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金
1
蛙聲蟲唱在四周盛大鳴響,似無數只手彈奏起五弦琴,梁雪墨還是失眠了。天籟之聲成了詛咒,讓她頭疼欲裂,她拔了根草,狠狠地在嘴里嚼著,青草味兒夾雜一種苦澀,為失眠注入了無盡的悲涼。過去的無數次失眠變得很輕,夜霧一樣飄過她的生活。而今晚,她意識到了潛伏的危機,正草芽似的從地面某處冒出來。
李晴說了那句話后打起微鼾,梁雪墨寧愿相信她說的是夢話,但李晴還說出了日期和時點。她不偏不倚記得那天游于海說廣州來了大客戶,得接待,晚上不回來住。李晴的話如一支鋼針,把游于海的幌子戳得千瘡百孔。
咬了咬牙,咯咯響,絲毫不影響李晴嬰孩兒似的鼾聲。就是這么柔和的聲息,梁雪墨也聽著刺耳,她坐了起來,躬著身掀開簾子,蛙鳴蟲唱把她重重包圍,竟不知要往何處去。眼前一片墨黑,稀疏的星光灑落下來,總算能隱約看見近處的玉米林、高粱地和山腳的“晴雨樓”。
夜風拂起長發(fā),梁雪墨感覺站在一片茫茫海域面前,濤聲淹沒了屬于她的夜晚。
她開始真的不理解李晴為什么會在離市區(qū)這么遠的偏僻處經營晴雨樓。老圍龍屋,至少兩百年了吧,老氣,憨實,怎么看都像一個祖宗式的村叟。梁雪墨想當島主,她已經有一座卡帕斯島了。還不夠,她還想至少坐擁五座島,名字都想好了——蘭卡威島、停泊島、刁曼島、詩巴丹島、馬布島。當然,這些名字也不是她起的,問問度娘,就出來了,不過這些島都指向一個地方。
游于海聽她說出這個想法時,說,按這形勢,不要說五座島,就是十座島都不是問題!
梁雪墨便覺得值,所有的付出都不會是落花流水,心里幸福滿滿。
雖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但梁雪墨骨子里仍然是小資的,她要把小日子過得有情有調,不能像很多女人那樣過著過著就把自己過成了滿身煙火氣的買菜大媽。這不是現代女性該有的活法,作為城市寶媽一族,要永遠對生活充滿陽光和期待,千萬千萬不要在男人心中留下只會拖地做飯搟面條的煮婦形象。
在生完第三個孩子后,梁雪墨決定要為自己買一座島。游于海沒有過多猶豫,用全款買下了女人的第一座島。
她與李晴就是在島上認識的。
2
蟬鳴聲從半空中甩下來,“滋——滋——滋”!
李晴拉著鄭小修急匆匆往大堂走去,直至電梯門閉合,蟬聲仍殘留在耳膜里。
從卡帕斯島門前往里看,頭挨著頭,家長和孩子們簇擁而坐。那個站在人前的女人手執(zhí)書本,嘴里念著什么,眼神從書上移向坐著的人群。鄭小修扯了扯李晴的衣角,輕聲說,媽咪,這不是梁老師嗎?教過我一年級的梁老師!
怎么覺得眼熟,鄭小修這么一說,還真對上了號。眼前這個梁老師明顯胖了,圓墩墩的臉代替了以前秀氣的瓜子臉,腰圍也大了一圈,整個人明顯富態(tài)起來。畢竟有四年不見,四年時間得發(fā)生多少事情,李晴估摸不到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四年,往身體里充塞的時間得不到很好的過濾,終究讓人擔憂,尤其是對于一個女人來說。
母子倆找了空位坐定。李晴這才回過神來,這個聽起來有點神秘的“島”,其實是高尚住宅小區(qū)高層套房。在門口掛個木匾,上書“卡帕斯島”。置身二十三樓,有點空中島嶼的意味,讓人一下子想起鄭小修前些日子追的宮崎駿《空中之城》。
從她的笑容里,李晴便確信是梁雪墨老師無疑了。她在孩子們面前一站,笑仿佛是從臉上長出來的,沒有半點仿真花的假。一笑,便帶上了泥土草木和鳥語花香的氣息,和風一樣拂進家長和孩子們心里,叫什么來著,對,走心!這不是技術問題,基本就是天生或發(fā)乎心的。否則你笑一個,哈哈,大風吹過稻草人的臉,咋看咋不像個表情。
普通話標準得不像客家本土人,沒有口音,電視主持人也就這個段位吧。還有音質、手勢、表情、情感帶入,太拿人了。比如梁老師帶孩子們背誦楊萬里的《宿新市徐公店·其一》:春光都在柳梢頭,揀折長條插酒樓。便作在家寒食看,村歌社舞更風流。在誦讀之后的講解時,眼神、表情與動作一起配合,一幅春景圖展現眼前,恰到好處地把一個異鄉(xiāng)人的鄉(xiāng)愁和離情烘托了出來。使李晴這個新客家人心有戚戚焉。她從這首詩的標題到內容,在心里又默念了數遍。仿佛說的就是她這個做民宿之人的心境,簡直太貼切了,甚至萌生了請書法家把這首詩寫成書法作品懸于民宿大堂的想法,以博取更多客戶的情感認同。
時不時會接到珠三角客戶打來的電話,有說“夏荷”房花瓶里的干蓮蓬可別扔了,我從門前荷塘里采來的,過一個月回來還住那房。有說你們早餐那腌面和鴨松羹味道好著呢,要當作早餐食譜主打,下次還來吃。有說門前的楊桃、拐棗、棠梨是否熟了,下樹了的話,給我留幾斤……
李晴聽著心里那個舒坦啊,仿佛柳梢頭長出了新綠。不知道他們是無話找話,還是真的心心念念著晴雨樓。就像這名字,乍晴乍雨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起了個看來有點矛盾的名。但他們說喜歡,天然、入心,不雕琢、不粉飾,說的就是人生啊,說的就是情緒啊,說的就是心窩窩話啊……一個個挺會胡謅和忽悠,八成是跟自己套近乎,她感覺得出來。這些有閑有錢的男人,哪個不是花花腸子,嘴巴涂了蜜,說出的話真?zhèn)坞y辨。而晴雨樓,倒真的成為了珠三角和外地游客民宿的首選。
課后,人群潮水般退去。李晴和鄭小修留了下來,梁雪墨竟然叫出了鄭小修的名字,還用手摩挲著他的頭。說小修幾年前在班上總是像小女生一樣害羞,動不動就臉紅,現在膽子大些了吧?李晴說,再也不是四年前的鄭小修了,玩“王者榮耀”玩得天昏地暗,經常敲死滿血脆皮!
鄭小修束手束腳站在角落里,好像“王者榮耀”里的一個脆皮,等待著獲得至尊寶皮膚猴子的收拾。梁雪墨一邊說話,一邊清理桌面,李晴操起掃帚劃拉地面。鄭小修這才找到“復活”的機會,端著水果盤將果皮倒進垃圾桶,提著玻璃涼水壺往果盤倒了點水,用紙巾抹凈,然后拿起一條青色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長條形古船桌面。歐式枝形吊燈為這個不大不小的“島”鍍上了一層淡黃色,讓人有一種輕喜感。壁爐正燃著電動火焰,李晴手持掃帚劃過壁爐前,粉藍洛麗塔裙搖曳起流動的亮光。
掃至陽臺,一盆盆多肉讓她停了手,顏色和品種之多,李晴的眼睛忙得看不過來,從陽臺這端延伸至那端。她不知道梁雪墨為什么要種這么多多肉,胖乎乎的,每一個葉片都使勁向外鼓著腮幫。
梁雪墨斟了三杯奶茶,把鄭小修安排到放映室,隨便打開一部電影。她和李晴坐在客廳的古船桌子前。
梁老師,幾年沒見,差點兒就認不出你了!李晴說出這話時便后悔了。
嗯,現在我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梁雪墨倒很坦誠。
哦?李晴疑惑了。
之前生了兩個,這兩年又生了一個。梁雪墨補充道。
還在那間學校吧?小修轉學后,再沒見過您。李晴說。
啊,你不知道嗎,我四年前辭職了,四年時間全用來生孩子了。梁雪墨說這話時似乎帶了點兒做母親的自得和幽默。
哦,孩子正需要疼愛,這島開多長時間了?李晴問。
在家待膩了,再這樣下去全身得發(fā)毛,請了保姆帶孩子,今年才開的這島!梁雪墨說。
那也好,女人有份職業(yè)才踏實!李晴說。
誤解了,這島不收費的,純屬公益!梁雪墨解釋道。
這真的讓李晴大感意外。她們又說了一通話,時針已滑向十二點。
放映室里,鄭小修趴在榻榻米床上睡著了,大屏幕人影晃動。樓下的蟬鳴聲在正午的陽光里異常響亮,如一朵云升了上來,越來越聒噪耳膜。
3
不知道為什么,李晴每次回市區(qū),密匝匝的高樓群總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整個人好似浮于半空。而一回到晴雨樓,她的心便落了地。哪怕客戶寥落,沿著半圓形圍龍屋轉一圈,心里的皺褶也就慢慢熨帖。
從設計到裝修,便花了一年半時間。主打民宿,兼營清吧和私房菜,三大板塊各采用不同裝修風格,民宿簡約、清吧輕奢、私房菜典雅,每一個角落都頗見匠心。把一座幾百年高齡的老屋變成了半老徐娘,怎么看怎么有韻致。當然是與人合股的,僅租金和裝修就花了五六百萬,李晴全職負責裝修與管理,占四成股份,你說能不把心思全用在這老宅子上?而鄭小修,便只能交給母親了。老人對隔代的愛,總是沒分沒寸。兒子如若在身邊,愛也是可以有所傾斜的,但兒子去的那個地方,實在讓老人痛心不已。似乎意識到已進入倒計時,剩下的愛不交付出去,說不定哪天就成為一張過期的消費券。
幾乎每次從城郊晴雨樓回到市區(qū)的家,鄭小修都像約定好似地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游,且不說對家務事從不沾邊,甚至為玩手游可以把飯都省了,窩在沙發(fā)里埋頭苦干。吃飯時要是看到桌面沒有盛好的飯,便又扭頭跌坐回沙發(fā)。吃完連嘴都懶得抹,繼續(xù)十指跳動地潛入手游。這樣下去,成績暴跌不說,連人都給廢了。李晴說得嘴都起了燎泡,但也阻止不了鄭小修,仿若被人下了蠱。
一次,無意中從閨蜜處聽到有一個島,專為小孩子舉行國學詩教、親子教育活動,效果出奇的好。李晴就是這樣去的卡帕斯島,誰想到島主是教過鄭小修一年級語文的梁雪墨老師,島上活動居然不收費。果然如閨蜜所說,去了幾次卡帕斯島后,鄭小修玩手游的頻率明顯少了。這太讓李晴感激了,她決定邀請梁老師一家來晴雨樓過周末。
是在周六傍晚來的,梁雪墨夫妻,還有她的三個孩子,清一色羊角辮,這到底還是讓李晴有點意外。梁雪墨的先生仰頭看了看大門之上的“晴雨樓”三字,漢隸,鏤金,說,晴耕雨讀,客家人骨子里的耕讀傳家精神,這名字好!李晴大概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解讀“晴雨樓”,一下子讓這原本矛盾不清的名字帶上了厚重綿長的文化味。梁雪墨先生叫游于海,以為是文化人,沒承想是個醫(yī)療器械經銷商。
吃罷私房菜,李晴想安排兩間房的,梁雪墨說一個標雙就行。幫三個女兒沖涼這事,就夠梁雪墨折騰了,這個還沒洗完,那個已經嚷嚷開。游于海不管這事,走出圍龍屋時,剛好遇到李晴。
她說,游老板可以去前邊空曠地走走,很多人選擇來這住,就是喜歡門前的大片田園!
他說,我經常接待客戶,以后可以考慮這里。
她說,這夏日,晚上在田地間走走,不覺得熱,還能聽蛙鳴蟲唱蟋蟀叫!
他說,安靜是安靜,怎么不裝路燈?
她說,很多客戶不建議裝,說這才是原生態(tài)夜晚。我們在前邊租了一大塊地,可提供露營,晴雨樓有帳篷出租!
他說,有意思,酒店客戶都住膩了,以后帶他們來體驗露營!
游于海一個人照著手機電筒往前走去。
也不知道是深夜幾點,李晴起床上洗手間,聽到外邊有響動。拉開門,是梁雪墨,正在擦拭茶室博古架上的擺件,之后又將茶桌上的陶瓷杯拿去走廊一頭的洗手間清洗,回來時用一條抹布毫不含糊地抹起花梨茶桌來。李晴站在門口少說也有五六分鐘,梁雪墨一點兒也沒察覺。
她走前去,說,梁老師,這么晚還不休息?
梁雪墨抬起頭,笑了笑,說,睡不著,收拾收拾,習慣了!
李晴說,反正都睡不著,我們喝茶吧!
說著坐在花梨茶桌前擺弄起茶壺來。泡的是老班章,湯色琥珀般純透,輕啜一口,先是清淡,之后甘香,喉嚨回蕩清爽之氣。梁雪墨好似剛從夢里醒了過來,定睛看著李晴。
啊,你怎么也沒睡?
哈哈,還不是因為你沒睡?
打擾你了,我是幾年的老毛病,晚上頂多睡三兩個鐘!
怎么會這樣?
我也不清楚,醫(yī)生說中度抑郁癥!
不能治好嗎?
很難,可能是生孩子落下的,每晚得起床幾次,把尿、泡奶粉!
日子還長著呢,怎么也得想辦法治好!
反正不用上班,睡不著就在家收拾、搞衛(wèi)生,是不是覺得我挺傻?
哪會,多來我這住,還省得請清潔阿姨呢!
呵,一次去親戚家做客,晚上暴雨回不來,一晚上我都用來收拾和清潔了。第二天親戚起床時大吃一驚,說咱家怎么一夜之間變得這么干凈,強烈要求我多住幾晚!
梁老師,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梁雪墨沉默了,可能是觸到了她的痛處。半仰起頭,微閉著眼,張開時吁出一口氣。
游于海想要個兒子,我不想再生下去了,萬一又……
氣氛僵在那,墻外傳來蟋蟀聲,把這城郊的夜晚往深處推了一步,濃稠得有點呼吸急促。就像壺里的茶,湯色比上一泡濃郁不少。李晴喝了一口,味道澀了幾許。
帶你去個地方,說不定能睡個好覺!
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李晴叫前臺拿了個兩米多長的手提袋,提著往圍龍屋前的夜晚走去。如果不是有手機電筒,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電筒光撐開四周的黑,撕開一道罅隙,兩人一前一后沿罅隙往前走。蟲鳴蟋蟀叫散落在方向不明的田野,愈加讓人覺得夜晚的空闊和濃黑。如兩只浮舟闖進深夜的大海,在茫茫海面隨波漂流。天幕沒有星光,現出淡淡的藍褐色,多少為這漫無邊際的黑畫了條界線。但梁雪墨的心還是懸著,她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黑燈瞎火的夜。即使睡不著,市區(qū)深夜三四點也是有亮光的,城市的夜晚仿佛是一個自發(fā)光體。而這僻遠的城郊,似乎永遠也走不出無邊無際的黑。
終于停了下來,手機電筒光里,梁雪墨看到了草地上一頂頂秩序井然的帳篷,在深夜里如一朵朵沉睡的大蘑菇。李晴在嘴邊吁了一聲,很快便被蟲鳴聲淹沒了。打開手提袋,取出,只一會工夫,一個帳篷便立了起來。
躺下,兩人閑扯了幾句,便悄無聲息了。
第二天醒來時,李晴沒有看見梁雪墨。
4
墨墨,我又談成一筆生意了!
每次出差回來,游于??偸钦驹陂T口,手扶拉桿箱,帶著炫耀的口吻朝梁雪墨說。仿佛不告訴自己的女人,生意便會插上翅膀飛走似的。
梁雪墨對金錢早沒了概念,她要星星月亮,游于海也會掏錢買登天梯去摘。憑這點,梁雪墨覺得所有的付出都沒白搭。生了兩個女兒后,游于海叫她辭職,她死活不肯。梁雪墨是真的喜歡這職業(yè),只要在講臺上一站,眼神就會跟臺下的孩子們觸電,說話、表情、動作便全帶上了勁兒,完全跟平時在家、在路上、在酒店飯館、在超市商場的梁雪墨不是一個人兒。她知道游于海的用意,生了二胎后,再生的話就得被學校開除,不生的話游于海還沒抱著兒子。都是客家人,誰不知道論兒子的重要性。沒有兒子,即使在樹面前也是抬不起頭來的。
游于海狠下了心,拉著梁雪墨的手對病床上氣若游絲的父親說,爸,我叫墨墨辭職生兒子!
梁雪墨的眼里滿是淚水,她其實不是哭終于閉眼的游于海父親,而是哭自己即將提前叫停的職業(yè)生涯。
梁雪墨用了好幾個月去適應那段懸空的日子,人都消瘦了十幾斤。游于海請了保姆幫忙做家務,梁雪墨除了帶孩子,所有的時間幾乎都用來種多肉了,陽臺上擺滿各式品種的胖小子胖姑娘,肥嘟嘟的,像兩個女兒的臉蛋。她們差不多都認全了這些疙瘩肉,隨便一指,便能叫出它們的名字。日子一堆砌,梁雪墨竟也慢慢發(fā)起福來,時間把瘦下去的十幾斤變本加厲地賠給了她,連拒絕都來不及。這讓她很苦惱,以為第三個孩子出生后便會還原到楊柳細腰的身段,沒想到產后比之前還大了一圈。
讓游于海失望的是,墨墨還是生了個不帶茶壺嘴的。父親惱恨的目光一度在眼前浮現。當他把第四胎列入年度規(guī)劃時,梁雪墨死也不答應,簡直咆哮了——再生,又生個女兒怎么辦,三胎都把自己生成多肉了,四胎還不變成胖鵝,要生跟別的女人生去!
游于海是什么人呢,他在生意場上慣于使用的迂回戰(zhàn)術派上了用場,墨墨想要什么,一探問就知道了,二話不說給她買了一座島。墨墨取“卡帕斯島”這個名字時,她才說出了關于她家族的一個秘密。
墨墨的曾祖父是個私塾先生,清末民不聊生時下南洋去了馬來西亞,在華人學校教書賺取薄酬度日。娶了個馬來西亞女人,生了兒子,拆東墻補西壁把家撐了起來。過的雖是清貧日子,卻頗受當地華人尊重。曾祖父去世后,祖父接過衣缽,也當了華人學校教師,讓家族威望延續(xù)下去。而祖父退休后,父親卻志不在教書,做起了橡膠生意,差點虧得傾家蕩產。那時恰好發(fā)生排華事件,馬來西亞待不下去了,祖父帶著一家老小回國。死葬異國的擔心終于成為多余,祖父壽終正寢時對瘦小的梁雪墨說,這輩子你去教書,別的什么都不要干,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啊!
梁雪墨偏偏對教書喜歡到了骨頭縫里,報考的是師范學校,畢業(yè)后順理成章當上了老師。才當了幾年,遇上了醫(yī)療器械經銷商游于海。那時的梁雪墨多養(yǎng)眼啊,客家女子的秀美和異國女人的風情兼具,游于海才看了兩眼,便挪不開步。兩個人的結合,要是不背負上家族使命,肯定是兩只輕快而幸福的麋鹿。但雙方的背后都豎著一塊家族式牌坊,照得兩人走路的影子都變得沉重。
于是重操舊業(yè),跟錢無關,錢對梁雪墨來說都是數字,她要的是跟孩子們在一起時的快樂時光。只有這樣,她才能忽略掉自己身上多余的脂肪堆積,讓心靈回到一種童真狀態(tài)。而一到晚上,無休無止的失眠野獸般蹲在深夜的角落里,眼射兇光。哪怕是兩三個小時的睡眠,她都是恍恍惚惚的,總是夢見童年時的馬來西亞,在各個島之間來回漂游。
拜托鄭小修,這個長著“韓國”小男生面孔、印象中連說話都臉紅的孩子,讓她認識了他的母親李晴。她好奇這個來自貴州的女人怎么會愛上了偏遠的客家梅州,愛上了土不拉嘰的圍龍屋。還花大錢把蒼老的圍龍屋裝扮得如此俊俏,像個要出嫁的閨秀。
在晴雨樓前帳篷里的那晚,她聽著蛙鳴蟲唱入睡,比以往任何一晚都睡得久,大概睡了五個多小時吧,天快亮時醒了,溜出帳篷。那時她想,人生僅需要一頂帳篷就夠了,再多的房產又有何用?
回到市區(qū)的家里,晚上梁雪墨又照例失眠了,住帳篷的想法便在腦子里盤根錯節(jié)扎下了根。她甚至恨恨地想,哪怕用卡帕斯島去換李晴的帳篷,也一萬個值!
她對李晴的了解,是從那晚睡覺前的私語開始的。
這晴雨樓,生意不錯吧?
主要不是為了錢,心無愧疚,便是晴天!
怎么說?
我是在為自己的男人活下去!
他走了嗎,得了什么???
沒有,他進去了。做房地產,瞅準一個地塊,上面是幾座老圍龍屋。征收時,有個人拼死抵抗,他指揮鏟車司機對決,正中那人腦袋。死了,兩個人都進了牢房!
你經營圍龍屋,是在為他贖罪?
嗯,但是,但是我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這不挺好的嗎,為大家提供方便,對圍龍屋也是一種保護!
唉,有些事,你不清楚!
5
男人出事那陣子,李晴失眠了好幾個晚上。男人在這個市區(qū)建了五個樓盤,好幾十棟樓,一棟比一棟高,垂直接起來,也許可以采下云朵和月亮。男人總是說,不破不立,老房子遲早得讓位于新樓,城市才有更多追夢人!這幾個樓盤,開發(fā)前幾乎都有圍龍屋,男人想了各種法子把它們拆了,有幾座門前豎著石楣桿,據說出過一些舉人之類的人物。他不知怎么疏通的關系,連屋帶桿全扒了。
出事后,男人的母親聲音喑啞了幾天,待能發(fā)音時,第一句話便說,他怎么能扒老圍龍呢,都是祖屋,里面住著多少老祖宗??!
李晴像被什么刺到了。之后看到高樓便暈眩,好像那些一字兒往上排的陽臺伸出無數只手,在向她乞討什么。甚至坐電梯下行時都怕掉到無底洞里去,晚上睡覺也不像以前踏實,夢里總會出現很多陌生老者的慍怒臉孔。
鄭小修沉迷手游,正是從那時開始的,仿佛魂被一只只無形之手提溜著,坐在沙發(fā)上低頭奮戰(zhàn)的不是鄭小修,而是一個機器人,可以不吃不喝沒日沒夜地被外力操縱,去完成一項不可告人的神秘任務。“王者榮耀——王者農藥”,李晴聽到這個說法時,眼前便出現了一個骷髏頭,下面交叉兩根骨頭。這樣下去,鄭小修遲早得被農藥毒殺,變成一副骨頭架子。
男人在李晴去探監(jiān)時說,要把小修培養(yǎng)成人,人這輩子,不求富貴,心安就好!
她明白男人的言外之意,鄭小修是獨苗,鄭家的香火還得指望他延續(xù)呢。
她當然可以選擇離開,從此帶著鄭小修隱姓埋名,回到山長水遠的貴州去,或者跑往任何一個遠方城市,男人公司留下的一大筆款子,足夠他們過上安逸富足的生活。但她不能這樣狠心腸,鄭小修還需要扛起振興家業(yè)的擔子,男人還有一個老母親,那些被推倒的圍龍屋里還飄散著很多老靈魂,他們都是需要安頓的。
恰好一個商會朋友有投資打造老建筑的意向,政府如何倡導對老建筑活化利用啦,適度設計局部裝修不影響傳承保護啦,策劃思路以民宿帶動清吧和私房菜啦。李晴當下便動了心,賺不賺錢倒在其次,她的男人欠著圍龍屋一筆債啊,這正是個償還的機會。
說干就干,經歷了一年半,一座老圍龍終于涅槃重生。遠離市囂,親近自然,晴雨樓的地理位置便是最好的廣告詞,對于久居鬧市的人來說,看看稻熟魚肥也是享受。連房間都以“春花”“夏荷”“秋實”“冬雪”之類命名,多詩意。那些來訪的人多來自珠三角,很多人連豪華套間總統套房都住過,只要肯砸錢,再高檔的酒店都對你笑臉相迎。而這老圍龍卻一點兒都不媚俗,既不濃妝艷抹,也不珠光寶氣,簡樸,古拙,清逸,走進去,整個人變得安靜起來,一股濁氣和戾氣從腳趾尖溢出。
何況,晴雨樓前還有大片田園,荷塘、玉米林、高粱地、蘆葦蕩。一晚,有個客戶從車尾箱取出手提袋,在空曠地搭起一頂帳篷。第二天早晨起來后說,這是全世界最好的天然大床,我失眠多年,昨晚睡得很香!這話起到了廣告效應,之后空地上變魔術一樣豎起一個個帳篷。他們都說到了這里失眠癥不見了,李晴這才知道世界上有如此多失眠之人。
但是,這之后,漸漸發(fā)生有些男女在帳篷或玉米林、高粱地干茍且之事,李晴還歪打正著碰見幾回,她真想抽自己兩個嘴巴。
那晚十點,李晴跨出側門,充電器忘車上了,車后蓋如鴨嘴獸張開的大嘴,剛好掩住了李晴。這時,一個身影從大門邁了出來,李晴偏了偏頭,看著熟悉,一下子沒對上號。待站直腰,看見前邊十幾步之外走著一個女人。游于海!這個名字忽然蹦進腦際。而那個女人分明不是梁雪墨,她意識到了什么,遠遠跟在后面。手電光里,他們鉆進了一頂帳篷……
李晴掏出手機,點開梁雪墨的號碼,半晌又塞回兜里。她扭轉身,看著前方的晴雨樓,慢慢變成了一張電影幕布,光影變幻之中出現了一個個野蘑菇般的帳篷。經過荷塘時,她撿起一個石塊,狠著勁扔了出去,“咚”一聲,石塊一定劃破了開得正好的荷葉或荷蕊,然后掉到了水里。投資改造晴雨樓,自己究竟做了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6
梁雪墨出現在晴雨樓時,帶來十幾盆多肉,對李晴說,我是把它們當孩子來養(yǎng)的,你看這株型和色澤,哪一盆不是胖娃子?
李晴說,我可不會養(yǎng),把胖娃子養(yǎng)成病娃子可咋辦?
梁雪墨說,教你一個懶人方法:少澆水!盆土干燥,葉片的葉綠素會變少,而花青素會增多,花青素多了,葉片色澤就會保持艷麗!
李晴說,要是用這方法養(yǎng)三個孩子,可不著調!
梁雪墨笑著說,孩子得反著養(yǎng)!
李晴說,男人呢?
梁雪墨說,不在這個譜系里,男人是食肉動物!
一時找不到合適位置,李晴把多肉擺在博古架的空格里。幾個格子擺著麒麟、貔貅、青花瓷瓶、陶瓷掛盤、紫砂壺,多肉一擺上去,一種現代植物注入了很多年的時光,似乎搖身變成了某個歷史年代的古董。
李晴一下子恍惚了,甚至覺得眼前的梁雪墨是不是從唐朝走過來的豐腴女人,她四年前認識她的時候,臉蛋、身段、腰圍,什么都正好,而如今卻足可成為多肉的代言人。
她當然知道梁雪墨來晴雨樓的目的,在市區(qū)很多個晚上的失眠讓她的日子支離破碎,而只有在晴雨樓前的帳篷里,才能把那些遺失的碎片重新黏貼起來,拼湊成一個貌似完整的假象。帳篷外的夜晚一點兒都不安靜,無數不甘寂寞的樂手,靠一種心靈感應在自由組合地演奏,吉他、貝斯、尤克里里、小提琴、架子鼓。聽著聽著,一種真實可感的安寧螢火蟲似的在眼前飄浮,拖著一盞盞橘黃色的燈,照見了梁雪墨無數個夜晚的破洞。她清晰地看見了這種殘局,心里梗著什么,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過來的……
她抑制不住說話的欲望。梁雪墨揭開了自己的僑眷身份,童年是在馬來西亞度過的,那時候除了最喜歡聽爺爺講中國故事外,就是聽大人說馬來西亞的各種島,卡帕斯島、邦咯島、蘭卡威島、停泊島、刁曼島、幸福島、詩巴丹島、馬布島。她做夢都想去島上玩,央求了很多次,大人終于答應她去最近一個島玩的時候,卻發(fā)生了排華事件,一家人被迫遷回老家。
李晴默默地聽著,要是梁雪墨沒回國,也一定會在馬來西亞教書育人,以續(xù)其祖父遺愿吧。在馬來西亞會不會碰上另一個游于海,也讓她辭職傳宗接代?難說,真的很難說!
7
三天后,游于海急烘烘地趕到晴雨樓,問李晴梁雪墨有沒有藏在這,失蹤幾天了,三個孩子也鬧了幾天,家里亂成一鍋粥。
李晴不知哪來的氣,說,你對她干了些什么?
游于海說,她要什么,我都給她買,卡帕斯島,你知道的!
李晴說,就是十座島,也不能讓她變回原來的樣子!
游于海說,為這個家,總要付出點什么,以為我就容易嗎?
李晴說,難道跟別的女人住帳篷,也是付出?
游于海噎住了,灰頭土臉地走出晴雨樓。
大概第二天半夜,李晴起床上洗手間,門外似乎有響動,打開,卻什么也沒有。博古架上的多肉在燈光下發(fā)出明麗的色澤,一盆盆肥嘟嘟的,很可愛,如熟睡的嬰孩。
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折回去,點開,是梁雪墨發(fā)來的——
晴姐,我飛馬來西亞了。再這樣下去,我要瘋的,去看那些島,順便看看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貋磉€去晴雨樓,這輩子,有頂帳篷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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