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煥忠
蘇州大學(xué) 宗教研究所,江蘇 蘇州215123
讀《寒山子詩集》,很容易讓人感受到其間蘊含著豐富的老子思想,從而使寒山子的詩染上了強烈的佛道融合色彩。根據(jù)錢穆先生的研究,寒山子籍貫于何地,出身于何族,出生于何時,今已不可確考。從其詩看,他似應(yīng)出身大家族,有兄弟而異居,有田產(chǎn)及妻子兒女,本業(yè)儒學(xué),早年亦曾應(yīng)科舉,但屢試不售。后棄文從軍,退伍后隱居,喜道家言,治老子書,尤喜神仙長生修煉之術(shù)。其晚年則舍道奉佛,于天臺山國清寺出家為僧,以詩、禪自娛,與豐干、拾得結(jié)為方外之交,年七十余而猶吟誦不輟[1]。寒山子詩的老子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努力學(xué)習(xí)老子經(jīng)典、大力推崇老子境界、靈活運用老子思維以及堅決反對神仙之論等幾個方面。
即便是在物質(zhì)生活條件極為艱苦的情況下,寒山子依然保持著濃厚的學(xué)習(xí)興趣。特別是對老子經(jīng)典《道德經(jīng)》的研讀,他至老不衰,真正實踐了“活到老學(xué)到老”的古訓(xùn)。正如他在一首詩中所說:
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
微風(fēng)吹幽松,近聽聲逾好。
下有斑白人,喃喃讀黃老。
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2]。
在寒山子看來,荒涼的寒山上卻是一處可以長久保持下來的非常不錯的安身之地。那里的松林特別安靜,微風(fēng)吹來,近聽陣陣松濤聲,會產(chǎn)生一種極其美妙的感覺。眾所周知,兩漢以后凡言黃老者,主要指《黃帝內(nèi)經(jīng)》和老子《道德經(jīng)》。但《黃帝內(nèi)經(jīng)》為養(yǎng)生和醫(yī)療之書,實踐之須具相當(dāng)?shù)奈镔|(zhì)條件,似非寒山子所宜,而老子《道德經(jīng)》不過五千言,是以提高思想境界和加強精神修養(yǎng)為主,最是適合寒山子作為日課。這實際上就是在向他的讀者們表白,他將以這種生活方式終老于這座荒涼的寒山之上。
在另一首詩中,寒山子明確表達出他所努力學(xué)習(xí)的就是老子《道德經(jīng)》:
寒山有裸蟲,身白而頭黑。
手把兩卷書,一道將一德。
住不安釜灶,行不赍衣裓。
常持智慧劍,擬破煩惱賊[2]。
寒山子以荒野寒山之上的一只黑頭而白身的裸蟲自居,實寓有必須解決穿衣吃飯問題的一種無奈,由此亦可知他過著一種貧乏無以自給的流浪生活。他不會為定居此地置辦生火做飯的鍋灶,也不會為離開這里準(zhǔn)備衣衫行裝。佛教將般若類經(jīng)典所說的智慧比喻為寶劍,這里顯然是在比喻老子《道德經(jīng)》,將給人帶來煩惱的無明貪嗔等比喻為盜賊。寒山子此論既表明他非常熟悉佛教經(jīng)典的說法,又顯示出他對老子《道德經(jīng)》內(nèi)容的熱愛和作用的信服。
寒山子對于自己今生能夠?qū)W習(xí)和閱讀老子《道德經(jīng)》是感到無比慶幸的。他說:
竟日長如醉,流年不暫停。
埋著蓬蒿下,曉月何冥冥。
骨肉消散盡,魂魄幾凋零。
遮莫咬鐵口,無因讀老經(jīng)[2]。
在寒山子看來,總有一些人終日里渾渾噩噩,像喝醉了酒一般,他們不曉得時光如同流水,不會有片刻的停留。一旦生命結(jié)束,就再也見不到一丁點兒的光明。下一世如果投胎到驢胎馬腹之中,出生后口里整天銜著一塊鐵嚼子,那就沒有辦法再讀老子《道德經(jīng)》了??梢?,寒山子對老子《道德經(jīng)》的癡迷和用心。老子《道德經(jīng)》在觀察和論述世界事物的運行時,有一種特有的冷靜。寒山子的詩中也時刻透露出老子式的冷靜,這自然是他熱愛老子《道德經(jīng)》并堅持長期努力學(xué)習(xí)老子《道德經(jīng)》的結(jié)果??梢?,老子《道德經(jīng)》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他的生命底色了。
老子《道德經(jīng)》強調(diào)無為。其表現(xiàn)于內(nèi)在心性的修養(yǎng)上,便是要做到第十章所說的“滌除玄覽,能無疵乎”[3],努力保持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空靈和凈潔;其表現(xiàn)于外在的事為上,就是要做到第六十章所說的“致虛極,守靜篤”[3],盡量保持內(nèi)心世界的淡泊和清靜,避免一切不必要的作為。
玄覽,有的版本作“玄鑒”,即主體所具有的奇妙深玄的觀察能力,消除其前見、偏見和成見,最有利于形成對事物全面、正確和深刻的認(rèn)識。寒山子曾以詩自述其心境云: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
無物堪與比,教我如何說[2]。
寒山子自謂其心像秋天晴朗夜空的月亮一樣皎潔,像碧波蕩漾的潭水一樣清澈,其清明和凈潔是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法比擬的,因此無法用語言將其描述和表達出來。寒山子非常自信自己的“滌除玄覽”已經(jīng)達到了“無疵”的狀態(tài)和境界。同樣的意境,還展現(xiàn)在如下的一首詩中:
千年石上古人蹤,萬丈巖前一點空。
明月照時常皎潔,不勞尋討問西東[2]。
千年石上古人留下的蹤跡是寂寞的,萬丈巖自然也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只有皎潔的月光時常照臨,那些平時在紅塵中奔忙的世俗之人費心費力的打聽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
而在另一首詩中,寒山子則將其心境描述為:
一住寒山萬事休,更無雜念掛心頭。
閑書石壁題詩句,任運還同不系舟[2]。
自從來到這座荒涼、寒冷的山上安居下來之后,寒山子再不將任何的雜念和妄想掛在心上。若有閑空,他就在石壁上題寫一些精辟的詩句。他就像一只沒有拴系的船兒一樣,一切聽從風(fēng)的飄拂和水的流動,沒有任何預(yù)定的方向。無論是石壁上的題詩,還是流水中飄浮的不系之舟,都具有動的特征,從而使這首詩具有了更多的靈動性感覺。
寒山子將塵世的喧囂與自己內(nèi)心的凈潔相互對照,從而展現(xiàn)出自己“滌除玄覽”的境界。
世間何事最堪嗟,盡是三途造罪楂。
不學(xué)白云巖下客,一條寒衲是生芽。
秋到任他林落葉,春來從你樹開花。
三界橫眠閑無事,明月清風(fēng)是我家[2]。
此處生芽二字,當(dāng)為生涯的誤寫或借用。在寒山子看來,世間至為可惜、殊堪嘆息的就是,許多的所謂作為,都不過是在造作墮落到地獄、餓鬼、畜生三惡道的業(yè)因而已。世人們真該學(xué)學(xué)那些棲身于白云之間、山巖之下隱逸之士,他們僅有的物質(zhì)財富,也許就是身上所披的那件破舊的衲衣,但卻足以度過有限的人生。在這里,世人的胡作非為必然要墮落到三惡道之中,與隱居無為之士的悠游自在形成鮮明的對比,寒山子的價值取向由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寒山子還將老子《道德經(jīng)》對有為的批判和無為的推崇運用到對佛教歷史和現(xiàn)實的評論之中:
自聞梁朝日,四依諸賢士。
寶志萬回師,四仙傅大士。
顯揚一代教,作時如來使。
造建僧伽藍(lán),信心歸佛理。
雖乃得如斯,有為多患累。
與道殊懸遠(yuǎn),折西補東爾。
不達無為功,損多益少利。
有聲而無形,至今何處去[2]。
四依,據(jù)天臺宗圓教義理,是指那些嚴(yán)格按照佛教經(jīng)典進行修持的凡夫(五品弟子為外凡,六根清凈為內(nèi)凡),進入十住、十行、十回向和十地階位的修行者,乃至獲證等覺的法身大士,堪為眾生之依祜,故稱四依。寒山子認(rèn)為,像南朝梁代以來的寶志、萬回、傅大士等人,無不是大力弘揚釋迦如來一代圣教的高僧大德,堪作眾生依祜的菩薩,是釋迦牟尼佛在中土的真正代表。而有的人,通過建造寺院做有為功德,人們無法理解無為的功德,他們雖然由此可以獲得做功德的顯赫聲名,但卻沒有做功德的實質(zhì)內(nèi)容。在這里,老子《道德經(jīng)》中所說的無為之益和有為之害就成為寒山子用來評價不同佛教修行方式的基準(zhǔn)。
老子對自己的載道之言具有高度的自信,但對世人不能接受和理解自己的觀點和主張又能夠予以理解和接受。老子《道德經(jīng)》第八十一章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3]。面對世人可能以“不美”“不辯”“不博”等種種理由指責(zé)自己的作品,老子堅信自己的《道德經(jīng)》是載道之言,具有可信性、向善性和真知性等特點。
有個王秀才,笑我詩多失。
云不識蜂腰,仍不會鶴膝。
平側(cè)不解壓,凡言取次出。
我笑你作詩,如盲徒詠日[2]。
寒山子對這些批評一概置若罔聞,反而譏笑這位王秀才作的詩就像盲人在歌詠太陽一樣,都不過是別人的陳詞濫調(diào),其中完全看不到他自己的任何見地。
不能欣賞寒山子詩的大有人在,這位王秀才不過是代表而已。
多少天臺人,不識寒山子。
莫知真意度,喚作閑言語[2]。
天臺山下的天臺縣,不知有多少人,都無法理解寒山子詩的妙處,不能知道其中的真意所在。這多少令寒山子有些沮喪,但他還是非常自信的。他不僅自認(rèn)為是寫詩的好手,而且還提出自己的詩具有極高的文學(xué)價值和思想價值。
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
三字二十一,都來六百首。
一例書巖石,自夸云好手。
若能會我詩,真是如來母[2]。
寒山子這首詩,是對自己六百篇詩的總結(jié)和概括。就體裁來說,寒山子這六百篇詩包括五言詩五百首,七言詩七十九首,三言詩二十一首。由于條件非常艱難,寒山子只能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這六百篇詩書寫在山巖石壁之上??梢哉f,寒山子這些自評其詩的詩,在反映他的文藝主張的同時,也透露出他對自己作品具足“信”“善”“知”等藝術(shù)品格的高度自信。
寒山子還從老子那里學(xué)會了對自己的讀者進行分類評述的思維方式。老子《道德經(jīng)》第四十一章云:“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3]老子將自己的讀者分為三類,能辛勤實踐其思想學(xué)說的為上士,能思考其學(xué)說意義和內(nèi)涵的為中士,對其學(xué)說橫加嘲諷的為下士。寒山子將此法學(xué)過來,他說:
下愚讀我詩,不解卻嗤誚。
中庸讀我詩,思量云甚要。
上賢讀我詩,把著滿面笑。
楊修見幼婦,一覽便知妙[2]。
在寒山子看來,那些下愚之人讀了他的詩,不僅不能理解,而且還加以嗤笑嘲諷。那些中等水平的凡庸之輩讀了他的詩,考慮來思量去,認(rèn)為是非常簡明扼要的作品,但卻不知其好在什么地方。而那些上等根機的賢明之士一讀之下,便能立即發(fā)出會心的微笑,就像三國時期的楊修看到曹操留下來“黃娟幼婦”幾個字,便知其為“絕妙好辭”一樣。
在另一首詩里,寒山子對自己的這三類讀者進行了更為深入的評論,特別是對其中下士展開了深刻但又不乏悲憫之意的批評:
上人心猛利,一聞便知妙。
中流心清凈,審思云甚要。
下士鈍暗癡,頑皮最難裂。
直得血淋頭,始知自摧滅。
看取開眼賊,鬧市集人決。
死尸棄如塵,此時向誰說。
男兒大丈夫,一刀兩段截。
人面禽獸心,造作何時歇[2]。
在寒山子看來,上等根機的賢明之人由于根性聰明,智慧猛利,所以他們一讀到,或者聽說寒山子的詩,便能真正體會到其中的奧妙,這既包括詩中道理的深奧,也包括藝術(shù)形式的美妙。中等水平的人們由于內(nèi)心清凈,心地善良,他們會對寒山子的詩進行深入的思考和探索,認(rèn)為是非常精當(dāng)和扼要的作品。而那些下等根機的人由于思維反應(yīng)非常遲鈍,心靈世界極其陰暗,內(nèi)心想法十分愚癡,思想觀念頑固不化,因此其錯謬觀念也是最難破除和改造的。在這里,寒山子進一步充分彰顯了自己的詩在個人成長過程中所具有的社會教育意義。
寒山子從老子那里學(xué)來了對自己作品的自信,學(xué)會了對自己讀者的分類,這應(yīng)當(dāng)非常有利于他保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興趣,堅持自己的寫作風(fēng)格,從而給后世留下一部帶有佛道融合色彩的通俗詩集。
寒山子雖然非常熱愛老子及其《道德經(jīng)》,對老子《道德經(jīng)》所揭示的無為境界推崇備至,從老子《道德經(jīng)》中獲得了許多有益的啟發(fā),但他對那些自居于老子后學(xué)的修仙之士卻甚無好感,對那些據(jù)說傳自老子的修仙之術(shù)也殊無好感。
昨到云霞觀,忽見仙尊士。
星冠月帔橫,盡云居山水。
余問神仙術(shù),云道若為比。
謂言靈無上,妙藥必神秘。
守死待鶴來,皆道乘魚去。
余乃返窮之,推尋勿道理。
但看箭射空,須臾還墮地。
饒你得仙人,恰似守尸鬼。
心月自精明,萬像何能比。
欲知仙丹術(shù),身內(nèi)元神是。
莫學(xué)黃巾公,握愚自守擬[2]。
有一天,寒山子來到云霞觀,去拜訪那些學(xué)道修仙的道長們。寒山子就向他們請教神仙之術(shù),這些道長們都說其殊勝性是無可比擬的,非常靈驗,他們修煉的靈丹妙藥非常神秘,不能輕易示人。在寒山子看來,追求長壽成仙就像仰箭射空一樣,用不了多久,那支箭就會墜落在地上。即便是真的成了仙人,可以長生不老,也不過是個守尸鬼而已;人們的內(nèi)心就如那一輪皎潔的明月,是世間任何事物都不可比擬的,要獲得真知的修仙煉丹之術(shù)其實也沒有什么玄妙的,就是自身本有的元神,即人人本具的靈明知覺。寒山子勸導(dǎo)人們不要學(xué)習(xí)那些頭戴黃巾的道士們,懷抱著愚癡之念不肯丟棄,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得道成仙。
寒山子對秦始皇和漢武帝的尋仙求藥之事持一種非常嚴(yán)厲的批判態(tài)度:
常聞漢武帝,爰及秦始皇。
俱好神仙術(shù),延年竟不長。
金臺既摧折,沙丘遂滅亡。
茂陵與驪岳,今日草茫茫[2]。
寒山子經(jīng)常聽說漢武帝以及秦始皇的故事,這兩位著名的帝王都非常喜歡神仙方術(shù),他們無不希望延年益壽,但卻都沒有得享長生。很顯然,作為佛教徒的寒山子對于仙道長壽之類的說法保持著高度的清醒和冷靜,這也是佛道兩種宗教思想觀念不同的集中體現(xiàn)。
寒山子喜歡老子,從老子中獲取了豐富的思想文化資養(yǎng),最終進入佛教的殿堂,因此他的詩中體現(xiàn)出濃郁的佛道融合的色彩。但他對于作為老子正統(tǒng)傳人道教的神仙長生之說又極為排斥,則體現(xiàn)佛道兩種宗教在價值追求上的相互差異和排斥,因此寒山子的詩在一定程度上又彰顯了老子與道教的不同。從寒山子樸實的詩句中,人們可以看到佛道之間既相互吸收又相互排斥的復(fù)雜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