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茂林
學界關于愛德華·湯普森(Edward Thompson)與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的理論論爭的研究層次,從最初的英國新左派運動的領導權爭奪深入到英國社會主義運動的路線之爭,取得了一系列理論成果。隨著研究的推進,發(fā)現(xiàn)學界已經(jīng)獲致的關于雙方爭論的解釋體系,不能足夠有效地把握關于該問題的相當數(shù)量的文獻。本文認為,路線取向是由方法論抉擇所規(guī)定的,這就要求我們將探究深入到方法論的層次,以求提供更為完備的認識圖景。
湯普森于1965年發(fā)表《英格蘭的特性》,將英國第二代新左派領軍人物安德森指認為民族虛無主義者,認為對英國社會的理解必須突出英格蘭的特殊性,歷史研究應當注重經(jīng)驗而不是過度理論化。(1)關于湯普森在此文中批判安德森的主要觀點,學術界已有比較成熟的研究,本文不再詳述。參見張亮:《階級、文化與民族傳統(tǒng):愛德華·P·湯普森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36-140頁。安德森于次年發(fā)表《社會主義與偽經(jīng)驗主義》一文,對湯普森的嚴厲批判給予了針鋒相對的反批判。安德森在文章開端便指出《英格蘭的特性》一文過于感情用事,“愛德華·湯普森以憤怒的聲音,譴責英國社會者的歷史和理論工作,顯然是在向社會主義者同胞們開火”。(2)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安德森認為,雖然《英格蘭的特性》充滿了挑釁意味,但其實并沒有多少深刻的思想,這不僅是由湯普森過度憤怒的情緒所導致的,更為重要的是湯普森在經(jīng)驗主義方法論的關照下,不能理解《當代危機的起源》(3)Perry Anderson,“Origins of the Present Crisis”, New Left Review,1966,(35):26-53.蘊含的文化霸權方法論的思想價值。安德森將湯普森對他的批判歸納為三個方面:“在18和19世紀英國貴族與資產(chǎn)階級的關系問題,19世紀新教與自然科學在英國資產(chǎn)階級中的作用問題,共產(chǎn)黨對20世紀勞工運動和英國馬克思主義發(fā)展的作用問題”。(4)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社會主義與偽經(jīng)驗主義》圍繞上述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對湯普森的批判給予回應。
關于18和19世紀英國貴族與資產(chǎn)階級的關系問題。安德森將《英格蘭的特性》的觀點總結為,“在他看來,我們犯了一些嚴重的錯誤”,(5)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17和18世紀的地主不能被視為統(tǒng)治階級,因為他們在這兩個世紀內(nèi)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資產(chǎn)階級,安德森將地主視為統(tǒng)治階級是錯誤的。安德森的研究方法是還原論,所以不僅對1640年資產(chǎn)階級革命缺乏深刻理解,而且對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力量估計不足,還無法透視貴族與資產(chǎn)階級融合形成新階級的歷史進程。安德森指出,湯普森將英國1640年斗爭視為資產(chǎn)階級革命是難以成立的,“1640年革命根本沒有對社會發(fā)展起到促進作用”,(6)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在任何意義上,這都不是一場純粹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7)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湯普森希望通過追溯12世紀英國的反抗運動,來證明英國資產(chǎn)階級的革命性具有悠久的歷史不過是一廂情愿。安德森分析道,新的統(tǒng)治階級由貴族階級與新興資產(chǎn)階級融合而成,所以地主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的對立關系屬于子虛烏有,地主階級被資產(chǎn)階級替代是一個神話故事。他們?nèi)跒橐惑w后,統(tǒng)治集團所要面對的問題是如何對付被統(tǒng)治階級。新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并不存在革命問題,因為革命的本質(zhì)是一個階級以暴力方式推翻另一階級的統(tǒng)治,新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斗爭無論如何也談不上是革命。關于低估新興資產(chǎn)階級力量的問題,安德森認為,湯普森的批判并不成立,因為英國資產(chǎn)階級從一開始就和貴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并且處于較低的地位,在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能力方面不具有獨立性。他們不僅無法獨立承擔推動社會轉(zhuǎn)型的使命,而且在原有統(tǒng)治集團政治地位誘惑與意識形態(tài)引導的雙重壓力下,很快與貴族達成妥協(xié)。在此基礎上,安德森重述了在《當代危機的起源》中已經(jīng)闡明的社會權力來源的多樣性,指出這并不意味著多種權力之間的力量是相等的,也不意味著新興力量一定比舊有力量強大,更不意味著社會權力集團不會分化組合構成新的權力集團。
關于19世紀新教與自然科學在英國資產(chǎn)階級中的作用問題。湯普森認為安德森由于僅僅“專注于邊沁主義者的功利主義和傳統(tǒng)主義”,(8)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從而“沒有正確估量新教的解放力量和現(xiàn)實意義以及英國自然科學的偉大成就”,(9)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這最終導致安德森嚴重低估了英國經(jīng)驗主義民族傳統(tǒng)的特性。安德森認為,“湯普森的上述反對建立在極大的誤解基礎之上。我們并沒有說英國資產(chǎn)階級并沒有任何文化成就”,(10)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我要指認的是新興力量的文化在整個社會文化體系中的地位問題,即“資產(chǎn)階級并沒有生產(chǎn)出能夠成為社會霸權的政治哲學”。(11)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在安德森看來,他對于資產(chǎn)階級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都是尊重并且正確估量的,但是如果試圖將資產(chǎn)階級指認為一個推動社會轉(zhuǎn)型的領導階級,那么其在文化上的成就必須達到兩個標準。一是能夠獨立對社會歷史的進程進行總體性把握,二是能夠獨立爭奪社會文化領導霸權。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能力顯然沒有達到這一水平,這又與資產(chǎn)階級沒有進行真正的革命互為因果。
安德森認為,英國貴族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是一個十分復雜的系統(tǒng)”,(12)它由經(jīng)驗主義、保守主義、功利主義以及自由主義綜合而成,新教、科學和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并未對其霸權地位構成威脅,這是湯普森的經(jīng)驗主義方法論所不能理解的。在自然科學方面,啟蒙運動以來達爾文的進化論就是自然科學的最高原則,在這種思想誕生之初,貴族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就與之結盟并融合,因此,自然科學的政治結果不過是構成了原有文化霸權的一個部分。新教由于非世俗性的一面并沒有得到充分的發(fā)展,資產(chǎn)階級也并未抓住這一契機來筑造其文化的革命性。在英國貴族的有力文化霸權統(tǒng)治下,英國社會內(nèi)部并沒有產(chǎn)生顛覆性的文化力量,這當然包括自然科學和新教。革命性的思想既然無法在英國社會內(nèi)部產(chǎn)生,那么作為外來革命文化的馬克思主義自然無法在英國成為主流文化,英國學術界遠離了馬克思主義與社會學的思想運動的原因也得到了充分說明。
我們發(fā)現(xiàn),湯普森與安德森關于共產(chǎn)黨對20世紀勞工運動和英國馬克思主義發(fā)展作用的爭論,如果進行高度概括,那么就是一個領導權與文化孰先孰后的問題。湯普森認為,在一個階級經(jīng)過政治乃至軍事斗爭獲得統(tǒng)治權的條件下,文化領導權工作才能夠開展。英國本土也有具備英格蘭特殊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在這一傳統(tǒng)中誕生了英國左派運動,英國共產(chǎn)黨從來就不是固步自封的。安德森認為,在歐洲統(tǒng)治集團極為強大的形勢下,上述路線是刻舟求劍,湯普森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把握不夠深入,不能理解葛蘭西改造革命順序的戰(zhàn)略意義。在安德森看來,因為湯普森固守的經(jīng)驗主義方法無法總體分析英國形勢,導致了他不能深刻把握英國社會主義運動的客觀條件。
就英國的現(xiàn)實社會主義力量和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的具體問題而言,安德森從社會權力結構與文化霸權兩個維度出發(fā),認為英國共產(chǎn)黨從一開始就沒有提出獨立的文化霸權綱領,因此在政治上長期依附英國工黨和斯大林領導的共產(chǎn)國際。英國共產(chǎn)黨自身都不具備獨立的文化霸權,更不用說去領導英國社會進行革命。安德森進一步推論道,在新左派運動之前,具備革命性與總體性的馬克思主義并未在英國廣泛傳播,已經(jīng)傳入的馬克思主義被英國本土的文化霸權改造得支離破碎,必須系統(tǒng)引進西方馬克思主義來重構英國馬克思主義理論。
我們認為,理解湯普森對于階級問題的闡述是把握其方法論的關鍵路徑,而階級問題又是《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的核心內(nèi)容。湯普森在該書中運用了自下而上看歷史的方法,認為階級是一種顯性社會存在,必須在人與人的具體社會關系中把握,又因為階級處于歷史過程之中,所以必須通過歷史過程描繪的方法來解讀。湯普森認為,安德森以范疇或結構以及任何抽象方式來概括階級,說明其方法論是經(jīng)濟還原論和歷史一元論,《當前危機的起源》就是在這種斯大林式的方法論下的產(chǎn)物。安德森反對湯普森將其方法論指認為“經(jīng)濟還原論和歷史一元論怪物”,(13)指出這種指認的三個方面的錯誤,一是曲解了安德森的方法論來源;二是夸大了《當代危機的起源》的經(jīng)濟論述部分;三是對自己偽經(jīng)驗主義的嚴重局限性視而不見,所以也無法理解第二代新左派新方法論的優(yōu)勢所在。
具體而言,關于方法論的來源問題,安德森認為,他的方法與第一代英國新左派的本土方法不同,但也并非湯普森所指認的斯大林主義,而是“受到了盧卡奇和葛蘭西的決定性影響”,(14)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具有非經(jīng)驗主義和總體性特征,因此無法接受湯普森的經(jīng)濟決定論和歷史還原論的判斷。在安德森看來,正是因為湯普森本人沒有從關于斯大林經(jīng)濟決定論的討論中超越出來,所以才將他假想為斯大林主義經(jīng)濟決定論的當代翻版。關于《當代危機的起源》的主旨,安德森認為,以一篇文章的篇幅來敘述英國近三四百年的漫長歷程,難免在具體問題上有些粗糙,但這并不能構成湯普森曲解《當代危機的起源》主旨的理由,經(jīng)濟討論只是這篇文章的一個方面,湯普森卻將其夸大為全文的主要內(nèi)容。
在安德森看來,湯普森經(jīng)驗主義方法論的局限性導致了其思想缺乏總體性,不能從社會總體把握社會中的一個部分,從而使其作品只是未經(jīng)反思的新聞記者式的描述。這在《英格蘭的特性》與其1957年到1961年期間討論政治形勢的文章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比如在論述人民作為英國革命的動力時,湯普森從未以總體性的方法考察“誰是英格蘭人民或誰是這一陣營中的一般民眾,這個問題永遠不會被言及——他們的存在只是個道德修辭上的臆想”。(15)Perry Anderson, “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 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因此,英國社會主義革命的動力就這樣被湯普森以浪漫化與泛道德化的方式想象了出來,英國歷史恰恰被湯普森簡化為平民革命的一元論。
湯普森與安德森的第二次理論論爭可以追溯到湯普森1978年發(fā)表的《理論的貧困或太陽系儀的錯誤》一文,湯普森在此文中為維護自己與雷蒙·威廉斯開創(chuàng)的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對英國第二代新左派的方法論展開了激烈的批判,并將其指認為阿爾都塞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同年,湯普森在《理論的貧困》中進一步分析了阿爾都塞結構主義方法的內(nèi)在困難,并指出英國第二代這種方法論在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問題爭論中所犯的錯誤。我們必須澄清的是,湯普森并非徹底反對理論的極端經(jīng)驗主義者,他只是反對某一類理論,即與自己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相去甚遠的理論。湯普森在《理論的貧困》中指出,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方法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的具體的、一定的、歷史的基本方法,只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抽象的、脫離具體情境的理論。因此,他模仿馬克思經(jīng)典著作《哲學的貧困》,將自己的文章命名為《理論的貧困》,意在把馬克思批判的普魯東和英國第二代新左派在方法論上等同起來,認為兩者在本質(zhì)上都是形而上學,真實的歷史現(xiàn)實在邏輯范疇的演繹中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的教條與枯燥的說辭。在湯普森看來,觀察社會歷史就如同天文學家觀察天文現(xiàn)象,阿爾都塞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就像一臺錯誤百出的太陽儀,以這種儀器為中介看到的天文現(xiàn)象注定是謬以千里的假象。這種方法把社會歷史現(xiàn)實當作了抽象的理論范疇,正如普魯東把經(jīng)濟事實變成哲學教條一樣,阿爾都塞也把社會歷史變成了哲學教條。英國第二代新左派以這種教條為方法論,在研究英國歷史中所得到的只是抽象理論而非歷史事實。
隨后湯普森對這種方法所導致的理論貧困展開了具體批判,(16)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or an Orrery of Errors”,in 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p.4-5,pp.7-8.指出這種方法論在解決學院派的那些問題時是得心應手的,但是在面對人民群眾的普通生活經(jīng)驗時則束手無策,后者占據(jù)了社會歷史的絕大部分內(nèi)容。它們只有以馬克思主義方法論才能得以真實面對,“這是一些現(xiàn)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因此,這些前提可以用純粹經(jīng)驗的方法來確認”。(1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7頁。湯普森將馬克思的這一方法論進一步延伸,認為直面普遍的經(jīng)驗,舊的觀念體系崩潰了,新的問題式將應運而生。這必然會影響到認識結果,但阿爾都塞的認識論對此卻視而不見,只是密切關注認識者;“而這個認識的生產(chǎn)者又只關心認識的原料是否按時送達,至于原料是從哪里來的,他則根本不予考慮。”(18)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or an Orrery of Errors”,in 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p.4-5,pp.7-8.湯普森指出,阿爾都塞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只能分析來自經(jīng)驗的概念,而無法處理經(jīng)驗本身。比如只能分析《資本論》文本,而處理《資本論》所面對的真實的經(jīng)驗世界時則無能為力。雖然解讀了《資本論》,但結果只能是脫離了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唯心主義,因而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理論的貧困。
在經(jīng)歷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譯介與吸收后,第二代英國新左派方法論確實發(fā)生了新的變化,他們對該文的反應強烈,斯圖亞特·霍爾、保羅·赫斯特、特里·伊格爾頓、理查德·約翰遜等第二代新左派陸續(xù)撰文對湯普森進行了反批判。(19)Stuart Hall,“In Defence of Theory”,in Samuel,Raphael,ed.,People’s History and Socialist Theory,Routledge & Kegan Paul.Lid,1981;Terry Eagleton,“The Poverty of E.P.Thompson”,Literature and History,5(2),1979; Paul Hirst,“The Necessity of Theory:A Critique of E.P.Thompson’s The Poverty of Theory”,Economy and Society,8(4),1979;Richard Johnson,“Edward Thompson,Eugene Genovese,and Socialist-Humanist History”,History Workshop Journal,(6),1978.其中,安德森作為英國第二代新左派領軍人物,于1980年出版《英國馬克思主義內(nèi)部的爭論》回應第一代英國新左派的批判。針對湯普森將第二代英國新左派的方法論指認為阿爾都塞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問題,安德森并非針鋒相對地為結構主義進行辯護,而是以更宏大的視角對歷史學、馬克思主義、斯大林主義、國際主義、烏托邦和革命戰(zhàn)略等方面的問題對湯普森的觀點給予回應。本文由于研究主題與篇幅所限,僅從雙方在歷史學領域的爭論來勾勒安德森在這一次爭論中的觀點。
安德森認為,湯普森在《理論的貧困》的開端提出的“針對史學作為一門學科的某些一般性的問題”(20)可以進一步區(qū)分為三個部分:“第一,證明歷史學是一門科學的依據(jù)是什么?第二,理解歷史進程的恰當觀念是什么?第三,什么內(nèi)容構成了歷史學的客觀研究對象?”(21)Perry Anderson,Argument within English Marxism,Veto Editions,1980,p.5,p.5.安德森不同意湯普森認為歷史學不是一門科學的觀點,“歷史學并不是一個生產(chǎn)杰出理論的工廠。歷史學的任務是要發(fā)現(xiàn)、解釋和理解它的客體:即真實的歷史”。(22)安德森認為,湯普森將歷史和過去存在等同起來,歷史學淪為曾經(jīng)發(fā)生事情的記錄表,所以反對將歷史學稱之為一門科學,并聲稱“把歷史稱為一門‘科學’的企圖總是無益的并且容易引起混亂”。(23)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and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46,p.231.在安德森看來,歷史學清晰明確的理論體系與歷史本身變動不居的現(xiàn)實之間,并不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面對社會歷史進程的復雜經(jīng)驗材料,必須使用清晰明確的抽象理論工具,排除對社會歷史進程解釋中不必要的瑣碎復雜性,使得社會歷史進程的結構性本質(zhì)關系展現(xiàn)出來了。也就是說,人使用思維邏輯結構去拷問社會歷史,直至其展現(xiàn)出自身的清晰邏輯結構。由于這個清晰的邏輯結構并非出自想象,而是通過抽象觀念來表達的社會歷史的本質(zhì),因而具有嚴格的客觀性。安德森認為,歷史唯物主義當然包括了湯普森所說的從經(jīng)驗事實出發(fā),但是歷史唯物主義本身也是一整套理論體系,包括了成體系的概念群。正是以這些概念組成的理論體系為中介,把社會歷史進程中的經(jīng)驗結構化,才能真正把握住那些經(jīng)驗,理論與經(jīng)驗的結合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要義。也只有通過抽象的結構,我們才能在雜亂的社會歷史經(jīng)驗中發(fā)現(xiàn)規(guī)律,使得其呈現(xiàn)出較為嚴謹?shù)闹刃?,從而為預測歷史走向和推動社會主義運動提供思想依據(jù)。阿爾都塞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正是因為符合經(jīng)驗和抽象結構的辯證統(tǒng)一,所以屬于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安德森于1983年對這一點總結道:“馬克思主義主要地而且是出類拔萃地屬于那種探討整個社會的本質(zhì)和發(fā)展方向的思想體系的范疇”。(24)[英]安德森:《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余文烈譯,東方出版社,1989年,第2頁。歷史學既可以把握社會歷史進程的一般性結構,又能根據(jù)經(jīng)驗事實得出的框架性結論來預測未來,所以它是一門科學。
湯普森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理解歷史進程的恰當觀念,具備歷史性、經(jīng)驗性、清晰性,因而與其他解釋體系不同。這種總體不是“已經(jīng)完成的理論真理,也不是虛偽的‘模式’,而是發(fā)展著的認識,盡管是臨時的、近似性、尚有不少空白和雜質(zhì)的認識”。(25)湯普森認為,這種認識在理論與實踐中同時發(fā)生,但這種認識并非教條式地出現(xiàn)在歷史學著作的每一頁上,如果歷史學家真的這么做了,那史學著作將讓人不能接受?!叭欢?,在與經(jīng)驗的每一次遭遇中,在歷史學家面對證據(jù)前定位自己的方式中,以及在提出來的問題中,這種邏輯都暗含其中。”(26)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or an Orrery of Errors”,in 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49,p.49.湯普森由此認為,以阿爾都塞結構主義為方法論的第二代新左派把握到的歷史“事實”具有濃重的主體建構色彩。
安德森重申了其在1974年就提出的觀點,即認可湯普森等第一代英國新左派的價值,同意歷史唯物主義是理解歷史進程的恰當觀念,“理應一清二楚的是,馬克思主義編史工作中的進展,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發(fā)展有著潛在的極端重要性”。(27)[英]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余文烈譯,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38頁。但安德森同時指出,湯普森只是抓住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純粹經(jīng)驗這一個維度,只以經(jīng)驗為中介來把握經(jīng)驗是無法把握到經(jīng)驗本身的,雖然對經(jīng)驗的重視十分必要,但是歷史研究并不能把理論排除在外。這種理論也不是一般性理論,而是能夠使歷史呈現(xiàn)出其本來結構的阿爾都塞結構主義,否則歷史學將陷入無窮無盡的繁瑣史實考證之中。因此,安德森在與湯普森的探討中恰當?shù)厥褂昧恕皻v史編纂學”(historiography),而非“歷史學”(history),從歷史編纂學提升到歷史學則需要以結構主義的理論為中介。安德森認為,湯普森的歷史研究工作只是對史料進行了編纂,而這并非歷史學的目的。從歷史編纂學到歷史學的過程是將編纂的經(jīng)驗事實通過抽象上升為理論,然后再反過來規(guī)定經(jīng)驗事實,將意義賦予經(jīng)驗事實。是否以阿爾都塞的結構主義來理解史料是其關鍵所在。
關于什么內(nèi)容構成了歷史學的客觀研究對象的問題。湯普森認為,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辯證關系在阿爾都塞那里消失了,社會意識的能動性不復存在。在湯普森看來,社會存在的變化帶來社會意識的變化,要求社會意識以新的內(nèi)容去反映這種社會存在,與此同時,社會意識也不是處于完全被動的地位,而是能夠主動地去認識這些社會存在的變化。湯普森說:“不論是非自我意識的文化,還是神話、科學、法律、或明白表達的意識形態(tài),都回頭向存在形成沖擊,當存在被思考時,思想本身也獲得了生命”。(28)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and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12.歷史學當然屬于社會意識的范疇,因此其研究對象是過去的社會存在,在歷史思想與社會存在的持續(xù)對話中建構歷史學。歷史學用以前在對社會存在研究得到的概念、判斷和理論,來研究新出現(xiàn)的經(jīng)驗事實,反過來用這些研究對象來證明史學觀點的正確性,放棄已經(jīng)證明錯誤的觀點,不斷修正已有的歷史成果和假設,從而達到對曾經(jīng)的社會存在更高水平的研究。在湯普森看來,作為歷史學研究對象的經(jīng)驗事實保障了歷史學觀念的真實性,也就是說,如果歷史學觀念被經(jīng)驗事實證實,那么就具備合法性。反過來說,如果史學觀念被社會存在的經(jīng)驗事實所駁斥,那么需要修正的是史學理論。
安德森認為,歷史編纂學的研究對象固然是經(jīng)驗事實,但史學研究能夠?qū)⒑畏N經(jīng)驗事實確立為研究對象,卻是以觀念的先在性為基礎的。在他看來,在歷史學研究中,不是推崇經(jīng)驗的英國歷史學給了我們重大的啟發(fā),而恰恰是重視觀念的法國哲學給了我們研究以革命性的推動?!胺▏軐W家,而不是英國歷史學家這個場合中給了我們最好的答復——因為其是足夠堅定的、明確的證偽”。(29)Perry Anderson,Argument within English Marxism,Verso Editions,1980,p.14.安德森認為,在歷史編纂學的意義上,湯普森關于什么構成了歷史學的客觀對象是完全正確,但是歷史學和歷史編纂學的本質(zhì)是不同的,從而導致兩者的研究對象的異質(zhì)性。安德森指出,“歷史”的概念并非過去時間層面上的歷史,不簡單地是在過去時間中發(fā)生的事情,因為這些過去的故事并不構成我們理解世界的部分。真正的歷史是一種自我理解,是一種對自己和自己所處時代的自覺意識,歷史甚至就是人的全部自我理解。因此,在安德森理解的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歷史”就是人類的“世界圖景”,哲學建構了歷史,歷史構成了哲學的全部內(nèi)容,它消除了樸素唯物主義中的線性時間觀念,將其在“當下意義”場域中重新建構。這種建構是指向未來的,是為了推動英國社會主義運動而創(chuàng)建的。歷史在“當下”的重建工作,以主體的認識能力和認識水平為前提。安德森認為,恰恰在這一問題上,湯普森犯了樸素唯物主義反映論的錯誤。在安德森看來,歷史認識是在主客體的相互作用和雙向建構中完成的,歷史認識的過程在本質(zhì)上是一個主體性的創(chuàng)造過程。歷史學研究的深入過程,并不是一個歷史學研究的客觀對象自身不斷深化的過程,而是一個歷史學研究對象在歷史認知主體中不斷被建構的過程,這當然需要歷史認識主體不斷地提高認知水平。歷史學客觀對象的確立取決于主體維度,歷史學研究的客觀對象是由主體建構完成的。因此,歷史并非一種樸素的實在,歷史學的客觀研究對象并非一個現(xiàn)成的容易獲得的存在。安德森總結道:“湯普森的警示意義在于告誡我們在面對任何回到過去的誘惑時要保持堅定的立場”。(30)Perry Anderson,Argument within English Marxism,Verso Editions,1980,p.15,p.206.
我們必須首先予以明確的是,湯普森與安德森的兩次爭論絕非出于個人恩怨,而是英國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路線之爭,而方法論的抉擇則內(nèi)在規(guī)定了路線取向。我們看到,在兩次爭論中,湯普森的經(jīng)驗主義方法論并無明顯變化,而安德森方法論的變化則相對明顯,從而單方面構成了兩次爭論的差異。在第二次爭論中,安德森與第一次針鋒相對的態(tài)度十分不同,安德森回憶道,在《英國馬克思主義內(nèi)部的爭論》一書中,“對湯普森的成就表示了敬意,同時,通過爭論也更理解了他們那一代人取得了多么重大的成就。那一次湯普森做了很好的回應,我們形成了較為辯證的關系。在湯普森去世之前,我們?nèi)〉昧撕徒狻薄?31)[英]安德森、汪暉:《新左翼、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P.安德森訪談》,載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官方微博:“實踐與文本”,2006年,http://www.ptext.cn/home4.php?id=888.
就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路線而言,針對湯普森對安德森太過重視權力而忽視道德的評價,安德森的回應是,“戰(zhàn)略若無道德則為權謀,于現(xiàn)實社會主義運動無所裨益;道德若無戰(zhàn)略,則為只從倫理上反對世界的人道社會主義,注定為無用的悲劇,缺乏現(xiàn)實力量的高尚只能導致災難”。(32)Perry Anderson,Argument within English Marxism,Verso Editions,1980,p.15,p.206.這與安德森在第一次爭論時否定道德的戰(zhàn)略意義的觀點有相當大的區(qū)別。以雙方方法論爭論聚焦的歷史學為例,在第二次爭論中,安德森在堅持歷史學是一門科學的前提下,承認湯普森歷史編纂學具有一定的價值,可以說是將歷史編纂學吸納為歷史學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安德森重申了馬克思主義是透視社會本質(zhì)和發(fā)展方向的思想體系,以此為理論根基,將湯普森強調(diào)的客觀經(jīng)驗納入其文化霸權方法之中,組成其邏輯環(huán)節(jié)的一個部分。歷史學既可以把握社會歷史進程的一般性結構,又能夠根據(jù)經(jīng)驗事實得出的框架性結論來預測未來。顯然,安德森對霸權及其進一步演化的結構主義方法的堅持,已經(jīng)與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前有所不同,開始注重在堅持霸權方法第一位的前提下,吸收以湯普森為代表的第一代英國新左派的理論成果,這構成了安德森的原有方法論變化的證明。
探究上述變化的原因,我們必須深入到兩次爭論的不同歷史語境。構成英國新左派運動理論陣地的《新左派評論》是1959年由《新理性者》和《大學與左派評論》合并而成的。其合并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新左派力量的迅速壯大需要成立一個正規(guī)組織來發(fā)展他們的事業(yè);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面臨即將來臨的1959年大選,在是否支持工黨的問題上卻出現(xiàn)了意見分歧,所以很多新左派都希望成立一個機構,來解決非政黨體制所帶來的各種問題”。(33)張亮、熊嬰編:《倫理、文化與社會主義——新左派早期思想讀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頁。但是合并不僅沒有解決他們之間的理論差異問題,反而形成了英國新左派運動的內(nèi)部張力乃至重大分歧。他們之間的根本差異在于理念不同,以湯普森為代表的《新理性者》的理念是消除了斯大林主義對馬克思主義的曲解,返回馬克思主義的本源,從而達到復興馬克思主義的目的。以安德森為主要代表人物的《大學與左派評論》的理念是將馬克思主義本身視為一種理論遺產(chǎn),而并非必須遵循的思想教條,認為面對新的歷史條件與形勢,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本身必須得到重新評估。
這種分歧導致了他們在《新左派評論》成立的第二年就開始了尖銳的斗爭。安德森認為,20世紀30年代后期,第一代新左派產(chǎn)生于反抗法西斯主義的大眾運動之中,他們的主要成員為共產(chǎn)黨人,都是各個領域的專業(yè)學者和知識分子,其中,杰出的代表人物是愛德華·湯普森。安德森說:“第二代于五十年代的冷戰(zhàn)時期形成,這一代與英國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無關”。(34)安德森指出,不僅英國馬克思主義而且英國學術傳統(tǒng)都存在嚴重的缺陷,即缺乏系統(tǒng)批判理論?!坝幸粋€另類的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即歐洲大陸的傳統(tǒng),提供的正是英國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所缺乏的東西”。(35)[英]安德森、汪暉:《新左翼、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P.安德森訪談》,載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官方微博:“實踐與文本”,2006年,http://www.ptext.cn/home4.php?id=888.在安德森看來,歐陸馬克思主義包括匈牙利哲學家的盧卡奇、意大利的葛蘭西,其代表了重要的一代;其后的幾代,包括了德國的法蘭克福學派如阿多諾、馬爾庫塞等,法國的薩特和阿爾都塞等。雙方在這樣的嚴重分歧中持續(xù)斗爭了三年,“最終使刊物的控制權于1962年3月落入時年22歲的能干而富有的第二代新左派佩里·安德森手中”。(36)張亮、熊嬰編:《倫理、文化與社會主義——新左派早期思想讀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頁。
在安德森主持《新左派評論》后,立即全面執(zhí)行了第二代新左派的理念,即為了解決英國批判理論匱乏的問題,翻譯、批判、運用歐陸馬克思主義理論。安德森運用葛蘭西霸權主義,分析當時英國的社會狀況,并于1964年形成了著名的《當代危機的起源》。湯普森則于 1965年發(fā)表《英國的特性》對其進行批判,安德森則以《社會主義和偽經(jīng)驗主義》給予激烈回應。雙方各執(zhí)一詞的根本原因在于,當時英國乃至歐洲的社會主義運動形勢極為強勁,歐洲多數(shù)國家的工人政黨占據(jù)著有利的政治地形,他們認為英國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指日可待,而路線及其內(nèi)在規(guī)定的方法論差異就成為了一個根本問題。
湯普森與安德森兩次理論論爭的歷史語境差異非常之大。20世紀70年代的英國處在“失業(yè)增多,財政赤字增大,危機四起,罷工如潮”(37)劉成:《理想與現(xiàn)實——英國工黨與公有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87頁。的局面之中,以工黨為代表的英國左派給出的解決方案是擴大公有制,以保守黨為代表的英國右派的政策取向是私有化。英國工黨在1974年至1979年執(zhí)政期間因為不能解決上述問題,導致了1979大選的失敗和1983年大選的慘敗。雖然從經(jīng)濟角度來看,英國社會的種種危機足以為社會主義運動提供更為有利的條件,但政治的天平卻擺向了英國右派政治勢力,英國保守黨連續(xù)兩次獲得大選勝利。撒切爾夫人領導的英國保守黨遵循新自由主義理論,主張強化個人責任,減少政府作用,強化市場對經(jīng)濟的主導作用,改變了英國政府自戰(zhàn)后以來的經(jīng)濟政策。“到1982年,撒切爾夫人對經(jīng)濟政策的調(diào)整開始發(fā)揮作用,經(jīng)濟形勢開始好轉(zhuǎn)”。(38)英國右派勢力在政治和經(jīng)濟方面的成功,極大地壓縮了英國新左派運動的發(fā)展空間,后者雖然在理論上形成了具有世界影響力的英國馬克思主義,但在實踐層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分化瓦解的趨勢,英國社會主義運動的前景并不樂觀。
那么,面對英國的經(jīng)濟問題,左派力量為什么無法提出令英國民眾滿意的解決方案?回顧英國經(jīng)濟史可以看到,戰(zhàn)后英國左派和右派的經(jīng)濟政策的目標是一致的,即“保持充分就業(yè);維護價格穩(wěn)定;促進經(jīng)濟增長;實現(xiàn)收支平衡”。(39)王章輝:《英國經(jīng)濟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482、448頁。這也就是所謂的“共識政治”。就實現(xiàn)目標的方式而言,左派政黨比右派政黨更加激進,采取了更多的政府干預經(jīng)濟的政策。一段時期內(nèi),工人政黨因國有化政策取得了令人滿意的經(jīng)濟增長成就和充分就業(yè),也因此贏得了巨大的政治成功。然而,政府對經(jīng)濟過度干預,忽視了市場對經(jīng)濟的根本性調(diào)節(jié)作用,造成了經(jīng)濟增長率和就業(yè)率下降等問題。在此前后,英國左派內(nèi)部雖然也形成了一些經(jīng)濟去政府化的聲音,但最終并未形成主導力量,英國民眾對英國左派支持率逐漸下降。探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此前經(jīng)濟政策成功的慣性所致,另一方面是因為受制于公有制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
在經(jīng)濟方面取得成績以外,英國保守黨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作為是,忽略自己對于戰(zhàn)后“共識政治”的作用,把英國經(jīng)濟困難的責任盡力推給英國工黨,并試圖構建所謂“歷史性主體集團”(40)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歷史性主體集團”的建構只是初步顯現(xiàn),其發(fā)展成熟是在1983年英國保守黨再次贏得大選之后。。其簡要過程,正如大衛(wèi)·哈維所言,“英國保守黨通過以居者有其屋、私人財產(chǎn)、個人主義和創(chuàng)業(yè)機遇的自由”(41)[美]大衛(wèi)·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王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71頁。的價值觀,逐步贏得了英國中產(chǎn)階級和工人階級的認同。在此種歷史語境中,英國新左派思想家開始梳理自己與其所屬流派的思想?!杜u與意識形態(tài)》和《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伊格爾頓,1976)、《政治無意識》(杰姆遜,1981)等著作就是他們的反思成果。在上述社會主義運動困境形勢下誕生的《英國馬克思主義的內(nèi)部爭論》(安德森,1980),是不可能尖銳批判第一代英國新左派,只有整合新左派內(nèi)部的理論分歧,為社會主義運動構筑新的方法論才是唯一合理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