幾個穿了全套防護服的人圍住我的病床,為首的一個戴著橡膠手套,略顯笨拙地舉著厚厚一疊整齊的白紙,欣慰地說,一切正常,沒有任何問題,簡直算得上很好。
我坐起身,抬了抬自己的右手,針頭在血管里動了動,感覺像是被蟲子叮了幾下。針頭連接的透明塑料管子里,清澈的液體還在孜孜不倦地滴落下來,不知道它們最終流向了何處。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我拉下臉上的口罩,說,我還有事。
你還需要休息幾天,剛才說話的人像是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急忙說,雖然沒有傷到要害,但畢竟流了不少血,胸口上的外傷也需要時間愈合;另外,現(xiàn)在形勢確實有所緩和,但千萬不能掉以輕心,還是要戴好口罩。
還有就是,現(xiàn)在基本可以確認(rèn)病毒不會通過血液傳播,這是一個好消息,目前看來,物理隔絕顯然是最有效的方式。他說完,扭頭掃了一圈身邊的人,所有人爭先恐后點頭,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他們都戴著橡膠手套,所以掌聲聽上去有些沉悶。我環(huán)顧空曠的病房,沒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有沖他們眨了眨眼,說不定還笑了一下。
這群人離開后不久,護士從架子上取下空了的吊瓶,但針頭得留在血管里,免得明天再扎一次。護士告訴我,兇手還沒抓到,不過相信很快就有結(jié)果。除此之外,她按照我給的那個號碼撥過去,結(jié)果是一個空號,還有,我遭遇意外的小吃店對面的那所學(xué)校,在上個月已經(jīng)整體搬遷到了新校區(qū),舊址的大門和校舍還沒來得及拆。
那么確實跟希希說的一樣,生死攸關(guān)。死去,消失,停止存在,不再真實,都是一回事,我想。
護士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空瓶子,微微彎下腰,低聲說,說真的,如果這些事跟你的案子有關(guān)系,你還是應(yīng)該告訴警察,他們會有辦法……
你有沒有在市區(qū)的河里見過海豚?我問。
護士被我打斷了話,似乎有些不悅。她直起身,向外走去,同時背對著我點點頭。電視新聞里放了,她說,不過有人懷疑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海豚會是從哪里來的?
大海吧,大概,畢竟是海豚。護士說完,伸手摁下墻上的開關(guān),房間陷入黑暗。
我屏住呼吸,耐心地聽了一會兒,除了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再沒有什么響動。我坐起身,撕開手背上的膠布,拔出留置的針頭,下了床,原地活動幾下,一切正常。
你有沒有想過,希希走向你,不一定是因為她離開了那個世界,而是你進入了那個世界?李翻在離開前說。
他理應(yīng)對自己的這番推斷感到滿意,我想,因為這種事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
我想起妻子講的第三個故事。一個窮鄉(xiāng)紳帶著他肥胖蠢笨的侍從出門游歷,他以為自己正走向在書里看到的那個世界。但真實的情況,怎么說呢,簡直是各方面、所有意義上的反其道而行。鄉(xiāng)紳在那個世界里吃了許多苦頭,撞得頭破血流,有一次還和笨侍從一道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他們在監(jiān)獄里發(fā)現(xiàn)自己被寫進了一個故事里,雖然他們對于自己在故事里的樣子都相當(dāng)不滿,但里頭寫的確實是真實發(fā)生過和正在發(fā)生的事。
我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氣,從護士忘記關(guān)上的窗口跳進黑夜。
9
像是直接跳進了另一個黑夜。
屋子里濃稠的黑暗像是將這個空間封鎖了起來,無法確定邊界的空間一點點縮小,有什么東西緩慢而不動聲色地逼近。
我有些虛弱地喘著氣。老小區(qū)沒有電梯,我是一層一層爬上來的,胸前的傷口不時發(fā)麻,讓我提不上力氣。即使流的是不真實的血,但多少還是構(gòu)成一種消耗。
一路上來,每一層樓的氣味都有微妙的差異,雖然總體來說不過是飯菜和垃圾的混雜,而這間屋子里除了一些干燥的灰塵氣味之外,就只有一股又甜又腥的青草味。
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李翻問。
地址是希希告訴我的,這是為了防止我沒有在小吃店等到李翻。在許多方面,丁一都是一個十分乏味的人,這注定了她也只能寫出乏味的故事。家、地鐵、客戶、公司,做不成超級英雄的保險銷售不會有其它地方可去,他的刀可以刺穿一個不存于此世的人的胸膛,他自己卻無法逃離這個不存在的世界。
你等不到她了,我說,電話號碼已經(jīng)成了空號,學(xué)校過不了多久也會消失,她寫的那些字堆在書房,不會有人想起,她在這里一無所有,或許她自己也會從這里消失,就像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樣。
在黑暗里,我感到李翻猛地站了起來,與此同時,房間亮了,天花板中央,一只橘色的玻璃燈泡慌亂地晃動不停,波浪般的影子向四周顫抖著擴散開。
李翻佝僂著背,臉色蒼白,大口地喘著氣,像是無力承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就好像被一刀捅進胸口的人是他一樣。
但是我們現(xiàn)在可以試著商量一下怎么辦,我走過去,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坐下。
這是一張很舊的沙發(fā),上面好幾處長長的裂口張開著,伸出里面發(fā)黃變硬的海綿,靠背上積著一層灰。這也是整個屋子里唯一的東西。
李翻像一張紙一樣輕飄飄落回沙發(fā)。他低下頭,縮著脖子,低聲說,你看到了,就是這樣,一樣,又一樣,最后一切都會消失。
你呢?我問,難道只是卡在這里等待最后的這只沙發(fā)也消失么?
他抬起頭,靜靜打量我,他再次開口時,我覺得像是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時間。
失去了成為超級英雄的機會,保險銷售很生氣,他覺得自己有權(quán)要求一個好一些的結(jié)局,比如,他的兒子最終成了超級英雄,地鐵俠什么的。
但是她顯然沒有辦法寫出一個地鐵俠拯救世界的故事,因為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你可以編嘛,李翻說,只要能編出來,就會成真,你手里不是有那么多的字、詞和句子么?把它們編織在一起,就什么都能有。
不是真的,就編不出來,她說。
我算是知道她的故事為什么一個都賣不出去了,李翻說。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保險銷售回到家,變成一條被擰干了水的破抹布,他把自己扔到床上,沮喪和疲憊令他清醒又恍惚,第二天清晨,那陣莫名而劇烈的恥辱感準(zhǔn)時促使他在鬧鐘響起前五分鐘醒來,毫無區(qū)別的另一天開始了。
于是,他打開門,走出去。他記得最后一句話是這么寫的。
很多年前,那時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無所事事。我在一家單位混著自己指定好的日子,她斷斷續(xù)續(xù)編織著她的文字??赡苡幸恍┏鲋噶畹臇|西在默默滋長著,不過既然我并沒有意識到,那么也許就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是在一個下午,她又收到了那種牛皮紙袋,那些文字編織的世界,原封不動地被退回來。雖然這種事已經(jīng)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但她的沮喪并未因此減少分毫。我像之前無數(shù)次那樣,心不在焉地和她一起把那些寫滿了字的紙張一頁頁地撕碎,扔進紙簍。我沒有告訴過她,我喜歡這件事,摧毀一個個細(xì)小的世界,讓那些文字在我手里被撕裂和打亂,失去意義,淪為碎片,再從指間流瀉一空,這讓我有種摧枯拉朽的快感。但那天,她忽然說,那么他們怎么辦?她說的大概是那些被摧毀的世界,和里面那些不復(fù)存在的家伙。
他們?根本不曾真正地存在,就像……我看著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慌。
她轉(zhuǎn)頭盯著我,鄭重地說,如果我們和他們一樣,只存在于某個……假如明天就被銷毀的世界里,又怎么辦?
我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心臟跟著縮緊了一下。
那可不行,她不等我回答,接著說,得想辦法出去。
這大概會是一個精彩的故事,比你寫過的那些都要有意思得多,我極力平復(fù)下來,歪過頭看著她。
李翻對自己的命運大光其火,人物和作者于是大吵一架。丁一提到過對結(jié)尾的設(shè)想,她會花上幾頁紙,安排李翻在地鐵上和一個陌生女孩之間意味深長地對視幾秒鐘,那將是整個故事的高光時刻,愛與溫情才是希望所在,她說,而不是什么地鐵俠。
去她的愛與溫情,李翻悻悻地說,她說過要寫一個超級英雄的故事,她說過要把它賣個好價錢,可她搞砸了一切,就這么跑了……
他打開門,走出去,我說,她已經(jīng)寫完了那個故事。
李翻驀地停了下來。
我是提議過一起走,可她拒絕了,他說,我跟你說過,在捅你那一刀之前,你說得對,現(xiàn)在這種題材不受歡迎了……他突然想到什么,停住口,睜大眼睛瞪著我,你是說……
這是她為你寫下的最后一句話,我說,從這個世界里走出去。
沒有這樣的事,他說。
只要寫出來,就會成真,這是你自己說的,我說,你不是已經(jīng)站在這里,跟我面對面說話,甚至還捅了我一刀么?
可是去哪里呢?李翻問。
你知道么,市區(qū)的河里出現(xiàn)了海豚,我說。
地鐵上有滾動的新聞,但是河里怎么會有海豚呢?李翻說。
既然叫海豚,那么大概是從海里來的,在醫(yī)院時護士這么說過。
她提到過海,李翻說,我記得那句話:大海,就是沒有盡頭,全世界之外的地方。
他說完,站起身繞到沙發(fā)背后,捧出一只很小的球形的魚缸,里面的水渾濁發(fā)黃,一條銀色的小魚在局促的空間里擺動尾巴,不停來回游動。
記不清幾天之前,我在地鐵口看見的,不知道誰落在那里的,幸好現(xiàn)在外面人還不很多,要不準(zhǔn)得摔碎踩爛。我就抱回來了,她寫到海,但是沒有寫到魚什么的,所以這東西大概……最后不會消失吧。
你決定了么?我接過魚缸,問。
他打開門,喃喃說,好像還有最后一班地鐵。
10
你決定了么?
我對著眼前浮現(xiàn)的字跡點點頭。
無論如何,李翻去趕最后一班地鐵了。如果他出去了,警察會抓到他,如果他出不去,他會消失。
希希呢,她怎么辦?
他把那沓寫滿字的紙交給了希希。她的機會比李翻的大一些,她曾經(jīng)弄出一些意外,讓丁一措手不及,也讓故事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但說不定丁一原本就打算這么做,誰知道呢。希希在這里過得并不開心,丁一在開頭寫下的第一句話已經(jīng)注定了她的命運:他很孤獨。
她知道我很孤獨,我說,可我當(dāng)初只指定了愛情,沒有設(shè)定意外,也沒有設(shè)定消失。
如果能夠設(shè)定就不叫意外了,你正是因為這個才留在這里的。它說。
你知道大海嗎?我問。
你也沒有設(shè)定過這個。
這么說來,這也算一樁意外,我說完,兩手捧起那只球形的魚缸,魚在里面機械地擺著尾巴,微弱的銀光一次次難以察覺地綻放又消散。不遠(yuǎn)處的大廈外墻上,彩色的霓虹拼成“歡迎您”三個大字。大片的燈光投射在平靜的河面,很難想象那下面會躍出海豚。
好像那個視頻里的那頭豬也是從大橋上跳進了這里。
河流通向大海。
大海,就是沒有盡頭,全世界之外的地方。
頭頂上方的橋面,伴隨一陣陣刺耳的喇叭,一輛又一輛車呼嘯而過。時間已經(jīng)很晚,但世界在復(fù)蘇。視頻中那個宛如荒棄的世界,我此刻正置身其中,并將長久地成為它的一個部分。就像走進一個故事,作為其中的一個人物。
從前,我在半夜醒來,看見她蜷縮在懶人沙發(fā)上,紙墊在膝蓋上,飛快地編織她的故事,那些不起眼的小世界。故事會結(jié)束,世界會崩塌,而她不能停下來,直到她尋到出口,擺脫她自己置身其中的那個世界。
但是你在這里什么都做不了,那是她的事,不是你的。它似乎有些著急。
我不想改變什么,指令、設(shè)定、主宰,或者諸如此類,只是這里有她留下的許多故事,許多世界,我說不定能在其中找到她的下落。
我又搞砸了,你的母親原本以為這種方式很安全。
這次不會再有人肯把我從舊貨市場救出來了。
我不說話,眼看著字跡沒入夜色。
我把魚缸捧到眼前,魚依舊在里面不知疲倦地擺著尾巴,細(xì)碎的銀光不時一閃,像是煙花消散的瞬間留存在視網(wǎng)膜上的短促映像。有那么一瞬間,魚似乎微微偏了一下頭,與我短暫地對視了一下。但那大概是錯覺,魚身上最靈活的是尾巴,而魚頭是最僵硬的部位。
我走到河邊,將球形的魚缸倒過來,魚和水一道下落,匯入黑夜中的河流。他聽到輕微的水聲,河面很快復(fù)歸平靜。與此同時,幾道雪亮的光交織著罩住了我,我下意識舉起手臂擋在眼前,光柱的盡頭,黑暗里浮現(xiàn)幾張蒙著口罩的、復(fù)制般的面孔。
這么晚了,你在這里干什么?一個人移開自己手里的電筒,微微弓著腰走過來。
怎么是你,他看清我之后,反而更驚訝了。
你不是應(yīng)該在醫(yī)院嗎,流了那么多血,傷得不輕呢,警察說,我今天還是值夜班,我看到了出警記錄。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向河面,那里沒有任何動靜,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你還是得記著戴口罩,雖然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很多,警察說著,想起了什么,指著自己的手表,說,你從醫(yī)院跑出來找你老婆的是不是,咳,我不是讓你記著時間嗎,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立案了,我們會幫你找的,那個捅你的家伙肯定和這事有關(guān)系……對了,這段時間里有沒有發(fā)生過其他什么特別的事……
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那些手電筒的光,于是放下?lián)踉谘矍暗氖直?,很快又再次舉起。這次,我在嘴唇前面豎起一根食指。
噓。
姜紫??女,現(xiàn)居昆明,教書為生,業(yè)余寫小說,作品散見于文學(xué)期刊和網(wǎng)站。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