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澗
( 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白居易文化研究所,河南 焦作 454000)
《柳宗元集》卷22有《送班孝廉擢第歸東川覲省序》(下簡稱《送班孝廉序》)。為方便討論,茲迻錄全文如下:
隴西辛殆庶,猥稱吾文宜敘事,晨持縑素,以班孝廉之行為請,且曰:“夫人殆所謂吉士也。愿而信,質而禮。言不黷慢,行不進越。其先兩漢間繼修文儒,世其家業(yè)。其風流后胤,耽學篤志之士,往往出于其門。今夫人研精典墳,不告劬勩。屬者舉鄉(xiāng)里,登春官,獲居其甲焉。家于蜀之東道,其嚴君以客卿之位,贊是方岳,為大夫良。今將拜慶寧覲,光耀族屬,是其可歌也。道出于南鄭,外王父以將相之重,九命赤社,為諸侯師。今又將亟駕省謁,從容燕喜,是又可歌也。故我與河南獨孤申叔、趙郡李行純、行敏等若干人,皆歌之矣。若乃序者,固吾子宜之。
柳子曰:“吾嘗讀《王命論》及《漢書》,嘉其立言。彼生彪、固之胄歟?相國馮翊王公,功在社稷,德在生人。其門子弟游文章之府者,吾嘗與之齒。彼生,嚴氏之出歟?承世家之儒風,沐外族之休光,彼生專圣人之書,而趨君子之林,宜矣哉!”遂如辛氏之談,儒翰于素,因寓于辭曰:為我謝子之舅氏,珠玉將至,得無修容乎?[1]603-604
關于柳宗元此序的作年,宋孫汝聽注云:“貞元十七年,禮部侍郎高郢知貢舉,班肅第一?!盵1]603宋童宗說《柳文音釋》在題下注:“班肅”。又在“屬者舉鄉(xiāng)里,登春官,獲居其甲焉”句下注:“貞元十七年,禮部侍郎高郢知貢舉,擢班肅為第一?!盵2]二者俱以“班孝廉”為班肅,認定柳宗元貞元十七年(801年)春班肅狀元及第歸覲時作于長安。此說一出,即為前賢今哲普遍接受。如施子愉《柳宗元年譜》[3]、章士釗先生《柳文指要》[4]、吳文治、謝漢強先生《柳宗元大辭典》[5]、傅璇琮先生《新編唐五代文學編年史》[6]、郭英德先生《柳宗元散文集》[7]、吳在慶先生《唐五代文編年史》[8]等俱從之。班肅貞元十七年(801年)進士登第,或據(jù)當時尚存之唐人《登科記》,不應有誤。但班肅為“班孝廉”,并非柳宗元自注。僅僅因為“班孝廉”與班肅同姓而遽斷“班孝廉”為班肅,顯然失之武斷。即使在宋代注家之中,也有異詞。
目前通行的柳集版本是中華書局1979年??北尽读谠?下簡稱《柳集》)。此集以《新刊增廣百家詳補注唐柳先生文集》(下簡稱百家注本)為底本。其在“隴西辛殆庶”句下引宋韓醇注曰:“殆庶與班肅同年進士,公亦嘗有序送之?!盵1]603與童宗說、孫汝聽所注內(nèi)容相同。又在“相國馮翊王公”句下引韓醇注曰:“德宗幸奉天,進封嚴震馮翊郡王,久之,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貞元十五年卒。見震本傳。”[1]604然覈檢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新刊詁訓唐柳先生文集》,韓醇所注實為篇目題解:“辛殆庶,公亦嘗有序以送之。其曰班之外王父相國馮翊功在社稷者,謂嚴震也。震本傳:德宗幸奉天,進封馮翊郡王,進中書門下,貞元十三年(“十三年”,當為“十五年”之訛)卒。班方往省,序當作于此前也。”[9]兩相比對,不難發(fā)現(xiàn),百家注本將韓醇原注分割在相關的句文之下,增加了“殆庶與班肅同年進士”之語,而刪除了序當作于嚴震貞元十五年(799年)卒前之意。顯然易見,百家注本增添或改動了韓醇的注文。四庫全書本所刊韓醇原注,并不認同孫汝聽等所謂“班孝廉”即班肅、序作于貞元十七年(801年)之釋。韓醇字仲韶,宋史無傳。其生卒始末未詳。除《新刊詁訓唐柳先生文集》外,還著有《新刊詁訓唐昌黎先生文集》。南宋魏仲舉《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對此書多有征引。其詁韓訓柳,均為宋人注本中的精心之作。因此,韓醇謂序當作于貞元十五年(799年)前的判斷,理應得到我們的重視。
唐代科舉取士,??浦饕忻鹘?jīng)和進士。唐人“通常則沿襲漢時舊稱,以孝廉稱明經(jīng)”[10]。歐陽詹《送李孝廉及第東歸序》“明經(jīng)自漢而還,取士之嘉也。……圣朝貞元癸丑歲,明經(jīng)登者不上百人,孝廉冠其首”可證[11]。序稱“班孝廉”,則“班孝廉”登科明經(jīng),而非進士。“唐世重進士而輕明經(jīng),故當時有‘焚香禮進士,設幕試明經(jīng)’之語?!盵12]甚至貴為天子的唐宣宗也嘗于禁中自題“鄉(xiāng)貢進士李道龍”[13]。所謂“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一方面說明明經(jīng)和進士考試之難易程度,另一方面也昭示二者在時人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若此“班孝廉”為班肅,序作于貞元十七年班肅狀元及第之時,柳宗元為何不以進士之名禮遇,反也世人所輕之孝廉稱之?
“相國馮翊王公”為“班孝廉”外王父嚴震,這是歷代研究者的共識。序稱“班孝廉”擢第歸東川覲省,“道出于南鄭,外王父以將相之重,九命赤社,為諸侯師。今又將亟駕省謁,從容燕喜,是又可歌也?!蹦相嵓茨相嵖h(今陜西省漢中市南鄭區(qū)),為梁州轄縣。唐德宗興元元年(784年),改梁州為興元府,南鄭為山南西道、興元府治所。嚴震建中三年(782年)十一月“為梁州刺史、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14]335。至貞元十五年(799年)六月癸已卒任[14]390?!鞍嘈⒘边跉w東川歸覲,取道南鄭省謁,當因其外王父嚴震尚在鎮(zhèn)之故。因此,在相關文獻缺乏的情況下,韓醇根據(jù)序文內(nèi)容、結合史傳記載所作的注解,認為此序當作于貞元十五年(799年)嚴震逝世之前,應當說是極為嚴謹?shù)???上?,或許是由于韓醇原著流布不廣、百家注本通行之故,韓醇的卓見并未在以后近千年間柳集的研究者中產(chǎn)生影響,“班孝廉”為班肅之說,儼然已成定論。
20世紀40年代,著名唐史學家岑仲勉先生校注林寶所撰《元和姓纂》(下簡稱《姓纂》),根據(jù)卷4扶風平陵班氏的記載,復對集注提出質疑。《姓纂》載:“思簡,唐春官員外;生景倩,吏部侍郎、秘書監(jiān),生鈞、杭、懸、渙、弘、映、榮。弘,戶部尚書,生肅。肅生震。震,夔州刺史?!盵15]526“弘”,史籍和石刻材料俱作“宏“,當以“宏”為是。岑仲勉先生所疑有四:
其一,集注以班孝廉為班肅,又注云“貞元十七年,禮部侍郎高郢知貢舉,班肅第一”。則柳序應作于貞元十七年。維時不特班弘早卒,“即嚴震之卒,亦已二歲,從何而寧覲,從何而省謁?”
其二,以班弘仕履考之,“即使曾客佐東川,應為興元前事,宗元猶在髫齔,焉得而制序?”
其三,“弘,貞元八年卒,年七十三。嚴震十五年卒,年七十六。弘比嚴震差長四歲,何為而妻震之女?”
其四,“(班)肅于穆宗初即位時官祠部員外,長慶元年正月,自前坊州刺史改官封外,全詩四函七皇甫冉《送夔州班使君》詩,亦收五函二盧綸,無論作者何人,此班使君刺夔,當在代、德宗時,必即《姓纂》之震,是震不能為肅子之證也(又五函四司空曙亦有送詩)?!盵15]527
綜此四點,岑仲勉先生斷言,“非《姓纂》錯亂,即集注有誤,二者必居一于此矣?!盵15]527岑仲勉先生博引旁征、縝密詳考,抉發(fā)疑問,為我們進一步認識與考察這一問題提供了重要的路徑。
近年出版的尹占華、韓文奇先生大著《柳宗元集校注》(下文簡稱《校注》),是古今柳宗元生平及作品研究的集大成之作?!缎Wⅰ芬n醇注釋,摒棄此序作于貞觀十七年(801年)的舊見,認為此序作于貞元十五年(799年)前,極具見地。但《校注》循蹈“班孝廉”為班肅之說。為了解決班宏貞元八年(792年)已卒,若“班孝廉”為肅,則肅不能為宏子等岑仲勉先生抉發(fā)的疑問,所以它斷“班肅當非班弘子,《姓纂》誤系”以自圓其說[16]。陶敏先生雖然認為“柳集中之班孝廉非班肅”,然他也以為“《姓纂》中‘肅生震’之‘肅’亦為誤字”[17]。二者俱未提供任何新的材料。那么,班肅之“肅”字是否有誤、《姓纂》是否誤系班肅為班宏之子呢?近年新出土的扶風班氏家族系列墓志為我們給出了答案。
《唐故國子監(jiān)太學博士班府君(繇)墓志銘并序》(寶歷元年五月十七日),“弟朝議郎前行京兆府萬年縣丞士式撰”。志云:“烈考宏,戶部尚書、蕭國公,贈右仆射,累贈太保?!词捁谖遄右病!蛉穗]西李氏,即舅氏故河中府虞鄉(xiāng)縣令寧之第二女也?!盵18]241-243《唐故太學博士扶風班府君(繇)夫人隴西李氏墓志銘并序》(大和五年十一月十二日),夫人季弟李朋撰。亦稱:“(夫人)祖潮,終晉州錄事參軍。父寧,終河中府虞鄉(xiāng)縣令,娶河東裴氏而生夫人,夫人即第二女也。及笄,歸于班氏。博士諱繇,皇戶部尚書宏之第五子。”[18]255上引兩方墓志,清楚地告知,班宏之妻為晉州錄事參軍李潮之女,其姓李,不姓“嚴”。班繇妻為李潮孫女、河中府虞鄉(xiāng)縣令李寧次女,故班繇稱李寧為舅氏。證實了岑仲勉先生班宏不可能“妻震之女”判斷的精確[19]。兩志俱稱班繇為班宏第五子,則班宏子嗣至少六人。除去《班繇墓志》所載第五子班繇、其弟班士式兩人之外,班肅很有可能為班繇的四位兄長之一。班繇寶歷元年(825年)卒,享齡四十七。貞元八年(792年)班宏卒時,年十四。班肅為其兄長,貞元十七年(801年)及第,年當三十左右。到長慶元年(821年)正月,由前坊州刺史官司封員外郎[20]1562,已是天命之年。從登第年齡及仕履考察,合乎常理。以此觀之,班肅為班宏之子,并無疑礙。
細審岑仲勉先生質疑,惟能體現(xiàn)“姓纂錯亂”的是《送夔州班使君》詩。若此“夔州班使君”為班肅之子班震,以盧綸、皇甫曙等人所處年代而論,誠如岑先生所言,“班使君刺夔,當在代、德宗時”“震不能為肅子”“姓纂錯亂”,自不待言。但“震不能為肅子”,并不表明“肅不能為弘子”;何況,近年出土的幾方墓志證實代宗時期的“夔州班使君”實另有其人。
1.《唐故承議郎守夔州刺史扶風班公(愻)墓志銘并序》(貞元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國子博士楊著撰。志云:“府君諱愻,字愻,扶風安陵人?!嫠己?,禮部員外郎,贈許州刺史;妣賈氏,河東郡太夫人??季百唬貢O(jiān),贈尚書右仆射;妣賈氏,贈平陽郡太夫人。弟宏,今戶部尚書,充支度及天下鹽鐵租庸轉運副使?!诩乙灾易暵劊胧艘愿尚M進。釋褐右清道率府兵曹參軍,轉邠州司兵、蜀州錄事參軍、太府寺主簿、荊府江陵縣令?!氖诔啥几露伎h令。節(jié)度使郭英乂奏授成都縣令,聲實踰前。山南劍南副元帥、相國杜公特薦除梓州刺史,轉刺閬中,尋遷澧、硤二州。居克累年,理行課最,昭于天下?!瓕ぐ葙缰荽淌??!源髿v十四年歲次丁巳正月甲寅朔四日丁巳薨于官舍,春秋六十有四?!盵21]234《姓纂》稱“思簡,唐春官員外”,春官為武后時禮部的改稱。可見,志載班愻世系、職銜與《姓纂》所記吻合。志主班愻之名,《姓纂》因形近而訛作“班懸”[22]。志主之“弟宏,今戶部尚書”,即《姓纂》所謂之班弘。其官銜、時間,與兩《唐書·班宏傳》所載相合。志中“相國杜公”為杜鴻漸,永泰二年(766年)為山南劍南副元帥。由于杜鴻漸的賞拔,班愻由成都縣令遷梓州刺史。轉刺閬、澧、硤(峽)三州,拜夔州刺史。至大歷十四年(779年)正月,卒于夔州官舍。據(jù)陳浩銘先生對《班愻墓志》結合《全唐詩》所收兩首《送夔州班使君》詩所作的考察,“無論從時代還是詩意,都進一步坐實了詩中的‘夔州班使君’為夔州刺史班愻?!盵23]
2.《唐夔州刺史班公故夫人崔氏墓志銘并序》。“尚書禮部郎中程浩撰”,“姪汴州參軍班遇書”。志云:“惟大歷十有三祀正月二日,夔州刺史班公葬我小君于長安高陽原,歸大塋也。夫人崔氏,望出博陵也。……武功令晞,皇考也?!盵21]229《班愻墓志》稱:“夫人博陵崔氏,武功縣令晞之女。繼夫人京兆杜氏,太仆寺主簿佐之女,……并先府君而逝?!盵21]234證知此“夔州刺史班公”即班愻。
3.《唐夔州班使君故夫人杜氏墓志銘并序》,“檢校工部員外郎兼國子博士張侁撰”,“姪汴州參軍班遇書”。志云:“皇考曰佐,……累在幕府,終于太仆寺主簿?!髿v十二年六月三日寢疾終于夔州官舍,春秋卅有五?!咕龘岽娴客職w厝于長安,以十三年正月二日窆于居安鄉(xiāng)高陽原,禮也。”又云“使君前娶博陵崔氏”[24]749。志不載“夔州班使君”之名。合上引班愻及妻崔氏墓志觀之,此班使君亦即班愻。《秦晉豫新出墓志搜佚三編》編者失考班府君之名。證知班愻大歷十二年(777年)已在夔州刺史任上。
4.《唐故京兆府華原縣主簿田府君(沼)夫人扶風班氏墓志銘并序》。“親弟通直郎前行京兆府武功縣尉云騎尉贄撰。堂兄萬年縣丞驍騎尉遇書”。志云:“曾祖思簡,仕至文昌春官員外郎,生祖銀青光祿大夫、秘書監(jiān)、贈右仆射景倩。秘書有子七人,夫人則第五子梓、閬、澧、硤、夔等州刺史愻之第二女,博陵崔氏之出也。”[25]班氏元和三年(808年)六月十九日卒,享年五十一。同年十一月十八日葬?!栋鄲裟怪尽份d班愻有女八人,“次適故華原縣主簿京兆田沼”。與此志符契。志稱班愻為班景倩第五子,《班愻墓志》及《姓纂》卻載班宏為“班懸”(班愻)之弟,而《姓纂》列班懸”(班愻)排行第三。疑墓志之“第五子”為“第三子”之訛。
5.《唐故京兆府萬年縣丞班府君(贄)墓銘并序》,“通直郎行京兆府法曹參軍宇文佶撰,前試太常寺奉禮郎寇茂元書”。志云:“京兆府萬年縣丞班公諱贄,字允古,扶風安陵人?!釋O思簡,禮部員外,贈許州刺史,即公之大王父?!S州生秘書監(jiān)、贈尚書右仆射景倩,即公之王父。仆射生夔州刺史愻、戶部尚書宏。……公即夔州之次子。釋褐殿中省進馬。次右驍衛(wèi)胄曹,次武功尉,次長安主簿,尋轉萬年丞?!盵21]279元和十二年(817年)五月八日卒,春秋五十四,同年十一月廿三日葬。《班愻墓志》稱“次子贄,前殿中省進馬?!逼溲阈颉⒐俾毰c此志及前引《田沼妻班氏墓志》合。
6.《唐故處士班府君(朗)墓志銘并敘》。兄班河撰,隴西李總書。志云:“曾祖景倩,秘書監(jiān),贈左仆射。大父夔州刺史諱愻,皇考諱贄,京兆府萬年縣丞,君即萬年府君第五子也?!盵26]大和五年(831年)十月七日卒,享年二十九。大和六年(832年)十二月十二日葬?!栋噘椖怪尽份d其有子六人:長男啟勤,丁憂,哀毀過禮而歿。次啟祐、啟祜、啟方、啟裕、啟權。無《班朗墓志》所載班河、班朗及班圖源。疑此三人俱為后改名。
7.《大唐故朝散大夫守河中少尹扶風班府君(圖源)墓銘自述》。志云:“府君諱圖源,字羲符,其先扶風安陵人也。府君曾祖景倩,秘書監(jiān),贈尚書右仆射。祖夔州刺史諱愻,祖妣博陵崔氏夫人?;士贾M贄,京兆府萬年縣丞,贈秘書省著作郎,妣河南宇文氏,追贈河內(nèi)夫人。府君萬年第五子也?!盵24]1102班圖源咸通八年(867年)五月十二日卒,享年六十八。則生于貞元十六年(800年),長班朗三歲。班圖源及班朗墓志俱稱自己為班贄第五子,《班朗墓志》所記或有誤。
以上臚列墓志,俱可證班愻曾任夔州刺史,時間大略在大歷十二年(777年)至十四年(779年)間。其所處年代與盧綸、皇甫曙相當。由此可見,《送夔州班使君》詩中之班使君當為班愻,而非《姓纂》所載班宏之孫、班肅之子班震?!端唾缰莅嗍咕吩姴荒茏鳛椤缎兆搿钒嗪晔老靛e亂的依據(jù)。根據(jù)岑仲勉先生所斷,既然“非《姓纂》錯亂”,那么,必然是“集注有誤”。換言之,柳序中的“班孝廉”并非班肅,而當另有其人。明了此點,集注與序文和史籍乖謬、窒礙之處,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前已論及,柳宗元此序當作于貞元十五年(799年)前。那么,柳宗元此序究竟作于何時呢?
序云:“家于蜀之東道,其嚴君以客卿之位,贊是方岳,為大夫良。今將拜慶寧覲,光耀族屬,是其可歌也?!薄皣谰?,即“班孝廉”之父。方岳,《柳集》及《校注》俱引宋孫汝聽注:“《書》:諸侯朝于方岳。此言方岳,謂東川節(jié)度使?!碧迫肆曇苑皆婪Q方鎮(zhèn)節(jié)度或刺史。如陳子昂《唐故袁州參軍李府君妻張氏墓志銘》:“父某,唐戶部侍郞,復、亳、建三州刺史。尚書北斗,始贊于南宮;方岳專城,終榮于獨坐?!?《全唐文》卷216)這里的“方岳”,即謂張氏之父曾任復、亳、建三州刺史?!翱颓洹?,集注無注。岑仲勉先生云班父“客佐東川”,非是?!笨颓洹蹦酥^鴻臚卿。宋人洪邁《容齋四筆》卷15:“唐人好以它名標榜官稱,今漫疏于此。……鴻臚為客卿、睡卿?!盵27]唐鴻臚寺置卿一人,從三品,“掌賓客及兇儀之事,領典客、司儀二署,以率其官屬,而供其職務”[28]。由是知“班孝廉”之父乃由鴻臚卿出為東川節(jié)度使,或帶“檢校鴻臚卿”之虛銜節(jié)制東川。唐肅宗至德二載(757年)始置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領梓、遂、綿等十二州,治梓州?!鞍嘈⒘奔暗跁r其父正在東川節(jié)度任上,所以“班孝廉”登第后歸覲。《校注》謂柳序貞元十五年(799年)前作,歸“于貞元間具體年代不詳之文”[16]3507。又注稱“貞元二年至十七年,東川節(jié)度使為王叔邕”[16]1519。郁賢皓先生《唐刺史考全編》也系王叔邕貞元二年(786年)至約十八年(802年)為梓州刺史[29]。則班父任東川節(jié)度,只能在貞元二年(786年)前。柳宗元生于大歷八年(773年)。而大歷三年(768年)至貞元二年(786年)的東川節(jié)度使為李叔明,史有明文,中間不容插入班姓節(jié)度者。如是,“班孝廉”歸覲,仍無處著落。那么,“班孝廉”之父節(jié)度東川究竟在何時呢?
檢《舊唐書·代宗紀》:大歷三年(768年)五月“庚午,以邛州刺史鮮于叔明為梓州刺史,充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盵14]289十二年(777年)“八月癸已,賜東川節(jié)度使鮮于叔明姓李氏?!盵14]312同書《德宗紀上》:貞元二年(786年)四月“丁未,以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李叔明為太子太傅,以東川兵馬使王叔邕為梓州刺史、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14]353。貞元九年(793年)正月“乙酉,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王叔邕來朝”[14]376?!秲愿敗肪?76:貞元十二年(796年)正月乙亥,加“劍南東川節(jié)度營田觀察使、靜戎軍使、檢校工部尚書兼梓州刺史、御史大夫王叔邕……檢校右仆射”[20]1959。證知李叔明大歷三年(768年)五月至貞元二年(786年)四月、王叔邕貞元二年(786年)四月至十二年(796年)正月在東川節(jié)度使任上。其間,“班孝廉”之父無任職可能。而王叔邕貞元十二年(796年)至貞元十七、八年(801年、802年)任東川節(jié)度,無論是《校注》,還是《唐刺史考全編》,俱沒有提供任何證據(jù)。因此,王叔邕此段時間任職是有疑問的。
新出《唐故朝議郎使持節(jié)普州諸軍事普州刺史賞紫金魚袋京兆韋府君(甫)墓志銘并序》(貞元十八年十二月十九日):“貞元六年,劍南東川節(jié)度觀察使王公,欽味英聲,辟為本道營田副使,仍奏授殿中侍御史內(nèi)供奉。至八年,重奏權知普州事,仍贈緋魚袋,本官如故。至十二年即真。十七年冬,廉使以公課績居深,頌聲遐著,奏兼節(jié)度副使,仍賞紫金魚袋?!盵30]此“貞元六年劍南東川節(jié)度觀察使王公”,正在王叔邕任期,其“王公”為王叔邕無疑。耐人尋味的是志續(xù)云“十七年冬,廉使……奏兼節(jié)度副使”。“廉使”為唐人謂節(jié)度觀察使的習稱。此稱“廉使”,不僅僅是因為行文典雅而作的字詞變化,似有區(qū)別于東川節(jié)度使“王公”之意。如此釋讀不誤,則表明貞元十二年(796年)韋甫真拜普州刺史以后,王叔邕也被未具名的廉使替代。至十七年(801年),廉使奏兼東川節(jié)度副使。是志撰者為“劍南西川節(jié)度掌書記、殿中侍御史京兆王良士”,同處蜀中,應該諳熟東川的情況。另一方新出墓志也可以為上述解讀提供鐵證。
裴次元《唐故遂州都督府司馬上柱國賜緋魚袋孫府君(宥顏)墓志銘并序》:“大司寇王公昂奏授刑部主事?!軞q序,補門下省主事,加勛積,轉授上柱國,因賜升品,敘朝議郎,旋改吏部主事。……終秩,授門下省錄事,轉太子內(nèi)直郎。……無何,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今仆射王公奏知上都進奏院,踰年授永州長史。一心勤勵,四變星霜。以勞序,遷授遂州司馬,加賜章服?!T歸,端居宴閑?!载懺迥晡逶仑ト諝{于西京延壽里之私第,享年六十八?!盵31]大司寇即刑部尚書。據(jù)嚴耕望先生考證:王昂大歷十二年(777年)五月十一日,由檢校刑部尚書、知省事貶連州刺史[32]993。則王昂奏授孫宥顏刑部主事當在此前。三年之后,孫宥顏補門下省主事,旋改吏部主事。終秩,授門下省錄事,轉太子內(nèi)直郎。無何,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王公奏知上都進奏院。從孫宥顏仕歷考察,計其知上都進奏院,必已在唐德宗貞元中。如上所征,王叔邕貞元二年(786年)至十二年(796年)在東川節(jié)度使任。是知此志中“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今仆射王公”,必即王叔邕。孫宥顏貞元十五年(799年)五月二十三日卒,次年正月十日葬。則志文當作于貞元十五年(799年)六月至十二月間。志稱“今仆射王公”,證知王叔邕貞元十五年(799年)秋冬已在仆射任上。賈耽貞元十五年(799年)四月二十一日由右仆射遷左仆射,至貞元末,遷門下侍郎[32]56-57。是知志所謂“仆射”,當為右仆射。王叔邕當繼賈耽任右仆射者。《唐仆射丞郎表》失收,可據(jù)補。
既然王叔邕貞元十五年(799年)四月已在朝為尚書右仆射,顯然易見,王叔邕此前已缷任東川節(jié)度使。而這個時點,恰合“班孝廉”歸覲東川的時間。因此,繼王叔邕任東川節(jié)度使者,應該就是“班孝廉”之父。這既與《韋甫墓志》所敘之“廉使”相印證,也可以為序文“家于蜀之東道,其嚴君以客卿之位,贊是方岳”作出合理的解釋,同時,還可以補正《唐刺史考全編》的疏誤。貞元十二年(796年)正月,與王叔邕加檢校尚書右仆射同時敘進兼官的方鎮(zhèn)還有成德軍節(jié)度使王武俊、河中節(jié)度使渾瑊、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嚴振、魏博節(jié)度使田緒、幽州節(jié)度使劉濟、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陳許節(jié)度使曲環(huán)、淮南節(jié)度使杜佑、邠寧節(jié)度使張獻甫、義成軍節(jié)度使李復、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樊澤、涇原節(jié)度使劉昌等人。查閱吳廷燮《唐方鎮(zhèn)年表》,是年正月加兼官官員,同年春俱無遷徙。因此,貞元十二年(796年)春,王叔邕入朝任職的可能性較小。而貞元十三年(797年)春,辛殆庶下第游南鄭,不在長安,《柳宗元集》卷23有《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鄭序》可證。辛殆庶游南鄭的干謁者,即“班孝廉”的外王父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嚴震。很有可能辛殆庶與“班孝廉”相識于此時。所以,在明年或后年“班孝廉”明經(jīng)登第歸覲時,辛殆庶托請柳宗元寫下了這篇名作《送班孝廉序》。
上引扶風班氏家族墓志,俱出班景倩族系。但“班孝廉”似非班景倩后裔。近年新出班洙《唐瓊王友扶風班公夫人張掖烏氏墓志銘并序》云:“爰以及笄之歲,歸于扶風班公滋,時任冀王府參軍,即故驃騎、洪州都督府君之仲子也?!盵24]984烏氏開成四年(839年)閏正月四日卒,享年卌一。以其年二月十四日“祔于洪州府君之塋?!睆氖老悼?,此“洪州府君”也非班景倩后胤;從時間看,其都督洪州當在代宗和德宗時。時間與任東川節(jié)度使的“班孝廉”嚴君相當,很有可能兩者為同一人。而這一支活躍在代宗、德宗政壇的扶風班氏人物并不見載于傳世文獻,其世系及詳細情況還有待于更多新材料的出現(xiàn)①。
綜上所述,柳宗元《送班孝廉序》中之“班孝廉”,并非宋代注家所謂班肅,而是另有其人。“班孝廉”為班肅,實為宋代注家的臆測之詞?!端唾缰莅嗍咕吩娭兄嗍咕卜恰缎兆搿匪d班宏之孫班震,而是班宏之兄班愻?!鞍嘈⒘敝敢卜前嗪?,乃是未知其名、貞元十二年(796年)后繼王叔邕任東川節(jié)度使者?!端桶嘈⒘颉返膭?chuàng)作時間,當在貞元十四年或十五年(798或799年)春,“班孝廉”之外王父嚴震未卒之前。
扶風班氏在漢代為名門望族,班彪、班固之名,家喻戶曉。到了唐代,扶風班氏勢已衰落。檢閱兩《唐書》,班氏一族有傳者,惟班宏一人而已。但本傳對班宏子嗣、婚媾只字未提。唐代縉紳譜牒專著《姓纂》對扶風班氏的記載也極簡略。由于文獻資料的匱缺,使得后世在涉及班氏人物的注解時往往多臆測之詞。所謂地不愛寶,顯晦有時,近年班愻等墓志的相繼出土,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傳世文獻在扶風班氏家族記載上的不足。志文雖未直接涉及柳宗元和“班孝廉”,但有效利用這些墓志,可以從側面為我們解決《送班孝廉序》系年問題提供可能,也為深入研究柳宗元生平交游和散文作品提供了新的契機,理應得到我們的重視。
注釋:
①此節(jié)蒙洛陽師范學院毛陽光先生教示,銘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