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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天

        2021-11-26 02:54:11流瓶兒
        綠洲 2021年5期

        流瓶兒

        太陽光剝開了云層照射了下來。雨下得太急在路上形成積水,被她的鞋子甩到小腿肚和腳踝上,又對她的眼睛反射出刺眼的光。這天光、地光,像要把她挾持進入另一個空間。

        她獨自走在一條連接新城區(qū)與舊城區(qū)的路上。一邊是用于隔離車道的矮榆樹林帶,另一邊是高大而繁茂的白蠟樹林,樹下一人高的蜀葵開得正旺。這條路,地偏路途又遠,車不少,人很少。

        她和弟弟在網上被搜索了出來,聯(lián)系方式和家庭住址以及照片都被公布。

        幾天前,弟弟先打電話跟她說,網上有個老頭很像他們的爸。她以為聽錯了,問什么?弟弟不說話了,她恍然明白自己沒聽錯。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弟弟支吾了句,不管了,就掛了電話。這才沒幾天,就開始接到罵她的電話,劈頭就說她的良心喂了狗不配為人,質問她為什么不贍養(yǎng)老人。電話一個接一個。

        網絡世界從來都與她無關,她雖覺著難以置信,還是登陸了弟弟說的那個網站。打開首頁,看到一個大標題:七旬老人無家,兒女別墅小車。點開就看到了那個應該被他們叫爸的人,虎著臉,穿著件破舊的紅襯衣,縮坐在一個簡陋而狹小的屋子里。他的照片怎么會在這?已有很多年沒見了,他老了很多,頭發(fā)花白,胡子拉碴。接著看到她才入住不久的別墅的照片,再接著是弟弟的快遞公司的照片,然后是一張是七八個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的照片,那幾個人的臉上打了馬賽克,她和弟弟兩個人清晰地被圈了出來,是一年前的一次鄉(xiāng)友聚會。這些私人的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網絡里?她看到圖片下面配的文字,說有網友在某大橋下發(fā)現(xiàn)了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于是把照片發(fā)到網上,隨后被人認出是某地某村的某某人。網友找到老人確認了身份,后又有知情人提供了老人兒女的情況,說兒女均身價百萬,卻棄老人不顧。

        出門時還是晴天,忽然就滾過一堆云,下了陣雨,這是連老天都要懲罰她嗎?

        她看到不遠處的樹下有一個嶄新的公交車站。銀灰色不銹鋼制的遮雨棚下,有條紅棕色的凳子。她累了,想去休息一會兒,只是有一個男人坐在那里。她放慢了腳步。那個男人像是感覺到了她的意圖,收起偏頭發(fā)呆的樣子,身子向前弓,將兩只胳膊支在腿上,像是在等待她入座。

        她停在了一叢粉色蜀葵花前,吸引她的不是那碗大的花朵,而是緊緊纏繞在花枝上的方便面似的藤絲。下面的雜草上,也仿佛被鋪上了綠色的網。是菟絲子。她伸出手摸了摸,然后開始撕扯它們。

        她是以孤兒的身份結的婚,說只有一個弟弟。

        現(xiàn)在全世界都知道她還有一個爸爸。她的公公婆婆慌慌張張回到家,命令她坐在沙發(fā)上,居高臨下開始審問她。他們覺著很丟臉,竟然從外人那里聽說這種事。她不得不承認撒了謊,兩個老人家一定讓她講出原因來。本該出差的丈夫,也從機場趕了回來。

        雨點又落了下來,打在碩大的蜀葵花葉上,發(fā)出“啪啪”聲。隨后很快地連成片,變成“沙沙”聲,并開始大顆地打在她裸露著的胳膊上。她專注地打量起菟絲子,它們就要開花了,鼓著一串串袖珍葡萄似的圓潤的包。雨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急。

        此時她不想與任何人產生任何形式的默契,又向車站長凳看過去,那個男人卻同步也向她張望過來。她皺起眉抹了一把胳膊上的雨水??墒穷^頂上的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流了下來,她只好跑進了遮雨棚。

        她坐在了長凳的這一端,那個男人知趣地在另一端坐著,中間大約還能坐下兩三個人。

        這里通公交車了嗎?她才坐下,男人就開口說話了。她不情愿地向四下打量了一番,沒看到有公交站牌?;厮f,不太清楚,應該是通了吧。男人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微卷的半長頭發(fā)攏在耳后,襯衣寬大,像個不得志的藝術家,也可能只是裝腔作勢。她搓了搓因為冷而起了雞皮疙瘩的胳膊,將臉轉向另一邊。

        下雨天你沒帶傘嗎?那男人又問。她沒聽見似的低頭到包里翻出紙巾,沾了沾臉上的雨水,然后開始仔細擦拭掛著雨珠的皮包。這時的雨忽然下得更大了,頃刻間把整個世界都隔絕到了站臺之外。

        今天的天氣預報是晴,你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走?我在這里坐在一個小時了,沒有公交車。男人說。

        有,只是這個站暫時還不停,她生硬地打斷他。同時抬起手,指向路對面。一個紅色的公交車的車頂,正從隔離林帶那邊快速駛過。這時臺階下的積水已厚厚地淹沒了路面。

        這里沒有裝監(jiān)控,還沒來得及裝,他慢慢地挺起腰說。

        除了一個入口,一個出口,整個車站完美地被一人高的隔離林帶隱藏在了便道上。加上這磅礴的大雨,已全然變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

        她卻只想著纏繞在那些花草上的菟絲子。她想去扯下那些密集的藤絲,她替那些花草覺著沒法呼吸。她伸過頭向一側雨中的花草望過去,感覺到他在盯著自己看。她覺著煩,不只是他的目光,還有不能去撕掉那些菟絲子。

        你的膽子真大,不害怕嗎?男人的聲音比之前低沉了很多,又說。

        她回過頭望了望他。他棱角分明的臉算得上好看,可惜話太多。

        她轉回臉,繼續(xù)望著面前的雨。

        我剛殺了個人,他忽然又說。

        誰???她毫不畏懼地問。一邊把凳子下的腳收了收,雨水打濕了她的絲襪。

        他有些吃驚地說,就埋在后面。說完向后面的樹林仰了下臉。她站起身來,向后看過去。凳子后并排有三個空白燈箱。從一人寬的空隙看到后面是一片不到兩米高的小南洋松。有一小塊空地,密集的雜草向天迎接著雨水??諝饫镉袧鉂獾耐列任?,似乎還混著一股貓尿味,或者是血腥味嗎?一陣風猛地刮過來,她一個大跨步走到凳子邊上。那個男人忙站了起來。

        她注意到他的手腕,上面掛著一個淡藍色的某醫(yī)院的手環(huán)。她說,人是我殺的。

        雨水打在了男人的背上,他吃驚地瞪著她。雨勢又減弱了,他突然轉身向車站外走去。雨隨著他的遠去,驟然停了下來。

        太陽從云縫里射出刺眼的光,路面的積水映照出天空中翻滾著的大卷云團。那個身影越來越遠,一度仿佛懸在空中。她一直望著那個遠去的身影,直到眼睛被那亮光刺得睜不開。她使勁閉上眼再睜開,但是那團刺眼的白與中間的黑人影牢牢地抓住了她的雙眼。

        她看到了已被她埋葬在記憶里的很多年前。

        黑色的人影,帶著濃重的酒味與汗酸味,在她睡到半夜忽然亮起的日光燈管下。

        她的眼睛被刺得只能勉強半睜著,還沒來得及看得更清楚一些,燈又滅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掀掉了她身上的被子,然后開始在她十歲的身體上摸搓,她剛哼出一聲,劈頭蓋臉就是一巴掌。她有那么一會兒幾乎沒喘上氣來,不敢再掙扎,鼻子里流出的血,灌進了耳朵。她被扒得精光,這個人是要把她撕成兩半嗎?鐵鉗一般的手掰開她的腿,滿是老繭的手伸向她下身隱秘的地方。先是一根手指,然后一個比手指更粗大的東西。這個人她一直叫爸,是要她死。在疼得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她爸長長吐了口氣,翻身下了床。

        外面在下著雨,嘩啦啦地沒完沒了,大概要淹了整個地球吧,也許永遠都不會天亮了。

        然而第二天的太陽還是升起來了。她爸胡亂把床上的染了血跡的破床單卷了出去,她忍受著巨大的疼痛,蹲在廁所里很久解不出尿來。上學要遲到了,她又急又痛,忍不住在廁所里大哭,終于混著血的尿在她滿頭大汗中熱辣辣地噴了出來。她爸沒有去地里,蹲在門口抽煙,看著她扯著褲子叉著腿艱難地走出廁所,給了她一塊錢。她媽不在家,被她爸打跑了。

        幾年后的某天,她中午放學回來,看到飄了一院子床單、被單和衣服,知道是她媽回來了。她已從什么都不懂到什么都懂了。老師不會講的東西,同學們都會講。原來她就是傳說中的破鞋和婊子,她爸對她干了野男人對婊子干的事。同學在講這些事的時候,一個個一邊鄙夷一邊亢奮。男同學對女同學最高級別的侮辱,就是睡了她。她被她爸睡了,她爸邋遢、丑陋、窩囊、骯臟。她的成績突然就差了下來,要裝得像其他女同學一樣干凈,就花光了所有精力??焖偕L的身高,以及比其他女同學都早發(fā)育的胸和屁股,使她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同學和老師的眼里,她是傻笨,聽到這個評價她反倒高興,總比破鞋和婊子要好。

        院子門上釘著的鐵皮已生了銹,她站在門前,一只手握著書包帶,一只手張開整個手掌去摩擦棕紅色的鐵銹,然后用那手在滴水的米白色粗布被里子上印下了幾個手印。到了下午她媽才發(fā)現(xiàn),然后大呼小叫地抓去洗,但是鐵銹是洗不掉的。

        她被她爸睡了,在她媽的眼里也一定是沒關系的吧。她媽跟地頭的稻草人沒多少分別,她和弟弟被打時,她只管忙著手里的活,聽不見也看不見。弟弟都十二歲了,照樣當著面脫光了衣服擦澡,兩片扁乳在彎下的腰前吊著。在外沒能給自己找到個出路,回來繼續(xù)被她爸打,抱著頭“啊啊”地叫。她媽實在是個軟弱的女人,也被打怕了,她爸是天,他們一家都得聽天由命。

        這一年她初中畢業(yè),說什么都不上高中,一定要出去上中專。她爸說不行,她說非去不可。她爸撿起地上的一根玉米稈就開始抽她。晚飯后,她媽又去鄰居家里看電視了。弟弟也不知道哪兒去了。堂屋的那個日光燈管,因為電壓太低,一直撲撲地閃。一群黑色的小蚊蟲圍著那燈管飛。黑黢黢的屋頂?shù)踔鴰赘兹椎闹虢z,黃泥墻裂著世界地圖一般的紋路。窗玻璃破了,被釘了塑料布湊合著。院子里有幾件衣服一直搭在那里,落了厚厚的土。有一邊院墻快倒了,用幾根木頭勉強撐著。她鐵了心要離開這個家,并不覺得抽得有多疼。她這次認真看清了她爸,尖嘴猴腮像極了陰溝里的老鼠。若回到幾年前的那一天,她寧可被他打死也不讓他毀了自己。

        她爸又開始把她往里屋炕上推,大概是覺著以后再沒機會了。她使勁抓住門框,屋里只有兩個人的喘氣聲和摔倒在地的撲通聲,最后她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終于“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然后,是院子門被推開,門鎖敲打在那塊鐵皮上的叮當聲。她迅速沖出門到院子里,她媽嚇了一跳,問她弟弟回來了沒有。她說沒有。她媽把預備要上的門閂重放回去。

        那晚月亮很大,照到她媽亂糟糟的中學生一樣扎的頭發(fā)把上,身上是她的一件粉紅色舊運動服,嘴里絮絮叨叨地說家里那兩只母雞這兩天都沒下蛋。進了屋,聽到叫了一聲,咦,咋流血了?她對著那輪大月亮,嘿嘿笑了兩聲。

        她一直在院子里對著月亮站著,風把臉上的淚吹干了,她媽又催她進屋睡覺。她在進屋回身關門時,忽然看到弟弟就坐在對面雞窩旁的地上,腦袋埋在腿間,衣袖短半截,瘦長的兩條胳膊交叉著,兩只手緊緊地抓著兩邊的褲腳。她的心猛地一抽,只裝作沒看到。

        弟弟越長大,話越少。原本他們倆一起被打,后來就只打他。他越來越不愛回家了,那倒更稱了她爸的心。所以她要對弟弟格外好,讓他回家,那樣她爸多少收斂一些。她鉆進被子的瞬間,使勁咬住枕巾才沒放聲哭出來。弟弟看到了嗎?他都知道嗎?

        如果一個秘密完全無人知曉,是不是可以完全埋藏,就像從沒發(fā)生過一樣?

        她畢業(yè)工作了。拿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回家去過中秋節(jié)。她買了很多東西,猶豫了一番給她爸也買了件毛衣。她想都忘了,就那樣糊里糊涂地過去吧,一家四口開心地看了月亮吃了月餅。可是第二天早晨,她在后院葵花秸稈圍成的廁所,剛起身提起褲子,就聽到“撲通”一聲。她應聲跑出來,看到趴倒在廁所旁大蔥埂上的爸爸,和匆匆走開的弟弟的背影。她爸慌慌張張地翻身坐起來,強行虎著一張臉。她全明白了。蹲在廁所里時,她聽到有輕微的響動,以為是院子里的雞。沒想到她爸那顆下流的心還不死。

        在離開的班車上,她的記憶被弟弟的白色的運動鞋一遍遍地踩過,他急匆匆走開的背影分明是全都知道。她一直都不太確定,現(xiàn)在看來弟弟全都知道,想到這里,只覺著車窗外的樹向后跑,連帶著把她的魂魄也被帶走了,只留了一張皮在那里。早知道,她寧可死了。

        從此,她只在過年時回去住兩天,和弟弟一起。幾年后,她媽出交通意外走了,她在墳前把頭磕進土里,他們姐弟倆沒有家了。

        天上的云又堆積在了一起,把太陽掩埋了,雨點隨后又跌落下來。

        那天她給弟弟打了電話。沒多久,弟弟穿著快遞公司的工作服跑了來。他累極了,坐了片刻才憤憤地對著地說,交通事故給賠的二十幾萬在手里,家里的地也包出去了,跑到這里鉆到橋洞下裝可憐。他省略了他們都不愿提及的稱謂。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是得罪誰了嗎?她舉著自己不時響起鈴聲的手機。

        弟弟的眼睛里布滿紅血絲,公司人手不夠,他一天睡不了幾個鐘頭。他拿出手機打給村里的同學,簡短地說了他爸住橋洞下一事,之后一直聽著電話,神情異常難堪。掛了電話后,咬著牙告訴她,他們的爸把地包出去后,在村上的小學看了一段時間的大門,偷偷對女學生動手動腳,被發(fā)現(xiàn)開除了??赡苁怯X著沒臉在村里待,才跑了出來。他是對著地告訴她的,然后又對著地大喊了聲,混蛋。

        萬能的網絡,這萬能是殘缺的。查到她和弟弟的家底,卻查不到她爸的罪惡。她在那帖子下面解釋,她爸有存款也有收入,可是沒人相信,像一滴水掉入了大海。

        她婆婆伸出一根手指點在她的鎖骨上,問她知不知什么叫親情?她愣了好半天,這個詞好陌生,尤其在她與她爸之間。她真有點羨慕公公、婆婆以及網民們完美地憤怒,萬眾一心去譴責一個人,這種理直氣壯真是痛快。所以,她想網上那些引起公憤的事,是不是也冤枉了其他一些人?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根本不想知道真相,打通電話,劈頭蓋臉就是罵。他們不會懷疑自己會罵錯人,因為他們不會想到,有些老人不配為人父母。她不得不告訴婆婆,她爸在村上小學看大門,對女學生有流氓行為,婆婆一時沒聽懂,回頭問公公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之后,吃驚地沉默了。

        她站起身來,伸出去一只腳,讓雨水將腳上的已斑斑點點的絲襪完全打濕,之后換另一只腳。她感覺到身后有一個黑影,一抬頭碰到一個彈性的東西上。是一把綠格子傘,她回身去看,竟然是剛跑開的那個男人。

        這把傘給你了,我有兩把傘。那個男人一邊說,一邊向她揚了一下手里的另一把傘。

        她瞄了一眼他的手腕。他心有靈犀,說,我從醫(yī)院出來,一會兒就回醫(yī)院。說完,抬起頭看了看天,大概是預備要走了。又一下轉頭說,我是個精神病人。他指了指自己的頭,又抬起手亮了一下手環(huán),向她笑了。可是他的笑容卻像是在說,我有一個無價之寶。她回了他一個笑,表示她不介意。他略沉吟了一下,像眼科醫(yī)生似的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說,你要相信自己。說完撐起了傘,轉身走進了雨里。

        她看著他走出去,感覺雨在被他帶走。有風送來混合著野薄荷的貓尿味,天與地逐漸融為了一體,變成了一個漩渦,他在中心越來越遠。

        她覺著意識越來越模糊,不知過了多久,又逐漸清晰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藍灰色的森林,有各種藍灰色蕨類植物,有的纖細若發(fā)絲,有的粗壯若大樹。她抬手碰到近旁的一棵樹。眼前卻閃出丈夫的臉,耳朵里傳出丈夫鼻音濃重的聲音,說我慎重地考慮了一下,這是我們的離婚協(xié)議書。她吃了一驚,忙收回了手。想了想又伸手過去,丈夫立刻又出現(xiàn)在眼前,一張合同書似的學術臉,穿著她熨燙搭配好的藍灰色西裝和白條襯衣。婚姻是他的一個項目,經過他的科學論證和風險評估,必須及時止損。

        這是怎么回事?昨日重現(xiàn)?她開始試探去摸旁邊的一棵小樹。手一碰,他們的介紹人周會計閃現(xiàn)出來,面包似的團圓臉笑嘻嘻的,坐在辦公室里遠遠地向她招手,然后示意她把門關上,說,我觀察你好長時間了,你的品行我放心。經過周會計的鑒定,她這個清心寡欲的大齡剩女,符合另一個清心寡欲二婚男的征婚要求。周會計說此人的前妻出軌被抓了現(xiàn)行。辦公室就她們倆,周會計仍舊掩了嘴悄聲跟她說,好多人都上趕著找她牽線搭橋,她可不糊涂。周會計并沒有征求她的意見,直接安排了見面。

        她太吃驚了,轉而繼續(xù)去摸旁邊的其他樹。高美人望了她好半天說,把你學習的勁頭拿出來,好好地談個戀愛不好嗎?這個男人跟你完全是兩個世界里的人。高美人向空中揮了揮手,鑲了鉆的長指甲,在空中閃出一片細碎的光。的確是兩個世界,見面那天她去衛(wèi)生間,回來時服務生正好在撤換餐具,她站在他們的身后聽到周會計對她丈夫說,她沒家沒爹娘,這樣反倒省了麻煩事。她丈夫說,那些都是無所謂的。我知道你擔心啥,周會計打斷他說,她原來是中專生,硬是一步一步考上了名牌大學碩士,時間全用來學習了,我打聽過了,從沒談過戀愛。安靜了幾秒,她丈夫幽幽地道,我前妻你知道的,丑成那樣還水性楊花得不干凈,所以……兩位服務生穿著白襯衣黑馬甲,恭恭敬敬成為一道屏障,她閉上了眼睛。

        她抬腳要走,卻絆了一個趔趄??吹侥_下的爬藤,奇形怪狀四處蜿蜒。她小心繞著走,觸摸到了很多她生活中的人,許多隱隱約約的記憶都清晰地再現(xiàn)了。她加快了速度,各種聲音高高低低地在她耳邊響起。各種情緒也快速地占領她,有個中年女人猛然回頭罵她,為什么不長眼,公交車搖搖晃晃,眾目睽睽之下,她氣得滿面通紅。接著是她的一個房東,在她發(fā)燒起不來的時候,給她送來了藥和飯,她流出了淚。一個黑影試圖搶她的背包,她拼命尖叫,渾身顫抖著出了一身冷汗。

        一個冷戰(zhàn),她吃驚地望著眼前在下著的雨,還有旁邊的那條棕紅的長條凳。而那個男人竟然端坐在長凳上,沒有走。

        太奇怪了,她忍不住說,剛才有很多樹和草,她想向他描述一下那場景,卻發(fā)現(xiàn)前一刻還清晰無比的一幕幕,很難轉換成語言,甚至要對抗她的企圖,迅速從她的腦海里流失,仿佛一幅水中畫,被石子擊中,逐漸碎裂成無數(shù)沒法打撈的光影。她茫然地攤開兩只手,最后只道,我記得你剛才走了?

        我是天才又是瘋子,他揚了一下手腕上的手環(huán),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她重新又打量一遍這個男人。焦黃微微發(fā)紅的耳朵,腮骨突出,喉結突出,方下巴隱隱有胡渣,在膝蓋上握在一起的手,青筋鼓出來。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仰臉向雨地里望去,說,下雨天就來這里吧。

        她使勁吸了吸鼻子,聞到了潮濕的貓尿味和若有若無的野薄荷味。

        她簽了離婚協(xié)議,搬出了別墅,沒有為不公平的財產分割爭吵。丈夫繃著自信的臉,說離婚只是因為不能接受她的不誠實。那個戴著八百度眼鏡的強迫癥患者,在衛(wèi)生間放了二十種清潔用品,用于不同部位及做了不同事后的清潔。她若和盤托出全部真相,他一定會在消毒水里泡兩年。還有公公婆婆,他們真幸運,這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幸運的,唯獨她不。

        弟弟去幫她搬了家。門衛(wèi)認出了他們這對棄父不養(yǎng)的姐弟,迫不及待地招呼另兩個同事來看。公公婆婆一定放出了消息,他們已大義滅親。三個人拿著手機,互相咬著耳朵,湊在一起的臉上是帶著警惕性的好奇。

        她結婚又離婚,弟弟都沒有任何表態(tài),只是陪著她。倆人像從前一樣在她的公寓里做飯吃,說舊城區(qū)的改造,說房價漲勢。弟弟的快遞公司也受到了影響,合伙人要撤資,她拿出銀行卡給弟弟。他們可以一起笑,但絕不一起哭,他們只有未來沒有過去。

        她總是想那些菟絲子,鋪天蓋地的,讓她覺著沒法呼吸。

        隔了一星期等來第二場雨。她還沒趕到車站,雨就鋪天蓋地傾瀉了下來。而那個男人已站在了那里,背著手,像是老師在等遲到的學生。她隔著雨,看到菟絲子大團大團地盤踞在花草的葉端。

        他們仍舊像那天一樣,各坐一端。她從包里拿出紙巾,把包上和胳膊上的雨水擦干,然后把鞋上的水擦干。

        你今天沒有手環(huán)?她刻意留意了他的手腕。

        我出院了,他說,我有時候只是在跟潛意識里的自己交談,有時候無所顧忌,他們不允許正常人這樣,就把我送進醫(yī)院,給我吃藥阻止我。他無奈地聳了一下肩,說,那些精神科醫(yī)生只關心病人大腦里的多巴胺,完全沒有耐心聽病人說說他們都經歷過什么。他用手指了指額頭說,尤其是我的主治醫(yī)生,他只是假裝在聽我說話,好像我是在跟他演戲。他停了一下,向她瞄了一眼說,你知道嗎?很多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像弗洛伊德的幾個弟子都曾是心理疾病患者。

        她微微聳了下肩,表示不知道。

        他點了點頭停了片刻,忽然說,人潛意識里的東西,就像空氣一樣讓你不能察覺,但又主宰著你。他說著站起身來,向四下慢慢地看了一圈。

        她也向四下里看了看,雨小了很多,天上的云繼續(xù)滾動著,醞釀著再一次狂泄。奇怪的像貓尿的味道,還有野薄荷味,又隨風飄了過來。

        仍舊是藍灰色的世界,浩如煙海的草木,遮天蔽日的藤蔓,它們交錯縱橫緊密相連。她知道自己再次地進入了那個世界。她開始觸摸樹木,隨手便摸到了她媽,村上人都叫她媽香枝。香枝沒有奶,抱著弟弟到處找奶吃,背著弟弟下地干農活。弟弟生病,香枝一整夜抱著他,一邊搖一邊胡亂哼著沒有調子的歌。她爸煩了,一腳把香枝從床上蹬到地下去。床邊上放著的盆罐被砸得稀里嘩啦,香枝光著腳抱著弟弟跑到門外去。第二天,擦掉皮的半邊臉結出幾道紫黑的痂,村里人問,她說是夜里給地澆水,滑溝里去了。香枝的手背皴得就像柳條編的筐,手心干干的全是老繭。有一年村里來了放映隊,香枝帶著她去看電影,回家的路上黑咕隆咚,她們走得東倒西歪,香枝就拉起了她的手。她記得,她們倆就牽過那一次手。她恨香枝,如果香枝不離開家,她又怎么會被她爸禍害??墒?,她這時才發(fā)現(xiàn)香枝從她會走路之后,就一直牽著她的手??钢z頭牽著她,挑著糞筐牽著她,過年走親戚牽著她。其實香枝早就沒了爹媽,全靠遠親和鄰里接濟才活下來。但凡能有個可回的娘家,也不會被打得那么慘。然后她發(fā)現(xiàn),因為是女娃,一出生她爸就要扔了她,香枝拼了命抱著她不松手,之后怕她被偷偷扔了,香枝一直都把她綁在自己身上。原來,能讓她活下來,香枝已經是拼盡了全力。而離家后又回來,也是因為對他們姐弟倆放不下。香枝在向她笑,窘紅著臉。她想起一部韓劇里的臺詞,她也是初次當媽媽,沒有經驗。

        腳底下的藤枝再次絆了她一個趔趄,是她那個惡魔爸嗎?她鼓足勇氣去觸摸時,才發(fā)現(xiàn)只是樹藤狀的陰影。是那些草木向上發(fā)著光,向下投出陰影。而觸摸那光,讓她感覺到溫暖和心滿意足的快樂。

        她摸到了她的小學老師。趙老師在辦公室里,拿著她的考卷,對另一個老師說,以前多機靈的丫頭,現(xiàn)在……趙老師搖了搖頭,用紅筆寫下大大的三個字,改錯題。曾經的她??嫉谝幻模1槐頁P。趙老師把她叫去問過她,到底怎么了?她說沒什么。那個時候她甚至還沒學會恨,但知道自己臟,不能見人。

        這里是她的記憶叢林。它們自然而然形成了一條通道,那就是她走過的路。藍灰色草木跟著水流向一邊傾斜,互相纏繞、牽絆。她以為自己可以有許多種選擇,看看這里,她的過往環(huán)環(huán)相扣給她的路并不多。

        她發(fā)現(xiàn),被她長時間觸摸過的草木會緩慢繼續(xù)生長,并且發(fā)出更多的光亮。

        她又重新觸摸了趙老師那棵樹,趙老師在春游給同學發(fā)糖時,特意為她挑了顆奶糖。趙老師在冬天,把她調到離爐火最近的座位,還給了她幾根扎頭發(fā)的橡皮筋。香枝沒工夫給她梳頭發(fā),趙老師好幾次幫她把頭發(fā)梳整齊。那時候她想過,如果趙老師是她的媽媽該多好。這些她幾乎都已經忘了,還有每天等在校門口的馬校長,每次都一邊數(shù)著人頭,一邊示意同學們要敬隊禮。在被她爸糟蹋后的第二天早晨,她兩只手緊扯著褲子邊,兩腿之間的疼痛讓她走得很慢,就快遲到了,馬校長焦急地招手讓她加快腳步,她忍痛小跑起來,書包拍打著她的屁股,痛得眼淚掉出來。馬校長只當她是因為遲到了流眼淚,收起要責備的神情,撇嘴一笑說,現(xiàn)在知道急了,快去吧。她的眼淚立刻撲滿了整張臉,她以遲到之名流了一天的眼淚。

        放學,她不想回家。一路上慢吞吞地走,發(fā)現(xiàn)周圍的草木都像是被曬脫了色,灰蒙蒙的,舊舊的,太陽西落沒有往日暖暖的夕陽紅,是藍灰色的,就像這叢林隧道的顏色。

        藍灰色,為什么會是這個顏色?她停下來。這顏色不就是她爸衣服的顏色嗎?他叼著根煙身上總是披著件藍灰色的衣服,那是他的日常色。他在哪里?

        她瘋狂地開始尋找,一個轉身猛地一驚,發(fā)現(xiàn)自己端坐在那條紅棕色的長凳上。

        雨仍舊嘩啦啦下著,那個男人仍舊在那里坐著。剛才發(fā)生了什么?藍灰色的畫面再次開始破碎,如一縷煙消散了。

        她忽然想,影集里還有香枝的一張照片,穿著件粉紅色毛衣,拘謹?shù)亟晃罩?,站在家里開滿白花的蘋果樹下。她想一會兒去買個相架,再買個花瓶,買束花。香枝的皮膚曬得黝黑,那粉紅色顯得她格外得黑,可是香枝就是喜歡粉紅色。就給她買束粉紅色的康乃馨吧,遺憾在生前沒能給香枝買過一次。

        雨勢減弱了,下得有氣無力,卻不肯停。有車從對面的矮榆樹林帶那邊經過,露出的一條窄長的紅色車頂,伴隨著車輪與積水路面摩擦發(fā)生的唰唰聲。這是一個被遺忘的車站。

        她起身活動了一下,又重新坐下,并讓自己坐得舒服一些。

        那個男人也只是靜靜地坐著。一陣風旋轉著裹著雨把她的半邊褲腿打濕了,她向里收了收腳。你有什么不幸的經歷嗎?她問他。問完又覺著自己太唐突。

        他把臉扭到一邊說,精神病院的醫(yī)生不會問病人這個問題,但心理診所的治療師會問來訪者,有什么忘不了的經歷?他回過臉,問她,如果我現(xiàn)在問你,你會回答嗎?她搖了搖頭。我不是治療師,你不是來訪者,我們沒有達成協(xié)助解決問題的關系,所以……他看了她一眼,忽然說,讓過去的事過不去,是很多人心理出問題的原因。她很快地說了個“不”字,卻又把后面的話咽回了肚子。

        雨開始停了,太陽光像剛睡醒似的,從云團縫隙里緩緩地照射下來。照在地面的積水上,映射出刺眼的亮光。也只片刻,亮光又逐漸暗淡下去,云團翻滾了過來遮住了太陽,在天邊又裂開一片藍天,不知道那一邊是否有光照下去。

        她說,總有人勸人忘了過去,怎么能忘了?就像一個樹苗,小的時候不小心被人砍歪了脖子,以后再努力也不會長成一個不歪脖的大樹吧。

        誰規(guī)定不歪脖的樹才是好樹?他說,世界上的事,對與錯,好與壞,就看你用什么判斷標準……

        大眾的標準一直都在那里,她猛地打斷他說,就像空氣一樣。

        他平靜地看著她。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不再說話了。

        他們一起靜靜地看著天上的烏云逐漸變淡,逐漸遠去。

        又等了一個星期才下雨。這一個星期,她覺得自己的心像天上的云在飄著,像是上學時有一堆的難題沒弄明白沒做完,老師忽然說這門功課結束了。如釋重負。但是下學期這門功課還會有嗎?如果繼續(xù)要開,之前還沒學懂又怎么繼續(xù)?所以也只是沒著沒落的輕松。

        她把家全部重新布置了一番。是先發(fā)現(xiàn)布藝沙發(fā)是藍灰色的,繼而看到垂在窗兩側的落地窗簾也是藍灰色,這顏色有個很文藝的名字,叫霧霾藍。這顏色是家里的主色調,椅墊,餐桌上的桌旗,甚至她大大小小的毛巾,茶幾下的地毯,門前和廚房的地墊。拉開衣柜再看,冬天的羊絨大衣、毛衣、秋天的風衣、春天的棉襯衣等,一眼看過去有一半的衣服深深淺淺都是這顏色。她伸手摸了摸大腿外側,前日在菜市場不小心碰出一塊瘀青,她總忍不住要摸一下,感受它的疼。

        她踢掉腳上的藍灰色拖鞋,光腳站在白色的地磚上。同事說她家的風格屬于極簡的禁欲系。這是什么樣的因果關系?她只是覺著有一個念頭在推著她,把那些藍灰色的物品全部打包,清理出去。

        在下雨天,去車站。她不斷地提醒自己,也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識,像陰晴不定的天空,一些記憶忽而來了,一些記憶忽而不見了。

        那天半夜開始下雨,她迷迷糊糊聽到雨聲,前一天才修剪過草坪,濃濃的草腥味被風吹進屋來。她怕雨不會下到天亮,醒來時天已大亮,仍淅淅瀝瀝下著雨。她簡單的吃了早飯,叫了的士趕去那個車站。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男人坐在那里,胳膊支在腿上,手頂著下巴。

        看到她后,那個男人就站起身,讓她回頭看。原來旁邊的燈箱裝上了新的廣告畫,某房產公司的一片花園樓房,一家三口懸在半空中露出幸福的笑臉。車站牌也掛了出來,有兩路車要經停這里,藍色的站牌下是白底藍字路線圖。馬上就要通車了,他又向后指了指,說這后面新建的醫(yī)院也快交工了。她望向后面露出的塔吊,因為有樹林攔著,竟然一直都沒注意到。

        那我們就要失去這塊地方了,她說。她奇怪自己為什么要說,我們。

        榮格說,你的潛意識指引著你的人生,而你卻稱其為命運。他兩手叉腰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在自語。環(huán)顧一周后,坐了下來。她怔怔地想這句話,覺著很有道理,可是這道理仿佛天上的云,遠觀一目了然,靠近鉆進去就是一片混沌。

        再次進入那個藍灰色的世界,進那一瞬間,有一念忽然一閃,以后再沒機會來了。她靜靜地站在原地,一切全都明晰了起來。這不是她初次來,那個男人也不是初次見。記憶忽然向她打開了一個被忘記的包裹,然而她沒時間去想那些。她開始仔細打量這片奇異的藍灰色叢林。天空很低像鏡面,草木在那邊都有倒影卻沒有她的身影。她隨手扯起一根藤蔓,發(fā)現(xiàn)像極了菟絲子,纏繞在那些草木上,讓它們不能順利成長,面目全非。她撕扯不開,就順著藤徑往回找,終于發(fā)現(xiàn)它的根就生在通道口。扒開它根部的草叢,伸手向下摸到了土地,一瞬間她爸出現(xiàn)了,披著藍灰色外衣蹲在家門口,吐出一個大大的藍灰色的煙圈。她猛地跌倒,然后奮力起向轉身逃跑。

        她猛地一怔,心仍在狂跳。那個男人安靜地坐在旁邊,胳膊架在腿上,望著雨發(fā)呆。她極力回想發(fā)生了什么,只感覺眼角有一道藍灰色的煙消散了。

        雨漸漸變得零星,天開始放晴,云團像融化了似的向天邊消散開。再也沒有機會了,她站起身,走出遮雨棚向四下的天邊去張望。太陽光暖暖地覆蓋了她,云慢慢地消失在了天邊。車輪與積水路面摩擦發(fā)生的“唰唰”聲,時起時落,沒有了落雨聲,這聲音顯得格外地吵。

        因為不會再見了。因為他只是一個陌生人。還因為會丟失的記憶?

        開口向他講述時,她發(fā)現(xiàn)雖然五臟六腑都如陷沼澤,卻沒有要了她的命。他沒有表現(xiàn)出震驚或者憤怒,也沒有試圖安慰她。他很平靜地說,這是犯罪,作為受害人,你該去報案而不是折磨自己。他低著頭,手指在膝蓋上交叉著,她看著他的手指一點點握緊,指甲因為太用力而變白。他們中間只有一本書的距離。

        他先走了。她一個人在那里坐著。不一會兒一輛的士過來,上車后,眼淚開始流出來,止都止不住,左手擦完右手擦,堅持到家后,終于放聲哭了出來。趴在床上哭到太陽下山,看到一道霞光映到窗玻璃上才停了下來。她擦干眼淚,覺著自己的心像暴雨過后的天空,所有沉重的污穢都已脫離了自己,一瞬間變得輕松而明亮,像十歲之前。

        報案意味著這一秘密將被公之于眾,時隔多年真的要這么做嗎?

        她爸那張陰郁的臉,再次出現(xiàn)在網絡里。有三張照片。第一張,她爸穿了身新衣服,在一個鐵柵欄門口站著,旁邊有個銅牌。第二張照片,是一個笑瞇著眼的中年女人和她爸以及幾個年輕人的合影。第三張照片,是那個中年女人蹲在幾個高矮不一的孩子中間,她爸低著頭站在旁邊。她的手禁不住有些抖。她放大了第一張照片,那銅牌上寫著:留守兒童之家。她又急忙放大看最后一張照片,放大再放大,她爸的眼睛正暗暗地望向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好眼熟,分明是小時候的她。她的心猛的抽緊,急速地瀏覽了一下下面的文字,她爸去了一家留守兒童之家,不要工資只要管飯,做看大門和打雜的工作。

        沒時間了,她別無選擇。

        她查詢電話并打了過去。那邊是個熱情的中年女人,聽到她說是某某人的女兒,先長長地“哦”了一聲,繼而開始毫不客氣地嘲諷有錢人的無情,質問他們姐弟憑什么不照管自己的老父親?那些話非常熟悉。她平靜地說請記錄一個電話號碼,是他們村上小學的電話。請這位女士打過去查證一下某某人的品行,請一定要保護好身邊的那幾個小姑娘。

        她開始聯(lián)系律師,時隔二十年才去報案,要面對太多難題。

        窗子開著,有半個南洋松樹梢遮住了遠處的天空,一陣風呼呼地將米黃色窗簾吹得飄了起來。原本是晴天,眼見著大團的烏云翻滾了過來。要下雨了,潮濕的土腥味隨風撲到她的臉上。

        這個應該已過了有效報案時間吧?心理治療師問。

        報的是失蹤案,她停了片刻才幽幽地說,人失蹤了。

        屋里越來越暗,有一道閃電擊中天空一角,片刻后響起低沉的雷聲。不一會兒,沙沙地下雨聲由遠而近響起。

        所以呢?心理治療師又問。

        她喃喃地說道,人本主義之父卡爾·羅杰斯認為,精神障礙的根本原因是背離了自我實現(xiàn)的正常發(fā)展,咨詢和治療的目標在于恢復正常的發(fā)展。他的來訪者中心療法反對采取生硬和強制態(tài)度對待患者,主張治療師要有真誠關懷患者的感情,要通過認真地傾聽達到真正的理解,在真誠和諧的關系中啟發(fā)患者運用自我指導能力促進本身內在的健康成長。

        她隱隱地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治療師慢慢地將他的座椅滑動到她身旁,望著她。他微卷的半長頭發(fā)攏在耳后,焦黃微微發(fā)紅的耳朵,腮骨突出,喉結突出,方下巴隱隱有胡子茬兒。他像個不得志的藝術家,也可能只是裝腔作勢。

        責任編輯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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