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玲
(吉林警察學(xué)院 中外語言系,長春 130000)
唐傳奇小說《霍小玉傳》代表著唐傳奇發(fā)展的又一高峰,明代胡應(yīng)麟的《少室山房筆叢》中提及此篇,稱“此篇尤為唐人最精彩動人之傳奇”。
《霍小玉傳》之所以能征服無數(shù)讀者,除了凄婉絕美的悲劇式愛情題材,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作者蔣防成功刻畫了霍小玉和李益這一對個性鮮活的主人公形象。對于《霍小玉傳》的男主人公李益,傳統(tǒng)上較為統(tǒng)一地將其視為又一個典型的負心漢形象,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是卞孝萱先生在《〈霍小玉傳〉是早期“牛李黨爭”的產(chǎn)物》中,以大量史料文獻為基礎(chǔ)考證分析了作者蔣防的創(chuàng)作意圖,提出蔣防為了在朋黨之爭中助陣元稹和李紳,故意捏造故事刻畫了李益這一“重色”“負心”的人物形象[1]。
21世紀以來,對《霍小玉傳》的研究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有所繼承和創(chuàng)新。其中,方堅銘在卞孝萱先生觀點的基礎(chǔ)上,提出《霍小玉傳》不僅僅是一篇愛情悲劇,更是一篇黨爭過程中產(chǎn)生的“攻擊型”作品[2]。而現(xiàn)代學(xué)者關(guān)四平先生的“負約”說,另辟蹊徑地提出了《霍小玉傳》的一種新的解讀方式。關(guān)四平先生首先肯定了李益對霍小玉的愛自始至終沒有改變,認為 “李益是迫于客觀壓力的‘負約’,而非主觀感情上的‘負心’”。在封建禮教的壓迫下,李益對霍小玉避而不見實屬被逼無奈,而這種看似涼薄無情的處理方式除了社會文化的原因,也部分緣于他自身的性格的軟弱和妥協(xié)。因此,對霍小玉的悲劇性結(jié)局,李益應(yīng)負次要責任,而唐代婚戀觀念、門第觀念與婚姻制度才是造成悲劇的根本原因,從而推出《霍小玉傳》的深層蘊涵“在于揭示唐代門第觀念與婚姻制度扭曲青年男女美好感情的功利性與落后性,應(yīng)該重點挖掘男女主人公愛情悲劇后面的社會文化原因,而非著重批判個人道德方面的問題?!盵3]
從關(guān)四平先生的觀點來看,到底是“負心”還是“負約”,李益要負主要責任還是次要責任,不僅關(guān)系到對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合理解讀,更關(guān)涉對作品主題意蘊的理解。將李益定性為一個“負心人”無疑降低了作品的思想價值,削弱了作品對唐代社會文化的深刻批判性。對于“負約說”,有學(xué)者提出,雖然歷史背景與時代環(huán)境對解讀作品主旨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應(yīng)該是“從文本實際出發(fā),認真體會作者的真實意圖和創(chuàng)作動機”[4]。
筆者認為,李益先盟誓再毀約的行為所造成的悲劇性后果是明確的,拋開作者蔣防對李益這一人物的主觀“攻擊”不論,僅從文本的角度分析,“負約”說也有多處可商榷之處。對此,筆者提出以下三個問題,以探討李益“負約”說的合理性。
李益“負約”說成立的前提是,李益對霍小玉的愛情是真誠深厚的,這份愛經(jīng)歷了從“定約”到“守約”的過程且自始至終并未發(fā)生過改變,甚至隨著兩人交往日久,境界有所提升,有了結(jié)婚的打算。
從李益初見霍小玉時“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曜”;相處過程中屢有重誓如“平生志愿,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舍?!被粜∮袢ナ篮罄钜嫫椴恢梗C李益對霍小玉有情并不難。然若說這份情足以驅(qū)動李益產(chǎn)生結(jié)婚的念頭,使之產(chǎn)生與霍小玉共度余生的信念與勇氣,則有待商榷。
中唐時期有妓女與士子交往的社會風氣,作者蔣防寫李益在中進士之后也如眾多士子一樣附庸風雅“思得佳偶,博求名妓”可見一般。但因為唐人婚姻觀中門閥意識極重,士子與歌妓可以漫談愛情,卻絕不能談及婚姻。李益“門族清華”,又兼“進士擢第”,對于婚姻觀念中“門第相當”這一不可逾越的鴻溝,李益應(yīng)當自始便知。加之李家“太夫人素嚴毅”,可見其家風謹嚴,李益對其婚姻不僅并無自主權(quán),以其家世門第,若有一日論及婚娶事宜,女方家也定非小門小戶一般女子,更遑論妓女,這一點他也應(yīng)當心知肚明。
因此,從“思得佳偶,博求名妓”的初衷來看,李益與霍小玉相交,沒有結(jié)成婚姻事實的思想基礎(chǔ)。
也正是因為他對現(xiàn)實并非一無所知、一腔孤勇,所以這也才有了中宵之夜,霍小玉向他哭訴擔憂時,他“不勝感嘆”;才有了后來當霍小玉對他說只要八年歡愛時,他“且愧且感”。他的“嘆”從何而來?“愧”從何而起?
顯然,前后兩次有感,他的“感”是相當復(fù)雜的,第一次,感于意外,嘆于世情,自己無心插柳,卻不想竟收獲了霍小玉的至情真心;第二次,感于霍小玉的委曲求全,卻又愧于對小玉的深情無能為力。
那么,既然說李益與霍小玉交往并無結(jié)婚的打算,又如何解釋李益在交往過程中數(shù)次指天地而誓,次次言及生死,“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呢?
筆者認為,李益的誓言有多大的可信度,是值得懷疑的。
且不論初見小玉時他那句經(jīng)典的“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眴慰次恼轮鯇懤钜媛犅匁U十一娘為他尋得一品貌俱佳的女子后,“生聞之驚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李益以進士出身,名門子弟,得意忘形時對鮑十一娘這樣一個媒婆尚能脫口說出“一生作奴,死亦不憚?!笨梢娎钜鏋槿擞兄兰易拥艹S械妮p佻孟浪的一面。對李益來說,興起時發(fā)誓,或許只是他表達情緒的一種手段,至于內(nèi)容是什么,會不會有效力,效力何時產(chǎn)生,他是不管的。
因此,以李益之誓言來證其有意與小玉共結(jié)連理也是不足為信的。
而對霍小玉來說,悲劇的產(chǎn)生正是由于李益一次又一次輕易的許諾,才使她逐步喪失了對自己身份的理智性認知,也正是由于李益對自己情感定位的欺瞞才使霍小玉深陷浪漫的旋渦而不能自拔。這是李益不能逃脫道德指責的第一個方面。
李益“負約”說認為,在封建禮教之下,李益絕情“是迫于家庭與社會等客觀外界的壓力,而非李益主觀內(nèi)因的‘負心’”。由于李益尚在途中,家里“太夫人已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憑這一點可知,與表妹聯(lián)姻一事非出自李益本人的意愿,因此李益主觀上是沒有責任的。其二,由于母親嚴厲,李益雖不敢將內(nèi)心想法和盤托出,但“逡巡”與“辭讓”等詞語,卻說明李益主觀上還是有抗爭的意愿的,只是考慮到即便爭取,也無可能,這只能說明其性格軟弱,不能說明其變心。
對此,筆者認為,臨行前霍小玉已然據(jù)實將未來的情況分析得八九不離十,“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愿結(jié)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冢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p>
因而,得知家中已經(jīng)為他安排下婚事這一消息對李益來說并不突然。按常理,如果他主觀上真有與霍小玉“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的意愿與準備,回家之后會有所行動,即便最后不免被逼無奈接受了現(xiàn)實,卻也要滿足以下兩個條件才足以證明他用情深厚且初衷良善:一是試圖協(xié)商不成;二是努力抗爭無果。
但從前文分析可知,李益并沒有與妓女身份的霍小玉廝守一生的決心,也沒有為其抗爭到底的思想準備,所以當?shù)弥赣H給自己定下亦為甲族的表妹盧氏時,他因“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遂就禮謝”,行為上既沒有嘗試與家人協(xié)商,也沒有與封建禮教作斗爭的努力,原文中唯一可看出其掙扎的一瞬便是“逡巡”二字而已, 小說寫到這里,按照“負約”說的看法可以理解為李益性格軟弱。
筆者認為,人性是復(fù)雜多面的,一個在父母師長面前聽話守禮的好孩子,不一定就是軟弱的。而“逡巡”這兩個字恰恰說明了人性的復(fù)雜和李益這一形象的豐滿立體。因為李益有著少年書生浪漫的一面,所以他對小玉有情,也被小玉所感;他也有世家子弟輕佻孟浪的一面,所以他動不動就“引諭山河,指誠日月”;現(xiàn)在面對家里安排的親事,他又表現(xiàn)出自私和涼薄的一面,因為我們很快就看到,他只是一轉(zhuǎn)念便接受安排,積極忙碌于籌錢備婚。
此時既然大勢已定,本應(yīng)當對霍小玉言明一切,盡快作以了斷,然李益僅從自己的角度考慮,采取了對他而言最簡單的方式,“不遣漏言”,以逃避的方式“欲斷其望”。對此,“負約”說下李益的思維邏輯是,衍期負約既然已成事實無可改變,解釋糾纏也無益,徒增小玉的失望,因而封鎖消息,隱瞞真相反而是一種為對方著想的善意,更可證明他對霍小玉的愛。但事實上,這種“善意”的客觀結(jié)果是,消息阻塞遲滯如鈍刀割肉般日日摧殘折磨著小玉,進一步推動了悲劇的發(fā)生。
可以說,以小玉臨別之際提出“八年之約”的情形來看,她對李益雖用情至深,但并非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女子,她對現(xiàn)實也有相當清醒的認識——“妾本娼家,自知非匹?!比衾钜婺芴拐\以待,未必不能獲得諒解。令人嘆惜的是,無論是面對小玉,還是面對家人,李益都采用了最容易也最有利于自己的處理方式,前有口頭上的花言巧語,后有行動上的不作為,正是他一次次告白和指天地發(fā)毒誓的行為給了小玉不切實際的希望,一步步將她引至懸崖的邊緣。
如果說前面不帶只言片語給小玉還可解釋為是一種善意的謊言的話,聽聞小玉悒怏成疾,卻仍能“慚恥忍割,終不肯往?!北悴唤饲榱?。甚至直到李益被黃衫客挾至小玉家中,自進到屋后仍緘默無言,眼見小玉悲憤交加倒地離世,其“母乃舉尸,置于生懷,令喚之”,仍不見其發(fā)一語。
這份將絕情進行到底的偏執(zhí)實在不能全歸咎于世俗的門第觀念的壓迫,更難以用“性格軟弱”來解釋,因為一個性格軟弱的人絕難以做到如此堅定的絕情。
生命的最后,霍小玉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含恨說:“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此后,李益婚后夫妻不諧。他時常能在家中發(fā)現(xiàn)種種不尋常的跡象,“生方與盧氏寢,忽帳外叱叱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余,姿狀溫美,藏身瑛慢,連招盧氏?!?/p>
關(guān)四平先生認為,這一結(jié)局很有些畫蛇添足,霍小玉的復(fù)仇同時也傷害了其他女人,使得其形象不那么完美,且這一結(jié)局也丑化了李益的形象, 與前面李益的真情形成矛盾,因此,只有用李益“負約”而非“負心”來解釋,才能將批判的矛頭指向畸形的社會規(guī)范問題,并能相應(yīng)地強化這篇小說所反映的社會意義。
然而,筆者認為,正是因為強行拔高了李益的情感境界,給予了他這一形象不能負擔的“真情”,賦予他不同于一般士子的“浪漫”,才使得“負約”說將小說后面大半部分的內(nèi)容看成是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與作品所呈現(xiàn)的客觀效果之間的矛盾,將李益婚后夫妻不諧看成是對兩個主人公形象的丑化。
實際上, 這一結(jié)局不僅是對李益?zhèn)€性中自私、薄情的一面的延續(xù),更是對封建等級制度的巨大諷刺。
李益婚后的非正常行為是巨大的心理壓力下導(dǎo)致神經(jīng)緊張,從而產(chǎn)生的幻聽、幻象。分析其心理壓力的來源,當歸因于霍小玉慘死當前,他受到了強烈的視覺沖擊,最后一刻小玉聲嘶力竭地控訴更加重了他對最后四句的注意力和記憶力:
“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以致從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回想過往種種,以李益的涼薄與自私使得他越發(fā)無法想象情深如霍小玉這般剛烈的女子竟會原諒他,以致對恍惚間小玉復(fù)生說出“‘愧君相送,尚有馀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嘆。’”這般重要的話語都選擇性地忽略了。
美好純潔如霍小玉,雖生時身份地位卑下,卻能至情至性,死后亦得以放下恩怨,翩然而去;而如李益這般“門族清華”的才子,枉自風流,以己心度人心,也只能堅信霍小玉會化為厲鬼糾纏報復(fù),這使他最終產(chǎn)生了幻聽、幻象,導(dǎo)致“大凡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的悲慘下場。
這是何等的諷刺。
綜上而論,對李益這一形象的解讀還應(yīng)充分考慮到人性的復(fù)雜,既不應(yīng)當否認李益對小玉有情,也不應(yīng)該為升華主題而過度提高他的情感境界,李益在明知社會大眾對婚姻持有的普遍的門第觀念,以及其家庭對子弟的嚴規(guī)誡律的情況下“博求名妓”,初衷只能是為附庸當時士子與妓女交游的風流。在與小玉交往的兩年間,李益曾被小玉的真情打動,一度許以重諾,然而士子的情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遇到現(xiàn)實壓力便土崩瓦解,之后回避不見,甚至對其“資用屢空”“疾侯沉綿”的境況置之不理,直至小玉最終含怨離世。從道德層面來看,他的行為反映了世家子弟的涼薄與自私,不僅負了霍小玉的一片真心,更是負了為君子的一份良心。而李益“負約”說因缺乏對李益“博求名妓”這一動機的分析,過度夸大了李益對霍小玉的感情,回避了李益對來自社會家庭的客觀壓力的基本認知,以致對李益的“薄情”的道德批判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