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哲
【導 讀】曼斯菲爾德的《男性氣概》大膽批評了女性主義,并試圖通過性別德性的思想性研究來重張男性氣概。但他對女性主義的理解出現(xiàn)了系統(tǒng)性錯位:將她們針對實踐領域的觀點對標入意象領域。只有澄清錯位,才可能與當代女性主義思想共建有效對話,重構傳統(tǒng)德性。
任劍濤的作品《反抗扼殺:重張男性氣概》(以下簡稱“《反抗扼殺》”)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清晰細致、主線明確的文本框架,評述了曼斯菲爾德(Mansfield,H.C.)的《男性氣概》。該文與《男性氣概》中性別中立社會、流俗看法中的男性氣概和具有男性氣概的堅定主張、具有男性氣概的虛無主義和女性主義的虛無主義、具有男性氣概的自由主義者這四個部分正相對應的是:論述針對、透過流俗看法的理解、虛無主義面向、顯與隱。而在《反抗扼殺》的第五部分,任劍濤點明了《男性氣概》的價值和局限所在。該書的開創(chuàng)性和思想性值得肯定,思想史價值不容置喙,對社會史亦有所貢獻;與此同時,瑕瑜并存,該書終其一書也未能給出有關男性氣概的清晰界定,止步于發(fā)現(xiàn)問題,召喚男性氣概,卻在這兩個維度都未提出可操作的方案。
任劍濤的評論十分公允,但忽視了該書的核心問題——因未認真對待女性經(jīng)驗而導致的對女性主義的曲解。筆者并非意圖從前提即男性氣概與男性的勾連這一設定來批駁該書,而是希望建立思想間的有益對話。因此聚焦于以下兩個方面:第一,曼氏在定義男性氣概時所使用的人文方法的意義。女性主義需要思考如何應對價值虛無,以及如何更好地承接和處理傳統(tǒng)、采用人文方法有助于抵制虛無且有利于本土化。第二,曼氏對女性主義的理解偏差一以貫之,普遍存在于他的其他作品中。澄清偏差既能在理論層面避免大量的誤讀式批評,又有助于當代女性主義理論謹慎自觀,從而開展更有價值的對話。矯正偏差理解訴求后,我們需要以尋求合作而非強調(diào)對立的態(tài)度處理男性氣概,此時,需要區(qū)分兩個范疇:受歡迎的男性氣概和不受歡迎的男性氣概。如上,矯正偏差,明確訴求,劃分范疇,將使女性主義與男性氣概的對話更富有生產(chǎn)性。為方便讀者進入語境,本文先簡要回顧《男性氣概》。接著,筆者將結合曼氏其他文本,進一步澄清存在于他批判前提中的對女性主義的誤解。
《男性氣概》的目標被任劍濤概括為三個針對:社會針對(針對“性別中立社會”也就是“現(xiàn)代社會”,匹配的是“自由主義社會”等)、知識針對(針對女性主義及自由主義價值理念)和問題針對(針對關于男性氣概的不同層級的問題)。[1]這些概括十分精準。在該書第一章“性別中立社會”中,曼氏給出性別中立的定義:“性別中立在理論上是指從性別差異中進行抽象,從而使工作和職業(yè)(尤其是后者)對兩性同時開放。”[2]8性別中立社會的問題有二:“要求女人更加獨立,更像男人”[2]22,以及“男人鄙視女人的工作”(第15頁)。兩種情況分別指向兩種女性主義:(1)波伏娃式的,它強調(diào)女性和男性一樣能干;(2)矛頭直指“紳士風度”的激進女性主義。貶低女性工作和推崇紳士風度,兩種看似截然相反的現(xiàn)象,背后卻運行著相同的偏見——男性優(yōu)于女性。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兩種女性主義皆蘊含著關于男性氣概的矛盾:呼吁清除它,卻又于理論建構中內(nèi)蘊著它。性別中立社會中存在相似的矛盾,它在形式上如此排斥男性氣概,居于其中的人卻承認男性氣概自有其可愛之處。
繼而,在本書第二、三章“流俗看法中的男性氣概”和“具有男性氣概的堅定主張”中,鋪展了男性氣概譜系。曼氏強調(diào):對男性氣概的構想是思想和文化的研究而非科學研究,科學方法此時非常無力,它有五大系統(tǒng)性問題:(1)以定量為目標以致碎片化認知;(2)考慮平均值而非典范;(3)無法處理真實世界的細膩性和微妙性;(4)語匯抽象而遙遠;(5)描述世界而非賦予世界價值。[2]54-61科學視男性氣概為流俗觀念,而流俗觀念是常識的一種。常識能把握科學無法把握的客觀性,體現(xiàn)了某種超越二元的對世界的理解。
此外,科學與男性氣概的矛盾關系還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層面:第一,科學雖然反復印證了男性氣概的流俗看法[2]49,但在根源上鄙視流俗觀念:“用‘流俗看法’這樣的術語,它就對非科學的意見所具有的真實性做出了預先的評判?!保?]52不難想象,科學高高在上地譴責俗見“不精確”,辱其“非科學”,卻與俗見結論一致。第二,科學一方面勇敢冒進強調(diào)開拓,充滿男子氣;另一方面,卻又過度謹慎缺乏堅定主張??茖W通過“民主”進入政治領域,通過無視差異支持性別中立,落得一個空有形式的假性平等,民主與科學聯(lián)手損害男性氣概。只有在文學和哲學中能夠捕獲男性氣概的典范,比如,海明威筆下因尊重自然而與自然搏斗的老人,或者是荷馬筆下與神斗爭的阿基里斯。
接下來在第四章“具有男性氣概的虛無主義”中,曼氏勾勒了男性氣概之成為問題的背景以及它的典型文化范式,并進一步呈現(xiàn)了刻畫男性氣概的人文方法。19世紀末20世紀初,虛無主義伴隨著演化論,肆意宣告“唯人是所有意義之源”。雖然演化論對進攻性的強調(diào)展現(xiàn)了男性氣概,但最終訴諸自然選擇,平添聽天由命之感,與古希臘式的與神斗爭的英雄氣相去甚遠。威廉·詹姆斯將人分為“軟心腸”“硬心腸”兩種,硬心腸者具備男性氣概,以西奧多·羅斯福為代表。羅斯福鄙視遠離政治者,強調(diào)男人應積極履行社會責任。他公然承認男女不平等,保持熱誠且承擔責任的男人在避開女性陰柔氣的同時,不僅要為女人賺取面包,還要殷勤地獻給她們。在虛無主義的背景下,硬心腸的羅斯福對“堅定主張”的強調(diào),與科學對理性的強調(diào)形成對照??茖W精神雖然提倡無畏開拓,卻在根源上依賴理性(對客觀規(guī)律的認知)給人以安全感,從而逃避自主的堅定主張。[2]151
綜上,科學無法為虛無主義的世界提供意義的支撐,思想研究才能闡明生活世界的意義。一方面,因為抽象的科學無法捕捉生活世界的紛繁復雜,過分依賴科學解釋將扭曲真實時空中的生活實踐,也將暴露缺乏勇氣面對真相的懦弱。另一方面,人文經(jīng)典既非抽象概念也非規(guī)則規(guī)范,它以一種獨特的把握、完整性的方式把握世界。它的源泉是社會生活和人本身,但并非捕捉現(xiàn)成之物,而是將“現(xiàn)實生活中萌芽狀態(tài)的東西、現(xiàn)實生活中的可能性,加以典型化、理想化”[3],使人直達生活的本質(zhì)。對女性主義而言,這份考慮值得借鑒。在挖掘女性主義文化內(nèi)涵時,“合理使用”而不是“無反思地依賴”科學數(shù)據(jù)、民主原則,或許有助于避免虛無主義。不過,我們需要先問,這種虛無主義是否真實存在于女性主義理論中,這是本文第三節(jié)集中檢驗的主題。
曼氏在該書第四章末尾提到,尼采認為科學是虛無主義的助推器,能挽救文明衰落的只有更具抱負的男性氣概。在第五章“女性主義的虛無主義”中,曼氏提出了尼采式的男性氣概,并認為它是激進女性主義的主要思想基礎。在第六章“具有男性氣概的自由主義者”中,曼氏對女性主義理論資源的選擇表示惋惜。該章以思想史方法梳理了自由主義及其男性氣概的體現(xiàn),不無惋惜地指出:女性主義拒絕了倡導平等的自由主義而選擇尼采是自相矛盾的,因為她們選擇了一種“在廣度和抱負上都遠遠超過了我們之前看到的例子”的男性氣概。[2]158
在尼采眼中,男性氣概粗鄙又優(yōu)雅,他通過與蘇格拉底相區(qū)隔而建成自己的道路。蘇格拉底式的哲學家以理性為武器與“頹廢”作戰(zhàn),但“必須克服本能——這是頹廢的公式”[4],理性踐行著頹廢走向科學??茖W則堅持將所有事物拉平,進而導向相對主義;而尼采則重申事物間的等級[2]164-165,他“堅持男女自然差異但兩者不可或缺”[1]。至此,尼采仍與女性主義相敵。然而,當“女性主義者非常堅定地構想、宣告并建立一個女性的新定義,同時也重新定義了男性”[2]173時,她們便走上了尼采之路。她們至少得承認,以上宣告確實受到“任何事情本身都沒有意義,意義必須由人這個唯一的意義之源提供”[2]119這一決斷的蔭蔽。
然而,自由主義理應更能啟示女性主義。于女性主義而言,自由主義思想中的男性氣概存在友好面向和不友好面向。先考察前者:總體來說,自由主義原則給予女性形式平等,這種平等起于霍布斯,他將男性氣概普遍化(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同時,又將其視作自由社會的敵人。恐懼暴死讓人一致放棄追逐榮譽,以至于喪失“勇敢”成為“體貼的男性”,這么一來,便在原初狀態(tài)中賦予了女性實質(zhì)平等。洛克不像霍布斯那樣閹割男性氣概,他認為“品格遠遠比教條更有力”[2]248,為男性氣概留下了空間。洛克表示“平等的原因在于每個人在他虛榮的偽裝下都自認為與他人平等”[2]246。而實施這種平等需要積極的精神以及通過主動實踐所培育的習慣。男性氣概居于積極精神之中,而這種平等又涵蓋女性,他對積極精神的倡導同樣啟發(fā)了女性主義者。黑格爾則具雙面性,至少“承認”概念是女性主義一切有關自我和他人討論的基點。
接著是不友好面向。總括而言,自由主義在實踐中違背了自身的平等原則,它對公私領域的劃分最終掩飾了女性的真實境況。尤其當自由主義過于強調(diào)“自由”而給“安全”較輕權重時,對女性最不友好。以自我保存為理論出發(fā)點的斯賓諾莎,他的平等只與力量相關,力量等同于權力,女性缺乏與男性相抗衡的力量,因而失去權力??档乱驈娬{(diào)“人為自己立法”而獲得一個呼吁自主主體平等的名聲。為己立法需要男性的堅忍不拔和進攻意志,女性則軟弱怯懦需要保護,這意味著她們必須通過謙虛的姿態(tài)才能管束和統(tǒng)治男性。黑格爾試圖用具體的歷史填充康德超驗的自由,此時卻僅給予女性傳統(tǒng)角色,剝奪了她們創(chuàng)造歷史的可能,女性只有依靠男性才能參與歷史。
約翰·斯圖爾特·密爾是最為特別的自由主義者,他寫下《論女性的屈從地位》,公開強調(diào)男女平等,且對男性氣概避而不談。密爾對保護個性的討論是缺乏男性氣概的——克制自己不去統(tǒng)治他人。他為解決康德式的普遍性責難(既然具有統(tǒng)治自己的合理性,那么這種合理性為何不適用于他人)提出了更高的追求:以“真理”安置允許他人說話的自由。這里,“充滿男性氣概的自信和缺乏男性氣概的退縮”[2]258完美結合。曼氏認為密爾“贊美個性,卻懼怕驕傲”[2]258,他溫和明智體貼的道路應被理性的女性主義者所接納,但事與愿違,她們“發(fā)瘋似的轉向了瘋狂的、充滿男性氣概的尼采”[2]260。曼氏眼中波伏娃就是女裝尼采,他憤憤不平:女性主義者竟不滿足于自由主義的庇護,卻求助于歷史唯物主義與存在主義的困難混合。那么,選擇尼采路徑的女性主義真的必然陷入不自洽的邏輯矛盾中嗎?于此,我們需直面此一批評,梳理女性主義的真實訴求,以考證曼氏的批評是準確的洞察還是不公的誤判。
筆者認為,曼氏對女性主義(從激進的到溫和的)的系列判斷缺乏同情和理解。他不僅對女性主義的理論氣質(zhì)做出過度詮釋,而且未能從歷史出發(fā)理解它。曼氏呼吁某種女性氣質(zhì)的德性,他認為這是女性主義所缺乏的,但實際上是他自己所缺失的。或許正是由于他過于強調(diào)男性氣概,導致其處于認知盲點,男性中心使他忽視了女性的特定需求并將女性的認知邊緣化。以上問題導致曼氏指責那些企圖斗爭的女性主義為“虛假的權力”(fraudulent power)。[5]缺少對批評對象的理解最終導致南轅北轍的結果——未能與女性主義、性別中立社會實現(xiàn)真正的溝通。以下,我們將考察被曼氏誤解的女性主義文本證據(jù),以更好地理解女性主義與男性氣概之間的關系。
曼氏的論述始于溫和女性主義,以沃爾斯通克拉夫特為代表。她在《女權辯護》中呼吁兩性的實質(zhì)平等,不僅認可女性在家庭中的特殊位置,而且強調(diào)生育天職,在實踐和意象上皆認可女性道德(謙遜、忠誠)的優(yōu)越。沃氏與激進女權者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前者強調(diào)女性天職、道德力量,后者則強調(diào)自主和能動。曼氏的批評矛頭直指波伏娃,任劍濤對此的概述足夠精辟:“馬克思批判異化以消除勞動分工,尼采將性視為一種力量。他們分別為女性主義提供了類似于兄弟社會的姐妹社會想象,類似于男性壓迫女性的性控制思路。這種女性虛無主義,不過是‘男性虛無主義的重復和激化’?!保?]曼氏的具體批評總結如下:(1)意象層面上,女性主義認為女性的屈從源于性活動中的被動,因此強烈號召性解放,這種號召既敗壞女性道德又導致愛的虛無[6];(2)女性主義貶低家庭、生育和母職,這一過程與對避孕墮胎的支持相互加強;(3)反本質(zhì)的自我矛盾:波伏娃反對本質(zhì),卻堅持超越性(transcendence)和固有性(immanence)、女性和人性的本質(zhì)區(qū)分;(4)女性的虛無主義:寧可讓女性什么都不是也要否認女性特質(zhì),以破壞一切有關女人的定義為代價追求自主。
所有這些問題都混合了兩層考量,分別是“符號意象層”和“行動實踐層”,二者相互作用、互相影響,邊界是動態(tài)的,區(qū)別在于出發(fā)點、影響因素和方法論上的不一致。理解錯位是指:曼氏由于誤解了女性主義在考量不同層面問題時的不同起點,批評的矛頭指錯了地方。當他說“它敵視性別角色和母性”時,對應批評(1)(2),描述如下:
《第二性》最奇怪的特征在于它幾乎完全沒有討論女性的工作,幾乎通篇都在討論逃離家庭的另一種方式——性。[2]191
波伏娃論證說女性不應該像先前那樣看重母性,更大的性別自由不僅可能,而且是好事,女人不應該勉強或滿心遺憾地采取墮胎。[2]187
批評集中于波伏娃對性解放、墮胎和母性的態(tài)度,認為波伏娃在意象符號層面做出了錯誤引導,經(jīng)由實踐深入社會,消極地影響了女性生活。然而,這一批評是脫離歷史、因果顛倒的。關于問題(1),《第二性》確實使用大量篇幅談論廣義的性,這不意味著波伏娃不重視女性工作問題,而是她追溯現(xiàn)實后主動選擇的策略。工作是公共領域內(nèi)的事務,在當時,女性身份在各種意義上將女性與公共領域相隔絕。[7]505另一方面,波伏娃在20世紀60年代訪蘇時發(fā)現(xiàn)推翻資本主義壓迫并不能改變男女社會角色后,立刻反思并提出職業(yè)歧視問題;于70年代明確指出,父權壓迫與家庭結構密不可分。[8]以上事實能夠證明波伏娃對女性工作境況的持續(xù)關注和積極實踐,《第二性》時期不是不討論女性工作,而是沒有討論的條件,覺醒才是更根源、更迫切的問題。由此可知,曼氏的批判在揭示《第二性》中潛在的忽視女性工作的危險時有其合理之處,但忽視了寫作情景及作品帶來的積極影響?!兜诙浴肥遣ǚ掎槍Ξ敃r女性的生存境況給出的策略,她對性的強調(diào)既是一種意象符號層面的理論工作,也是一種改善當時問題的行動和實踐。不是前者單方面影響了后者,相反,驅動前者的動力正是后者。
波伏娃關于母性的立場更應放在意象和實踐兩個層面來看。“母親”一章對墮胎和避孕進行了集中討論——揭示母性陷阱。除《第二性》外,波伏娃在諸多小說、訪談中都發(fā)表了她對母性的看法:那些對孩子過分控制或追求完美的母親所造成的惡果,會讓女性在成為母親這件事上三思而行。小說體現(xiàn)了波伏娃對社會問題的敏銳洞察,當時社會迫使女性不假思索地成為妻子和母親,因為直到20世紀中期,控制生育的安全方法才逐漸開放。波伏娃旨在為女性確保,做母親是“主動選擇”而不是“被動屈服”。[9]與其說她在符號層面貶低母性,不如說她在實踐層面將母職去神秘化。
波伏娃對性的描繪和對母性的去神秘化,服務于她對造成女性困境的整體思考:西方社會、西式丈夫和女性本身的順從是造成女性受壓迫地位的主要因素。西方社會將女性邊緣化且借邊緣化全方位貶低她們;同時,環(huán)境迫使女性將這種貶低內(nèi)化,并代際傳遞。以墮胎為例,社會慷慨偽善地號召珍惜胎兒生命,西式丈夫一邊為了快感誘惑,使用女性身體,一邊為了名譽,要求女性墮胎,完全無視她們的身心創(chuàng)傷。[10]波伏娃呼吁女性主動承擔責任,對自己的存在負責。與其說她是受男性氣概驅動,不如說她是出于憂患與共的姐妹情誼。
綜上所述,曼氏指責波伏娃貶低女性道德和母職是一種時代錯置的謬誤,他對當時社會中女性的真實境況視而不見,就草率地批判了波伏娃的洞見,這一眼空四海的行為本身就展現(xiàn)了某種不受歡迎的男性氣概。
另外,曼氏對應(3)(4)的批評如下:
波伏娃反對本質(zhì),但是很顯然在她的思想中有一個本質(zhì)性的區(qū)分,即在超越性(transcendence)和固有性(immanence)之間的區(qū)分。[2]188-189
她們感到,推動(即便不是實踐)多相變態(tài)乃是自己的義務,這樣并不是為了性活動中的快感,而是為了追求一個新的社會,在那里女性可以從性道德中解放出來,也就是從男性中解放出來。在這種追求中,一切有關女人的定義都被拋棄或破壞,代之以堅定的不受定義規(guī)約的決心:傳統(tǒng)的性道德倒在了新道德主義面前,后者要求權力和超越,卻沒有任何明確的目標。這就是為什么我稱女性主義為“虛無主義”。[2]207
這些批評在一定程度上言說了事實,但在另一層面令人扼腕。首先,超越性和固有性的劃分與波伏娃所反對的本質(zhì)是兩回事。超越性強調(diào)自由的籌劃和行動,固有性則意味著封閉被動,無所作為。波伏娃認為,男性可以通過籌劃持續(xù)實踐超越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而女性則長期進行著諸如家務勞動這樣無限重復著的、不產(chǎn)生革新的活動。[7]88固有性處境迫使女性的勞動只是在鞏固這種處境,固有性仿佛與女性氣質(zhì)自然綁定。波伏娃正是通過揭示“永恒的女性氣質(zhì)”是歷史建構的,是外力促使主體被動或主動接受的,以批評自然的女性本質(zhì)。這組區(qū)分是為了說明自由為何,與波伏娃反對的自然本質(zhì)針鋒相對。但波伏娃將傳統(tǒng)性別分工中的女性工作以及與之相關的女性氣質(zhì)視作無價值的,確有虛無化它們的嫌疑。且激進女性主義進一步發(fā)展超越性時,行動上竭力強調(diào)打破現(xiàn)有標準,卻失去了明確的目標。曼氏準確指出了女性主義對超越性的癡迷具有虛無傾向,卻沒能更進一步。同情她們?nèi)绱丝释叫缘脑?,他并非居心叵測,只是未能對女性處境感同身受。
如任劍濤所言,曼氏并未給男性氣概一個清晰的定義,但他定義男性氣概的方式至少在兩個維度上能啟發(fā)當代女性主義。第一,用人文方法展開質(zhì)性研究,這種方法同樣有助于女性主義理論的建構和傳播,使之免于落入虛無;第二,促進女性主義反思:如何處理傳統(tǒng)女性特質(zhì)和道德教育,如何在保障女性利益的情況下,避免對女性氣質(zhì)、道德特質(zhì)的損毀。同時,他對女性主義虛無主義的批評有一定道理,這提醒女性主義者警惕兩點:第一,當女性主義的批判缺乏思想和文化傳統(tǒng)支撐時,的確可能外強中干;第二,當女性主義過分強調(diào)立場時,可能無差別敵視傳統(tǒng),并導致為批判而批判的后果。
當然,《男性氣概》在內(nèi)容上的問題也不容忽視。至少在事實和價值層面,當下同時運行著兩大趨勢:性別中立的不可逆,男性氣概的風靡。從“溝通”出發(fā),正確理解女性主義訴求,才是重張男性氣概的更優(yōu)路徑。依照女性主義的訴求,男性氣概可被分為“受歡迎的”和“不受歡迎的”。前者在社會建構層面不會阻礙和影響其他群體的生存和生活機會,道德和意向符號層面具備積極價值的品質(zhì),比如,堅定主張、社會責任感,這些品質(zhì)同樣可能存在過猶不及的問題,所以需要加以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前提;后者在社會制度層面直接對非主流群體的生活構成阻礙,且在道德和意向層面會引發(fā)不良后果。對于前者,我們可以將其去性別化,比如,最典型的“堅定主張”,女性也有自己堅定主張的方式,被稱作“女性領導力”。對于后者,我們需進行進一步的研究:如何在社會制度和文化氛圍上避免發(fā)展不受歡迎的男性氣概。
注釋
[1]任劍濤.反抗扼殺:重張男性氣概[J].中國圖書評論,2021(4).
[2][美]哈維·C.曼斯菲爾德.男性氣概[M].劉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
[3]馮契.馮契文集(第三卷):人的自由和真善美[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257-260.
[4][德]尼采.偶像的黃昏[M].李超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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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rvery.Mansfield,Was Feminism Necessary?Forbes.com,2008.
[7]Simone de Beauvoir,S.TheSecond Sex.H.M.Parshley(tr.).London/Jonathan Cape,1956(1953),p.505.
[8]Triantafyllia Kadoglou and Katerina Sarri.Woman,Motherhood and Work,Stmonede BeauvoirStudies,2013-2014,Volume 29.
[9]Yolanda Astarita Patterson.Simone de Beauvoir and the Demystification of Motherhood,YaleFrenchStudies,1986,No.72,Simone de Beauvoir:Witness to a Century,1986,pp.87-105.
[10]Elisabeta Zelinka.Simone de Beauvoir Transgressing Immanence Motherhood and Social Constructs.GenderStudies.2014,No.13(1),pp.118-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