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藝蘭
宋徽宗之前,北宋朝廷進行過五次雅樂改作,但所制新樂皆被認為“不合中和”,“弇郁震掉,不和滋甚”。①[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2937 頁。樂舞表演也已崩壞:“大樂之制訛謬殘缺,太常樂器弊壞”,“舞不成象,曲不葉譜”,樂工皆農(nóng)夫、市賈,“教習無素,瞢不知音”。②[宋]馬端臨《文獻通考》,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3991 頁。有鑒于此,徽宗下詔設置講議司,廣求知音之士,討論革除雅樂中的種種弊端。朝廷召善樂的蜀士魏漢津入朝,進行第六次雅樂改作,制成“魏漢津樂”,徽宗賜名為《大晟》。為推廣新樂,同時為改變樂工出身低賤的狀況,宋徽宗下令命生員習大晟樂,以備祠先圣及大祀。其后更是下詔“以國子習二舞”,以期全面恢復三代“國子”舞樂以祭祀的禮樂之制。但士子習大晟樂的詔令幾經(jīng)波折,而“以國子習二舞”到最后并未貫徹實施,朝廷復古禮樂的努力遭遇挫折。
大晟樂制定與頒行的相關研究,多集中在宏觀政治文化層面。林萃青認為,大晟樂的制作反映了北宋晚期政治、文化的復雜動態(tài),體現(xiàn)了徽宗將禮樂與政治、軍事、社會現(xiàn)實混為一談的錯誤。胡勁茵則認為,大晟樂看似是一套音樂制度,實際是一項重大的政治舉措,是“崇寧新政”的重要組成部分。張詠春研究了生員習大晟樂的情況,認為北宋晚期士子習大晟樂是中古時代禮樂樂工身份變革的一個標志,與后世“禮樂戶”的產(chǎn)生之間有密切關聯(lián)。③林萃青《宋徽宗的大晟樂:中國皇權、官權和宮廷禮樂文化的一場表演》,載《宋代音樂史論文集:理論與描述》,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1 年版;胡勁茵《北宋徽宗朝大晟樂制作與頒行考議》,《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 年第2 期;張詠春《“禮樂戶”的萌發(fā)——北宋后期的生員奏大樂》,《天津音樂學院學報》2009 年第1 期。生員習大晟樂,是徽宗禮樂復古改制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國子習二舞”這一詔令的頒布,更是徽宗為“追述三代”④[宋]楊仲良《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2248 頁。實現(xiàn)“圣治”而做出的嘗試。目前的研究對“以國子習二舞”的執(zhí)行過程及結果,缺乏具體的、動態(tài)的、全方位的考察,同時也缺乏該詔令對北宋后期政治文化生態(tài)影響的論述。本文在前學的基礎上,試對這一具體政策的執(zhí)行過程進行微觀探視,并對其中蘊含的政治意義進行深入討論。
徽宗即位之初,朝堂有“紹述”與“元祐”兩黨,紛擾不已。曾布倡導“持平用中,破黨人之論以調一天下”⑤[清]黃以周等輯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639 頁。,然平息新舊黨爭的努力最終失敗。宋徽宗隨即啟用蔡京等紹述新黨,貶責元祐舊黨人。但兩黨的各種紛爭愈演愈烈,“正雅樂”更是雙方爭議的一個焦點。“正雅樂”在北宋是一個被屢屢拋上臺面的議題,“古樂”被賦予了諧和上下的社會政治功能。雖然北宋此前已經(jīng)屢次改作雅樂,但是徽宗對前幾次改樂的成果很不滿意,認為“老師俗儒,末學昧陋,不達其原”⑥《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第2284 頁,并視制禮作樂為“紹述先志”⑦[宋]鄭居中等《政和五禮新儀》,商務印書館(臺北)1986 年版,第6 頁。之要務。
紹述一黨支持改樂,鄭居中等認為,制禮作樂應法先王,并須“稽古而不迂,隨時而不陋,取合圣心,斷而行之”⑧《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第2247 頁。。元祐黨人則認為,先王之法不可取。陳瓘云:“伏羲之法至舜而可謂之陋,夏商之文至周而可謂之野”⑨[宋]陳瓘《周之禮樂庶事備論》,載曾棗莊等主編《全宋文》第129 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3 頁。,當以治世為本,禮樂為終?;兆谥С帧敖B述”,下詔重修雅樂,貶竄陳瓘等元祐黨人。蔡京推薦四川隱士魏漢津,魏漢津以徽宗手指為度律,新造大樂律呂,其后又譜新曲,造禮、樂器及改定二舞,于崇寧四年(1105)最終修定新樂,徽宗賜名為《大晟》,用于郊廟祭祀及元會。但新樂未及進一步推廣,崇寧五年正月(1106),天象出現(xiàn)變化:“正月戊戌,慧出西方,由奎貫胃、昂、畢”⑩[宋]李埴《皇宋十朝綱要校正》,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52 頁。,即彗星出現(xiàn)在西方,其長竟天。彗星為異常不祥之天象,星變使朝野內(nèi)外議論紛然,元祐黨人借此攻擊新政及新樂?;兆谖窇痔熳?,下詔恢復元祐、元符黨人仕籍。蔡京罷相,以趙挺之等代之,凡蔡京所主持的一切政務盡數(shù)罷去,包括大晟雅樂、學校等事務。此后舊黨當政,詔令多不出于上,徽宗由此悒悒不樂。蔡京等紹述黨人一方面致力于打消徽宗對天變的畏懼,一方面制造輿論讓蔡京還相。徽宗漸漸有重用蔡京之意,鄭居中乘機進言道:“學校禮樂、居養(yǎng)、安濟等,何所逆天而致遣?!?《皇宋十朝綱要校正》,第456 頁?;兆谏钜詾槿?,于是重用蔡京,并繼續(xù)推行禮樂改革。
權柄重回紹述黨人手中后,加快了大晟雅樂的推行進度。大觀初,“大晟樂成,詔下國子學選諸生肄習,上丁釋奠,奏于堂上,以祀先圣?!?《宋史》,第2551 頁。命大晟府樂工每月三日教習學生學習登歌、宮架等,到大觀三年(1109),學校春秋釋奠均用大晟新樂。大觀四年(1110),徽宗又進一步下詔,選“國子生教習文武二舞,以備祠先圣”?劉琳等點?!端螘嫺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388 頁。。但同年五月彗星再次出現(xiàn),《文獻通考》載:“五月丁未,彗出奎、婁,光芒長六尺,北行入紫微垣,至西北入濁不見。主水旱榖傷兵饑,人主惡之。”?《文獻通考》,第7824 頁。因為星變,徽宗為之恐懼,元祐黨人則再一次利用天象之變,發(fā)起了政治攻勢。于是,蔡京因“位高權重,人屢告變,全不引避,公議不容”?《皇宋十朝綱要校正》,第473 頁。,降為太子太保致仕,張商英繼而為相。元祐黨人重獲權柄之后,便立即著手廢除學子習大晟雅樂之舉,不僅國子生習二舞的政令不再施行,其后連登歌、宮架的學習也一并廢除了。?《宋會要輯稿》,第387—388 頁。
然而,蔡京一黨很快又起復,元祐黨人再次遭到貶竄。政和元年(1111)八月,張商英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河南府,九月落職,陳瓘則被羈管于臺州,政和二年(1112)二月蔡京復相?;兆谠俅蜗略t,讓諸生習大晟樂?;兆诳颊鳌渡袝贰吨芏Y》,下詔云:“以謂帝舜之樂以教胄子,乃頒之于宗學。成周之樂,掌于成均,乃頒之府學、辟雍、太學”?《宋史》,第3005 頁。,將雅樂推行于宗學、府學、辟雍、太學,以便“使承學之士得以推求義訓”?《宋會要輯稿》,第417 頁。。到政和三年(1113),更下詔將大晟樂頒行天下州縣學,考核學生習樂的情況,并賜予諸生釋奠表演雅樂時的冠服。?《宋會要輯稿》,第389 頁這一次雅樂的推行全面鋪開,各地亦有響應。政和四年(1114),成都府路轉運副使周燾上奏:“本學所降大晟樂器兩次,經(jīng)釋奠使用,今來在學諸生并已習熟。欲乞按試施行,仍乞今后府學春秋釋奠,許用學生所習雅樂?!?《宋會要輯稿》,第391 頁?;兆诖笙?,依周燾所奏,并令其他諸路州軍有若此精熟者,依成都例進行查考。另據(jù)山東地方志載:“(政和)五年(1115),大晟府擬撰釋奠十四章,詔下國學選諸生肄習,上丁釋奠奏于堂上以祀先圣。六年(1116)五月,詔遣宣教郎孔若谷頒賜堂上正聲大樂一副,禮器一副于闕里……天下節(jié)鎮(zhèn)州縣學皆賜堂上樂一副,正聲樂曲十二章,春秋上丁釋奠則學生登歌作樂?!?[清]岳濬修,杜詔纂《(雍正)山東通志》,商務印書館(臺北)1986 年版,第523 頁。山東孔廟亦曾于北宋末年舉行釋奠之禮,并且行禮之時以士子“登歌作樂”??梢?,在地方上選學生習大晟樂用于釋奠之禮的方案是成功實施了的。不過據(jù)《政和五禮新儀》,宋代州縣釋奠并不用舞,學生只需學習樂器與登歌。而在中央官學里,“以國子習二舞”的政令也并沒被重申,?參見《宋會要輯稿》,第391 頁。這一條詔令最后沒有施行。
選士子習大晟樂,進而“以國子習二舞”,并非單純地培養(yǎng)樂舞生以盡快推廣新樂,其中還蘊含著重要的政治意義。要厘清其政治意義,首先須明確宋代“國子”的含義。宋代的學校教育與之前相比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其國子生的含義也比較復雜。一般來說,國子生為國子學的學生,諸生則泛指太學、辟雍、州縣學諸學生。晉代首立國子學,國子學生皆是冠族華胄。唐時設立國子監(jiān),下轄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宋初延唐制,立國子監(jiān)為唯一的中央官學,下轄三館:廣文館、律學館和太學館。三館所收學生“以京朝七品以上子孫為之”?《宋史》,第3657 頁。,廣文館與前代國子學性質類似。?《宋史·選舉志》云:“國子生,以京朝七品以上子孫為之……太學生,以八品以下子弟若庶人之俊異者為之?!币勒掌鋽⑹?,國子學與太學應為并列存在的兩館,但又云“凡學皆隸國子監(jiān)”?!端问贰返挠浭鰰r間脈絡不甚清晰,頗有讓人疑惑的地方。據(jù)李弘祺《宋朝教育及科舉散論》考證,宋初并沒有國子學館,國子學是國子監(jiān)的混稱,下轄三館中“廣文館可能相當于國子學”。(載《宋代教育散論》,東升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0 年版,第99 頁)其后太學取代四門學,成為獨立辦學的中央學校后,才有了太學與國子學兩廂并立的情況。太宗端拱年間曾改國子監(jiān)之名為國子學,后又改回原名,因而宋初國子監(jiān)與國子學存在混稱的情況。仁宗慶歷時,曾于國子學之外設立四門學,收“八品至庶人子弟充學生”?《宋史》,第3659 頁。,不過很快四門學被廢除,范仲淹等人改革太學,將原本四門學的學生收學。此后,太學館逐漸成為獨立學校,同時,國子學的概念縮小,成為國子監(jiān)下轄的學館。
慶歷以前,國子生即國子監(jiān)生,是對國子監(jiān)內(nèi)在讀的“京朝七品以上子孫”的一種稱呼。而仁宗朝至神宗元豐初年,國子學與已經(jīng)獨立辦學的太學均統(tǒng)屬于國子監(jiān),此時國子學與太學的學生等統(tǒng)稱為“國子監(jiān)生”,簡稱國子生或監(jiān)生。因此,這段時期內(nèi)國子生的含義廣泛,包括中、高級官僚子弟及庶人子弟。元豐三年以后,國子學的編制并入太學,規(guī)定“清要官親戚,并令入監(jiān)聽讀”?[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404 頁。,由此國子生的概念轉換為“清要官親戚”?元豐三年,編修學制所上言道:“監(jiān)以國子為名,而無教養(yǎng)國子之實,恐未稱朝廷建學育士之意。乞應清要官親戚,并令入監(jiān)聽讀。”據(jù)朱銘堅的考證,此處的國子監(jiān),應該是指國子學,而清要官為從八品以上官員,其子弟入讀國子學后不享受太學舍選入士,僅參加三年一次的國子監(jiān)解試,或以恩蔭入仕。參見朱銘堅《北宋中后期國子學的發(fā)展及其政治意義》,《臺大歷史學報》2014 年第54 期。。到了徽宗時期,國子學的學生群體包括了蔭補子弟“有官人”、外任官員子弟“隨行親”和宗室子弟,“以國子習二舞”指的就是讓這一部分家庭出生的學生來肄習舞蹈,以備釋奠之禮。
宋代是中央官學“太學化”的歷史階段。?參見張邦煒《宋代學校教育的時代特征——著眼于唐宋變革與會通的觀察》,《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5 期,第5—13 頁。而中央官學“太學化”的過程,實際上伴隨著宋代教育的平民化。國子本為先秦時期享受世卿世祿的貴族子弟,在學習了“六藝”之后,會繼承他們宗族、父兄的權勢,成為掌握兵、政職權的國家官員。自魏晉至唐,門閥士族興起,國家權力的核心基本是被這些門閥士族所控據(jù),這些豪族的弟子與先秦時期的國子身份相似,國子學也在此背景下產(chǎn)生并興盛。但自天寶以來,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劇烈的變化,門閥士族逐漸衰落,隨著科舉制度的興起,到了宋代,非身份性的官僚地主取代世閥豪門成為地主階級的主體。伴隨著這種社會巨變,國子學不可避免地漸漸式微,招收“平民”的太學,其地位則相對提高,前者逐漸成為后者的附庸。到了北宋中期,國子生一般附于太學及辟雍學習,其所受的教育不受重視,入仕的情況當然也不理想。
神宗時期,呂公著曾就這種情況上書道:“古者四民各有業(yè)而不雜,故士之子常為士。蓋于治世長民皆其世業(yè),則所學所行習見而易入。是以王者之于教學,莫不以國子為先務?!?[宋]呂公著《上神宗答詔論學校貢舉之法》,載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第853 頁。純以科舉取士當然存在許多現(xiàn)實問題,諸如純以考試出生的官員并不諳熟政務,而無法解決層出不窮的實際政治難題。呂公著想要回到以前三代“治世長民皆其世業(yè)”的“盛景”,提倡加強國子的教育,以這些出身良好的國子生為官員備選,來避免選出的官員因沒有家學從仕傳統(tǒng)而無力面對各種政治挑戰(zhàn)的情況。但這種以“以國子為先務”的教育理念,違背了以科舉取士不問出身的歷史洪流,因此呂公著的提議并未受到神宗的重視。但到北宋晚期,這種“治世長民皆其世業(yè)”的復古思想明顯影響了徽宗,徽宗于是大力提倡國子教育改革。在徽宗、蔡京提倡復古政治的旗幟指揮下,國子生的境遇又為之一變。大觀元年,大司成薛昂建議,為國子生設立獨立于太學、辟雍的學官編制,以實現(xiàn)徽宗所提的“先王置學,樂育人才,而國子為之先”?[宋]宋徽宗《大司成薛昂乞置國子正錄以典教御批》,載《宋大詔令集》,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590 頁。的教學理念。同時,國子生也施行舍選法,大大提高了國子生入仕的概率,扭轉了熙寧以來國子生待遇不如太學生的景況。不過,這些政令施行的情況,隨著新黨與舊黨的角力、政治理論消長而波動。大觀四年,蔡京遭貶,張商英為相,便取消了國子生的學官編制。隨著蔡京政和二年復相,國子學學官編制又得到恢復,與此同時,在學校推行雅樂的政策也再次鋪開。將大晟樂頒于學校,實行的是先國子,后其余諸生,選國子生習二舞,亦與“國子為之先”的政策是相輔相成的。
選士子習大晟樂,在徽宗而言,是復古三代禮樂政治的方式之一。自神宗以來,單以科舉考試取士的方法受到不少詬病。朝臣多認為單憑考試無法斷定士子的品德秉性,徽宗也如此認為,因而致力于學校改革。他認為“士牽于賓貢”乃是“蔽于流俗故習”“趨走逐末”,要改善這種狀況,只有“稽參成周、建立法度”,破格提拔“能博通詩書禮樂。稽古明道。見天下之大全者”?[宋]宋徽宗《學校士能博通詩書禮樂置之上等御筆手詔》,載《宋大詔令集》,第593 頁。。又有:“六藝皆圣人者作”?《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第974 頁。,樂為六藝之一,于是徽宗著意改革教育內(nèi)容,在學校中推廣大晟樂,命國子學生肄習雅樂。選國子習二舞,也是《周禮》制度。按《周禮·大司樂》云:“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674—675 頁。,“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以作動物?!?《周禮注疏》,第677 頁。諸國子從小舞開始學習,“春入學舍采,合舞;秋頒學,合聲”?《周禮注疏》,第708—711 頁。,入學、試藝均不離樂舞。雅樂舞蹈是國子所必修的課程,其修習的目的在于練習以安賓客的禮儀,以及修整征戰(zhàn)的武備,兩者均為君子之要務。宋代二舞舞者用“市井之人,屠沽之子”?[明]朱載堉《律呂精義》,人民音樂出版社1998年版,第1142 頁。,而士子不習舞,這顯然與古制不合。加之宋代徽宗之前釋奠無舞,而古時釋奠之禮,“(國子)其習舞與聲,大合六代之舞”。為恢復古禮,“以廣禮樂之教于天下”?《文獻通考》,第1277 頁。,又不能以卑賤之子樂舞祭祀先圣。因此,在學校推行大晟樂,命學生肄習登歌、宮架之后,徽宗又特詔選國子習二舞。
“以國子生習二舞”是徽宗進行的一次禮樂復古嘗試,但最終沒有實施。究其原因,首先是因為政治的轉向。如前文所述,是否將大晟樂頒行于學校、選生員習樂,是新舊兩黨政治角力的一部分。舊黨反對新樂,蔡京一黨則積極推行新樂。對蔡京等新黨而言,利用徽宗復古的心態(tài),正好用國子學與禮樂的改革來拉攏朝臣,達到自己壟斷朝綱的目的。蔡京幾次為相,位高權重,更是“輕爵祿以示私恩,濫賜予以蠹邦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第980 頁。。
以雅樂為推恩的手段,正是蔡京“濫賜予”以壟斷朝綱的方式之一。政和四年,徽宗下詔:“閱宗子雅樂,有官者并遷秩,無官者二百八十人并與承信郎。次閱太學、辟雍諸生雅樂,大司成以下并遷秩,諸生量與推恩?!?[宋]陳均編《皇朝編年綱目備要》,中華書局2006 年版,第710 頁。雖是全部中央官學學生的雅樂肄習情況都要被檢閱,但考前因,習雅樂是國子生先于諸生,推恩當然也是宗子及清要官子弟先于其他出身不太高的學生。所以宗子最低也能獲得承信郎,而其余諸生不過“量與推恩”。
推恩即恩蔭、蔭補、任子,是指一部分高級官僚的子弟可以不經(jīng)由科舉,憑借父祖的政治資本而獲得直接授官的資格。宋代蔭補之泛濫,歷朝罕見,在北宋末期尤盛?;兆跁r期由于政治腐敗,法外用蔭,使得蔭補入仕在北宋末年泛濫成災。?參見游彪《宋代蔭補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年版,第75 頁;王曾瑜《王曾瑜說遼宋金史》,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 年版,第64 頁;楊小敏《蔡京、蔡卞與北宋晚期政局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352 頁。以雅樂肄習的結果來進行推恩,自然也是“法外用蔭”,有利于蔡京籠絡高級官僚,使得貴胄子弟“尚從竹馬之游,已造荷囊之列”?《宋史》,第11316 頁。,這些政治勢力毫無疑問皆成為蔡氏的親信。徽宗恢復三代政治的目的顯然是重申皇權,所以才會重用對自己俯首帖耳、言聽計從的蔡京一黨。而蔡京則利用這個機會,建立盤根錯節(jié)的政治網(wǎng)絡,以保障其家族的長遠利益。兩者之間的矛盾不可避免。宣和三年(1121),隨著天下三舍法的取消,復罷國子學官編制,一切悉回到元豐舊制。國子學的短暫復興,終于因為滾滾向前的歷史洪流而停止。南宋以后,國子學重新成為太學的附庸,“以國子習二舞”也最終成為一紙空文。
除了政治傾軋的因素之外,罷國子生習二舞的詔令,應還與當時“恥于樂舞”的社會觀念有很大關系?!肮胖樱磭L不學舞,燕而未嘗不起舞”?《律呂精義》,第1134 頁。,但這種情況,到宋代有了明顯的變化?;蚴且驗樽员蔽阂詠硇纬傻挠伞百v民”“罪民”組成專業(yè)樂人的樂籍制度,?項陽《輪值輪訓制——中國傳統(tǒng)音樂主脈傳承之所在》,《中國音樂學》2001 年第2 期。使得樂舞逐漸變成卑賤之業(yè);或是因為宋人認為晚唐、五代以來禮文墜闕,禮樂制度崩壞,今樂“蕩情性、惑視聽、開嗜欲之源,萌禍亂之本,無益于至治也”?《宋會要輯稿》,第402 頁。,以致宋代士子尤為“恥于樂舞”?《律呂精義》,第1135 頁。?!耙試恿暥琛钡脑t令甫一頒下,就引來國子生們的強烈反對,只能下詔罷之。據(jù)《宋史》載,大觀四年六月,徽宗下詔:“士子肄業(yè)上庠,頗聞恥于樂舞與樂工為伍、坐作、進退。蓋今古異時,致于古雖有其跡,施于今未適其宜。其罷習二舞,愿習雅樂者聽”?《宋史》,第3003 頁。。因為學子“恥于樂舞”,由此朝廷不再選國子習舞,不過雅樂的學習仍然繼續(xù)推行。事實上并非如這道詔令中所述,完全是由于士子“恥于樂舞與樂工為伍”而無法推行下去,因為五月時,新黨就因為星變再次在政治角力中落敗,六月又是舊黨當政之時。但黨爭之外,已經(jīng)成型的社會觀念也確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所以二舞雖罷,登歌、宮懸仍然教習。徽宗的詔令雖有借口之嫌,但亦說明了一部分的事實。
雖然“以國子習二舞”作為政治復古的一項具體措施失敗了,但是選士子習雅樂對后世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北宋晚期以“生員奏大樂”?張詠春《“禮樂戶”的萌發(fā)——北宋后期的生員奏大樂》。行用于地方一級的釋奠之禮便是其一?;兆谙略t選士子習大晟樂,進而選國子習二舞,首先為的是在釋奠之禮中使用。釋奠,為祭祀先圣的典禮。始立學、春秋上丁等四時致祭,以及王師出征返回,俱行釋奠禮于學校。唐以前釋奠儀制不定,據(jù)《開元禮》載,唐代釋奠之儀用宮懸及舞。宋初國子監(jiān)設文宣王廟,北宋中前期屢有帝王幸國子監(jiān),謁文宣王廟,但稀見行釋奠之儀的記載。仁宗景祐元年(1034)嘗下詔釋奠用登歌,但到元祐年間,車駕至文宣王廟行釋奠禮,不過“一獻再拜”?《宋史》,第2549 頁。,不見用樂。歐陽修《襄州榖城縣夫子廟記》中云:“釋奠、釋菜,祭之略者也。古者士之見師,以菜為摯,故始入學者必釋菜以禮其先師。其學官四時之祭乃皆釋奠。釋奠有樂無尸,而釋菜無樂,則其又略也。故其禮亡焉。而今釋奠幸存,然亦無樂?!?[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 年版,第565 頁。足見徽宗之前釋奠禮簡略,并不用樂,更遑論用舞。
徽宗重新制作釋奠之儀,以仲春、仲秋上丁日釋奠,新的儀注俱載于《五禮新儀》。據(jù)《新儀》,北宋末年釋奠儀有太學太常攝事、皇太子親行釋奠及州縣釋奠三種。凡太常攝事,州縣釋奠,均用登歌樂,“三京司府等,每歲……釋奠文宣王,用登歌樂,陳設樂器并同每歲大、中祠登歌樂”?《政和五禮新儀》,第156 頁。,視地域行政等級不同而用樂有差。唯皇太子親行釋奠用軒懸,并用文舞《天縱將圣之舞》及武舞《無思不服之舞》。[51]《政和五禮新儀》,第627 頁。《新儀》著成之后,朝廷并沒有實際執(zhí)行過皇太子釋奠之禮,[52]北宋并無施行皇太子釋奠之禮的相關記載。據(jù)《宋會要》,南宋乾道八年,孝宗倒是曾命朝臣討論上丁釋奠暨皇太子入學之儀,所參考的經(jīng)典文獻為《禮記·文王世子》,具體祀儀行事如何,并無附文說明,是否成事也難以考證。另理宗景定二年,曾有皇太子詣學之禮,但其時是否同時執(zhí)行了釋奠之禮,文獻中并未說明,事見《宋史·文宣王廟》。但州縣釋奠的執(zhí)行有明文記載。北宋后期,以學生表演大晟樂進行釋奠的制度推行開來,并延續(xù)到了南宋時期。欽宗時曾廢除了《五禮新儀》中的制度。到南宋淳熙年間,由于州縣釋奠祀儀混亂無制,知常德府李燾請“將《政和五禮新儀》內(nèi)州縣釋奠文宣王行禮儀注,及繪畫、尊、爵、簠、簋制度圖本頒下”[53]《宋會要輯稿》,第879 頁。,恢復了《五禮新儀》中的釋奠禮儀。南宋完整的州縣釋奠儀軌,保存于朱熹《紹熙州縣釋奠儀圖》之中,另據(jù)朱熹云:“徽宗時,一黥卒魏漢津造雅樂一部,皆杜撰也。今太學上丁用者是此樂”[54][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8 年版,第2345 頁。,則南宋釋奠禮用的仍是徽宗大晟樂。釋奠之儀以士子奏大晟樂,士子服飾皆用政和時賜予學子的樣式,[55]據(jù)朱熹云:“士服著白羅衫,青緣,有裙有佩。紹興間,韓勉之知某州,於信州會樣來制士服,正如此。某后來看祖宗實錄,乃是教大晟樂時士人所服,方知出處。”《朱子語類》,第2325 頁。紹興時期還有釋奠以“宗子侍祠”[56][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13,中華書局2000 年版,第281 頁。的制度,種種儀制當均是受徽宗禮樂復古舉措影響的結果。
從長時段的影響來看,金、元以后產(chǎn)生了“禮樂戶”,與一般為賤民的樂戶不同,身份為庶民,“所為之官仍屬太常,卻是有功名者,為進士及第”[57]項陽《山西樂戶研究》,文物出版社2001 年版,第22 頁。,專門負責承應“壇廟吉禮禮樂”,包括郊祀、宗廟、祭孔雅樂。[58]張詠春《中國禮樂戶研究的幾個問題》,中國藝術研究院2008 年博士學位論文,第8 頁。這種“禮樂戶”的產(chǎn)生,應受到了北宋晚期徽宗為強調雅、俗樂之差異,想要恢復三代雅樂“尊祖”“侑神”的本義,而刻意用身份更高的士子為雅樂樂人的影響。到明代,明太祖又下令選擇國子生習舞以行釋奠禮。據(jù)《明史·樂志》載:“(洪武)四年(1371),禮部奏定(孔廟祀)儀物……樂生六十人,舞生四十八人,引舞二人,凡一百一十人。禮部請選京民之秀者充樂舞生,太祖曰:‘樂舞乃學者事,況釋奠所以崇師,宜擇國子生及公卿子弟在學者,豫教肄之。’”[59][清]張廷玉等《明史》,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1296 頁。明太祖以士子舞樂行釋奠之禮這條政令,亦顯然是直承了徽宗大觀詔令的影響。
徽宗的政令本就缺乏執(zhí)行的土壤,又兼北宋末年“元祐”“紹述”相互傾軋,政策的制定及推行與兩黨之間的相互攻伐緊密聯(lián)系,政令的執(zhí)行斷斷續(xù)續(xù)。蔡京新黨又借著此類政令濫行推恩,與權貴勛臣陰相聯(lián)絡,最終織成一張致密的政治網(wǎng)絡。隨著徽宗與蔡京的矛盾日深,以及政治、軍事局勢不可逆阻地走向崩潰,“以國子習二舞”最終成為徽宗試圖回到三代之治的一個失敗嘗試。
“以國子習二舞”的政令雖然失敗,但是對后世依然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首先,因為士子習登歌、樂懸的制度保留,直至南宋,州縣學均用學生表演大晟樂行釋奠禮。其次,以士子為雅樂樂人的做法,也影響了元代與一般賤籍“樂戶”不同的庶民階層“禮樂戶”的產(chǎn)生。及至明代,明太祖以“樂舞乃學者事”而頒布了選國子習樂舞以釋奠的詔令,亦可視為徽宗詔令的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