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晶
江蘇安全技術職業(yè)學院,江蘇 徐州221004
陸游,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紹興)人,南宋文學家、史學家、愛國詩人。陸游生于北宋滅亡、南宋初建之際,在此背景下,陸游《南唐書》的編撰既與南宋相對寬松的文化政策相關,又與宋、金民族矛盾極端尖銳的時政緊密相連。建宋以來,太祖、太宗對讀書頗為崇尚,由于統(tǒng)治者對文人士大夫的重視以及對武人的防范,逐漸形成了“重文輕武”的基本國策。同時,南宋秉承中原王朝自古以來重視修史工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史官制度的完善性在整個中國古代歷史上都甚為突出,瞿林東先生就指出“宋代修史機構在分工方面比較細致”[1]。在時勢上,當時的南宋與五代十國時期的南唐十分相似。
兩宋時期是中國古代史學思想中正統(tǒng)觀念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和轉折時期,近代學者梁啟超認為“正統(tǒng)之辨,昉于晉而盛于宋”[2]。但史家辨別正偽的標準在不同時期各有差異。如陳壽《三國志》中以魏為正統(tǒng),或因其身處西晉;而陸游修《南唐書》時卻舍后周而立南唐為正統(tǒng)。陸游看似間接否定了后周的正統(tǒng)性,但用意是借南唐賦予南宋正統(tǒng)地位。
陸游《南唐書》中多處體現(xiàn)了其正統(tǒng)思想,如論及南唐三主時,多以“帝”相稱,且陸游為烈祖、元宗、后主立傳時,用了為帝王立傳的“本紀”[3]。書中多次提到“我?guī)煛薄暗蹘煛钡仍~語,如“伐木開道迎我?guī)煛?,體現(xiàn)陸游將視南唐為正統(tǒng)、視金朝為僭偽的用意。陸游所處的時代正是宋金矛盾尖銳時,金朝雖占中原但在法統(tǒng)上仍是“僭越”;南宋失中原,但卻衣承北宋之政,典制大多沿襲舊朝,陸書以南唐為正統(tǒng),就當時局勢而言具有遠見性。
陸游作為一名積極主張收復中原的愛國文人,他為南宋提供歷史借鑒的意愿格外強烈,清人湯運泰評陸書為“深著南唐之所以亡,重戒后世也”[4]。這一思想在《南唐書》中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在記錄南唐三主本紀中,陸游多記南唐開國之初統(tǒng)治者重視生產(chǎn)的國策和力行節(jié)儉的品德、作風。例如烈祖本紀中提到的“除民田稅,招徠流民”“罷去苛政”等統(tǒng)治初期鼓勵生產(chǎn)、寬厚治民的諸多事項。其次,書中多記南唐前期君臣共同建制的君臣之道,例如“招延四方士大夫”“接群臣如布衣交”等,目的是為了勸鑒南宋統(tǒng)治者要納賢才、征諫言,切勿重蹈前朝亡國的覆轍。最后,陸游在書中對南唐滅亡的原因也多有評述,以史為鑒,通過從反面抨擊當時昏臣庸主的墮落行徑來給南宋統(tǒng)治者提供反面教材,比如《馮延巳傳》中,就直接評價道:“時喪敗不知…而君臣相謔乃如此”。陸游抒發(fā)南唐后期所用非人、君臣無道導致亡國的感慨。
文人以“文諫死”為氣節(jié)之要,愛國氣節(jié)也被史家格外重視。陸游是我國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在他的詩歌中,言及恢復中原的內(nèi)容就占了很大比重[5]。北宋亡于金的慘痛事實激發(fā)了陸游強烈的愛國情感,這種愛國主義思想在其編撰《南唐書》的過程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其記述的南唐國君治國治民的政策和軍事要略,大多都是為南宋的社會、政治及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參考,為提高南宋國力助力。陸游在《南唐書》中對國土主權十分重視。南宋雖偏于江左但仍不得安寧,時時面臨金朝大軍壓境的威脅,在南宋與金合議將成之時,陸游卻在《元宗本紀》中通過對南唐國勢的分析,說明建康對南宋的重要性,指出不可為促合議放棄建康。體現(xiàn)了陸游對國土的重視程度和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
“實錄”精神是我國古代史家著史的一個基本原則,陸游在其著述中提出了“盡黜當時愛憎之論,而錄其實”的修史觀點,認為史家著史應該撇除個人主觀愛憎因素,以錄其實,充分體現(xiàn)了陸游治史的嚴謹性與實錄精神。首先,陸游對自己冠以正統(tǒng)之位的南唐統(tǒng)治者尚且能夠做到不矯飾、不隱惡,其“實錄”精神可見一斑。其次,陸游在記錄具有爭議的人物時,也能夠通過自己的客觀判斷為讀者提供全面評述,而非直接引用他家之言[6]。如其在評價頗具爭議的齊丘時,認為應該客觀公證地看待歷史。其三,陸游對部分人物以盡可能詳盡、全面的角度進行評述,如卷十一《廖偃彭師暠傳》重對馬希萼與弟爭國、廖偃與彭師暠擁立希萼為衡山王、入南唐稱臣請定楚亂一事的記載,陸游在書中詳舉《五代史》《江表志》《十國紀年》三書對廖偃、彭師暠進行了不同評價。其四,采用《十國紀年》中的說法,認為兩人均有功。陸游在定人物功過方面確實符合實錄之要義,為后世史學家記錄史實、評述人物提供了借鑒參考。
陸游著《南唐書》不只是為記事記言,更是為了“救弊”。陸書書成之前,已有馬、胡兩家《南唐史》,然因為馬令等人生活在北宋初年,面臨的社會危機、民族危機不如南宋強烈,對南唐正偽地位的定義也沒有考慮到會出現(xiàn)漢民族政權偏居中原以外的情況,因而對南唐史的論述則多了幾分“書”,少了必要的“思”[7]。陸游由于其所處時代的特殊性,對南唐國勢的關注、對南宋的歷史借鑒意義也看得比較透徹,因而陸游注重將自身的史學認識應用到實際著書工作中去,其對奸佞之臣的抨擊、對忠節(jié)愛國之士的褒獎也多了一份可供參考的實用性,為當時的南宋統(tǒng)治者提供了治國處事的方略,具有一定程度的實用價值??梢姡懹蔚摹赌咸茣肥羌ぐl(fā)民族意識、堅定抗敵決心的“經(jīng)世致用”之作,不僅彌補了馬令等人對南唐歷史記錄缺乏“思考”的缺陷,更警醒后世史學家在著述史書時要結合時代背景、具有實用性。
陸游《南唐書》具有不拘一格的史評特色。首先,相對于沈雄、余懷等史學家以政治功績作為史評的標準,陸游秉持著以道德而不以政治功績作為評判人物準繩,這一點在評價南唐后主李煜之時最為明顯。在評論李煜時,沈雄在《古今詞話·詞話》中直接引用沈謙的原話指出“后主疏于治國”、余懷在《玉琴齋詞·序》中說他“誤作人主”,但陸游對李煜政治失德的批判則用了很大的筆墨用仁愛掩蓋了這個缺點。其次,陸游的史評中多能看到“義理為重”的特色。作為理學大師,南宋朱熹的史學批評是建立在理學思想的基礎上的,陸游雖未明確表態(tài)過其對心性義理之說的態(tài)度,但其對歷史人物的評判在一定程度上受同時代的朱熹影響,多以義理為導向[8]。最后,陸書中的史評格式也做到了不拘一格。格式上比較靈活,只在緊要之處抒發(fā)議論,或用于評價人物,或借對傳主的評價而提出對當朝的建議,且評論頗為中肯平實,并無夸大矯飾之辭。陸游《南唐書》中不拘一格的史評特色,不僅打破了固有史學評論上風格的單一性,更將史評的標準擴大化,讓后人不僅從功績角度評判前人,給了后人以其他角度(例如義、德)等評判前任的標準。
陸游《南唐書》雖排斥佛道思想,但卻多提異象鬼神之說,主觀性強[9]。由此可見,陸游對佛道等宗教的排斥主要是從其致使統(tǒng)治者荒政廢制的角度出發(fā),并不是從佛學本身教義等角度出發(fā),這也就從一個側面解釋了為什么文中多有“鬼怪、異象”之辭。一方面,書中往往將難以解釋的自然現(xiàn)象與皇帝駕崩、荒災、戰(zhàn)禍等聯(lián)系起來,多有牽強附會之意。另一方面,陸書中神怪思想又常與國勢政治相聯(lián)系,記載南唐將亡之時,說道“每歲,大江春夏暴漲…而水皆縮小,國人異之”,將國勢與神鬼之說相聯(lián)系。由此也可看出,當時史學家嚴謹?shù)摹皩嶄洝本?,是局限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的、具有相對性的實錄精神,而非絕對的“實錄”。
史書通過記載人物及事件,讓讀者全面了解當時歷史的社會文化情況,讓后世對當時的歷史人物進行全面的認識。然而,陸游的《南唐書》對部分南唐歷史上發(fā)生的內(nèi)容不予立傳,特別是在記錄人物時有所缺漏。通過對比馬令的《南唐書》和陸游的《南唐書》可知,前者有記錄立傳、但后者缺失的人物多達43個[10]。究其原因,這與當時歷史學家對朝代的具體斷代解讀不同,以及陸游自身的治史觀念具有一定關系。一方面,陸游在著《南唐書》時,對處于“南唐”時期的人物選擇十分嚴格,陸游拘泥于“南唐”的時間范圍內(nèi),造成人物的缺漏,例如南唐末期的重要朝臣湯悅、張洎等人,因其后來入仕宋朝,陸游則對其不予立傳。另一方面,陸游對部分與南唐站在對立面的人物記錄有所省略,例如對于重要的農(nóng)民起義領袖張遇賢,陸游僅在《元宗本紀》和卷《邊鎬傳》中略帶敘述。
從史學思想的角度來審視,宋代史學思想的每一步發(fā)展,都不同程度受到理學發(fā)展的影響。總體而言,兩宋尤其是南宋時期,史學發(fā)展具有體例多樣、研究領域廣泛、受理學影響深刻、歷史評論風格獨特等的特點。然而,陸游《南唐書》的體例卻并不完備,有紀傳而無表志。陸游以紀傳體著述《南唐書》,卻不設表志,造成后世學者對南唐時期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及政治軍事制的由來和沿革情況不甚了解,讀者無法在客觀的背景下分析史實,這是《南唐書》結構上的缺陷及遺憾[11]。
陸游《南唐書》以其“簡核有法”被后人認為是三家南唐書中的最佳之作,馬令、胡恢等人的《南唐書》雖史料更為豐富,但在史學思想上,陸游的《南唐書》卻更勝一籌。在封建王朝的時代背景下,陸游《南唐書》雖具有一定程度的局限性,“實錄”“直書”的治史理念,以及為當朝鑒的治史精神,符合史學家對“良史”的定義,這為后世研究南唐歷史、管窺南宋時局都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