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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海的女人

        2021-11-28 21:01:15阿典
        花城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黃某扶正

        阿典

        花磚墁地,一雙裸露的白足,骨肉勻停,尖齊圓健,提上來,又踩下去,如花椒入油,激起情欲。

        這是后堂的夫人午睡剛醒。

        她看著眼前茫茫莽莽的驚濤駭浪,渾然如實質(zhì),峰巒丘壑溝渠乃至瀑布,因勢象形,各具情態(tài),自己這小小的人兒,筆鋒般飄來蕩去。她內(nèi)著絲質(zhì)旗袍,外罩西式長款翻領(lǐng)皮衣,腳蹬孟克皮鞋,拎著印花手提箱。筆鋒所由的那支握管,是艘木質(zhì)汽輪。

        她正要渡海。

        東南,相去大陸不遠(yuǎn),巨鯤墮海,璧沉之前,背上旗挺槍立的鰭,與鱗,化成了輪島上深深的宅子。當(dāng)其時,島上的阿婆剛剛篩了土,要做煮酒的陶甑,每每不成,草火堆里不得全瓦,直至大海深處嘩啦一聲,錚錚的細(xì)響破開灰燼,都以為又燒裂了,起出來看,赭紅的陶甑端端正正地立著。手上的經(jīng)驗被篡改,且因為孤例不能印證前后,遂在糯米酒的香醇郁烈中坐實了密契主義。宅子姓扶,稱大夫派,燈號臨川。臨川照影而生夢,扶正清三年前從西洋回來,開了一家銀行,拱券棱棱層層,島民所慣見的是月亮門之后總是塔,太陽下的亂虎難免不適,于是整座島嶼顛倒了時間,日落而作,入夜之后,火光燭然,便如同海島上的夢。

        扶正清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瞼開始下垂,這雙既有死氣又含譏諷的三角眼,在哪里見過?扶正清想起,兩年前,中央大地來人,持巨幅肖像畫,稱為一等毅勇侯太子太保曾國藩及妻歐陽氏,畫上那雙如烙鐵頭一般的三角眼,分明和鏡中別無二致。如此丑態(tài),如此丑陋的自己?究竟是幾時開始可以坦然攬鏡自照而不虞省身之禍?扶正清搖搖頭。

        在里間照應(yīng)了夫人午睡,自己喝了茶水,正將無名指伸進盞里浸著,她來了。

        固定習(xí)慣被打破,如同滴水穿石中偶然被接住了一滴,這一滴于王元松是性命攸關(guān)。他五歲開拳,三十年過去,終于可以閉目視人。習(xí)武的人總歸要斗拳,斗拳如釣魚,把全副精神都在鉤子上結(jié)好了,人人都假定自己周身光明毫無紕漏,念想、遭逢、回望、祈盼,渾然圓滿,王元松卻知道最倏忽的罅隙,那是有聲音的流動。大小四十余戰(zhàn),王元松聽?wèi){聲音中的裂縫,未嘗一敗。現(xiàn)在交手少了,流動就坦坦落在了治印的刻刀上。這是功夫之外的功夫,起先,王元松想過操琴,取的意思是懷抱嬰兒,但總是難以自禁用肘膝間的胡琴去追伶人的聲音,不成不就;又想起此前交手的日本劍客松本徹,素愛的是薩摩琵琶,便書信求之習(xí)之,半年過后,王元松寅時起身練拳的時候,心緒不寧,猶似走錯了衙門,申不得主張,往深里想,練拳的人要與身外共鳴,說起來是誠懇于萬物,實則一切都是自己的主人。不與三尺之外的事情作對,這是武師的本能,王元松對日本人無仇恨,他沒見過日俄戰(zhàn)爭。

        從漢官印開始,王元松一把刀拿住了,往往鋒銳既出,無須修潤。今天他要刻的是“云深小李”——“李”字橫筆起勢,第二筆是“豎”。走刀之時,己身不知,印也不知,神鬼也不知,王元松眼睛離得稍稍遠(yuǎn)了一些,才看見“李”字頭的山形被刻成了彎彎的樣子,接下來似乎可以是個“黃”字。王元松心神亂了,便刻不下去。

        認(rèn)識黃志鈞的翌日,暮色四合,草木優(yōu)容。王元松與橋本徹對決,九息間,單刀對武士刀,勝負(fù)不分。第十個呼吸,王元松搶入內(nèi)堂,挨了橋本徹的肘尖,用胯骨將橋本徹發(fā)跌出去。二人便都在王家養(yǎng)傷,橋本徹問王元松當(dāng)時為何弄險,王元松道,我聽不見你的聲音。半個月之后,橋本徹告別。王元松回憶起來,在日記里寫的名字是阿徹。阿徹生性孤獨,活著只當(dāng)死去,常說一身一劍都是借來的,大約百年內(nèi),也只有王元松的日記里載錄了他。而去之阿徹泛海而來的兩百年前,山本常朝留下《葉隱聞書》。阿徹口中,《葉隱聞書》是日本武士的大雄寶殿,又是方丈室,示人和事己的,都在這本寶筏里。他又言,中國拳師無教堂無教宗,詭譎宏闊,打生打死,只是奴隸主中的奴隸,沒有長成自然里的一株樹,未能憑借土地的力量開落。

        扶正清靜靜地聽著,在女傭換茶的時候,接過她的話頭:“這位黃志鈞先生,我是久仰的。”

        她笑了笑:“黃先生議論驚人,聽著了,不想走。”

        扶正清:“我太太在舊金山,學(xué)漢文的時候,讀過黃先生報章上的評論,她說黃先生文章,越洋而來,其實不過尋常?!?/p>

        她:“尊夫人學(xué)漢文,在美國倒是顯得并不尋常。”

        扶正清:“王太太書香門第,她和你不好比的?!?/p>

        她站起來,半蹲著福了一禮:“見過大兄?!?/p>

        扶正清抬手虛讓:“這么說起來,我應(yīng)該稱呼你弟妹了?!?/p>

        女傭上來換過茶水,擺了一盤果子。

        元松本姓扶,是扶正清同族。扶正清出洋的年月里,元松在破拳的時候,和父親有了爭執(zhí),拳理大過天,落到手上,壓死了父親。舞弄拳腳求的是顛撲不破的道,為人父宰則是向命運借來的權(quán)力,偶然遇到必然,不消說,這位中國父親的運氣是差了些。夜半,火炬編造的細(xì)篦子密密爬梳了好幾遭輪島,元松竟然逃出,翌年,認(rèn)識了她,隨了她的本姓,改宗王氏。

        王氏一門舉家從紹興前往天津,在城南洼地買下連片平房,開始蓋房子,并更名為通慶坊。一大綱家私落地,她停了月事,光著腳在北方的泥地里走著,細(xì)雨酥軟,潔凈的肌膚被齏粉似的水土沾染了,更顯得凈潔。通慶坊舊地窮病苦厄,平房都是幾根木樁釘住的,推起來如折紙一般,折疊、溶消、解離,木頭與木頭相撞,又再撲跌,悶響之后又是悶響,像是楔子錐進她的步伐,漸而至于把她的腳底托舉起來,其間那些許的罅隙微茫難求,其質(zhì)卻如雨落深井,在墨綠的內(nèi)部結(jié)成渾圓的知覺,包裹著眼底納入的比棉布粗硬的一張張面孔,棉布洗了不知道多少水,日益削薄,掛在支棱的骨頭上,仿佛石窟中的壁畫,瀝的粉貼的金都叫人盜走,只剩下沒有用的邊邊角角,左一片皮肉,右一根孤拐,不成人形的人形手上看不分明是法器或生計。父親的錢財有多豐足,她便走了多久,光著腳的她和北方的泥地,是信仰不售的宗教。新宅子請了猶太人設(shè)計,又被王老爺修改,圖紙擺正,楚漢兩分,這邊看到的是四合院,那廂滿目都是擠擠挨挨的樓房。地基要深,三尺而下,水出汩汩,三丈而下泥土復(fù)轉(zhuǎn)硬實,只是有一種瘆紅。這里畢竟是有鬼的,居民流民多有慘死,死前痛苦,死之后五內(nèi)俱安,反而覺得來來往往的活人,生來常顯聒噪,命里總嫌驚懼。她剛剛走過,赤裸的足心并未真的落下來,而泥土之界翻折過去,倒影是一個女鬼,正把她的孩子的腰身重新擰斷——小孩子不適應(yīng),每每總會把自己的腰身扶正歸位——周遭是更多的鬼魂,或不緊不慢地?fù)焓爸约毫闵⒌闹w,或踽踽而行,有的用一把剃刀怡然地刮削著自己的舌頭,有的馱著巨大的紙銀錠,趴伏在地動彈不得,兀自翕動著裂到耳邊的大口,吐出串串漆黑晶亮的珍珠。更遠(yuǎn)處,鬼魅如山如林,如瀑布星辰,但動勢則更為緩慢,會聚成輕盈曳蕩的精神充塞宇宙——女鬼就看見腳下嵐霧里模糊曖昧的一雙白足粗笨遲滯地朝著自己頂上來,霎時間,四下里響起尖厲的嘯叫,上下四方宛如被巨大的手掌抓握擠壓,不住地陷落,塌縮,從緩慢而至極快,終于化作一點白光。觀音降世,大概也是如此行走,然則,她畢竟不能自知。她光著腳在北方的泥地里走著,忽然丹田里緊縮,股下血出,暈倒在地。

        元松救起她,她跟著元松離開了通慶坊,取了新的名字李云深,元松則姓了王。行未久,拳友介紹元松去某胡姓老太監(jiān)家里做護院,元松從酒樓出來的時候,斜陽滿街,涼風(fēng)迎面,已經(jīng)是深秋了。元松當(dāng)值的時候,她就在家里寫寫畫畫,元松在場面上也識得了不少人,多是書畫商、古董商和唱戲的,一天,專工乾旦的蘭紀(jì)云送來幾幅舊畫,當(dāng)中有卷《睒子本生圖》,從那日起,她就對本生圖這個式樣著了迷。元松問過幾次,究竟癡在何處,她也說不上來。一直到元松決定東渡,去日本見橋本的前夕,在書房又瞧見了《睒子本生圖》,先跳到眼睛里的是干枯血跡般的色彩,鬼怪的模樣如同心中疾穢,再一睜眼,這幅畫于尺方之間寫進了睒子的一生,如何事親至孝,怎么身中毒矢,這般劫難,究竟擾動帝釋,終于死而復(fù)生,種種情狀,樁樁件件,變成幾塊巴掌大的圖形,圍成了個圓,從生開始看亦可,從死開始看亦可,菩薩法里只是光坨坨的圓。

        元松在胡老太監(jiān)的宅子拿過幾撥蟊賊后,教下幾個院工粗淺的棍棒,太平了許久,直到胡老太監(jiān)干兒子出了事情,他在碼頭包工,吃得太狠,逼急了苦力,聚眾來鬧,元松下不去手,即便動武,怕是也解決不了問題。蘭紀(jì)云請來了名記者黃志鈞,他和苦力們談得入港,銀錢終于撒了出去。晚間在東林閣擺酒,三巡五味,黃志鈞忽然批評起蘭紀(jì)云來。黃志鈞來時,元松只瞧著一顆剃著寸發(fā)的圓腦袋,架著圓圓的眼鏡,清瘦單薄,黑色的長衫里語調(diào)平緩,三十歲有五十歲的從容,聲音琳瑯地丟出去,聽的人耳朵里絲毫水汽也不冒。待到面色泛酡,手上夾了飛艇牌煙卷,嘴里開始罵了娘,先講人與禽獸無異,春去秋來,欲望消長,同樣道理,又說頂頂不好的,是這么大的國家,這許多的人,偏偏都只有一種面孔,信指一點,隔著席面朝著蘭紀(jì)云說話。這會兒,胡老太監(jiān)心頭正想著夜間抽大煙的時候,要讓哪個丫頭的乳房來給自己暖腳,就聽見黃志鈞說胡老爺,又不光胡老爺,還有蘭紀(jì)云,又不光蘭紀(jì)云,還有今天的苦力,都在學(xué)讀書人的樣子,行走坐臥,待人接物,往來酬酢,閑談闊論,涵泳滋養(yǎng),腦袋都被幾本書夾住,這是把價值限死于單一秩序里了。到這里,元松和諸人業(yè)已似懂非懂,只是覺得黃志鈞的言語太過狂悖,又不能順著他的道理講下來,元松正在琢磨“情存彼此,智有是非”,黃志鈞不知道哪里又罵了娘,垂頭睡去。

        王元松回到家中,熱水燙過臉,翻了翻約飯的帖子,坐了坐,都回書推掉。翌日,橋本徹來戰(zhàn)。立定的王元松,不知道先出左腳還是右腳撩開,動起手來,身體四梢也不如往日靈敏,聽不到橋本的勁,他心頭煩躁,閃念間,默誦了三遍“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才勝了橋本徹。事后與阿徹復(fù)局,阿徹大嘆,原來奧妙在《齊物論》。送走阿徹,王元松給黃志鈞下了帖。

        她內(nèi)心焦急,這等心緒情感,是從來沒有過的,倘若將此時的她與剛剛踏上輪島的她,同時畫在一頁紙上,再相向彎折,使狹長的鼠須針穿過她和她,所得是欄桿拍遍之后的同樣的內(nèi)心焦急。而在此時,即便如此觀想是她久曾經(jīng)慣的,仍然無法免除這等心緒情感。輪島人對于時間的處理比之她的經(jīng)驗?zāi)限@北轍,她不能自覺,就把腳下的箱子擺在桌上,打開來。日頭尚未西斜,輪島似沉沉的門扇開啟,里外尚未相見,更逼顯闃然。扶正清看著她把箱子擱在了中堂的八仙桌上,也不以為忤,里面是一幅絹裹著一根弧形的長條物件,她展開絹帛,上面烏突突的圖形,分成幾個小圓餅,圓餅再組成更大的圓餅,中心圍著一趟騾車,載著一具瞑目的男尸。尸體的頭顱比圖中其他的人形都要更大,甚而至于比己身所能肩荷的也要更為巨大。尸身脖頸處橫著一撇骨頭,端的近乎虞世南書,緊白處隱隱有裂紋密布,過天青漫染茶色,約莫如是。后堂午睡的人夢中驚悸,隱約中似乎聽見大海深處有人吞咽了大口津液,咕咚一聲,青蛙跳入碧潭,季節(jié)換過來,扶正清調(diào)整了呼吸,他出洋多年,又娶了白種人太太,一回到這島上,絲毫沒有削足適履的艱澀,自然而然地就跟著日升日落吐納歸息,太陽終于向西,他的心意要變得沉潛安詳。

        扶正清:“這是元松賢弟?”她摩挲骨頭:“他的肋骨,上面的傷痕,是和日本武士橋本徹比斗的時候受的傷?!闭f完,手指頭點在了畫中一個小圓餅上,那小圖敷色焦渴,線條獰厲,圖中兩個人手腳相接,懷抱中如封似閉,浸浸然生出急劇的饑餒。扶正清不敢細(xì)看,隨手把手指落在另一幅小圖上。她:“那日,元松約了志鈞,本來是要吃飯的,袁世凱急召,請黃先生去北京,就在老龍頭火車站旁的茶館里見面?!彼帜﹃穷^,摁住了一句話,卻沒來由地松了口氣,有萬般心事托付于人的釋然。太陽向西,她變得安詳,再去懸想她和元松之間的情愛,元松和志鈞之間的情愛,心事在骨頭上便不再是裂痕,過天青漫染茶色,欲書花片寄朝云,昨夜的暴雨并未稍減島嶼上的熱力,從指尖到發(fā)絲便生出了羅勒葉子的香氣。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黃志鈞近年來總是在睡前默念。最早開始,是差不多三四年前在紐約第六十九兵團軍械庫看展覽,modern和art這兩個英文詞語于他并不能平滑地嵌入由進士出身繼而留學(xué)東洋,以經(jīng)術(shù)詩話并六法體系構(gòu)筑文明及他者束成權(quán)力解釋識見謂其言語所念所在的新國民兼?zhèn)鹘y(tǒng)之審美革命之道德乃可創(chuàng)新國家造新民族舉發(fā)己身入世界諸強而無崩解附庸之虞如是這般一體經(jīng)驗。當(dāng)日,黃志鈞一聲不吭,大大的步子像是被大河卷覆,猛然間站住,是在一幅名為Nude Descending a Staircase的畫作前,他并不知曉眼前說不清是白芷黃芪還是柴片竹爿的物事怎么就是“下樓梯的裸女”了,但奔流總為礁石而來,黃志鈞一聲不吭。

        元松一聲不吭,只是偶爾慢慢啜著茶湯,雖是間草寮,茉莉香珠的滋味卻不差,火車票最賤三等座須費兩個銀圓,配伍的迎來送往便也成了富貴病。聞香是呼吸,入口落腹如線如引,按照平日習(xí)慣,元松把身體里的引線找了一個對應(yīng),是對面黃志鈞的耳朵,黃某聽宮圓滿,曲勢豐厚,到現(xiàn)在,元松才把黃某的上海腔弄明白。黃某正說到Marcel Duchamp(馬塞爾·杜尚):“哪有畫是這樣的,哪有作者是這樣的?這樣畫的話,又哪里還有作者呢?”元松隨口接了句:“可這張畫還是作者畫出來的?!秉S某聽了,心里一泄,與論最要命的就是此等及時而無可無不可的應(yīng)對,借著茶盞遮臉,正要把Cubism(立體主義)掏出來,又想起日本京都的同學(xué)里有做美術(shù)的,是把藝術(shù)當(dāng)成新聞一樣的工具在用著,我國則既無有新聞價值之藝術(shù),新聞亦無藝術(shù)價值,兩兩相較,那個在紙面上一派灑脫渾然自在的法國人已是千萬里之外的礁石,海面迂闊無涯,晨鐘暮鼓敲打進去,也是水花兒都不見。黃某轉(zhuǎn)了話頭,說火車前幾日碾死了一個人,四鄉(xiāng)里正在鬧,謀劃拆了這火車站。

        元松:“火車道上本不該有人,又怎么會碾死?”

        黃某:“就是這樣子呀,若不是北京催得緊,我篤定好好寫寫,弄趟火車在那些人的腦子里跑上一跑?!?/p>

        元松頓了一頓,還是不能明白黃某是如何把糯性的上海腔說出匪氣,又是這樣地不緊不慢。他:“都在說,志鈞通訊遠(yuǎn)東第一,晨鐘暮鼓。”

        黃某來了興致,問元松,你要是當(dāng)記者,會怎么寫這一章。元松把三才杯扣上:“弄拳的人不會弄筆,我所能想的,若我被眼前這么多人圍住,我會死,但火車是圍不住的?!?/p>

        元松把黃某送上了三等車廂,黃某尚未坐定,念頭轉(zhuǎn)了轉(zhuǎn),想起適才說話時,從初見《下樓梯的裸女》的訝異惶惑,到對那位法國杜尚先生的欣賞欽羨,腦袋里排演少了一點關(guān)系幾分意思,這顯然不是自己平日里的習(xí)慣,缺的東西端的在那里,可為什么缺,怎么會缺?火車發(fā)動了,黃某放好行李,點了一支煙,手指頭搓了搓,才發(fā)現(xiàn)忘記買新報紙。元松踩著礫石,看著火車輪子的連桿咣當(dāng)咣當(dāng),也在自己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破綻,適才說話時,茶湯的那股子溫?zé)嵩谏眢w里游走,眼睛里把黃某的臉龐當(dāng)成了觀照的山水,到耳朵那里就斷了,忽然注意到他的聲音語調(diào),如一路拳法未演完,又絕似藏書鈐印失了分寸法度,武士一人如一國,這是綱常里的隱憂。

        黃某不講究儒家那套行走坐臥誠心正意,落在我之一人,是理性有法度,感性有起承,一粒沙足以毀掉行者的芒鞋。略略有些心煩,車輪敲擊鐵軌的聲音已經(jīng)變成連續(xù)的木片竹爿,窗外樹影紛紛跌撲,眼前忽然一暗,元松從窗外跳了進來,接過黃某手中已近尾端的煙蒂,扔出去,又把買來的新報紙輕輕放下。

        火車行程過半,兩人閑話中偶然向外望,覺得火車不是在向前,倒仿佛是在繞著那些個不遠(yuǎn)不近的房屋草木田地墳塋在打圈兒。忽然下起雪來,這個圓圈也把中心換成了一座小教堂,小教堂闃靜無人,遠(yuǎn)遠(yuǎn)看起來紙糊的般,房頂上的十字架低著頭,敞著空蕩蕩的懷抱。元松笑了笑,朝黃某拱拱手,手輕輕按住玻璃,落了閘,截斷風(fēng)雪,從窗戶跳出去,在白茫茫里徑自走了。啪噠一聲。

        扶正清:“元松上了火車,和黃先生又說了些什么話?”

        她:“細(xì)了不知道,我能夠分辨的,是元松不一樣了?!?/p>

        扶正清身為嫡長子,元松胎里帶來庶出的蹇促,他哪里知道。他矮小英俊,西裝穿得熨帖,眼睛里透著輕飄飄的狠勁,為人自難而易彼,在美國靠著販賣中國文物賺下好幾條船的黃金,娶了一個猶太裔的太太。他以為元松的不一樣,是她沒說出來的意思,是龍陽泣魚。父親給她請了英國教士當(dāng)家庭教師,教士是天主教的,用其自己的話說,我是英國的釘子被從耶穌的腳掌拔出。她從教士那里學(xué)會了對女性的愛,和熟極而流利的英文,英文在她讀王爾德的時候,如釘子楔入,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鼐?,對女性的愛,則要等到損娠當(dāng)日,才會重新獲得鹽味。

        黃某且在京城,元松買了一份新刊的《時報》,上面有志鈞寫的“京畿通訊”,題為《非神即獸的中國人》。文章并不大塊,寥寥千數(shù),元松走到陽臺,在她的畫架邊找了鉛筆,不自覺地翻過食中二指拭了一下,輕輕一彈,恰好在商標(biāo)“CO.U.S.A.”那里齊齊斷掉。又找了一支,索性就在陽臺上站著看,當(dāng)胸左手捏著報紙,像是捏著一口氣,右手握筆,紙面虛浮,鉛筆的痕跡卻沉實。

        “西方有大哲亞里士多德,匹夫而為百世師,宰制歐洲思想界凡一千多年,假使將之從希臘的天空摘下,設(shè)今日之西方則必不是環(huán)伺之列強,其著作廣大,以我個人,最最緊要須教給國人的,是‘城邦之外,非神即獸,這座城就是北京?!保ㄋ桑好駠亟?,北京已非皇城,那座城豈非應(yīng)是南京,但黃某見解,恐有他故。)“北京做何解,要從亞氏的老師柏拉圖那里找說法,‘窮人聚在城里,身懷白刃,有的負(fù)債累累,有的顛連無告,有的則兼有此兩種不幸而充滿憤恨,打算對付奪去他們財產(chǎn)的人,從古之希臘到今日之北京,這件事是永恒不變的,而亞氏認(rèn)為‘城仍然可以‘良善而自足地生活,他認(rèn)為城不是國家,是社會團體,目的是為了完成善業(yè)”(松:竟不講眾生與民族,似乎小乘,一個人可以成就阿羅漢)……“現(xiàn)今正有人拆毀北京的城墻在賣,他們并非不知自己的罪在獲私利,真的罪惡,是不知道那城墻是良善、禮法與正義,‘凡隔離而自外于城邦的人,他如果不是一只野獸,那就是一位神祇”(松: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但良善、禮法、正義這三宗曩昔以來,都是治人之器……”

        元松看了一遍,勾注一半,開始擔(dān)憂起來,黃某被召,分明是有人要借他的筆,他卻投匕相見,如果那位真的當(dāng)了皇帝,黃某還回得來嗎?斷開的鉛筆被丟在陽臺的扶欄上,風(fēng)吹過來,掉落到街面,雪尚未融盡,斜斜地插著,鉛筆在灰白色的臟污中動彈不得。

        傍晚,她在畫架邊的地上撿到了半截斷掉的鉛筆,元松正在書桌邊刻章,淡淡的暮色照下,看他幾乎是不動的,可又顯得那么輕飄飄的,猶若昨天的草稿。她總是想著要給元松畫一幅,每每提起,每每放下,提起又放下興許不是她的念頭,是王元松他自己,給她看的面孔與給別人看的面孔不一樣,總是不一樣。給別人看的總是一樣的,像吊著扇墜的一個結(jié),緊緊湊湊,扇子揮灑,他會跟著動,即便只是墜子動起來,他也會跟著動,動來動去,還是那個緊緊湊湊的結(jié),能夠說明扇子和墜子的結(jié)。在她的面前,門廳處、餐桌旁、床笫上、鏡框里、畫眉時,語調(diào)未見得起伏不定,可是那張臉總是曖昧難辨,把孩子氣和悍然貌統(tǒng)統(tǒng)作將出來,自卑且自負(fù),聰明里藏點蠢態(tài)。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看法是不準(zhǔn)的,一個人不能同時做主為奴,王元松他自己也是不準(zhǔn)的。

        她看見元松忽然停著不動,是刻不下去了。元松仔細(xì)收拾了,然后告訴她,要去日本,見一見橋本徹。

        七歲上開始破拳。到現(xiàn)在。元松長成了人。生逢亂世,遍身絕技卻沒有什么用處。早不是武士的年頭了。略讀過些書,見過血,歷過事,卻沒有什么用處。也說過幾次出國??曜臃畔碌臅r候便不了了之。

        坐八天輪船,元松到達橫濱,中午換乘火車,晚霞明滅,頭頂十尺,是深深的藍(lán)色,便到了京都。街面上十分冷清,只有一家店還開著,齊眉高處掛著塊未經(jīng)髹漆的木板,寫了“赤?!眱蓚€字,昏黃的燈光下用竹籮擺了一色糕點,暗暗的紅色,壓著三道波紋,像是把李瓶兒拿手的酥油泡螺兒切開了一半,又染了舊。元松看出來,這是兩根手指卷捺之后的樣子,紋路起了側(cè)鋒,形成了第二個曲面,假如不是豆餡兒,是人的膀臂擺動做成,就是他改良過的形意炮拳,用黃某在火車上的話來說,是數(shù)學(xué)原理。王元松不懂?dāng)?shù)學(xué),他的父親和那些個師父也不懂?dāng)?shù)學(xué),一枚黏糕的分量也無法與一個人的胸椎骨相比較。用筷子搛起來吃了,竟然不是甜的,用薄薄的塩吊出了細(xì)致的香。當(dāng)日火車循著直線,畫了個圓,把王元松對殺人技巧的忠誠圈了進去,他本來以為沒有什么用處的東西,所以忽然有了自信,縱使窗外有堂堂西方正神,他也覺得教堂,再也不是需要客氣的地方了。這是王元松頭一遭在殺人之外,不敗其志。他從窗戶跳了出去。

        夜食與鬼親,吃完點心,沒有找到旅棧,東向過一條河,約莫走半個時辰,在一座形似赤福黏糕的山腳下往北,拐上一夾窄窄的路,星月微茫,腳下的路被踩成光溜溜的水色,兩邊樹木黡翳,越過人的頭頂,結(jié)成大片大片的透明,春將近暮,地力稍稍恢復(fù)了些,但脛骨以上會覺得涼,幸好明日不用比斗,病且來如酒,可解心里的煙火氣。

        她的意思,扶正清是懂的,元松死了,死情按照過去的說法,也稱得上是義士,要把元松留下的這根肋骨供在祠堂里,原本也是應(yīng)當(dāng)。可內(nèi)里,扶正清有話不能講,且不說元松打破家門這一樁,即便是祖宗原諒了弒父,又怎么能交代祠堂不是一神論,虔誠又非真理,死人背后多少妖精打架哪里雞毛風(fēng)波何地不揚塵。說到底,他只有本事當(dāng)族長,并沒有本事做族長,更何況,自己身上也擔(dān)著一宗干系。

        黃志鈞被槍擊身亡的消息,七天之后從舊金山傳到中國。案件沒有任何偽飾,買兇殺人,當(dāng)街索命,槍手是個華人,開了槍,把手慢慢垂下來,等到他逃走之后,才有人看清楚,槍手是個華人。國內(nèi)報紙登出之后,并沒有引起多么大的震動,暴雨當(dāng)中,誰也不知道哪一滴是最先掉下來的,但真正能夠理解這種情形的,只有黃某自己,他躺在血泊里的時候,預(yù)想過,只有反差和落空,才符合自己對嚴(yán)肅性的追求。那一天,黃志鈞體會到了極度的自由,教養(yǎng)、習(xí)慣、文化,乃至文明背景,理性經(jīng)驗的不能互洽、情感上的卑賤孤獨,都變成了坦然的呼吸、倒數(shù)的呼吸。起來得有些遲,在酒店吃了第一頓飯,就快下午兩點鐘了,街面上,黑幫和中國人開英國車和德國車,當(dāng)然,在很多美國人看來,這兩個排列組合,其實壓根兒沒什么區(qū)別,至于猶太人和愛爾蘭人,他們都喜歡買福特來開。到裁縫店取了新西裝,棉麻混紡的藍(lán)灰色條紋,馬甲的紐扣特意要了手打的錘紋銀質(zhì),那個小幫工瘦瘦小小,長了很多雀斑,圓領(lǐng)的襯衫領(lǐng)圍似乎有點緊,要不然,他就是喜歡男人,不可以的,不要看這個國家那么迅速地?fù)肀КF(xiàn)代藝術(shù),其實領(lǐng)帶夾都是陳舊的棺材板做的。怎么過平安夜,是早就約好了的,去相熟的神父主持的教堂,可惜沒有管風(fēng)琴,只有鋼琴,不過也無所謂,反正也不怎么會彈,只是意思要到。說起來,昨天晚上那個黑人姑娘的皮膚真好,緊實致密光滑,不同于人造的玻璃,不同于天然的半寶石,跟她唱歌一樣,那種中音部的流暢熱力,非常適宜表達哀傷。路過那個意大利佬的水果攤,要買上幾斤橘子,天色要暗了,明黃透著紅的顏色,可以讓整條街的泥水都亮起來。槍響了,子彈射進來,又穿過去,一把老式的柯爾特左輪,背后傷口大概在肩胛骨的下面,正面要比心臟低上一點兒,應(yīng)該是沒救了。街上的人幾乎沒什么慌張,一個人死和一群人的生活比較起來,好比一滴雨和一場雷暴。倒在地上,想了想,這件事情要理解,無非就是兩個方面:一是政治語境,死去的記者會被當(dāng)成英雄;第二種可能呢,是從性沖動的角度去闡述暴力,最好不是被當(dāng)成英雄來談?wù)摗_@件事情在和王元松、元松、松哥兒——身上有小官兒氣,就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貴族道德,但他自己肯定弄不懂——談?wù)摉|北鼠疫的時候,早就聊過了的,以英雄來臧否人物是非常可笑的,既排除了這個人作為普遍追求的意義,又顯得討論對象是在踐行某種價值,功利性的判斷僅僅在人的內(nèi)部才有那么一丁點兒說頭。但總的來說,興味不大,還是那個原因,經(jīng)不起推敲,可要是回過頭來說,這不單是中文的問題,也不是講英語的問題,哪里都是一樣的,算了,已經(jīng)要死了,應(yīng)該自私一點,舉個例子,希望元松活著,一直活著,最好能夠有一點點進步,怎么樣才算進步,說不好,差不多應(yīng)該是一種動態(tài)的連續(xù)的造型吧,無論從哪個方面、什么時間節(jié)點上去看他,都能有原來的樣子,哪怕是那種西方人臆想中的風(fēng)度,那種經(jīng)不起推敲的貴族道德。松哥兒還是很可以的,很多時候,像一個自居的點,能夠朝著所有方向出發(fā),他本身的感受力,那種古怪的、信奉超一自然的感受力,其實還蠻好的,就是打打殺殺帶來的思維習(xí)慣不太好,太講究實證,有點遺憾,時間不夠了,這個問題在邏輯上不能構(gòu)建完整了,表述通路會有問題,有點遺憾。

        不知道什么地方傳來了鐘聲,黃志鈞在死前的最后一個念頭,就是希望王元松能夠好好活下去。

        元松在寺廟的山門前坐到天光,才知道背后此間正是自己要找的慈悲院,橋本徹夜間在這里歇宿,白天自去御所當(dāng)園丁。元松心里持轉(zhuǎn)經(jīng)念,走了走,這方叢林,布局散漫,隨意春芳,似松實緊,正合他的自我規(guī)訓(xùn),覺得有說不出的輕快。僧人引元松見到了阿徹,他剃了短短的頭發(fā),穿著玄色甚平,趺坐在廊下的地板上,膝蓋擺著一根兩丈許的長桿,桿頭形似中國的戈,只是少了刺尖,橫刃量不過兩寸,鋒口卻又是朝上的。元松便問這兵器要怎么用,阿徹跳到院中地上,把長桿直豎起來,底下的右手一攥一送,桿頭的鋒刃在天底下輕輕一跳,元松眼前一閃,太陽升起來了。阿徹說,雖然天皇已不在此處居停,但御所的園丁仍依舊例,不攀樹,要為院子里的松樹修剪枝丫,便得依靠這桿長槍,木葉軟嫩毫不受力,割削之法未可竟其功,樹下站立的人持槍,只在極直極短間隙發(fā)力,平推順切,如飛白處的斷筆,才能做完這樁活計。元松記著阿徹的身型,又看了看橫下來的長桿,兩丈直似一條大河,不由得脖頸的筋繃了兩聲。阿徹又說,園丁不知道這一技可以用來殺人,只為務(wù)工,最老手可以使得動四丈長槍。元松嘆息,頭上金光灑下,寺中廡頂如魚群攢動,活了起來,元松又嘆息:朝聞道。

        阿徹帶著元松并與寺內(nèi)僧眾用早餐,一飯一汁一漬物而已,被朱漆襯著,辭約而指明。漱過口,兩人下山,又上了那條狹窄的小路,原來兩側(cè)俱是櫻花,被這地形一逼迫,將原本的清秀纖細(xì)束出了近乎妖媚的蔚然,似乎對凋謝有大歡喜大恐懼,滿滿地露出先知的誠意。阿徹念了一句,遁浮世不過他鄉(xiāng)清清山櫻,逐閑云既見君子云胡不喜?;ㄖ袡鸦ǎ酥形涫?。日本武士的理想就是在櫻花漫天中以大拜來作別世間。兩人又走了數(shù)十息的工夫,路上多了三五個人,談鋒正健,阿徹說,這是大學(xué)里的教授,喜歡在這里散步,我有時聽見,但不是很懂,只與一個戴眼鏡的先生,談過幾句打坐,他們的事情太大,我搞不清楚。元松隨口接過,他們是不是也讀《葉隱聞書》,會否為了證道自決?阿徹停步,說,他們應(yīng)該才是日本的櫻花吧。

        阿徹在櫻花樹上捉了幾只介殼蟲和紅蜘蛛,元松湊近了看,這些臃腫丑陋的渺小軀體如同凝固了一般,逼上去觀瞧,倒也未見多不堪,反而是和櫻花一樣的雪白粉紅。阿徹又道,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我們都是小人哪。說完,他擲矛一般將手上的微細(xì)毛蠃摽了出去。元松問,武士如何在櫻花樹下生存?

        橋本捋直甚平的袖子,說,武士追求眾道。何為眾?比肩之人。這個人不是你的家室。而家室不可或缺,能使你離守世俗道義,雖其也頗可親頑。武士的閑趣在薩摩琵琶,在俳句。武士的天職在向死而生,在手上的刀。最明白的人只有同路,是情志,也是愛念。凡此種種,一心一意,解脫了色欲權(quán)力,庶幾近乎武士所追求的奉道護主。而武士自己最清楚,值得你殺身的不是別人,你所要去愛的也不是哪一個人。

        春天到此為止,櫻花盡落之后,元松回到了天津。

        蘭紀(jì)云要演新戲,請了大家去看,元松又見到了黃某。戲園子里觀者如山,應(yīng)聲如潮,黃某搖搖頭。夜間在蘭舍用餐,有個新朋友貪吃了幾杯,出言譏笑蘭紀(jì)云與軍官有染,一時爭執(zhí),起了口角,黃某將茶壺向桌上一摜,大家都不再說笑了。他有種威嚴(yán),這種威嚴(yán)與生死富貴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今天元松才明白了,這是定讞的大權(quán)。胡老爺、蘭紀(jì)云、新來的客人、不在場的軍官,話頭可以指涉的每個人在明面上都有自己的主張,依照主張行世,一千個人就有一千條路,可這是民國,今日不知明日,大家其實都是慌的。

        黃某起身走掉,元松也站起來,作了個羅圈揖,跟上黃某。在元松家里,黃某說起了幾年前東北發(fā)生鼠疫,病死數(shù)萬人。

        “從傅家甸到整個哈爾濱,從哈爾濱到整個東北,死掉的數(shù)萬人就像今天戲園子里的觀眾,山呼海嘯的喝彩聲在陰曹地府里盤旋不去,活著的人一句也聽不著,一開始請過來的洋醫(yī)生非常之愚蠢,愚蠢是人世間第一樁罪惡。后來治鼠疫的大員一刀斷流,雷厲風(fēng)行,成了英雄。英雄主義是人世間的第二樁罪惡,為什么?因為英雄顯出我們的愚蠢,免于我們自救。他向宣統(tǒng)朝廷請了圣旨,把幾千具棺材堆積起來,點上了一把火,起先是不堪忍受的焦臭,之后舌身意失靈,聞不見氣味,只看見那場通天大火,把地面燒結(jié)成了潔凈無垢的瓷塊,天上燒出了一個紅彤彤的眼睛。黃某生平受病之源,就是理性與情感交戰(zhàn),一面感受痛苦,一面又好像得見解決的希望,但是那把火,把我的希望,燒得干干凈凈。一場鼠疫,普通的人都死掉了,如果那些老鼠吃的是人心呢。我罵過滿清政府,憎恨那些獨夫民賊,可是燒出這把火,救下活人的,就是他們手里的權(quán),手里的暴力。你是練武的,手里有三尺劍,一人如同一國;天子劍呢,一國如同一人。我們寫字的人,陟罰臧否,求證真理,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你看看那個法國佬,杜尚的畫,把權(quán)力松開了,滿不在乎的流氓氣,頂頂瀟灑的?!?/p>

        是夜,黃某大醉。元松再聽到他的消息,是又一個冬天,黃志鈞在舊金山被人用槍打死了。有人說這是袁世凱干的,元松并不作如是想,在他看來,黃某連袁世凱的敵人都一起罵,這就是不留后路,到了這種地步,已經(jīng)無可轉(zhuǎn)身。元松想起黃某曾言,常人一生,猶平地入隧道,越走越黑,盡頭的光亮卻越來越亮,但什么時候能到,是說不準(zhǔn)的。

        元松在家修了面,割破了臉頰,手指揩了揩,血跡便帶到了她的畫架上,麻布上是一張異時同構(gòu)的草稿,元松看得不是很懂,隱約覺得這是自己的一生。他的指頭殷紅,印在了畫布的角落,契約已成,元松決定找一個人來殺。

        長日已盡,白天就快過完了,海濱,街市,田間,黑夜覆蓋的地方,人們慢慢蘇醒,幾乎是一彈指,整個輪島都活了過來,開始新的一天。有起來喝茶的,有準(zhǔn)備吃過咖啡去花旗銀行取錢的,有跪著給父親請安的,有剛從寡婦肚皮上爬起來的,有剛煎了藥,正往門口隱檐下倒藥渣的,有剛收了花螺,正在想怎么吃的。海風(fēng)浩蕩,茫茫黑夜里,這些人用油盞、燈籠、蠟燭,照出了自己的白天。

        扶正清看了看懷表,知道后堂午睡的夫人也起了身,正在漱口,三年來,這唯一的、與日月同則的白天便是過完了。

        消息是從胡老爺那里走漏的,元松被堵在了大街上。街面寬約九步,長三百步,兩邊米鋪、酒肆、茶樓、綢緞莊若干,沿邊間或有賣糖人兒的獨輪車,賣果子的攤兒,天色將晚,路上的行人不算得多,氣味是最復(fù)雜多變的,燒酒的烈,黃酒的膩,煙囪里飄過來的柴火灰,猛火快灶的菜籽油,魚肉的腥,衣衫的霉腐,塵土的嗆,嘔吐物的酸,糞尿的爛,梨子的新,前后各五十個人,沒有火槍。元松踱到正中,釘指敲在了一個人的太陽穴上,左手拽著這個人放在自己乾位與兌位之間,距身一步,這個昏過去的人成了盾牌,右手隨撿隨用,有的挑簾桿兒就留在了一個人的胸口,有的糖葫蘆竹扦就插在了一個人的眼睛里,如果是銅鐵之類的,就多用幾次。元松非常的專注,給每一個人的死法都是不同的,盾牌經(jīng)常會被打爛,有幾次能透過腰身上的洞,看穿過去,當(dāng)此時,就必要換手,左手當(dāng)右手,右手挽住新的盾牌,元松不斷變化自己的姿勢身型,務(wù)求一擊必中,這便使得倒下的人往往顯得非常精確,又因為氣息已被收走,幾如潑墨到了最后,一口清茶噴在尺素上,將最美妙的動固定住了。元松就這么向前走,不停地想著自己將會以何種形態(tài)倒在地上。

        她趕到的時候,街面已經(jīng)平息,只在不起眼的旮旯里丟著一撇肋骨。

        扶正清站起來,送走客人,然后轉(zhuǎn)身撕下日歷紙,露出新的一頁:民國五年,西元一九一六年二月一日,舊歷臘月二十八。今年沒有三十,明晚就是除夕夜了。

        大水漆黑,不可測度,她在海面上的一條帆船里,看了看手上的相片,這是元松與黃某等人的一張合影,風(fēng)里浪里,本來劇烈的顛簸達于手掌,成喘息之后鎮(zhèn)定之前的震顫。

        看得久了,發(fā)現(xiàn)眼前的照片可以動起來,那樣短促的、柔緩的、纖細(xì)的移動,照片上的人因為這浮漾而活了過來。

        終究還是可惜的,她在海面上的一條帆船里嗟嘆。不是為了元松未能在祠堂里歸宗,畢竟扶正清停妻再娶,還是個白人太太,死后也是不能進祠堂的,但這座把黑夜當(dāng)成白天來過活的島嶼又需要他的黃金,所以給了他個族長來當(dāng);不是為了元松未能成功行刺而可惜,這種單一仄韻的因明,絕非元松指尖的圭臬;不是為了元松的被殺而可惜,她總是覺得,元松最后是自殺的,肋骨就是憑證。她想來,元松不能接受別種死亡樣式,自己取出這根暗紋密布的肋骨,擦拭清明,留在他走過的路上,是為一實之理。

        第七位天使把碗倒在空中,就有大聲音從殿中的寶座上出來,說:成了。又有閃電、聲音、雷轟、大地震,自從地上有人以來,沒有這樣大、這樣厲害的地震。那大城裂為三段,列國的城也都倒塌了;神也想起巴比倫大城來,要把那盛著自己烈怒的酒杯遞給他。各海島都逃避了,眾山也不見了。她只是為了他沒能因為良心而去愛他而可惜,連個機會都沒有。

        責(zé)任編輯 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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