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逢亮，匡鵬飛

（1.中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2.華中師范大學 語言與語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9）

一、引言

形式動詞在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語法系統(tǒng)中占據(jù)重要地位。目前，學界對典型形式動詞如“進行”“加以”的研究較為充分，而一些普通動詞在使用過程中逐漸具備了形式動詞的屬性，向形式動詞靠攏，這種現(xiàn)象尚未引起足夠的注意?！氨硎尽本褪沁@樣一個動詞，它在言說動詞的基礎上衍生出形式動詞的用法，使用頻率較高，值得作細致的描寫和分析?！氨硎尽痹凇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有兩個義項：義項一是“用言語行為顯出某種思想、感情、態(tài)度等”，義項二是“事物本身顯出某種意義或者憑借某種事物顯出某種意義”[1]87。本文所討論的具有形式動詞用法的“表示”指的是其第一個義項。

“表示”的特殊之處在于可以攜帶雙音節(jié)及物動詞作賓語，這一點一些辭書已經(jīng)注意到了?！冬F(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和《動詞用法詞典》均收錄了“表示”一詞，且都指出了它可以帶動詞作賓語的情況。①參見呂叔湘主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82頁；孟琮、鄭懷德、孟慶海、蔡文蘭編《動詞用法詞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第49頁。其中《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對“動詞作賓語句”進行分析時提到了形式動詞和普通動詞的區(qū)別，認為形式動詞不能以名詞為賓語，只能以動詞為賓語，而普通動詞既可以帶動詞作賓語，也可以帶名詞作賓語。②參見呂叔湘主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32頁。形式動詞即書中所說的B類動詞，A類動詞即普通動詞，所舉例詞為“喜歡”“表示”“開始”。不過，朱德熙先生認為形式動詞的賓語“其中有少數(shù)是地地道道的名詞，例如：進行戰(zhàn)爭|進行（作）手術(shù)|進行口試”[2]。表面看來，《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和朱德熙先生在形式動詞賓語性質(zhì)的問題上觀點不盡一致。但是，如果將“進行”看做兼有普通動詞和形式動詞用法的詞，則雙方的觀點并無出入。這樣處理的好處是可以更清楚地界定形式動詞的特征?！斑M行”并不是純粹的形式動詞，典型程度最高的形式動詞“加以”就沒有帶名詞賓語的情況。胡裕樹、范曉兩位先生就曾指出過“進行”類形式動詞和“加以”類形式動詞的區(qū)別，他們認為“進行”“作”還有普通動詞的語法功能，虛化程度不如“加以”類形式動詞。③參見胡裕樹、范曉《動詞研究》，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268-269頁。與“進行”類似，“表示”既能以動詞為賓語，又能以名詞為賓語，這兩種用法也應該進行區(qū)分。但是，“表示”的形式動詞屬性基本上沒有受到研究者的注意，《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更是明確指出了“表示”普通動詞的性質(zhì)。值得提及的是，陳寧萍曾指出“表示”能夠用來測定動詞名性的強弱①參見陳寧萍《現(xiàn)代漢語名詞類的擴大——現(xiàn)代漢語動詞和名詞分界線的考察》，《中國語文》，1987年第5期，第384-386頁。。另外，袁毓林在討論動詞的配價層級時提到“表示”是形式動詞，不過沒有專門加以論證。②參見袁毓林《漢語配價語法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18頁。

本文的基本看法是：“表示”逐漸具備了形式動詞的屬性，而且其形式動詞用法是在普通動詞用法的基礎上虛化而成的。下面本文將通過對“表示”和典型形式動詞“進行”的比較揭示二者在語法上的共性及互補之處，并對“表示”的語法化過程作一分析。

二、“表示”賓語的不同類型

動詞和賓語之間存在互動關(guān)系，賓語類型的變化會引起動詞詞義及語法功能的調(diào)整?！氨硎尽本哂胁煌男再|(zhì)正是因為其賓語范圍的擴大。

“表示”的基本用法是作為言說動詞使用，和“說”意義相近，往往可以相互替換，也可以連用，例如：

（1）德國柏林中國問題專家霍爾特曼表示說，中國節(jié)儉辦全運，讓大家看到這項傳統(tǒng)賽事的希望。（《人民日報·海外版》2013-09-04）

例（1）中的“表示說”可以替換為“表示”或者“說”，句義基本不變，這說明“表示”和“說”同樣具有言說動詞的性質(zhì)。

“表示”帶賓語一般用來記錄說話者的言語。而對于談話內(nèi)容，既可以細致地原樣引述，也可以簡要地加以概括。所以“表示”的賓語從形式上來說構(gòu)成了由復雜到簡單的連續(xù)統(tǒng)。例如：

（2）聯(lián)合國秘書長千年發(fā)展目標問題高級顧問杰弗里·薩克斯表示：“‘一帶一路’倡議是當代經(jīng)濟史上最重要的經(jīng)濟發(fā)展舉措之一，這一倡議將帶來美好愿景?！保ā度嗣袢請蟆?017-04-15）

（3）尼泊爾官方媒體《新興尼泊爾報》總編輯拉瑪蘇對本報記者表示，“一帶一路”不僅能夠增進中尼間相互了解和傳統(tǒng)友誼，而且有利于為中尼合作奠定堅實的民意基礎和社會基礎。（《人民日報》2016-08-05）

（4）納扎爾巴耶夫表示感謝中國支持哈薩克斯坦提出的建立亞洲安全與合作體系的倡議。（《人民日報》1993-10-19）

（5）在這里，我代表我們黨，向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的朋友們，表示衷心的感謝。（《鄧小平文選》第三卷）

（6）a.為了開好這次外長會議，中國政府做了大量工作，他對此表示謝意，并期待這次會議取得圓滿成功。（《人民日報》2001-05-24）

b.習主席此前曾訪問過芬蘭兩次，他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次能再次同他見面我很高興。今年也是芬蘭獨立100周年，我們對習主席的來訪表示感謝。（《人民日報》2017-04-04）

上面例（2）至例（6）代表了“表示”的不同分布情況。例（2）和（3）中“表示”的賓語都由復句構(gòu)成，復句中的分句是主謂結(jié)構(gòu)完整的句子。這種情況的“表示”與賓語之間必然存在停頓。一般來說，如果停頓用冒號表示，那么賓語屬于直接引用原話；如果停頓用逗號表示，則既可以是直接引述原話，也可以是對原話進行調(diào)整后的間接引述。例（4）至例（6）中“表示”都是與賓語直接組合，不存在停頓。例（4）中“表示”的賓語是主語承前省略的從句，形式上不宜過長。例（5）中“表示”的賓語是偏正結(jié)構(gòu)的短語。例（6）中“表示”的賓語是名詞、動詞。不難發(fā)現(xiàn)，從例（2）到例（6），“表示”的賓語從形式上來說越來越簡短，和“表示”之間的線性距離越來越近，句法關(guān)系也越來越密切。

例（2）至例（6）中的“表示”和“說”之間的差異也呈現(xiàn)遞增之勢。上面例（2）和（3）中的“表示”都可以用“說”進行替換，特別是例（2）中的“表示”在書面表達中還可以省略，默認值就是“說”的意思。例（4）中的“表示”也可以替換為“說”，不過根據(jù)語境，表達效果不如“表示”得體。例（5）（6）中的“表示”無法用“說”替換。這說明從例（2）到例（6）中的“表示”與“說”之間的語義關(guān)系越來越疏遠，“表示”的詞匯義越來越不具體。

從結(jié)構(gòu)上來說，“表示”賓語的主要類型為：主謂結(jié)構(gòu)的句子、謂詞性短語、名詞性短語、謂詞或名詞。這幾種成分在結(jié)構(gòu)上的關(guān)系是：主謂結(jié)構(gòu)的句子省略主語就是謂詞性短語，謂詞性短語省略附加成分（如賓語、狀語）則簡省為謂詞，謂詞之前若添加定語則成為定中結(jié)構(gòu)的名詞性短語，一些謂詞有對應的名詞。具體來說，當“表示”的賓語是主謂結(jié)構(gòu)完整的從句，而且賓語從句的主語和主句的主語所指相同，賓語從句的主語就可以省略。例如：

（7）他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他感謝中國政府近年來在應對氣候變化問題上發(fā)揮的領導作用，贊賞中國所作出的努力和巨大貢獻，并希望中美兩國在應對氣候變化問題上繼續(xù)加強合作。（《人民日報》2017-05-04）

例（7）中“表示”之后的第一個賓語從句是完整的主謂結(jié)構(gòu)，從句的主語“他”同主句的主語“他”同指，因而賓語從句的主語“他”可以省略，相關(guān)部分可以變換為例（8）。

（8）他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感謝中國政府近年來在應對氣候變化問題上發(fā)揮的領導作用。

例（8）中“感謝”的賓語還可以省略，這樣“表示”的賓語就只剩下一個謂詞，當然，“感謝”的賓語也可以由介詞引導置于“表示”之前，即例（9）：

（9）他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對中國政府近年來在應對氣候變化問題上發(fā)揮的領導作用表示感謝。

例（9）中的“感謝”可以添加定語，也可以替換為“謝意”。

可見，“表示”的賓語是無主句和動詞這兩種情況存在結(jié)構(gòu)上的變換關(guān)系，將無主句中的賓語成分用介詞提到“表示”之前，從形式上就只剩動詞作“表示”的賓語，形成“表示+V”的格局。

總之，“表示”的內(nèi)容可以用句子、句群具體地表達，也可以通過省略“壓縮”成合適的動詞或?qū)拿~概括地表達，由于名詞和動詞概括性強，適用范圍大，因而顯得程式化。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我們認為“表示”以名詞為賓語時不是形式動詞，而是普通動詞向形式動詞過渡的階段。

“表示”的賓語中心語除了雙音節(jié)的名詞、動詞，還可以是雙音節(jié)形容詞，這種情況比較特殊，典型形式動詞不具有這種語法特征。例如：

（10）伍紹祖對日本支持北京舉辦第十一屆亞運會表示感謝。海部對北京亞運會圓滿成功表示高興。（《人民日報》1991-04-24）

因此，“表示”的賓語若是謂詞，包含動詞、形容詞兩種情況，且一般是用來表明情感態(tài)度的。只有在以動詞為賓語的情況下，“表示”才是形式動詞。因為形式動詞最重要的句法特征是帶雙音節(jié)及物動詞作賓語，同時雙音節(jié)及物動詞會失去帶賓語的能力?！氨硎尽币孕稳菰~為賓語時標記前置受事的句法作用并不明顯。

三、“表示”和“進行”的對比

（一）“表示”和“進行”句法功能的共性

“表示”和“進行”在入句表現(xiàn)上具有明顯共性：都可以帶雙音節(jié)及物動詞作賓語，并且及物動詞的受事須前置。下面例（11）至例（13）正是反映了二者的共性。

（11）在該法醞釀伊始，中方就對其中包含的多項反華條款表示過嚴重關(guān)切，并向美方進行過多次嚴正交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1994年第13期）

（12）中國認為對于一些國家發(fā)生的嚴重違反人權(quán)的事件，聯(lián)合國應該以適當方式表示關(guān)注和進行干預。（《人民日報》1995-10-26）

（13）施奈德被捕的消息公布后，德意志銀行表示歡迎，準備對他進行指控，該銀行的股票昨日開始下跌。（《人民日報》1995-05-22）

以上三個例句中“表示”和“進行”在句子中的分布位置具有同一性，區(qū)別在于“表示”的賓語動詞一般表征心理活動，“進行”的賓語動詞一般表征動作行為。下面我們進一步從意義和語法特征兩方面對“表示”和“進行”的共性予以說明。

“表示”在“PP+表示+V雙”的句法框架中呈現(xiàn)虛化態(tài)勢①本文中PP指介詞結(jié)構(gòu)，V雙指雙音節(jié)動詞。，逐漸具備了形式動詞的屬性，這是討論“表示”和“進行”共性的前提。首先，在“PP+表示+V雙”結(jié)構(gòu)中，“表示”的詞匯義不明顯，如“表示感謝”和“感謝”基本意義一致。當然，“意義”實際上是個很復雜的概念。利奇將意義分為七種類型②參見杰弗里·N·利奇《語義學》，李瑞華等譯，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13-19頁。，“表示+V雙”和“V雙”雖在理性意義上區(qū)別不大，但是二者在言語活動中卻不等值，有不同的社會意義?！氨硎?V雙”一般用在新聞報道或者講演及正式談話中。例如：

（14）江澤民首先對奧巴桑喬來訪表示熱烈歡迎。他說，“我愿借此機會對閣下當選為尼日利亞總統(tǒng)表示祝賀”。（《人民日報》1999-04-13）

例（14）中第一個句子屬于對事件的報道，第二個句子屬于直接引用原話，都用到了“表示”。由于“表示”的存在，整個句子顯得莊重而嚴肅。“進行”也是如此，例如雖然“進行調(diào)查”與“調(diào)查”理性意義一致，但是顯然前者更加正式。

其次，“表示”具備了與“進行”相似的語法功能。宋玉珂對“進行”的語法作用作過探討。該文指出了“進行”在語法上的六個方面的作用，其中前三個是相對關(guān)鍵的。①參見宋玉珂《“進行”的語法作用》，《語言教學與研究》，1982年第1期，第59-64頁。我們認為“表示”實際上也具有同樣的語法功能。如該文所說“進行”的第一點作用：“解決雙音節(jié)動詞加修飾語不能作謂語的矛盾”[3]59，“表示”也具備，在“向XXX表示親切的慰問”中，若沒有“表示”的支持，“親切的慰問”不能單獨作謂語。再如第二條：“解決狀語定語不能并用于一個詞的矛盾”[3]61，在“親自表示親切的慰問”這一結(jié)構(gòu)中，狀語“親自”和定語“親切”能夠共同修飾動詞“慰問”。第三個作用是“解決句子沒尾巴的矛盾”[3]61，這一點，姜自霞、丁崇明稱為“進行”的“完句功能”②參見姜自霞、丁崇明《虛義動詞的完句功能及特點——以“進行”為例》，《漢語學習》，2011年第2期，第84-87頁。?！氨硎尽蓖瑯佑型昃渥饔茫缭凇跋蛴嘘P(guān)人員慰問”這一結(jié)構(gòu)中，只有添加“表示”才能使結(jié)構(gòu)站得住腳?！氨硎尽焙汀斑M行”的共性還能從二者之間可以相互替換看出，例如：

（15）北京時間9月17日，在廣州恒大亞冠1/4決賽客場挑戰(zhàn)萊赫維亞之前，恒大俱樂部官方網(wǎng)站發(fā)布感謝信，對遼寧宏運、上海申花、長春亞泰等俱樂部同意與恒大調(diào)整中超賽程進行感謝，同時也感謝中國足協(xié)和廣州足協(xié)的支持。（《中國網(wǎng)》2013-09-18）

例（15）中的“進行”可以替換為“表示”，而且以用“表示”為常。

傅雨賢曾對“進行”謂語句及其相關(guān)句式的變換作過較為詳細的分析③參見傅雨賢《“進行”謂語句及其句式變換》，載《句型和動詞》，北京：語文出版社，1987年，第151-167頁。，“表示+VP”作謂語的句子具有類似的變換情況。有了“表示”的參與，一般情況下不作焦點的表征心理活動的及物動詞作為新信息占據(jù)了焦點的位置。陸儉明先生指出：“在句（子）信息結(jié)構(gòu)中，未知信息單元一般位于已知信息單元之后成為信息結(jié)構(gòu)的常規(guī)焦點?！盵4]“進行”“表示”等的作用都是將及物動詞置于焦點的位置，使其成為全句強調(diào)的成分。和SVO句型相比，“S+P+O+進行/表示+V”使O置于V之前，V是未知程度最高的新信息，所以這種結(jié)構(gòu)適用于O是已知信息的語境。例如：

（16）這樣，修筑聯(lián)結(jié)兩大洋的“鋼鐵大陸橋”的計劃便提上了日程。當然，對于這一宏偉計劃也有不同看法。有人對這項工程的效益表示懷疑。（《人民日報》1993-04-23）

例（16）中“懷疑”成為句子焦點，相關(guān)部分可以通過刪略“對”和“表示”并調(diào)整語序變換為SVO結(jié)構(gòu)的句子：

（17）有人懷疑這項工程的效益。

從以上分析可見，“表示”和“進行”有較為明顯的相似之處，這說明“表示”不只是一個言說動詞，而是具有了形式動詞的用法。從言說動詞到形式動詞是一個語法化的過程。吳福祥談到“語法化的演變以‘詞匯成分>語法成分’或‘較少語法化>較多語法化’這種特定方向進行”[5]。形式動詞仍然屬于實詞，所以“表示”應該說并未虛化成語法成分。但是它詞匯義減弱，語法功能增強，成為受事前置的語法標記也屬于語法化的表現(xiàn)。因此，“表示”正經(jīng)歷“較少語法化>較多語法化”這樣的虛化歷程?！氨硎?VP”在新聞報道及正式社交場合中使用頻率很高，促使結(jié)構(gòu)整體趨于凝固。

（二）“表示”獨特的表達功能

形式動詞的成員之間除了共性也有區(qū)別?！氨硎尽焙汀斑M行”在攜帶賓語方面有互補性。刁晏斌指出“絕大多數(shù)的心理動詞不能做‘進行’的賓語”[6]。而充當“表示”賓語的雙音節(jié)及物動詞往往是表示心理活動的，比如“贊許、贊成、贊揚、贊同、嘉許、滿意、認可、肯定、欣賞、應允、接受、歡迎、同情、寬恕、厭惡、反對、擔憂、后悔”等。這些動詞大部分都不能充當“進行”的賓語，因為“進行”一般以動作動詞為賓語。所以“表示”在選擇賓語方面恰好和“進行”構(gòu)成互補關(guān)系，這也從側(cè)面反映了“表示”不同于典型形式動詞的表達功能。

“進行+V雙”和“表示+V雙”中的V雙存在交集，即某些動詞既可以作“進行”的賓語，也可以作“表示”的賓語。下面例（18）至例（20）就說明了這個問題。

（18）a.湖北省人社廳相關(guān)人士表示，當?shù)卦诙愂?、貸款等多方面對返鄉(xiāng)大學生進行支持。（《人民日報》2016-03-18）

b.聯(lián)合國秘書長加利及絕大多數(shù)聯(lián)合國成員國，都對中國的立場表示支持。（《人民日報》1996-09-27）

（19）a.他還率領干部、群眾代表，帶著慰問品前往戒嚴部隊進行慰問。（《人民日報》1990-02-27）

b.蘆山地震引起國際關(guān)注，許多國家領導人和國際組織紛紛表示慰問。（《人民日報》2013-04-24）

（20）a.此外，華人還舉行了10余場活動進行抗議，包括在美國廣播公司東西總部所在地紐約和洛杉磯的活動。（《人民日報》2013-11-10）

b.另據(jù)報道，崔相龍9日在東京拜會了日本外務省次官川島裕，對日本審定通過歪曲歷史的教科書表示抗議，并通告了被臨時召回的事實。（《人民日報》2001-04-10）

以上三個例句表明，“進行”和“表示”都屬于形式動詞。但是，“進行+V雙”與“表示+V雙”的構(gòu)式義有所區(qū)別。具體來說，“進行”和“表示”對它們的動詞賓語存在不同的作用，凸顯了動詞不同的義面。①“義面”see Pustejovsky James.The Generative Lexicon,Cambridge,MA:MIT Press,1995,p.31.以“慰問”為例，“進行慰問”凸顯“慰問”作為具體動作行為的義面，如例（19a）中慰問人員對戒嚴部隊的慰問是實際的行動。例（19b）中“表示慰問”凸顯的是“慰問”作為情感態(tài)度及言語行為的義面，不涉及具體的動作行為?！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對“慰問”的解釋是“用話或物品安慰問候”[1]1369，“用話問候”是言語行為，“用物品問候”是動作行為，這樣的釋義和我們上面所說的“慰問”的兩個義面是對應的。

（三）“表示”作為形式動詞的非典型性

朱德熙指出準謂賓動詞的賓語“只能是某些雙音節(jié)動詞或偏正結(jié)構(gòu)，而且這種偏正結(jié)構(gòu)里的修飾語只能是體詞或形容詞，不能是副詞”[7]。朱先生以“進行”為例來證明準謂賓動詞的這種特點。如“進行調(diào)查”，“調(diào)查”可以擴展為定中結(jié)構(gòu)“周密的調(diào)查”，而不是狀中結(jié)構(gòu)；“調(diào)查”不能再帶賓語，如“進行調(diào)查農(nóng)村”是不成立的；“調(diào)查”不再受副詞（如“立刻”）修飾。②參見朱德熙《語法講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59頁。書中未作文字說明，但給出的具體例句表明了朱先生的觀點。與此相似，“表示”以動詞為賓語時，動詞的部分語法特征也受到“抑制”。比如“向他們表示感謝”，其中“感謝”可以擴展成定中結(jié)構(gòu)“衷心的感謝”，同時“感謝”不能再帶賓語，不能重疊，不能帶體標記。不過，我們在前文中指出“表示”以謂詞為賓語和以從句為賓語之間存在密切聯(lián)系，而且這兩種用法都是“表示”的常見用法。所以“表示”和“進行”相比，作為形式動詞的典型程度不高，其普通動詞的用法仍然活躍，但是總的來說，“表示”向形式動詞虛化的傾向比較明顯。

四、“表示”的語法化

“表示”從普通言說動詞衍生出形式動詞的用法，這是一個共時層面語法化的過程。這一過程即我們在第二節(jié)討論的“表示”的賓語類型的變化：從句子到謂詞性短語再到謂詞的連續(xù)統(tǒng)。概括地說，“表示”的語法化過程可以描寫為：言說動詞→言說動詞/形式動詞→形式動詞。前文中例（2）（3）代表“表示”為言說動詞的情況，例（4）（6a）中的“表示”介于言說動詞和形式動詞之間，例（5）（6b）中的“表示”為形式動詞?！氨硎尽弊鳛檠哉f動詞時意義實在，可以用“說”替換，當作為形式動詞時則主要是在句法構(gòu)造方面起作用。顯然，“表示”經(jīng)歷了由實轉(zhuǎn)虛的過程，即由詞匯成分逐步轉(zhuǎn)變?yōu)榫浞擞洝．旊p音節(jié)及物動詞充當“表示”的賓語時，賓語的動性減弱，名性增強。因此，“表示”的語法化過程也是其賓語由動性強的成分過渡到名性強的成分的過程。下面例（21）中的“表示”處于由言說動詞向形式動詞過渡的階段，例（22）中的“表示”屬于形式動詞，它們對賓語成分施加的句法作用有強弱之別。

（21）他表示贊成世界銀行關(guān)于從各國具體情況出發(fā)，采取減貧措施的戰(zhàn)略。（《人民日報》1991-05-01）

（22）在談到國內(nèi)問題時，他對一年半以來中央的工作感到滿意，對制定新的五年計劃和十年規(guī)劃表示贊成。（《人民日報》1993-11-05）

例（21）中的“贊成”是賓語從句的核心謂詞，攜帶了賓語，詞義具體。例（22）中的“贊成”降級為“表示”的賓語，無法再攜帶賓語，及物性減弱，詞義上主要表明一種態(tài)度，相對而言概括性更強，詞義更為籠統(tǒng)。兩相比較，當“贊成”單獨充當“表示”的賓語時名性增強，指稱義得以凸顯，也就是說形式動詞對賓語成分的句法作用更強。根據(jù)Langacker的觀點，動詞刻畫的是一個過程或者說場景，對過程或者場景的觀察，既可以是總括式的掃描（summary scanning），即對過程的整體感知，也可以是次第式的掃描（sequential scanning），即過程的各個階段之間存在變化。①See Ronald W.Langacker.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vol.2: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45.經(jīng)過“總括掃描”的動詞名性強，經(jīng)過“次第掃描”的動詞動性強。對“贊成”進行次第掃描的結(jié)果表現(xiàn)為程度上的級差，所以若“贊成”充當核心謂詞，如例（21），其前面可以添加“十分”“很”“比較”“不太”“絕對不”等表示不同程度的成分。對“贊成”進行總括掃描的結(jié)果表現(xiàn)為程度上的固定，當“贊成”單獨充當“表示”的賓語時，如例（22），只能添加“極其”“完全”等高程度詞?！斑M行+V雙”生成的構(gòu)式義中同樣凸顯了動作行為進展程度之高，比如“進行調(diào)查”中“調(diào)查”若添加修飾語，一般是“全面”“認真”“細致”“深入”這樣的詞。所以，這是形式動詞的共性，當動詞充當形式動詞的賓語時，對動詞所刻畫的過程的認知方式就是總括式的。

沈家煊、張姜知提出了“名動共變”規(guī)律：“動詞的動性越強，賓語的名性也越強，反之，動詞的動性越弱，賓語的名性也越弱?！盵8]12他們認為“形式動詞是動性最強的動詞”，其統(tǒng)一功能是“增強謂語的陳述性，按名動共變的規(guī)律，增強謂語的陳述性也就是增強后邊賓語的指稱性”[8]13。“表示”與不同類型的賓語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也符合“名動共變”規(guī)律。當“表示”的賓語是從句，從句陳述性較強，“表示”是典型的言說動詞，動性較弱；當其賓語是光桿雙音節(jié)及物動詞，動詞屬性被“抑制”，指稱性增強，賓語動詞動性由強轉(zhuǎn)弱，“表示”的動性則增強，表現(xiàn)出形式動詞的性質(zhì)。

“表示”進行語法化的機制主要是重新分析（reanalysis）②“重新分析”see Paul J.Hopper,Elizabeth C.Traugott.Grammaticaliz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p.40-42.，重新分析的過程大致可以從“表示”賓語為“副詞+動詞”的情況看出。例如：

（23）兩國外長對當前由聯(lián)合國斡旋在日內(nèi)瓦舉行的敘利亞和談表示完全支持。（《人民日報》2016-04-27）

（24）他對中國“自始至終給予巴勒斯坦人民正義事業(yè)的支持”表示再次感謝。（《人民日報》1996-06-20）

（25）美國公民自由協(xié)會則對雇主可通過電子核查系統(tǒng)對雇員進行身份核實表示極為反感。（《人民日報》2013-01-30）

（26）歐共體方面在會談中，對歐日貿(mào)易環(huán)境的嚴重惡化，尤其是日本對歐貿(mào)易順差的持續(xù)高速增長表示極其擔憂。（《人民日報》1993-01-17）

例（23）至（26）中的“完全”“再次”“極為”“極其”都是副詞，副詞只能作狀語，若把以上例句中“表示”的賓語看做狀中結(jié)構(gòu)，那么“表示”就是普通動詞。不過，當且僅當漢語母語者將以上例句所示的“副+動”結(jié)構(gòu)識解為定中式，“表示”就可以看做形式動詞，一般書寫形式上在“副”“動”之間加“的”而非“地”就是證據(jù)。例如：

（27）聲明說，阿盟秘書長納比勒·阿拉比已經(jīng)代表阿盟，對利比亞“國家過渡委員會”表示完全的支持。（《人民日報》2011-08-24）

例（27）中“支持”的名性增強，動性減弱，成為表征態(tài)度的指稱性成分。朱德熙先生認為形式動詞的賓語若是偏正結(jié)構(gòu)則只能是定中結(jié)構(gòu)，修飾語不可以是副詞。③參見朱德熙《語法講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59-60頁，書中朱先生所說的準謂賓動詞主要就是指形式動詞，不過范圍大一些。我們認為，副詞不是絕對不可以作形式動詞賓語動詞的修飾語，只不過其屬性受到了構(gòu)式的壓制，“副+動”結(jié)構(gòu)被重新分析為定中結(jié)構(gòu)，這是總括掃描的結(jié)果。

“表示”語法化的主要動因是語體表達的需求。形式動詞可以使整體表達顯得得體莊重，“表示”虛化為形式動詞可以彌補一般以動作動詞為賓語的典型形式動詞的不足。馮勝利、施春宏對語體語法系統(tǒng)進行了建構(gòu)，認為“句法語距是句法形式負有調(diào)距功能”[9]，即用句法手段調(diào)節(jié)交際距離?！氨硎?V”這種結(jié)構(gòu)一般用于正式場合，強調(diào)V所表示的情感態(tài)度，表態(tài)者往往是在交際場景中地位較高的人，因此這種格式的運用增加了聽說雙方的交際距離?？梢?，“表示+V”具備調(diào)節(jié)交際距離的作用。

五、結(jié)語

本文對“表示”的賓語類型及各種類型之間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進行了梳理，并重點討論了“表示”以謂詞特別是雙音節(jié)及物動詞為賓語的情況。通過對“表示”以動詞為賓語時的語法功能的分析，我們認為“表示”和“進行”有較為明顯的共性，可以判定為非典型形式動詞?！氨硎尽痹诋斍靶侣剤蟮兰罢綀龊系恼勗捴惺褂妙l率較高，促進了“表示”向形式動詞靠攏。與“表示”意義相近的“表達”缺少語法化的理想條件，較少帶動詞賓語，①如“抗議”既可以作“表示”的賓語，也可以作“表達”的賓語，但是在北京語言大學語言資源高精尖創(chuàng)新中心BCC語料庫“報刊”部分進行檢索，“表示抗議”有1 381例，“表達抗議”僅有35例。沒有明顯的標記前置受事的句法作用，詞匯義也較為實在，因此沒有向形式動詞靠攏。

形式動詞應是一個原型范疇，其內(nèi)部成員的語法特征和表達功能有共性但也有區(qū)別。②參見高逢亮《現(xiàn)代漢語形式動詞的原型范疇及其演變機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9年，第60-62頁?！氨硎尽敝饾u進入形式動詞的范疇，完善了形式動詞的表達功效?！斑M行”“加以”“予以”等典型形式動詞的賓語動詞一般表征動作行為，可以稱為動作類形式動詞；“表示”的賓語一般是表明情感態(tài)度或者實施言語行為的動詞，可以稱之為表態(tài)類形式動詞。表態(tài)類形式動詞的成員和功能值得作進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