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業(yè)清,敖倩影
(1.廣西安全工程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100;2.承德應(yīng)用技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河北 承德 067000)
談及中國的隱居詩人大家一定能想到陶淵明,而說到文學(xué)史上的“阿默斯特的女尼”卻有很多人忽略了艾米莉·狄金森。她孤獨迷人、桀驁不馴、清心寡欲,二十幾歲之后便呆在家中潛心創(chuàng)作,生前僅發(fā)表了7 首詩歌, 卻為世人留下了1800 多首詩歌作品,主題豐富,涉及自然、人生、信仰、愛情、死亡、時間與永恒等方面,具有謎一般的神秘色彩。她酷愛鄉(xiāng)野森林,親近自然,善于用文字的組合和符號的銜接表達她內(nèi)心的追尋,聆聽來自萬物的消息,她就是大自然的器官。她時常把自己當作一個“男孩子”,可以自由平等地徜徉在牧歌田園, 用性別身份的越界性表達對社會生態(tài)的思考,對民主平等的認同。同時,死亡、孤獨、痛苦等主題亦是她精神的內(nèi)省,表達出她對罪惡、自私、無情的靈魂的抗爭。 一身白衣的素氣的弱女子卻是一名綠色的戰(zhàn)士, 達到人生物我兩忘的境界,時刻散發(fā)著人道主義的光輝,為世人展現(xiàn)出她的生態(tài)智慧。
北宋文學(xué)家范仲淹曾經(jīng)在《岳陽樓記》中強調(diào)人要面對功名利祿保持一種恬淡的心態(tài),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在狄金森的詩篇當中很容易看到她忘卻功名利祿、泰然處之的心態(tài)。世間的人大多數(shù)都喜歡快樂、愉悅,而她卻是反叛的,是一股逆流,她喜愛痛苦,就像費爾巴哈所說:“痛苦是詩歌的源泉。 ”痛苦更能反映人性的本真。 《我喜愛烈痛的臉孔》是狄金森剛剛隱居時的一首詩, 一張看上去不舒適的面孔呈現(xiàn)卻是最自然的姿態(tài),詩歌內(nèi)容如下:
我喜愛烈痛的臉孔,
因我深知其真實。
人不假裝抽搐,
或佯裝劇痛。
當目光呆滯,
即是死亡。
無從偽裝,
額上汗珠,
真樸的苦悶成串。[1](23)
詩人對“痛苦”的情有獨鐘正是對人性本真的追求,當面對物欲橫流的社會,笑容反倒是成了人們出門最虛偽的面具,人們利用這個面具換取名利,獲取欣賞,成為偽君子。詩人的語氣表面上看起來幸災(zāi)樂禍,更厭惡喪失真誠之人的微笑的矯揉造作。因為這樣的笑容背后無法探察人真實的感情。 這是一首看似消極但卻渴求人性回歸的詩歌, 暗示出人即使是處在黑暗中,也該明白心中的光明會到來。作者批判了人心靈的拜物化。 所謂心靈拜物化指的是在本來屬于精神空間、 心理空間的活動領(lǐng)域卻被物質(zhì)與金錢填充[2](157)。 人只有在極度痛苦的時候才能呈現(xiàn)出自己的真誠,這是一件多么諷刺的事。狄金森把人性比作機器, 只有在斷裂那一剎那才能聽到人內(nèi)心真實的吶喊,這樣的“人”,她不屑一顧,所以詩人寫到痛苦遭遇之時,并沒有給與任何安慰,甚至眼睜睜看著這類人在烈火中灼燒。 詩人感嘆人們在“物”的豐收中卻丟失“心”的意向[2](156)。 丟失了心的人,也不過是行尸走肉。
莊子在《逍遙游》中核心句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狄金森也喜歡用“無名”來詮釋自己的人生價值觀。 “無名”時常意味著隱逸、平和、寧靜、淡泊。 人類不能淪落為社會的工具,更不要把別人當作工具,不偏執(zhí)于自己,更要超越自己。 她生前出版的7 首詩歌沒有一首是經(jīng)過她本人同意。 作為意象派的先驅(qū),她表達大膽、生動、充滿智慧,卻從未引起重視和注意,更別說給她帶來什么聲名。她有一首詩是這樣呈現(xiàn)她的心靈暗語:
我是個無名小卒! 你呢?
你也是無名小卒嗎?
竟然還會有兩個!
做個名人多無聊?。?/p>
多暴露—像只青蛙,
對著欽羨你的一方沼澤,
在長長的六月喧囂你的名字。[1](65)這首詩大概是寫于狄金森31 歲時,此時狄金森漸漸厭惡了泡沫般的聲名。她很幽默、淡然地認為自己是一個無名者,她也很自信! 詩人又發(fā)出疑問,你呢? 是對他者靈魂的拷問, 詩人渴望得到肯定的回答。緊接著詩人很欣慰竟然會有兩個無名小卒。說明詩人找到了知音,在這個世俗間還是有人敢于誠實、坦然地接受自己?!安灰f!他們會張揚你該知道!”這是詩人對哪些精神真空化的人的鄙夷。 所謂精神真空化就是人類已經(jīng)喪失了動物自信的本能, 失去了文化傳統(tǒng)價值尺度, 而對生活產(chǎn)生了一種無聊或者絕望的態(tài)度[2](152)。 詩人甘愿做一個無名之徒,生怕“你”的聲張引來聲名顯赫之人所有的麻煩,并且詩人經(jīng)歷美墨戰(zhàn)爭和美國內(nèi)戰(zhàn), 曾經(jīng)被視為崇拜偶像的父親和哥哥也漸漸疏遠于她, 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讓她更看重生命價值,而名利只不過是過眼云煙。詩人述說到做個名人多無聊像一只聒噪的青蛙,“青蛙”是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的政治要人,而“沼澤”只不過是附和著青蛙的一群烏合之眾, 是對過分招搖之人的一種諷刺。 “青蛙”整日喧嘩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沾沾自喜也有大片隨波逐流的“沼澤”盲目的羨慕迷失了自己。 詩人從社會形態(tài)上用比較的視角說明凡人和權(quán)勢之人的區(qū)別,前者無權(quán)無勢任人宰割,后者有權(quán)有勢,仗勢欺人,這就是一種平民和國王的對比,也是一種對權(quán)利的抗爭。從文化層面看,詩人批判了靈魂空虛的人盲目崇拜著所謂的文化名人或者潮流先鋒,沒有自己的主見和風(fēng)格,喪失了自己的信仰,也憎恨“有名”之人用符號話的權(quán)利、社會地位、文化品位去控制他人的人生。六月本就是炎熱的夏季,詩句中,青蛙仍然在六月喧囂,說明這種精神壓力的可怕, 這種精神霸權(quán)主義暴力的可怕, 而詩人只能用“無名之輩”告訴世人,她仍舊是一個堅強的反叛者,只有有信仰的人才能在這場戰(zhàn)爭中找到自我, 才能挖掘心靈中自由的空間。
周國平《在生命本來名字》中是這樣說的:“生命本來沒有名字,只是人們隨著我們的成長,頭銜、身份、職位等俗物瑣事使人沉淪,反倒忘了‘無名’的事實。人們在社會為了一個稱謂活著,忽略了生命中溫暖和平和、健康的意義,精神陷入萎靡缺少幸福感,而幸福感包括親情、友情、愛情、安全感、歸屬感等情感需求和體驗的滿足。人們過多關(guān)注商業(yè)消費、物質(zhì)性消費、工業(yè)性消費卻更多的忽略了時間性消費、精神性消費。[3]而狄金森在這個不安定的世界中早就發(fā)掘了人性存在感的疏離,人與自然的疏離、人與社會的疏離、人與人的疏離[2](155)。 《愛》這首詩一定戳中了無數(shù)讀者的心。
愛像其他東西,我們長大了就不再適用。
所以把它收進抽屜里,
直到古老的方式再度流行,
類似祖父母的服裝。[1](83)
這首詩中把愛定義為被收拾起來放在抽屜的衣服。因為它看起來過時不再流行,衣服只不過是被人穿在身上,長大了可以被經(jīng)常更換的物品,是人的附屬品。等到流行復(fù)古時才又把它拿出來展示。愛彷佛是在我們受傷的時候,就用它來撫慰內(nèi)心,等到我們的傷痕修復(fù)好了,卻把身邊的關(guān)愛擱置一邊。當我們在生活中歷經(jīng)千難萬險,經(jīng)歷時間的磨礪之后,發(fā)現(xiàn)你珍愛的人和事情卻并沒有用心好好地珍惜。 這便是人生的遺憾。 人性往往是這樣,童年的你天真、善良,敢于愛他人,青年時期你可能也曾奮不顧身地愛過某個人(某個思想、某個物件)。這里的他人泛指的是“個人、自然、社會”。 你擁有愛自己和愛他人的能量,而到了中年之后,反而那份熱烈的“愛”的能力逐漸消退,最后自然地冷卻下來,甚至如煙消失殆盡。當老年之時,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愛”所承載的回憶才是打動我們思想、撼動我們靈魂、寄托我們鄉(xiāng)愁、燃燒我們青春之光的力量。人在成長的過程中,身體成長,智力的成熟卻換來了靈魂的萎縮,愛的能力的喪失,到了中年階段甚至找不到精神的歸宿。詩人深刻地批判了這種存在感的疏離, 這是一種人與內(nèi)心世界的疏離。曾幾何時,親人的溫情還存留在我們的內(nèi)心,青春的歡笑還在我們耳邊蕩漾,那朵珍愛的蝴蝶花,我們只肯遠遠的愛慕。這種疏離可能源于一些為了功名利祿的惡性競爭, 在爭權(quán)奪利的環(huán)境下,關(guān)愛、同情、人際間的真誠合作之花再也無法開放。 大千世界,鋪天蓋地的物質(zhì)主義,讓你在面對他人痛楚時,你會冷漠,甚至有人會竊喜。 你再也聽不到你內(nèi)心發(fā)出的聲音,更感受不到被愛的溫度,認為被關(guān)切可能是另有目的。 當你喪失了自己的人格和自我認同時你變得愈發(fā)弱小, 選擇在強大的物質(zhì)主義中放棄自我,拒絕被愛,更沒有愛他人的能力。 生命中所有的堅守,由于你自我的放棄被統(tǒng)統(tǒng)瓦解,這正是一種精神的污染。
狄金森擁有飽滿的生命和純潔的靈魂, 她的愛依舊保持恒常、保持任性,她用自己高尚人格詮釋自己的精神世界。 一首《友誼》表達她精神世界的豐富和愛人的功能。
萬一看到你在——
汪洋中——沉下——
或快被命運打敗——
隔天——將死——
或叩敲——天堂之門——無人來開
我會親自騷擾上帝
直到他讓你進來
詩中主人翁好似非常憂心將出門的摯友旅途的安危,于是寫信或者面對面跟他說,若你搭船沉溺于海中,或突遭意外奄奄一息,或離開人世來到天堂口敲門無人應(yīng),我會用盡各種手段——包括騷擾、喚醒上帝不讓你被遺棄、孤立無援。詩人甘冒大不韙去到上帝面前與之爭論,足見兩人友誼的深厚。詩句的口氣帶著玩味的意味, 這讓我們看到這個充滿愛的能量的女詩人為了生命中關(guān)心的人不顧一切, 這樣的態(tài)度是認真但又帶著真誠的感情, 是一種非常合適的美學(xué)距離。 馬斯諾需求層次理論中強調(diào)人一旦滿足了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之后就需要得到精神上的需求, 這個精神上的需求包括社會需要和尊重的需要,他們來自得到家人、朋友、同事的認同,來自自尊、自重和他人的敬重,友情便是人性中非常重要的精神需求。 狄金森時刻保持著孩子般未經(jīng)污染的眼睛細微地觀察人性中的真、善、美。精神不僅僅是“理性”的,它還是宇宙間的真實的形而上的真實存在,是自然的法則、生命的法則、生命的意向,人性中的一種向著完善、親近、諧和的意緒和憧憬。愛、友誼是人類永恒的價值, 精神價值判斷和情感價值判斷是一致的。人需要在與自然、社會的接觸和交往中形成自身精神的能量,獲得生命的意義。
一個人的自我和諧,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講究的是“形”與“神”的和諧?!靶巍敝傅氖巧眢w,而“神”指的精神。天人合一是人們追求的理想的精神境界。精神中包括人性的多個層面, 弗羅伊德德精神分析法曾經(jīng)論述到人格可以分為三個層面:本我、自我、超我。其中“本我”是原始的自己代表著原始的欲望、享樂,不受理性和社會欲望的驅(qū)使。 “自我”代表了個人意識,表現(xiàn)出人對于社會的適應(yīng)能力,受社會倫理和規(guī)范制約。 “超我”是人格中最高層次,他是價值觀念、倫理道德內(nèi)化而來的,也是調(diào)節(jié)“自我”的重要機制,是理想的自我。 所以人的精神層面的和諧只有在這三層意識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相互作用的情況下才能真正做到人格的合理化。 狄金森的自我精神層面一直在尋求自我的和諧與完善。 她超凡的文學(xué)素養(yǎng)一直讓她抑制住自己的“本我”、提升“自我”、推進“超我。 ”《幽靈》這首詩歌正表達出她善于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敢于壓抑惡的“本我”,敢于做一個反叛的幽靈,與自我抗爭,促成人性的和諧。
不只是寢室———有幽靈出沒——
不只是房屋——
腦子里擁有的走廊--勝過
有形的地點——
安全多了,在子夜遇見
外在的幽靈
千萬不要在內(nèi)心遭遇——
那個更冰冷的群眾。
安全多了,快跑穿過教堂的墓園,
鋪石鳴響,
千萬不要沒帶武器,當自己遇到自己——
在凄涼的地方——
自己藏在自己的背后——
該是最嚇人的——
刺客躲藏在屋內(nèi)。
算不上恐怖。
肉體借了一支左輪手槍——
他關(guān)上門——
沒看到一個更可怕的鬼——
或更多——[1](241)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善念和惡念, 這些罪惡感和懊悔感以及各種怪念頭、幻想、本能常常會在夜深人靜中顯現(xiàn)。 當一個人獨自在家中,躺在床上,寂靜無聲,這時幽靈們便會踏入你的心頭。不怕鬼的人真的不多,內(nèi)心的鬼其實是最嚇人的,也是最難破除的夢魘,因為那是你人性的一部分。這些幽靈穿越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即使你加快雙腿的步伐也躲不過它游走的長廊。當我們與它迎面相見,我們蜷縮著身體不敢抬頭。 那是我們的創(chuàng)傷、悔恨、私欲、占有、罪惡感, 或是我們充滿黑色的憂郁和那些無法從容面對的哀傷。也許憂傷僅僅只是面目猙獰的小幽靈,而那些看似溫和親切的幽靈才會對你造成極大的傷害,最后甚至占據(jù)你整個意識,控制你的肉體,讓你精神分裂甚至失常, 整天沉浸在恐怖與幻想當中無法自拔。 詩人神秘色彩的黑色的主題,用幽靈、鬼象征自己內(nèi)心遭受威脅的秘密,恐怖源于恐懼本身。這種身心分離,靈與肉的分離,人我對立,正是人性異化的表現(xiàn)。人性只有處于和諧狀態(tài)才有自我,才會是一種健康的狀態(tài)。 五味協(xié)調(diào)謂之和, 五音協(xié)調(diào)謂之諧,這便是和諧的本義。 人必須走出自我矛盾、自我分裂的怪圈, 讓人格中不同的自我意識達到平衡發(fā)展的狀態(tài),才能走向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自我和諧意味著有擁抱自我能力,不走同質(zhì)化,不人云亦云,限制人性中冷漠、貪婪、懶惰、羨慕、嫉妒等,擺脫人格中的困境,摒棄人格中的自我中心主義、工具主義思想。用人性中的愛心、同情心、責(zé)任感、樂觀等積極的因素去打倒一些消極因素, 時刻反省人格自我意識的多維性,做到知、情、意、行間的統(tǒng)一,促進心理人格、道德人格、法律人格、主體性人格的相互制約,相互統(tǒng)一,用崇高的整體性人格去塑造健康的人生觀。
本文從生態(tài)詩學(xué)的角度解讀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五首代表性的詩歌。 詩歌內(nèi)容反映出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人們遭遇的精神危機,是精神真空化、心靈拜物化、存在疏離感的表現(xiàn)。 詩人更是世界的先知,能夠運用素樸的語言喚醒他人的意識, 告誡世人遠離世俗化、物質(zhì)化、功利化的觀點。 在迅猛發(fā)展的信息化社會,有很多人都面臨著精神的困境,或是因為科技產(chǎn)品的方便快捷造成了情感疏離, 或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大肆捕殺野生動物造成人類的疫情, 又或者為了獲得社會地位對自己身邊的人不擇手段。 希望我們每一個人都放下高能量的物質(zhì)欲望, 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觀點,消除主客二分的思想,重拾人性本真,用愛的花朵去澆灌人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