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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世態(tài)的親密

        2021-11-26 02:54:11海男
        綠洲 2021年5期

        海男,作家,詩人,畫家。畢業(yè)于魯迅文學(xué)院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藝理論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寫作集、長篇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九十多部。已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外文。曾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新時期十大女詩人殊榮獎、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等?,F(xiàn)居云南昆明。

        荒野之戀

        要使用什么樣的語言?何日使用語言,并沉迷其中,成為奴仆和天使?我們終歸要從金沙江的荒野之上撤離的。其實,我們只是一群孩子,并沒有沉淪,也沒有多少希望。在那個荒謬年代,風(fēng)輪轉(zhuǎn)得如此緩慢,就像我們在江岸沙灘上失去的那一雙塑料涼鞋,艱難時世中唯一的鞋子,待我們跟隨大人再去江岸尋找時,不僅僅是被江水推上岸的女人消失了,就連我們的鞋子也不見蹤影了。

        那個會唱民謠的大姐姐消失了,不僅僅從農(nóng)場的集體宿舍中消失了,也從曾經(jīng)目擊者的我們眼眶中徹底消失了。她的消失對于我來說永遠是一個謎,而且是任由時間飄忽也無法尋找到答案的謎。從她的消失開始,我對死亡這個詞有了恐怖,當(dāng)我們無法去尋找到她的任何關(guān)于生的線索時,生活與成長,苦難與蒙昩中的滋味總是悄然襲來。

        因為唯一的塑料涼鞋被江水的波濤帶走了,我們不得不赤腳走路,好像這里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雙鞋,對此,母親安慰我說,堅持幾天,待到她休息時,帶我去金沙江岸邊的桃源小鎮(zhèn)去買雙新鞋。在沒有鞋子的情況下,將赤裸的腳印與道路、泥沙融入一體,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首先是微微的刺痛,涌遍腳掌心,但適應(yīng)三天后就好了。為何需要三天時間呢?

        在后來的旅途中,有人告訴我說三天也就是前世今生或來世。所以,我們生命中的諸多等待和因果都與三天的時間有關(guān)。三天以后,仿佛赤裸的腳掌心已經(jīng)融入了我們生活的荒野,失去了涼鞋的幾個小女孩竟然可以在荒野上奔跑了,我們似乎不再需要套在腳掌上的鞋子了。

        偉大的時間讓我們忘卻了曾歷經(jīng)過的驚悚,我們又開始從農(nóng)場的那條小路朝金沙江奔跑而去,我們的小腳掌心仿佛已經(jīng)長生了厚厚的老繭,可以抵御那條布滿熱浪小路上沙礫的摩擦,形姿傲慢的仙人掌依舊朝著全世界怒放。它仿佛在告訴我:小丫頭,跑吧,跑吧,跑吧!

        是的,讓我們赤腳奔跑吧!那個糾纏我們現(xiàn)實和夢魘的妖邪已經(jīng)消失了,任何驚悚和恐怖面對奔涌而來的陽光時,都會撤離。所以,陽光對于我們心智的培植是如此重大的滋養(yǎng)啟迪。終于又來到了金沙江岸了,熟悉的江灣仿佛是我們的小學(xué)校園,沙粒突然變得溫柔,這是因為貧瘠時代的游戲生活重又開始了。

        奮力跑向沙岸的時刻是歡喜的,我們已經(jīng)忘卻了那個大姐姐被江水波濤沖上岸的那一幕,時間變幻出新的場景:一個垂釣的爺爺竟然坐在江邊的礁石上,他頭戴一頂麥秸編織的草帽,將手中的魚竿竟然伸進了江水中的漩渦深處。

        世間有消失的場景,那個會唱民謠的大姐姐肯定是隨同這條江流,尋找到了她想去的那個世界,沒有人告訴我,她為什么跳江?也沒有人告訴我們,她所經(jīng)歷的另一些故事。因為我們只是一群孩子,無論是在畜廄外養(yǎng)豬的母親,還是帶著三十頭黑山羊去荒野深處放牧的父親,都沒有告訴我們答案。

        世間也有冉冉上升的風(fēng)景:這個坐在礁石上垂釣的爺爺?shù)聂~竿吸引了我們,朝著他奔跑而去的除了女孩子,也有小哥哥率領(lǐng)的男孩子們。我們圍攏在爺爺周圍,屏住了呼吸,想看看魚竿會不會釣到金江沙里的大魚。爺爺笑了,示意我們不要說話,因為聲音會驚動江水中的魚。

        聲音,會發(fā)生響聲,萬物萬靈均有自己獨特的語系,浪濤撞擊礁石時的聲音,一只鳥突如其來在我們頭頂飛翔的聲音……我開始在這些聲音中成長。即使已經(jīng)屏住了呼吸,我們都能感受到那急促不安的等待中同樣也有沉默中的聲音。

        “嘩”的一聲,爺爺幾乎是在我們毫無察覺時就提起了波濤中的釣魚竿,這是他用竹竿自制的魚竿,哇,終于釣到了一條大魚,爺爺開懷地笑了,從礁石上站起來奔向魚竿頭。那條江魚已經(jīng)來到了沙灘上,魚的身形看上去很漂亮,不胖也不瘦……爺爺端詳了幾分鐘后,我們以為爺爺要帶著魚回家了。

        這可是困難年代的奢侈品啊,但奇怪的是爺爺卻將那條魚重又放回了江流中,轉(zhuǎn)眼間,那條魚就消失了。

        爺爺沉默地看著我們點點頭,不說一句話,之后,站起來抱著他的魚竿也消失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世間存在著“慈悲”這個詞,不過,在江岸的礁石上,我們再也沒有看見爺爺垂釣。

        倒是在離淘金人很近的江灣,隨風(fēng)蕩來了熬魚湯的味道……然而,我們并沒有走上前去。只因為風(fēng)中飄忽過來魚湯的味道時,我們幾個女孩突然在那個江灣的泥沙中發(fā)現(xiàn)了我們被江水卷走的涼拖鞋。這真是一個天大的奇跡?。∑鸪?,只看見了一只涼鞋,它被泥沙掩埋著,只露出了一角,后來我們就用手淘沙,很快,我們幾個人都順利地找到了自己的涼鞋。于是,鮮美的魚湯味兒從風(fēng)中飄走了。

        母親告訴我說,那些淘金人很辛苦的,每天晚上就睡在江邊的帳篷,你們說嗅到了鮮魚湯味道是真的,不過,江魚很不容易捕的。而且江魚順著整條金沙江在旅行,人根本無法追蹤到魚們的蹤影。母親認真說話,就像是給我講故事,我之所以喜歡上語言,很可能與母親有關(guān)。

        我告訴了母親那個爺爺釣到了一條大魚后,又將魚放入金沙江的事,母親說因為突然發(fā)慈悲了,他舍不得將那條有生命的魚兒帶回家……有時候,慈悲是很重要的……你以后就會明白了,爺爺為什么將釣到手中的大魚重又放回江水中……我點點頭,鉆進被子,盡管白天的荒野被太陽照得很有熱度,但到了夜里,不蓋被子,身體就會很涼。

        那個大姐姐曾經(jīng)睡過的床空了出來,然而,再沒有人到那張空下來的床上去睡。在大人們偶爾的閑談中,有些人說她是被壞男人欺負了,精神受到刺激就從農(nóng)場逃走了。關(guān)于她的結(jié)局,有些人說她死了,有些人說她還活著。對于我們在江邊所看見的那一幕,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這就是我幼年所看見的世態(tài)之一,它使我有時迷惑,有時清醒。

        但無論怎樣迷惑,我還是以幼年的體態(tài)享受著那個年代的貧瘠和豐饒,盡管物質(zhì)和文化生活是貧瘠的,然而,躍入眼簾的金沙江每一次都會變幻著無數(shù)奇異的色彩迎接著我們。農(nóng)場外延伸出去的荒野仿佛總是在一次次地召喚我們,所以,出現(xiàn)了上次的鉆山洞事件。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們又一次秘密地出發(fā)了,決定去重返上次避雨的山洞看一看,那一天,想起來好恐怖,如果沒有那座山洞,我們也許被那群饑餓年代的狼吃了。

        陽光照耀著荒野的每個角落,使得我們重又滋生了勇氣,在一個沒有圍墻的大自然的學(xué)校里,我們必須發(fā)明自己的游戲,好打發(fā)我們?nèi)缁脑憧諘绲臅r間。再次朝著荒野盡頭奔去,還是想投奔父親牧放三十頭黑山羊的牧場,說實話,我每次在黃昏中迎接父親趕著群羊歸來時,才會噓出一口氣——因為父親終于回來了,在母親的想象和描述中,父親去放牧的地方水草肥沃,但也是狼群出入的地界。

        狼會吃人的,當(dāng)然也會吃羊。羊身上的肉無疑是狼的美食。這一點我們通過母親和他人的語調(diào),知道了狼的本性。所以,母親很希望我們當(dāng)太陽升起在山岡的時候,像往常一樣順著那條綻放著仙人掌的小路往下走。在母親看來,孩子們在沙岸玩沙、游泳還算是安全的,但如果我們朝荒野深處走去,則是危險的。

        “危險”這個詞,像閃電一樣開始觸碰著我的神經(jīng),因為父母們?nèi)セ囊?,我們就開始與父母的視線捉迷藏,在有父母們在場的目光之下,我們表面上往江岸的那條小路走去,一旦游離了他們的目光之外后,我們就會詭秘地尋找到從小路進入荒野中的另一條道路,因為,朝向荒野的區(qū)域是敞開的,通過敞開的荒野,我后來知道了另一個詞叫“遼闊”。

        荒涼而又遼闊就是我們通向前面的場景,縱身出去的野生灌木叢是隱身的最好之地,也是避開大人們目光的好地方。我們聽見了野兔奔跑的聲音,它從身體下發(fā)出的聲音使我們身心雀躍,在那一刻,追逐野兔的嬉戲開始了,任何事物的開始,都來自心跳,我感覺到了體內(nèi)的心臟加速,紅色的血液促使我的腳尖旋轉(zhuǎn)得很快。

        就在我奔跑中,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野兔藏身在我途經(jīng)的灌木叢中,當(dāng)別人在奔跑時,它為何不奔跑呢?我急促地喘著氣,駐足后蹲下去將它抱了起來。這是我來到農(nóng)場以后,第一次捉到兔子。

        一只野兔子,傳說中的野兔在那個時代迎著我的目光而來,它沒有跑也沒有抵抗,而且還顯得很溫順。我從灌木叢中站了起來,云彩就在我頭頂飄忽,仿佛伸手就能觸撫。我懷抱野兔重又去追趕小哥哥們的隊伍。他們因為看不到我,正站在前面的山坡上等我,看見我懷抱一只野兔過來,所有人都驚嘆我用哪一種能力捉到了兔子?在那一刻,他們都很羨慕我,而我也很驕傲。野兔們都在追逐的腳步聲中已經(jīng)跑遠了,我們以平緩的腳步開始往前走。

        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平緩的坡地,還看見了一座湖泊,竟然還聽到了羊群的叫聲。這真是荒野深處最美的一個區(qū)域啊!于是,我們奔向前,就看見了父親,還看見了黑乎乎的一群山羊。父親手里拿著一本書,從草地上站了起來。父親將書揣進懷里,這個場景在60年代的金沙江岸的荒野農(nóng)場,絕對是一幅有歷史意義的畫面。

        但我們并沒有對那本書有多少興趣,說實話,我們一群正在成長需要進學(xué)校念書的孩子們,因為來到了農(nóng)場,我們的身心也就如同荒野的植物、奔跑中的兔子們的命運一樣,開始變得越來越野性了。書,父親揣進口袋中的那本書,并沒有吸引我們?nèi)杺€究竟?書,一個牧羊人置身在荒野牧場,打開又合攏的書,是長方形的,它沒有聲音,不過,書中會有很多相互纏繞的詞語。

        父親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們是怎樣進入了他那獨有的領(lǐng)地,當(dāng)然,他很高興,目光中感覺到我們又長大了一些。是的,像我們這樣的孩子,唯有在奔跑中才能長大。每一次狂野地奔跑以后,我自己會發(fā)現(xiàn)個子又長高了些。但這一次尋找父親,意味著我們已經(jīng)有了目標,并會為這個目標而努力。

        父親帶著我們在山坡或湖泊周圍行走時天氣開始變幻,開始時,是大塊大塊的云層變灰,父親說,遇到這樣的云層時,往往大風(fēng)就要來臨了。父親說,我們回農(nóng)場吧!于是,我們跟著父親開始往回農(nóng)場的方向走去。突然就起風(fēng)了,而且是一場來勢兇猛的風(fēng)。父親說,我們先避一下風(fēng)吧,風(fēng)嘯也會使許多群狼們受驚,它們會跑出來。父親說,這場風(fēng)比他經(jīng)歷過的任何一場都大。

        父親帶領(lǐng)我們往山坡上奔去,出現(xiàn)了一幢土坯房屋,在風(fēng)力的速度下,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房屋前,三十頭黑山羊在父親的吆喝聲中已經(jīng)進了房屋。這是一座已經(jīng)半坍塌的房屋,當(dāng)然已經(jīng)被廢棄。我們和群羊們就蜷縮在房屋中避雨……莫名的情緒伴隨著這種奇特的體驗,感覺到一些句子從風(fēng)中飄過,這是我早年的性情,它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詩意……何謂詩意,當(dāng)時的我,那個穿著一雙破涼鞋的女孩子,從哪里來的詩意?

        現(xiàn)實中最嚴酷的事正等待著我們,這場風(fēng)暴比我們曾經(jīng)困于洞穴的記憶更為魔性,在風(fēng)暴面前,天空驟然就黑下來了,天與地相互廝守,卻保持著足夠的距離,這就是偉大的神性嗎?

        不過,無論這次風(fēng)暴有多么大的魔力,因為有父親在場,我們似乎都不害怕,何況,還有三十只黑山羊陪伴著我們,大凡有心跳和眼睛的生命都是我們?nèi)祟惖幕锇椋@好像也是母親告訴我的一句話。做農(nóng)藝師的母親,不僅會栽桑養(yǎng)蠶還會養(yǎng)豬,有時候,尤其是晚上臨睡前,她總會說出兩三句話,似乎是在教育我,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久而久之,母親發(fā)出的只言片語都會直接影響我的心緒,乃至睡眠和饑餓時的滋味,我要感謝母親在艱難時陪我度過了很多看上去是黑暗的歲月。

        當(dāng)然,我也要感謝父親,在風(fēng)暴降臨之前,以一個男人的力量將我們引到了牧場上那座廢棄而又幾近坍塌的老屋,正是這座殘垣斷壁的房子收留了幾十個孩子,三十頭黑山羊。我們已經(jīng)和群羊們相互簇擁在一起,不分彼此,相互都很需要來自生命的那種溫暖和存在感。

        風(fēng)暴中,天真的已經(jīng)黑下來了嗎?雨滴從坍塌的屋頂已經(jīng)飄到了我們的面頰上,接下來,曾經(jīng)在不久之前體驗過的風(fēng)暴之后的那場大雨又來了……這意味著我們暫時無法回去了。父親安慰我們說,別害怕,待會兒狼群可能也會途經(jīng)此地。我聽見了父親剛說到狼群,身體就開始發(fā)軟了,仿佛我的骨頭已經(jīng)無法支撐我的血肉了。

        父親說,別害怕,墻角有柴火,快把墻角的枯木抱過來……大哥哥已經(jīng)按照父親的囑咐將墻角的那堆干枯的枯木枝抱過來了,父親從懷里掏出來了一盒火柴,彎下腰再屈膝就將那堆枯枝點燃了。有了火光,首先,身體似乎就被光環(huán)籠罩了。父親說得不錯,火光剛剛升起,就聽見了狼的嚎叫聲?;囊吧系睦侨褐灰旌?,就會發(fā)出孤獨的叫聲,夜里,我們睡在房間里,也會隱隱約約地聽見叫聲,不過,房間里人很多,而且是掩上門窗的,狼的叫聲很快也就過去了。

        現(xiàn)在,狼們開始出現(xiàn)在雨幕中,隔著火光,看見了五六只黑灰色的狼,它們在火光外的幾米外看著我們嚎叫。我一直緊緊地抱著那只野兔,從進入牧場后我就沒有把它放下過。我很害怕我一放下地,它就溜走了,野兔奔跑起來的速度是我難以追逐的。我害怕失去懷中的野兔,只想把它緊緊地抱在懷中,而且,狼群就在幾米外,我就更想把它緊緊地摟在懷中了。

        那時候,我似乎在荒野找到了另一個小伙伴……相隔幾米以外,就是五六只大灰狼,如果沒有火光升騰,它們很可能會襲擊到我們。多年以后,每到荒野,我都會攜帶上火柴盒——這是一只小小的魔盒,也是父親教會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

        在一個沒有手機的年代里,舉著火把的人們又來到了牧場,他們走了很遠的路才找到了我們。就這樣,在火把的輝映下,狼群們又消失了。回到了農(nóng)場,第一件事就是抱著野兔鉆進被子,而那只野兔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擁抱,一聲不吭地躺在懷里。我們都太累了,母親也太累了,在尋找我們的人群中,母親一直舉著火把走在前面。對于生活,母親似乎擁有超乎他人的忍耐力。我很少聽見過她對生活的怨言,或許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生活的辛勞。母親給予我的不僅是愛,也是一本書,她就像一本書對我敞開著,我需要時間去慢慢閱讀。

        之后,那只兔子成為我的貼身伙伴,一直以來我都害怕它會離開我,始終將它攬在懷里,我抱著它吃飯睡覺,還抱著它去金沙江乘船來到了被母親經(jīng)常絮叨的桃源小鎮(zhèn)。它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座小鎮(zhèn),也是我最想去的地方。除了金沙江和荒野看不到盡頭外,其實一座小鎮(zhèn)幾十分鐘就走完了。盡管如此,我們在那座小鎮(zhèn)買到了五分錢一根的棒棒糖,兩毛錢一碗的冰粉水……

        桃源小鎮(zhèn)的人們過著的是與世無爭的生活,鎮(zhèn)里還有郵電所,我站在郵電所的門口駐足了很長時間,一個穿綠制服的阿姨站在不高的柜臺前正在蓋郵戳。蓋郵戳的聲音很好聽,柜臺上有幾十封信件,她的工作就是蓋郵戳。我還看見了郵局中有一間電話亭,一個男人走了進去,正在撥打電話。

        我一直抱著那只兔子,小哥哥走過來說,你干嗎老抱著它啊,放它下來走走吧!小哥哥說,我們試一試好嗎?如果它跑了,我一定會追上它把它交還給你的。我相信小哥哥的話了,從很小的時候他似乎就是我的支柱和保護神,只要小哥哥召喚我,去哪里我都不害怕。

        光很強烈,這是金沙江岸小鎮(zhèn)的光,一群婦女坐在街頭的陽光下閑聊繡花,幾個擔(dān)水的婦女正穿過石板路,光束之下,我們已經(jīng)走完了小鎮(zhèn)的區(qū)域,整座小鎮(zhèn)應(yīng)有盡有,有醫(yī)院、派出所、糧管所、食品百貨鋪、小學(xué)校,等等。在強烈的光線中,我終于放下了兔子,心里忐忑不安的我,唯恐它會跑掉。然而,它卻就在我腳下面,一動不動地看著某個方向。

        兔子為什么沒有跑起來呢?因為它對小鎮(zhèn)很陌生,如果將它放在荒原,它一定會跑起來的。小哥哥笑了,因為他不用再去為我追趕跑出去的兔子了。我也笑了,人,是多么容易滿足和產(chǎn)生幸福的情緒??!我們開始往江邊走,去搭乘最后一趟渡船,我依然彎腰抱起了兔子。太陽就要落山時,我們已經(jīng)坐在木船上了。

        除了我們一群孩子和農(nóng)場的幾個婦女外,就是對面的村民了,不過,我們和他們還是把船都擠滿了。船工用力地劃著木槳,起風(fēng)了,但只是一陣從江面上過來的微風(fēng)。不知道為什么?坐在木船上時,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幻想:真希望這艘船不是幫我們渡到對岸,而是沿著金江沙往下航行,永無止境的航行,將我們載入今天以后的時間中。

        半小時后我們就到對岸了?;氐睫r(nóng)場我們得到了一個消息,明天一早農(nóng)場勞動改造告一段落,而我們在這里的生活也將結(jié)束。聽到這個消息,我顯得有些呆滯,說實話,離開農(nóng)場對我來說并非是好消息,但對小哥哥他們大幾歲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因為之前,我們從來都沒有追問過什么時候才能回去?當(dāng)我們剛扎下根來時,卻要離開了。

        母親從養(yǎng)豬場回來了,她取下了圍腰,看上去她有些累了,但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笑容對我耳語道:我們終于可以回去了?;丶乙院竽銈円部梢赃^上正常的生活,去上學(xué)了。我弄不明白,什么才是正常的生活?難道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就不正常嗎?母親好像察覺到了我的混沌,她低聲說:回家后就好好上學(xué)去,該背書包的年齡一定要背書包,該上學(xué)的時候一定要在學(xué)校念書。母親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量,我沒有東西可收拾,母親將幾件衣服收到了箱子里,這是我們唯一的行李。而那只棕色皮箱很摩登,當(dāng)年,母親就是拎著這只箱子嫁給了父親。這是我們在農(nóng)場的最后一夜,我意識到了,突然翻身而起,母親問我干什么?我抱著兔子思忖著:明天就要離開了,兔子要跟我離開嗎?

        剎那間,我突然變得清醒了,關(guān)于兔子的命運,我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般清醒過:兔子屬于荒野,它的家就在荒野深處,如果我強行地帶走它,那么它也會走的,何況我時時刻刻的擁抱著它,已經(jīng)讓它對我有了一種依賴感,我們的關(guān)系就是建立在相互依賴的基礎(chǔ)上。然而,如果我明天不帶上它走,我能舍下它嗎?

        撫摸著它柔軟的皮毛,它的毛是白黃色的,就像荒野之色,在不長的時間里已經(jīng)在我身體中留下了那么多的記憶。兔子好像已經(jīng)感受到了我的傷感和矛盾,它仰起頭看我,似乎要陪我度過一個不眠之夜??煲炝?xí)r,我睡著了幾十分鐘,待我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屋子里的人們已經(jīng)起床,他們顯得很興奮,因為終于要回家了。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因為終于要回家了。

        獲得了語詞的使用,就像在荒野行動中獲得了神的啟示,狼群們?nèi)陨钤诨囊吧钐?,而我們離文明卻越來越近。乘一艘木船,在那年秋天我們又渡過了金沙江,20世紀60年代的荒野行動終于結(jié)束,自那以后我就產(chǎn)生了來自語言的一種莫名的沖動。

        而我卻永遠記得那個早晨,當(dāng)我醒來以后,發(fā)現(xiàn)懷中的兔子不見了。我問母親,是否見到我的兔子?母親遲疑地說:孩子,兔子?哦,沒見著。如果不見了,它應(yīng)該到它該去的地方了……我問屋子里的人,是否見到我的兔子?所有人都在收拾行李,房子里發(fā)出了慌亂的聲響,沒有人聽見我的詢問。我跑出去,看見了小哥哥和他的伙伴們,我問他們,有沒有人見到我的兔子?小哥哥笑出了聲:兔子,你的兔子?你不是每晚都抱著它睡覺嗎?

        我想回荒野深處去找回那只兔子,父親發(fā)現(xiàn)了。跑上去拉住了我的手說道:“孩子,我們得離開了。昨天,該來的時候我們來了;現(xiàn)在,該離開的時候我們要離開了?!?/p>

        父親的聲音籠罩了我,他的手把我拉回了撤離農(nóng)場的人群中,我們是該走了,可那只兔子到哪里去了?我們順著那條路往下走,我不停地回頭,是想看見那只兔子從荒野深處向我跑來嗎?我曾懷疑是母親在我睡著的時候,抱走了我懷中的兔子,把它放走了,但我在多年以后推翻了這個懷疑。在與母親相處的漫長歲月中,我發(fā)現(xiàn)了母親是一個非常人性化的婦女,她是不可能從我懷里抱走兔子的。

        是兔子自己離開的……當(dāng)我得出這個結(jié)論時,我已經(jīng)開始了寫作。因為寫作我又回到了那個場景中,當(dāng)木船將我們渡到對岸時,我本能地抬起了頭,仿佛看見了江對岸延伸出去的小路盡頭的荒野,隱約和虛幻中出現(xiàn)了那只白黃色的兔子……它之所以離開了我的懷抱,是想不讓我們因告別而傷心嗎?

        有徹夜不眠的哀歌,躍過時間,仿佛帶我躍過了母親曾經(jīng)給予我又剪斷的那根臍帶,世態(tài)的飄忽不定,微風(fēng)的溫柔,語言的莫測,丘陵般的起伏,綠枝突然綻放的花,蒼穹下我們的擁抱,白花花的溪流,佛經(jīng)的咒語,使我們對人世充滿了感懷。

        是的,從那以后,我就遵循母親的期待,回到了那座小鎮(zhèn),親愛的紫薇又出現(xiàn)在了我身邊。此外,要開始上學(xué)了,進學(xué)校是每一個孩子的天職,只有進入有教室、有黑板的地方,孩子們才會有自己的位置,從而才會有自己的老師。

        就這樣,幼年中開始的荒野行動結(jié)束了。在一個黎明,母親叫醒了我,跟著小哥哥去上學(xué)。只有去學(xué)校,我才能跟小朋友在一起。天亮了,上學(xué)是一件新鮮的事情。進入小鎮(zhèn)的路上,打銅器的店門早就開始了,途經(jīng)店門時,看見門口升起了一爐子的火。看見火就看見了光,我們背著書包走到小鎮(zhèn)的石板路上時,能聽見自己腳底發(fā)出的聲音。

        最初的時候,數(shù)學(xué)或語文我似乎都喜歡,身材高大的老師出現(xiàn)在講臺上時,我幼年時代的注意力被他的聲音召喚到了黑板上。我們開始寫字了,這是源自我母語的音韻和筆畫,我們的手開始削鉛筆,并且在課本和作業(yè)本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老師的點名冊上也同時有了我的名字。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感覺到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是多么令人驚奇的事情,而只有將來我才知道,每個人的名字下面卻在演變著不同的命運。

        命運這個詞根下講述多少故事?賣菜的大嬸來了,每周我都跟她去買菜。她身材高大,她說她一生都在田里管理菜園,所以她的菜該甜的就甜,該酸的就酸,該澀的就澀,該苦的就苦,該辛辣的就辛辣……從頭次跟她買菜時,她一下子就跟我說了那么多的話,我覺得她說話的速度很快,而且很獨特,我便記住了她,每次進菜街子(那時候還沒有“農(nóng)貿(mào)市場”這個詞)我都會本能地直奔她的攤位,跟她買菜的人很多。菜街子有一個現(xiàn)象,無論是賣菜和買菜的大都是婦女。

        婦女,也是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不可缺少的。有了婦女,菜街子才可以變得熱鬧起來。從小我就跟母親買米買菜買全家人的日常生活用品。如果世間沒有女人,烈火就不會在火爐中熊熊燃燒,流水就不會從高山流入平川澆灌土地,荒野上就長不出果樹,妖嬈的花朵再不會在世間開放。

        菜街子賣菜的那個身材高大的婦女,親手種植出了紅色的、綠色的、白色的各種蔬菜……就像她自己宣稱的一樣,她一生都在種菜、賣菜……這就是她的命運嗎?我買回了她種植的各種蔬菜后,開始慢慢品嘗到了各種蔬菜的味道,偶爾會想象出她在自家的菜園子種植蔬菜的場景……

        還有那個賣咸菜的婦女,她五十歲左右,她的攤位上永遠有五六個罐子,第一次跟她去買腌菜,她就對我耳語道:“丫頭,我從小就跟我媽學(xué)做咸菜……你買回去嘗一次,下次你還會再來的。”果然,她做的咸菜就是我熟悉的那種味道。后來,我一次又一次地穿過人頭攢動的菜街子,來到她的攤位前。每次見到我,她都會驕傲而驚喜地說,丫頭,你又來了!是的,我又來了,整個菜街子就她做的咸菜最好吃。

        多年以后,我離開了永勝縣城再次回去時,那條古老的菜街子已經(jīng)消失了,我又來到了新建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懷著某種美好地保持在身體中的味蕾記憶,我開始在攤位上尋找這兩位奇特的婦女。

        我看見了賣蔬菜的婦女,幾十年過去了,她比過去當(dāng)然要蒼老了一些,但她依然保持著幾十年前的那種活力,她身上的活力就像她種植出的蔬菜的色澤……她竟然認出我來了,問我去哪里了?這幾十年都沒有跟她買過菜了……我有些激動,將她攤位上所有的蔬菜都買下來了,想著回到昆明后送給鄰居朋友。她笑開了懷說:妺子呀,我種的菜很生態(tài)。這一次我發(fā)現(xiàn),她學(xué)會了一個新詞:生態(tài)。

        之后,又去找那個當(dāng)年賣醬菜的婦女,時光晃動不息將我的目光引向了她的攤位,醬菜由原來的五六壇增加了幾十壇,我悄然走到了她身邊,她猛然抬頭就看見了我,同樣認出了我,便親切地說道:“丫頭,你跑哪里去了?你幾十年都沒跟我買咸菜了……”又是一陣莫名的感動以后,我買下了她各種咸菜打包帶到了城市,分享給朋友們。

        這就是命運詞根下的場景,兩個不同的婦女,都在做一件事,因為專心做事,認真做人,她們一生都在賣自己種植的蔬菜腌制的咸菜。

        命運從來都是我們頭頂上的日月之暉,希望所有人在天命中尋找到自己的角色和位置。

        小鎮(zhèn)時光

        小鎮(zhèn)的味道其實很濃烈,三天就會有一個集市。這座小鎮(zhèn)已經(jīng)有幾百年歷史,因而你只要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再低頭一看,就會看見青石板上的紋理和各種馬蹄印,認識一條路并走在人群中你就會漸漸長大,生命是在不同的氣味中尋找到自己的。雖然,這個過程顯得很漫長。

        我們的成長離不開身前身后的背景,現(xiàn)在,從一根火柴“咝咝”聲劃燃的那刻說起,小時候,停電時需要劃燃火柴,做飯時需要劃燃火柴,這是兩個不同的聚焦點。我膽子特別小,光是學(xué)劃燃火柴這件事就訓(xùn)練了很長時間。當(dāng)我握住一只火柴盒時,往往是停電的日子,那個年代經(jīng)常停電,不會劃火柴,你會無法點燃油燈。不會劃火柴,你就無法燒火做飯。面對這兩件事,必須向大人學(xué)習(xí),從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棒,對著粉紅色的那個區(qū)域,“咝”的一聲,火柴棒就燃起來了。

        第一次劃燃火柴時,很害怕它把自己的手燃著,因此,曾經(jīng)將手中的那根火柴棒拋了出去,差點兒把一堆地上的柴火點燃了,幸虧風(fēng)將那根火柴棒吹滅了。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終于將一盞墨水瓶制作的油燈點燃了,一根燈芯插在墨水瓶里,再灌上香油就做成了一盞小油燈。這種簡樸緩慢的生活,就像需要鼓足勇氣再劃燃的火柴,一旦點燃油燈和柴火,可以給我們帶來房間的光亮,有多少個停電的夜晚,我們就是在油燈下做完了作業(yè)。而爐子里的柴火一旦點燃,我們就會圍攏在爐灶前,看著火苗變幻后將一鍋飯煮熟,那時候的肚子特別容易餓,因而爐灶會給我們帶來等待和欣慰。

        火,進入了我們的生活,其實,在金沙江的荒野深處,當(dāng)狼襲擊我們時,父親劃燃了火柴,點燃的火,形成了天然屏障,使狼群未進入我們的領(lǐng)地,也許從那時候開始,我的記憶中保存了火的記憶,知道火與太陽的光明所產(chǎn)生的磁力。

        現(xiàn)在,我學(xué)會了劃火柴,這小小的生活技能終將幫助我燒火做飯,點上油燈……美好的俗世充滿了如此多的,人之生命需要學(xué)習(xí)的生活常識,這是造物主賜予我們每個生命的光或熱。之后,還必須學(xué)會面對充滿鋒芒的菜刀,是的,我們曾在金沙江岸上的野生灌木叢中被荊棘劃破手臂、腳踝,隱隱的刺痛曾讓我清醒,而此刻,刀鋒也讓我去敬畏生命的柔軟和堅韌。除此之外,我呼吸著小鎮(zhèn)的味道時,老姨來了,她五十多歲,因母親工作太忙,她請了老姨來照顧后來出生的兩個小妹。

        母親她們那代人似乎都有強勁的生育能力,在母親四十多歲左右還生下了小妹,她總共生了五個孩子。其中,我的小弟弟兩歲出麻疹時,因拉肚子離世。死亡,在一個相對物質(zhì)貧瘠的年代似乎很容易發(fā)生,出麻疹的小弟弟走了,我太小了,當(dāng)然無法記住他的面容,我們必然相互遺忘,有可能在下一世再相遇。

        下一世看似很遙遠,其實很近。之后,生命中出現(xiàn)的許多人,我都覺得是小弟弟的轉(zhuǎn)世歸來。他們要么以親眷關(guān)系出現(xiàn),要么以我無法深究的戀人、朋友等關(guān)系出現(xiàn)。當(dāng)然,這是另一個因果的鏈接了。

        人在脆弱時,容易感冒或發(fā)生身體的小毛病。坐在窗口寫字的我,突然有了一種感冒的癥狀,時光就此蟄伏或者在潛規(guī)則中向前遞嬗,無論如何,活著,就能感受到光的魔力。

        每次劃燃火柴的那種滋味,其實就是在招魂,將你的氣息聚攏,伸出手心,將火柴劃燃的那束光送到油燈前,兒時的停電,對于我們向往光明的心境是如此重要,它的契機在于點亮油燈的同時,照亮了書桌課本上的文字,使黑暗變得美好。

        鳥為何要跑到樹上筑巢?人為什么面對黑暗要點亮燈光?這些問題就在眼前,一群鳥鉆出了樹巢,我看見了它們活躍的肉身和靈魂,我被感動著,因為這是它們即將飛行時的儀式。而人在點亮燈光以后,目光會跟隨燈光去周游世界嗎?

        噢,還是從柴火煮飯的過程中獲得生存的某種技能吧!學(xué)會點燃柴火做飯,讓我們觸碰了煙火油煙。說到此,必須回憶布票、糧票,那是一個計劃經(jīng)濟時代,凡是生活中的用品,都要使用票證才可能購買。每人都有定量的票據(jù),所以,從小,我就看見在母親專用的抽屜中的一只鋁制飯盒中,用塑料橡膠帶捆綁起來的一沓沓糧票、布票等。那只銀灰色的飯盒當(dāng)然是家里最為重要的寶貝了。

        有一次,我試著拉開抽屜想看一看。母親過來了制止了我的行為,并告訴我,抽屜里有我們一家最為重要的布票、糧票、肉票,小孩子不要輕易去動它們。

        說到糧票,就是復(fù)述一條小路,我跟隨母親要去鎮(zhèn)里的糧管所去購糧,必須蹚過鎮(zhèn)里的一條小河流上的卵石,那石頭出奇地滑潤,因為上面長滿了青苔,這正好訓(xùn)練我們的平衡力,當(dāng)身體一躍,前腳踩在了河里的卵石上,后腳緊隨其后,兩只腳一前一后和諧相處,從那刻我就知道了,腳是用來行走,以此抵達目的地。之后,再穿過河流之上的田野,那是我一生中看見過的最為美輪美奐的莊稼地,它從不荒蕪,就像調(diào)色板,變換著層出不盡的四季之色。

        田野上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金官小鎮(zhèn)的糧管所,待我們走完了小路,拐上另一條路就要到糧管所了。遠遠的似乎就在空氣中嗅到了大米的香味,實際上那是饑餓中催生出的味道。母親肩上背著一只長方形的竹籃,到了糧管所,母親從鵝蛋綠的的確涼襯衣的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糧票和錢,再遞給賣糧的服務(wù)員,她們都剪著短發(fā),從母親手中接過了糧票和錢。

        我仍然記得從一只三角形的購糧器中流入白布口袋中大米的響聲,它似乎更像風(fēng)鈴聲,響聲雖然很短暫地就結(jié)束了,卻使我們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滿足感。這袋糧食會背在母親肩上,剪短發(fā)的母親背著糧食,仿佛就擁有了主宰全家人的權(quán)力和愛,微風(fēng)吹拂著她的短發(fā),使她顯得更秀美和成熟。

        說到肉票,當(dāng)然很膩味,然而,在那個特殊年代,油膩也是令人期待的。因為那是一個缺乏肉食品的時代,我曾陪同母親早早起床,只為了奔向賣豬肉的窗口去排上隊?,F(xiàn)代人不喜歡吃肥肉,而在當(dāng)時,人們都期待買上肥肉能煉油。在饑餓的時代,吃一碗油炒飯必是當(dāng)時最為奢侈的愿望了。

        站在長長的排隊人群中,頭卻仰得高高的,極想看到賣肉窗口的師傅們。他們通常會將一塊豬肉提起來再放下去,這一動作非常誘人,它仿佛告訴我們,別急,肉鋪店里還有肉哩!是的,不急不急,我們的期待中總是會充滿希望的。

        豬肉的味道從前面的窗口終于飄了過來……吃肉是奢侈的,每個月能吃上一頓肉已經(jīng)算不錯了。直到我們終于到了肉鋪窗口,這時刻所有的鮮豬肉味仿佛可以食用……那種興奮的感覺難以言盡,如果能割上一塊肥瘦相間的肉帶回家,母親就很滿足了。因此,那時候肉鋪店的師傅是最受人尊重的。

        說到布票,當(dāng)然是一件令人心花怒放的事情了。仍然是母親將我引向了供銷合作社的布店鋪里,一匹匹花色不多的布匹整齊地放在柜臺上,母親的雙手會情不自禁中伸手去撫摸那些布匹,她的眼神也會突然間變得明亮起來了。售貨員手握直尺,正在給母親已經(jīng)挑選的布匹丈量著……那把直尺特別有趣,它如今正掠過眼簾,帶來生活的緩慢的美,有人曾告訴我,有一位作家,患上了抑郁癥后,曾來到了邊遠山區(qū)的供銷社買布,用直尺重復(fù)地量布匹,幾個月后她的頑疾治愈了。

        所以,緩慢多么重要。當(dāng)然,這并不是老年人身體衰竭之后的緩慢,而是生命個體在歲月疾馳中保持的一種生活方式。

        父親在慢速度中肩扛著幾根甘蔗回來了。每到過年之前,總是會浮現(xiàn)出這一幕場景:過年了,小時候特別期待著過年,因為過年有三件事令人期待:其一,每到除夕之前,父親就會扛著甘蔗帶著給我們的新衣服回家來。眾所周知,甘蔗是甜蜜的,尤其是過年吃甘蔗意味著一年都是甜蜜的。一年中,只有過年才能穿新衣服,這已經(jīng)成為了時代的現(xiàn)象。其二,過年大人們都會給孩子壓歲錢,哪怕是幾個硬幣,都會給我們帶來快樂。我們會將壓歲錢藏在自己知道的存錢罐中,并希望那只小小的存錢罐越來越滿。其三,過年了,家里就會燉上一只雞,特別渴望在大年三十晚上,嗅著爐子里燉著雞湯的香味,那味道只有兒時的記憶,此后的雞湯味完全變質(zhì)了。

        生活將必然失去原有的味道,這不僅僅是過去用爐子燉出雞湯的味道,隨同歲月的變質(zhì),許多東西都在變幻。盡管如此,父親在多年以前肩扛甘蔗回來的那一幕是美好的,父親不僅扛著甘蔗回來了,他還將甘蔗皮削干凈,將甘蔗分解成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的,以便我們的小牙齒咀嚼。

        甜蜜是有限的,新衣服也是有限的,慶典也是有限的,正是這一切構(gòu)成了珍貴的回憶。

        因為老姨來了,圍著藍色圍裙的老姨一生未婚,她來我們家時已經(jīng)六十五歲左右的年齡,也因為她的存在,我們有機會以孩子的目光,尾隨她來到了小鎮(zhèn)的深巷中。我們幾乎是拉著她的圍裙來到了她住的地方,在她天藍色圍裙下出現(xiàn)的石板路,之后讓我領(lǐng)略了歷史和時間兩個詞匯相交叉的地界。雖然我已在這座小鎮(zhèn)生活了多年,其實,我并沒有找到它靈魂藏身的地方。

        石板已被人踏出了很多痕跡,在人與鬼行走的天地間,痕跡充分顯示出了人與鬼的距離,也有人告訴我說,人與鬼事實上只相隔一層紙的距離,多近的距離啊,它使我感到奇異或驚悚。

        老姨住在一幢老房子,旁邊是她的弟弟和弟媳一家人的世俗生活,是無數(shù)煙塵織出的蒼茫,這是充滿人間俗世糾纏的蒼茫,老姨就獨自住一間房子,里面有灶膛、床鋪等物件,她的一生就圍繞著這一切在周轉(zhuǎn)。

        老姨做的涼粉和苞谷耙耙最好吃了,想念一個人總是有理由的。她在一些不經(jīng)意的日子里,會給我們一個驚喜,用白瓷盆端來剛做好的米涼粉,或者用圍裙包著幾塊剛做好的苞谷耙耙來給我們品嘗。

        當(dāng)品嘗成為了人類生活基本要素之一,自然界的任何風(fēng)物、情趣都構(gòu)成了品嘗的內(nèi)容。

        涼粉是用大米制作的,尤其是在炎熱的夏日,分享一碗老姨做的涼粉(里面有蔥姜等可口的佐料),就像是身體里長出了許多陰涼的樹,撐開了。還有那些香噴噴的苞谷耙耙,天啊,那真是人間的美味!尤其是當(dāng)你用腳親自走過了那條小巷的石板路以后才知道,才知道這品嘗中的美味,是從遙遠的一道道帷幕中蕩漾而來的,之后,你的品嘗才有了更深的意味。

        而我們因為品嘗了人世間的味道,才在黑暗的帷幕發(fā)現(xiàn)了時間的神秘軌道。它使我們在探索生命的過程中有了勇氣和敬畏,在神與俗世之間,尋訪到了神的足跡,俗世的秘訣。

        困了,閉上眼睛打盹的時辰,我們就在過去和現(xiàn)在中,駐守著一種永恒的規(guī)則。

        電影的屏幕開啟了另外一個世界的降臨,有一天,馬幫馱著裝滿電影器材的幾十只箱子來到了當(dāng)時的金官公社,這是一件多么新奇的事情啊!在金官公社那塊空曠無比的草地上,他們開始在墻壁上升起了一塊白色的銀幕,對于我們來說,真的太新奇了。之后,附近的居民們開始搬來了家里的凳子,我們也以最快的速度搬來了凳子,并占領(lǐng)了離放映機最近的位置,一起加入了這個露天電影廣場。

        因為看露天電影,為此我知道了位置很重要。每個人都要有一個坐下看電影的位置。如果位置占得好,看電影的視覺就很舒服。我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了位置:當(dāng)我寫作以后,有了自己面對書桌的獨立位置;生命在飄忽間,需要有一個屬于你的位置。它很像我們看露天電影,沒有座位的人們就站在兩邊,人多了,兩邊的人流仿佛兩股巨大的波流,會隨同看電影時的劇情變換,前后左右涌動……時代給予了我們不同意義上的位置,是為了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命運嗎?

        看電影的樂趣打開了我們的視覺,電影中的演員們逼真地再現(xiàn)出了我們無法企及的另一個世界,在看黑白電影《地雷戰(zhàn)》時,了解了在我們未出世之前國家的戰(zhàn)亂,民族的危機以及在戰(zhàn)爭中出世的勇士。在漆黑的夜幕下面,露天電影召集來了如此眾多的人,數(shù)不清的一雙雙夜幕之下的眼睛盯著墻壁上的那塊白色的銀幕,所有人的眼眶中都飽含著融入露天電影的熱淚、驚奇和感動,從某種意義上講,在那個文化相對貧乏的時代,是神奇的國家地理版圖上出現(xiàn)的露天電影隊伍的降臨,給俗世的眼神帶來了另外一種充滿懸念、幻境、歷史、戰(zhàn)爭與死亡、搏斗與和平的另外一種偉大的想象力。

        培植生命的想象力除了文化之外,有時候,哪怕是一道從高空而來的閃電,也會照亮最為黑暗的角落。

        是的,我看見了銀幕上的世界,電影匯集了聲音、畫面,最為重要的是人的表演,它使我開始以自己的目光去親近世界。

        有一個女人,躍入了我們的目光。小鎮(zhèn)的人們都說她瘋了,是的,她肯定是瘋了,在上學(xué)路上,總是會看見她站在鎮(zhèn)里四方街的小廣場上獨自跳舞,她年齡在三十歲左右,臉上有胭脂紅,鎮(zhèn)里的人說那看似胭脂的紅是她用花瓣涂上去的,之外,她臉上還有青黑的顏色,鎮(zhèn)里的人說,那青黑色是用煙灰涂上去的。鎮(zhèn)里的人私下說,她男人拋棄了她,另尋新歡了,所以她瘋了。

        她會跳一種讓我們的目光很迷離的舞蹈,而且還會自己吟唱著旋律,鎮(zhèn)里人說,她的男人懂好幾種樂器,所以,他跟著他內(nèi)心的那團魔幻的旋律走了。她因為跟男人在一起,因此身體中也同樣收藏了好幾種旋律,所以她會跳舞,還會自吟伴奏自己的身體語言。

        盡管如此,她還是瘋了,她是真的瘋了嗎?每次經(jīng)過她身邊,我又膽怯又想看她幾眼,有很長時間,她已經(jīng)成為我路上的一道風(fēng)景。不過,這道風(fēng)景有一天也同樣消失了。上學(xué)路上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鎮(zhèn)里人私下說,她跟隨著足尖下的旋律走了,也許在空氣中嗅到了她男人的氣味,到遠方去了。很快,她就被人們忘記了。

        新奇的視覺中出現(xiàn)了金官公社的第一批女拖拉機手,她們就住在金官公社,在我今天看來,她們是我見過的四個最健康的美女。每個人個子都很修長,梳著垂到肩膀上的兩根粗大的辮子。我不知道她們是什么時候?qū)W會了開拖拉機,總之,在我一夜醒來以后,四個女人就開著四輛紅色的拖拉機進了公社的院子,那時候金官公社的院子很大,露天電影廣場的草地也很寬敞,外面的田野遼闊無邊。

        四個美女拖拉機手身穿牛仔色的女式工裝服從車上下來時,我正背著書包回家。哇,太吸引眼球了,我平生有了第一種偶像,就想做一個拖拉機手。于是,我跟她們成為了朋友,可以乘上她們的拖拉機到山上去拉石材。當(dāng)然,只有星期天才會實現(xiàn)我的這個愿望,因為,我畢竟是背書包的中學(xué)生。

        我坐在一個女拖拉機手旁邊,是我最驕傲的時刻,坐在高高的紅色拖拉機上,我開始了人生的第一個理想——畢業(yè)以后,我要像她們一樣學(xué)會開拖拉機,做一個女拖拉機手。之后,拖拉機開進了一座大山深處,我在里面見到了采石場。

        從采石場上傳來的聲音,是我出世以后,聆聽到的最為撼動靈魂的音樂。在隆起的石灰?guī)r下面,我看到一群采石場上的工人們,他們頭戴草帽,手里握住鐵錘,目不轉(zhuǎn)睛,他們必須培植自己最為專注的習(xí)性,稍不注意,手指就會受傷。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窺見了遠處的四名穿著工裝的女拖拉機手,她們走下車來,采石上的鐵錘聲開始減弱了,工人們抬起頭,以各種目光開始品賞著不遠處像野花樣絢麗燦爛的女拖拉機手。

        直到如今,我仍然記得鐵錘減弱直到完全消失,四名女拖拉機手的風(fēng)姿消解了工人們的專注力,從那時候我就知道,陰柔之花具有無比強大的征服力。

        除了四名拖拉機手是我的偶像之外,還有最后一批知識青年的形象也同樣吸引了我的目光。他們是從縣城到農(nóng)村的知青,因為我隨同母親住在公社,所以,有機會經(jīng)??吹靡娝麄兊纳碛?,再加上我的小哥哥也屬于最后一批知青,小哥哥也會帶著他的知青朋友們到家里來。

        有一次,小哥哥駕駛著手扶拖拉機回來了,那真是一道風(fēng)景?。⌒「绺畿嚿线€有兩個知青朋友,他們風(fēng)華正茂,正值美好年華。在那個時代,他們的行裝神態(tài)體現(xiàn)了20世紀70年代末期真正的風(fēng)尚??傊?,見到男知青時,我已經(jīng)開始滋生羞澀感,而見到女知青,就幻想像她們一樣穿衣服。最重要的是我又滋生了另外一個理想,期待像他們一樣去某一個鄉(xiāng)村插隊,做知識青年。

        20世紀70年代末期恢復(fù)高考的時間首次降臨到了這一批知青身上,我的小哥哥挎著軍綠色的帆布包從鄉(xiāng)村回來報名參加高考。這無疑是改變他們命運的時刻。我看見了帶著泥土味匆匆趕回家來的小哥哥眼里的夢想,這夢想似乎在無形間推翻了我不久前滋生出來的那個理想。

        在鄉(xiāng)村插隊的知青們紛紛趕回家開始報名參加高考……我知道,我還有一年也會像他們一樣參加高考,因為上山下鄉(xiāng)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的夢破滅了,再也不可能像他們一樣去駐守村莊……以青春的名義在鄉(xiāng)村過一種集體生活,像農(nóng)人般耕耘土地。

        是的,我的兩個夢都相繼在時光中破滅了……小哥哥考上了那一屆的大學(xué),奔赴冰雪茫茫的北國。很快,我們又開始參加高考了……70年代末期的高考,非常艱難,因為招生名額有限,哪怕當(dāng)時的學(xué)霸就只考上了市里的師專,我感覺大學(xué)的門檻離我很遙遠。高考結(jié)束后,我就參加了工作。好啦,這是命運的安排,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工作了,在一個水電機構(gòu)上班,做一名打字員,而且所打材料均是水電工程師的設(shè)計書。敲擊著20世紀80年代最古老的鍵盤時,最大的享受就是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工作后最自由的事就是擁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那一年我才剛進入十七歲。

        幾個差不多同一年齡的女孩子統(tǒng)一住在一棟古老的樓上,每人分配到了一間十個平方的小屋……這在剛進入80年代的時光中的我們,無疑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自我開始顯形露相的同時,書籍開始召喚我。如果沒有遇到書籍,我的命運該趨向哪一艘航船?

        其實,之前,我的閱讀生涯早就秘密地開始了。紙質(zhì)書,事先出現(xiàn)在小哥哥的單人床底下,那是一個偶然,我手中的蘋果掉下去了,滾到了小哥哥的床下,我蹲下去,將半個身子探進去,想找到我的物件,我記不得那是什么物件了,因為一件大事將垂臨于我。

        手往床下伸去時觸到了灰塵,在我們的世界,灰塵無處不在,它陪伴我們,是為了讓我們看見塵埃落定,風(fēng)華歲月交織,塵埃處必有奇跡,因為只有在塵埃中谷物才能生長,火車才能奔跑,飛機才能騰飛而起。我觸到的灰塵中有一只紙箱,而且還用繩子捆綁著,這是什么樣的物件呢?因為被好奇所推動著,我就將紙箱拖了出來,并解開了繩索。

        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又一次垂臨于我,在解繩索時,我似乎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有什么事將以此改變我的命運,所以,我的手指仿佛充滿了閃電,以閃電般穿梭而來的光束迅速地將手伸向繩索,就這樣,當(dāng)繩索全部從紙箱中滑落時,那些偉大的紙質(zhì)書,那些孤獨而寂寞的世界名著突然打開了我蒙眬的眼底世界的天窗。

        我并不清楚那一紙箱書是在什么時候藏在了小哥哥的床底下,難道它們是在等待我的發(fā)現(xiàn)嗎?我想是的,所以,我從來也沒有追問過小哥哥那床底下的一紙箱書,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就這樣,這一紙箱書被我秘密轉(zhuǎn)移到了我的小床下,在那個忽兒白、忽兒黑的世界里,床底下或許是許多偉大奇觀的避難所。我盜走了小哥哥床底下的紙箱,我同時盜走了我的影幻,它是時間的一部分強有力的證據(jù)。那一年,我才十一歲,猶如一朵朵生澀的蓓蕾,不過,我已經(jīng)擁有了對于神秘世界的追逐力和好奇心。正是它們使我沖動而又理性,所以,我將上蒼垂臨于我的一箱世界名著藏在了我年僅十一歲的床底下。

        之后,我每到一個閑暇的時刻,都會屈膝而下,將身體趨近那一箱書的位置,從那一時刻開始,我就感覺到了人世間總有一個秘密的聲音在召喚我。

        是的,秘密,唯有秘密,來自詞語中的秘密,是我們這個變幻無窮世態(tài)中的一條漫長的、永無止境的河流。

        尋找到了書中的詞語,便開啟了人世間的秘密。書,親愛的書,后來,我自己開始寫書,命運就這樣與詞語相廝守。

        針線活兒也是我喜歡的,我經(jīng)常穿針引線——那時候的視力是多么好啊,用一根纖細的針,我可以挑出不小心抱柴火時插進手指上的一根刺。劈柴永遠是小哥哥的事情,他從十二歲以后就可以坐在凳子上劈柴了,在70年代,電器的革命尚未降臨,所以我們借助于一只火爐做飯,山里人將曬干的木柴背到小鎮(zhèn)集市上賣。每隔一段時間,母親就會上集市買回一些柴火,山里人用麻繩背著一捆干柴,他們要從高山上走到小鎮(zhèn)上來,唯一的目的就是賣掉用肩背回的那捆干枈。當(dāng)干柴卸在墻角時,母親掏出了一塊錢送給了那個山里的賣柴人。

        我生命中的這個場景總是隨同貨幣的變革,自然的生態(tài)以及家電業(yè)的發(fā)展飄忽在眼前:那個穿著草鞋的山里人,從母親手中接過一塊錢的剎那間里,他的眼神突然變得明亮而滿足。我們當(dāng)然也獲得了擁有柴火的安心,之后,必須將柴火一根一根地劈開,才能適應(yīng)那只爐子的燃燒。

        年僅十二歲的小哥哥在父親不在場的現(xiàn)實中,充當(dāng)了男子漢,開始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劈柴。他揮舞著一把柴刀,笨拙而小心地開始劈開了已經(jīng)完全風(fēng)干了的木柴,直到如今,小哥哥揮舞鐵器劈柴時的聲音對于我來說,仿佛并不久遠,它就發(fā)生在眼前:一些劈柴時飛起的碎屑會從空中落下來……當(dāng)小哥哥劈完一堆干柴后,他會噓一口氣,一個男孩承擔(dān)的責(zé)任終于完成了,剩下的事就留給了我。

        無論是在潮濕的雨季還是冰冷的秋冬季節(jié),待哥哥劈完干柴以后,我就開始彎腰將一堆干柴拾起來,將它們整齊地堆在墻角……這件不大不小的勞動,使我培植了做事的縝密,我們從不經(jīng)意的勞動中獲得了通往未來的某種潛能,當(dāng)我有一天將書一本一本地碼放在書架上時,我再次想起了堆柴火的場景,它們都是有延續(xù)性的。

        來自現(xiàn)實中的任何一樁事,都為我們的人生積累了經(jīng)驗,只有學(xué)會做每一件小事的人,才可能在通往未來的路上,經(jīng)歷命運賜予你的各種禮物。

        那只火爐讓我們學(xué)會了將生米煮成香噴噴的大米飯,而那些來自大山深處的干柴,則讓我的小哥哥學(xué)會了劈柴,讓我學(xué)會了堆柴的藝術(shù)。我們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充滿了樂趣,它將影響我們的潛能,增長我們從勞動中獲得的快樂和技能。

        青春

        一個人的秘密世態(tài)開始了,它終將開始的。只是時間遲早而已。

        書,以質(zhì)樸的影子飄到了我身邊。一本書,替代了無數(shù)風(fēng)雨和世間的聒噪,終將陪伴我的年華,這是命中注定的。上初中時,幾乎就被那箱子里的書陪伴了,里面有蘇聯(lián)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的散文集《金薔薇》,竟然還有蘇聯(lián)作家米哈依爾·亞歷山大維奇肖洛霍夫的長篇《靜靜的頓河》,還有普希金的詩歌……當(dāng)然還有《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青春之歌》等中國作家的作品。

        這一箱子書對于我來說,確實是偷來的,是從小哥哥的床底下偷的,我是一個盜書者嗎?我有一種輕微的羞恥感,但取而代之的是那箱書給予我的快樂。將書背進書包時,意味著一種危險的讀書生涯開始。

        除了喜歡上語文課外,所有的課程對于我來說,都顯得心不在焉,很漠然的樣子?,F(xiàn)在,書在包里,我開始在數(shù)理化的課堂偷偷地讀小說,當(dāng)然了,這是一種危險的行為,對于學(xué)生身份的我來說,這同樣也是一種不良習(xí)性。盡管如此,書,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團火,它點燃了我生命中那些沉滯的沖動和激情,同時,書,也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瀚海,我已深陷其中,哪怕多么危險,也要在課堂上讀課外書。

        或許,正是這些書籍幫助我抵御著枯燥乏味的課程,從那一刻,我的讀書生涯已經(jīng)開始了。各科老師大約發(fā)現(xiàn)了我在課堂上不專心聽講,在私下看書的事,但他們只是巧妙地暗示我,糾正不良行為。而行為,則是受心靈所支配的,那箱子里的書,仿佛已經(jīng)跟我達成默契了,我們總是要見面的。

        因為書,我的初中到高中的生涯過得很快,轉(zhuǎn)眼我就工作了。有了一間自己的房子后,就可以支上書架了,我的閱讀讓我認識了新華書店的女孩杜璽,她是一個身材修長、皮膚柔潤的女子,我們幾乎是同時參加工作的。對于我來說,能在新華書店工作的人是最幸福的了,因為可以在第一時間看到許多新書。

        第一時間意味將書放在新華書店的柜臺上,伴隨我的心潮起伏聲,開始時,我站在早起的隊伍中排隊買書,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啊,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也沒有手機游戲。你明白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人們就會像古代的人們一樣尋找打發(fā)時間的形式,其中,讀書、看電影等娛樂形式會使人們填寫心靈的角落。

        20世紀80年代確實是一個讀書的好時代,就那座滇西小縣城來說,每到星期天的早晨,排隊買書的人已經(jīng)從書店門口的臺階,排到了古老的街道口。杜璽先是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我,她的目光明亮地暗示我到柜臺前,于是,我聽到了她的耳語聲。

        耳語聲告訴我說,今后所到新書,她都會為我私下留一套的,這樣我就不用大清早排隊買書了。這耳語,猶如春光,使我心花怒放。用不多的工資來買書,每周末,我都會悄然走到書店的柜臺前,都會得到一套新書,一個驚喜。

        我讀書,在一座縣城中開始了寫作。起初的寫作,是寫在信箋紙上的,哦,沒有人教我用什么樣的紙寫作,先是一陣沖動,我就從縣城的百貨公司買來了信箋紙和鋼筆。這兩件東西是為寫作而服務(wù)的,但對于我來,它又是私密的。

        所有源自生命的愛好起初都應(yīng)該是私密的,因為它帶著忐忑不安的幻想,不需要公開它,是因為它還是一個十分幼稚的環(huán)境,有待時間去錘煉。

        拉上布窗簾,還在少女時代,我就喜歡棉布的質(zhì)地。一塊柔軟的布,可能更適合我的觸感,因而,窗簾采用了一塊淡藍色的布。房間有布簾后,私密性就產(chǎn)生了。我們正一點點地接近世界的同時,尋找到自我。

        人,需要自我,是因為無數(shù)億光年的磁光,歷練出了人的本性。這本性各個相異,它需要在浩瀚的宇宙中找到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足跡。

        第一次寫在信箋紙上的小小說三千字,被縣文化館的畫家劉汝璋老師帶到麗江,推薦給麗江的《玉龍山》雜志刊發(fā)了,那一年我十八歲,同時我的詩歌郵寄給《人民日報》的副刊后,發(fā)表了。

        發(fā)表作品在那座小縣城濺起了一朵淺淺的浪花,人們開始私下傳我寫的作品。一個人的寫作就這樣開始了,寫作,就像面對鏡面,你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最為真實的容顏,你端詳自己就像發(fā)現(xiàn)了一片一片新大陸,如此的神奇啊,你想擦干凈鏡面,完整地審判自己,給予自己內(nèi)心信念,暗示自己通往那座新大陸的航程已經(jīng)開始了,于是,你捂住了鋼筆,鋪開了信箋,之后,看見了方格稿子和20世紀80年代的筆記本。

        你很慶幸,十七歲就分配到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那房間是因為你進入了單位的人事檔案,而分配到的房間,用來讓你居住。而你卻用來收藏書籍,兼私密寫作的空間。

        游離開面對鏡子的畫面,你仿佛就真的已經(jīng)開辟了一片新大陸,我和你的稱謂互相交錯呈現(xiàn),當(dāng)我僅僅是一個自我時,我是孤獨的,而我一旦看見了你以后,你就成了我的另一個影子和替身,你可以替代我去進入那片新大陸……或許這就是寫作的故事。自此以后,我和你將講述因為寫作而發(fā)現(xiàn)的那片新大陸。

        好了,讓我們開始吧!縣城,是版圖中的區(qū)域,我們的寫作是從縣城開始的,也就是說,我與世態(tài)的親密也將重返縣城。又是若干年以后,我完成了長篇小說《縣城》,我的寫作成長注定與小鎮(zhèn)和縣城有關(guān),而我的青春,從十七歲后開始的青春,就是縈繞在縣城的一曲詠嘆調(diào)。

        我是縣城第一個穿喇叭褲的少女,那正是流行喇叭褲的年代,一切流行或許都是從衣飾的變化開始的。我身穿一條橘紅色的喇叭褲,融入了流行的風(fēng)尚之中時,已經(jīng)開始了寫作。

        縣城最為核心的娛樂中心在電影院門口臺階下面,那是電影盛行的時代,我的電影故事終于從露天電影移到了電影院。影院從來都是讓人忘卻現(xiàn)實卻又走進另一種現(xiàn)實的形式,先是無聲電影,人們通過沒有聲音的銀幕與電影表演者們走得更近,后來,電影有了聲音后,電影的各種功能幫助人們更能藝術(shù)化的感受銀幕。銀幕中有演員、背景……所以它顯得真實而又遙遠。

        我的青春進入了20世紀80年代,在電影院外,每到落日余暉時,前來觀看電影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已經(jīng)走到臺階下,不遠處是圖書館和文化館,還有民主廣場,縣城所有的文化布局娛樂天地均在這里發(fā)揮余熱。民主廣場起初用沙石鋪成四方形,后來又改進有了兩座籃球場,文化館、圖書館是我當(dāng)時最為向往的地方。因為自己寫作以后,我就滋生想調(diào)離原單位的念頭。每次途經(jīng)民主廣場眼睛就忍不住往文化館和圖書館的方向看一眼。其實,我原來的水電單位就斜對著電影院,走五六分鐘也就到了文化館和圖書館門口。

        那時段,文化館和圖書館的兩棟比鄰相接的建筑,對于年僅十七八歲的我來說就是兩座神秘和宏偉的宮殿。而且,我因為到圖書館借書,每周都要進入兩棟建筑中,里面有很多盆景,文化館有畫家、戲劇歌舞表演家、文物研究家、音樂人……所以,只要是進入文化館,就會看見有人在院子里拉小提琴,有人在培訓(xùn)鄉(xiāng)鎮(zhèn)文化使者,其中,國畫家劉汝璋老師對我的影響很大。他不僅是第一個背著將我的第一篇小小說,在出差麗江時,推薦給當(dāng)時麗江文聯(lián)創(chuàng)辦的《玉龍山》雜志的人,也是經(jīng)常在我出入文化館內(nèi)時,與我交流文化藝術(shù)的人,而且我還有機緣經(jīng)常觀賞他鋪開白色的宣紙,繪畫書寫……劉汝璋先生的藝術(shù)生涯一直在延續(xù),直到今天他還在書寫、繪畫。

        圖書館永遠是我的天堂,自從世間產(chǎn)生了圖書館那天開始,眾生就有了享受天堂美景的現(xiàn)實和夢想。圖書館于我,從見到它的那一刻開始,就是心儀的戀人,心靈的歸宿地。在看見圖書館以前,我是一個狂野的孩子,恨不得在滇西盆地之上的丘陵,追蹤半空中飛翔的所有蝴蝶,恨不得把小哥哥床底偷來的一紙箱書籍全部吞噬到身體的某個部位,收藏每一本書的奇妙世態(tài)……而當(dāng)我走進永勝縣圖書館以后,很像一只迷途的羔羊,顯得不知所措。

        人,總能在時態(tài)的變幻中見到你過去未曾產(chǎn)生過的夢幻,因為時間之神總是護佑著我們。有些事,有些物,有些人,只有在該見的時候才會相遇。

        終于有一天,我接到了調(diào)函,離開原水電單位到文化館上班。心情頓然大喜,這是我因?qū)懽鞫淖兠\的第一步,時世運轉(zhuǎn),總是在每個時間段,遇到該遇見的人。

        80年代麗江文聯(lián)《玉龍山》雜志的主編王震亞老師,是我開始寫作對我?guī)椭绊懽畲蟮娜耍看萎?dāng)他出差到永勝,都會問我寫作的狀況,而且問得很仔細,包括我平時在讀什么書等,他用地道的四川話跟我談?wù)搶懽?、讀書的關(guān)系,同時建議當(dāng)時的有關(guān)部門,讓我有一個更好的寫作環(huán)境。

        我終于來到了文化館上班,在電影院、民主廣場之間,我有了新的單位。這個屬于人事的轉(zhuǎn)換,讓我從此以后不用再敲擊那臺80年代流行的打字機了,盡管如此,我仍然懷念著水電工程師們的設(shè)計方案,在里面我看見了溝渠水道的原生態(tài),同時也看見了湖泊江流的尺度。

        世界以尺度為標準,只有在接近心靈的尺度,我們才能控制好自己的欲望。

        電影院賣票的女孩叫春花,這是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當(dāng)時買電影票同樣是需要排隊的。當(dāng)然,排隊是一種秩序,只有學(xué)會排隊的人,才能培養(yǎng)自己的某些規(guī)則。但因為總是沒時間排隊,每到放新電影之前,我都會給春花姑娘打一聲招呼,讓她給我留幾張新電影的票。我和春花畢竟是一塊長大的,她父母原來是我從小成長的金官公社供銷社的職工,小時候,我只要有零花錢,就會跑到她父親賣紅糖煙酒的店鋪里,用五分錢買回一根棒棒糖。當(dāng)時我很羨慕春花總是守在店鋪中的生活。

        因為走后門,春花總是會為我私自留下幾張電影票,當(dāng)時的電影票好像是兩角錢一張。留下的電影票是跟原單位的幾個女友看的,雖然她們的職業(yè)愛好都跟寫作沒有任何關(guān)系,然而,她們卻都是我那個階段最要好的朋友。我們曾在同一年參加工作,又在同一個時期分到了單人宿舍,而且都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的晨跑。我們幾個人建立了一個女子看電影團體,每次看電影都坐在同一排。

        電影院的故事很多,我經(jīng)常手里捂著票,站在幾十級的臺階上等候女子看電影團隊降臨。這時候,我身穿流行的喇叭褲,紅色或黑色的高跟鞋。一頭卷曲的黑發(fā)披在肩頭,人們都說我漂亮,而在我看來,每個青春期的少女都很漂亮。我們的女子看電影團體每個人也都很漂亮。

        電影院看見的基本上都是熟悉的面孔,因為縣城很小,哪怕是陌生人,多看幾眼后也就慢慢地熟悉了。多種面孔總會在街巷中相遇,盡管身份命運不同,都會相互點點頭。所以,在電影上演之前,在顯得有些暗淡的光線中,家庭組合的、單位同事組合的、戀人組合的、情人組合的、單人的,看電影的人們都會涌進電影院。還有很久不見的人也會在電影院出現(xiàn),幾分鐘以后,電影開始上演,銀幕上的人們在看電影,場內(nèi)的人們悄無聲息,似乎完全地融入了其中。電影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在伴隨著我們成長。

        能感覺到在分秒時間中,樹冠變紅了,藍天上白云游走了,有人已經(jīng)開始手拎錄音機過來了。喇叭褲一夜之間變成了港褲,錄音機首次在縣城出現(xiàn),那個手拎錄音機的青年人,身穿米黃色港褲,頭發(fā)燙成淺波浪,突然站在門口敲門。

        年輕人喜歡音樂,他站在門口,目光溫柔,進門后,他打開錄音機讓我聽鄧麗君的歌曲。鄧麗君,是臺灣歌手,當(dāng)然也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鄧麗君,確實很陌生,包括她的聲音自然也很陌生。

        年輕人在縣運輸站,開一輛波蘭大貨車,他一坐上高高的波蘭大貨車就很吸引人。那年月,凡是掌握方向盤的青年人都會給縣城的女孩子們帶來幻想。一種關(guān)于速度的幻想,當(dāng)貨車朝前驅(qū)動,車輪下騰起一陣灰塵的速度,給我們這群困守縣城,正在度著青春期的女孩帶來了車輪下滾滾紅塵所游蕩而起的速度。

        正是這速度讓我與鄧麗君相遇了。開波蘭大貨車的青年人,他給我?guī)砹虽浺魴C,在幾個平方的單人房間里,我們開始分享著鄧麗君的歌曲。鄧麗君是一個新奇的名字,她的歌聲輕柔,嘴里的舌苔下仿佛有甜味、薄荷味、夜色蒼茫的味道。第一次聽鄧麗君的歌曲,內(nèi)心有一種迷離感,就想抓住某種東西或者迷失自己。

        迷失自己,其實是一種情緒,從錄音機里發(fā)出的聲音,幾乎完全籠罩住了聆聽者,但一旦你打開窗戶,去面對世界時,除了聆聽鄧麗君的歌曲外,我們的青春期還需要另外的召喚。

        上山的路,也是尋訪自然的路,我們正沿著縣城上山的一條路往上走。我和縣城幾個學(xué)繪畫的男生發(fā)現(xiàn)了通往山頂?shù)囊粭l路,所有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路。青春期的探索讓我們往山上走時,發(fā)現(xiàn)了彝族人居住的山頂,那高高的山頂中散布著黑色的羊群,寨子就坐落在山頂下面的平地上。

        那塊平地從四周隆起的山頂中凹下去,四周的巖林形成了天然屏障,這是一片國家版圖上的小小領(lǐng)地嗎?它實在太美了,其美的奇妙讓我們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一刻,我們幾個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世界的奇妙。

        一幕幕場景出現(xiàn)在眼前:頭頂水壇的彝族婦女,身穿白色寬大的百褶裙,出現(xiàn)在那片領(lǐng)地,她們赤裸著腳,皮膚像青銅色;男人們著一身純黑色布衣,衣褲均很寬大,頭上套著圈成圓頂?shù)暮谏椘?,有的男人正在劈柴,有的男人正坐在家門口的大石頭上吸著長煙桿,其場景充滿了這片領(lǐng)地安詳?shù)氖浪咨鷳B(tài)。

        年輕的畫家們屏住了呼吸,坐在這片領(lǐng)地外圍的森林中開始繪制水彩、速寫……那時候,我還沒有學(xué)畫畫,但我已經(jīng)是一個寫作者。美學(xué)開始在我內(nèi)心游蕩,它的原生態(tài)與我出生成長所觀世態(tài)的現(xiàn)實相關(guān)。我們的現(xiàn)實很誘人?尤其是在我們的青春時代,整個身心都渴望著新鮮事物,哪怕從眼前飄過的一朵云,也可以替代我們的身體去探索世界。

        美學(xué)的淵源,打開了入口,我們狂奔而去,仿佛森林中的小精靈們揚起四蹄,以自己無畏而天真的勇氣,腳踩著云端下人類的秘密路徑,除了覓食之外,也在增長自己生存的智慧。

        坐落在大山深處這塊小盆地上的彝族人給予了我們審美的情緒,首先是他們的服裝,婦女們的百褶裙,上身搭配黑色的外衣,頭戴黑色的帽子,帽子上系著彩色的飾品,男人全身黑色衣褲,這是一個沉迷于黑白色的民族。再就是他們的房屋,全是用圓木搭成的結(jié)構(gòu),包括屋頂同樣是用木板鋪平。為了防止風(fēng)將木板吹落,便使用原始的石頭蓋住了木板。

        再說他們的飲用水,是用木水槽從山頂接來的,在云南有一句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縱然高山險峻,卻總有水源密織。因此,我相信從水槽中流出的水就是從山頂?shù)哪程幏毖芏龅模址路鹑f靈的繁衍術(shù)一樣,水同樣繁衍著它們的晶瑩剔透,以此開始了流速。

        水的流速仿佛鋼琴黑白鍵盤上手指劃過的聲音,站在從上空架到村寨的一條水槽邊,哪怕你并不饑渴,也想彎下腰去飲水,舌苔上的水甘甜得猶如從某個世紀的城堡中,涌來的秘密之泉。這座彩云下的村寨或許是我記憶深處的原型,村口巖石上站著的長老,披著黑色的大披風(fēng),仿佛是祭司,又像是史跡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某一位先知。這個世態(tài)使我們的青春中突然間飄過了蕎麥的青澀味……

        循著誘人的蕎麥味飄來的方向走過去,我們看到了村寨外猶如層層梯田的山坡上,種滿了青綠色的蕎麥,還有已經(jīng)綻放紫紅色花朵的土豆。土豆在整個云南區(qū)域又稱洋芋,后來,隨同閱歷的增長,我才知悉土豆是地球人最喜歡的食物,也是一種沒有任何國界的食物,全世界發(fā)現(xiàn)了燒制土豆的多種美妙形式,將這種埋在土地深處的食物送給人類品嘗,使其味蕾獲得了歡愉。

        而在這座山寨,乃至整個云南版圖上的人們,發(fā)明了一種最為原始的方法,就是將一只只土豆埋在火塘的灶灰里……就這樣,我們在這座山寨的火塘邊品嘗到了剛從灶灰中刨出的一只只土豆,其味道之香,確實會讓我們獲得某種喜悅和滿足。

        這是我們藝術(shù)人生的初始,我們幾個人離開了鄉(xiāng)村公路,獨自尋找到了這條小路,從而尋找到了美意,多少年以后,當(dāng)我開始在亞麻布上畫油畫時,頓然間想起了山坡上蕎麥飄拂的色彩,紫色土豆花綻放搖曳的場景,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場不斷回憶的景觀。

        就這樣,在接近云圖的領(lǐng)地,我們在火塘邊度過了一夜,這一夜,除了在山寨中看到了滿天的星宿,還在火塘邊喝到了苞谷酒,品嘗到了灶灰燒制的土豆。

        服飾總是在變化中體現(xiàn)出了一個時代的前進。突然有一天,一對年輕的上海裁縫來到了縣城,他們是乘長途客車來的,手里拎著箱子,他們手里的箱子雖然不是皮的,卻顯得很摩登。這對上海男女在縣城的老房子租下了庭院,門口很快掛上了上海裁縫店的招牌。上海,對于縣城人來說,無疑是一座遙遠的幻想,現(xiàn)在,上海裁縫來了,掛起了門牌,無疑正在召喚著那些喜歡時尚服裝的青年人。

        上海裁縫店里掛滿了一批批從外地發(fā)來的各種質(zhì)地的布料,我們?nèi)杠S地奔向裁縫店感知著量體裁衣的過程,不到一個星期,新衣服就穿到了我們的身上。青春總是要追求時尚,這對上海裁縫聽說是為情私奔而來的。

        私奔,這個詞出現(xiàn)在滇西小縣城,就像鄧麗君的歌曲從手提錄音機中蕩漾而出,我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感覺。人生總是無法說清楚的,當(dāng)你無法說清楚一些離奇的故事時,對我而言,就產(chǎn)生了寫作的沖動。

        在一些孤寂的黃昏,我掩上門將臺燈打開,只需要一盞燈就可以照亮我的世界嗎?寫作的沖動使我打開了筆記本,一些分行的句子從黑色紙質(zhì)的筆記本中展開,仿佛想揭開隱藏在我身心中的那些稱之為語言的枝蔓,它們擋住了我的額眉——到時候了,某個時間的契機使筆尖下流出了詞語。我早些年喜歡藍墨水,這是天空和海洋的藍。

        世界是因為從癡迷某件事而開始創(chuàng)造的,沒有百分之百的癡迷,就無法進入黑暗的洞穴,我們曾去探訪永勝縣城外的一座仙人洞,云南的地質(zhì)概貌對于我來說,在世界上是唯一的,不可復(fù)制的,就像癡迷者的藝術(shù)情緒也是無法復(fù)制的。

        從鋼筆中流出的藍色句子,分行以后成為了詩歌,有很長時間,我只寫詩歌。有很長時間,我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將鋼筆吸上藍墨水,之后,再將它們變幻為詩歌。也就是說,女詩人這個稱謂是從永勝縣城開始的,我喜歡這個稱謂。在分行的句子下,我不僅是請租住在縣城老宅的上海裁縫鋪量體裁衣的女子,我還開始了詩歌的癡迷寫作之旅。

        當(dāng)然,除了寫作,還談?wù)搻矍椋?0世紀八80年代的年輕人,是正兒八經(jīng)的談戀愛,所謂戀愛,從古至今,很像是一只飛蛾的命運,帶著赴死的熱烈之軀體,去跟燃燒中的火焰赴約。

        縣城中的少男少女到了十八歲左右就談戀愛了,有些是自由戀愛,有些是靠媒婆牽線,相互見面以后,有好感就會自由來往……我周圍的男女好像談戀愛相對都很早。

        這很正常,在一個沒有工業(yè)文明沖擊的世界里產(chǎn)生了兩種現(xiàn)實,其一,這是一種產(chǎn)生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的好背景,因為沒有太多工業(yè)文明的噪音,從而產(chǎn)生了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的原始激情,這激情進入轟轟烈烈的21世紀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顯得越來越薄弱,而在20世紀80年代,卻讓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們獲得了自由的想象力,這想象力勃起猶如萬物根須,盤桓于神秘的時間磁力中,引導(dǎo)著我們的靈魂向上。

        再就是該戀愛的時候就戀愛,這在80年代是一種現(xiàn)實:那時候好像縣城的街巷中都飄忽著少男少女們的身影,青春的年齡占據(jù)了整個80年代,當(dāng)春情萌動,求偶者們便開始了竊竊私語,戀愛者們除了成雙成對地看電影外,還有另一番場景:青年男子騎著自行車載著女子沿著街巷奔馳,男子腳蹬自行車的速度都很慢,女子輕聲低語,男子不斷地回過頭看一眼雙眸含情的女子。

        我們戀愛著,但并沒有投入太多的烈火,仿佛因為有另一個未知的世界在召喚著我。

        那個未知的世界在哪里?正當(dāng)縣城中的男女不斷地舉行婚宴,我是某位親密女子的伴娘,也是游離于婚姻之外的人,冥冥中總有未知的聲音在召喚著我。

        他或他,構(gòu)成了幾個男子的形象,在某些時刻,我們的手閃電般的接觸,之后,又分開,婚宴離我很遠,在筑起的墻壘之外,在遼闊地平線的盡頭外,我仿佛看見了我的宿命——一個中央美院油畫系的男子來到了永勝。他年長我六歲,向我伸出手來,他的手翻拂到了我筆記本上的詩句,之后,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他是來云南寫生的,在那個年代,他的到來使我看到了藝術(shù)的另外一種色彩。短促的相遇后,他離開了,給我寄來了《凡·高傳》《鄧肯自傳》《親愛的提奧》《月亮與六便士》等書。

        在縣城,這幾本書對我的影響很大,在那個豐盛雨水將縣城洗得很干凈的日子里,我放的生活中有了凡·高和提奧,有了鄧肯,有了寂寞的憂傷,以及對新世界的向往。

        我說不清楚到底跟誰真正地發(fā)生了戀情,每個人的降臨,似乎都是一場場偶遇。之后,等待我的是火車站,終于有那么一天,我決定為我的青春秘密出走。那是一個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在渺茫的日子里,我?guī)е啻捍钌弦惠v從縣城到昆明的長途客車時,迎來了黎明。

        客車停在屬于賓川縣境中的牛角小鎮(zhèn)外小飯店門外,這正是烈日炎炎的正午時光。我下了車,鄉(xiāng)鎮(zhèn)公路兩邊長滿了仙人掌,除了有仙人掌迎著烈日在生長外,幾乎就看不見任何植物了。花五毛錢買了一碗飯、一碗湯,解了饑餓后繼續(xù)上車??蛙嚨乃俣染拖裎浵伒木徛佬校易诖翱?,看著窗外景觀,除我外,車廂里的人都在打盹,他們似乎很喜歡這種慢速度,除我外,他們都進入了慢速度中的另一種夢鄉(xiāng),我很羨慕他們在白天也能做夢,超越現(xiàn)實。

        我觀看車窗外的田野時,看到了懶洋洋的水牛們棲在一棵大榕樹下,看到了耕田的農(nóng)夫躺在水牛的旁邊午休,這是一片少雨的地域,但土地肥沃,如果能在將來的某一天引來水源,必會誕生一座座豐茂的果蔬盆地。

        我愛窗外的世界,無論多么荒蕪的土地,都會蕩起我內(nèi)心的灼熱,我以這微不足道的灼熱,正用視覺丈量著那些閑置的莊稼、干燥的熱風(fēng)。終于,客車在黃昏前夕抵達云南驛。

        我喜歡云南驛這個地名,它是古往今來中的一個著名的驛道。客車開進了云南驛路邊的一座旅館時,我的胃又開始了饑餓,下了客車去登記旅館的房間。那時候還沒有身份證,但有出門由單位所開的證明。這是一張蓋了單位公章的證明,從這一天開始,證明很重要,否則就無法住宿。我登記以后跟五個女人住一間房,先到一間有鍋爐的房間里洗漱,不分男女,巨大的鍋爐中燃著煤炭,給我們的出行帶來了溫暖,隨意洗畢以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盡快找到自己的房間床位。

        旅館里的被褥散發(fā)出很久未洗的味道,但那個時代的人沒有理由去挑剔,能找到旅館房間床位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整個時代都顯得平靜而麻木——因為文明的節(jié)奏很緩慢。就著充滿異味的被褥躺下去,每個人似乎都和衣而睡,最后躺下的人要熄滅吊在屋頂?shù)哪潜K白熾燈泡,我聽見了那個婦女拉繩子的聲音后,燈就滅了。

        是的,燈就滅了,這似乎是我頭一次跟幾個陌生婦女同室,她們的睡眠都比我好,很快就聽見了她們各種各樣的呼嚕聲,她們的聲音無疑也是催眠曲,我最后一個進入了夢鄉(xiāng)。那一夜的夢鄉(xiāng),完全是模糊的場景,你看不到任何面孔,也看不到事物的真實模樣,所有一切都附其于身,又都抽身在外。在一個荒謬的世界里,我們的自我,正跟隨無法言訴的混沌和幻境在前行。早六點半我們起床了,在旅館里匆匆吃了一碗米線又上了客車。

        這次出走沒有告訴家人,事前在單位請了假開了證明,這是必需的規(guī)則,因為沒有證明就無法住宿,也買不到火車票??蛙囅蛑覂?nèi)心向往的省城繼續(xù)以慢速度奔馳而去。之后,又迎來了黃昏,客車終于抵達了昆明,之后,我以人生中不可思議的速度又奔向了火車站,似乎我不會疲憊,唯一想用手抓住的就是一張火車票……

        我竭盡全力的青春的奔跑,終于在一趟綠皮火車即將開出的十分鐘前,在昆明火車站的買票口獲得了一張火車票。當(dāng)服務(wù)員將那張站票遞給我時,她仿佛是我的神。我再次以不可思議的奔跑,通過了檢票口,奔向了站臺,奔向了車廂——當(dāng)我剛抓住車廂中的一個扶手時,火車就開始向前滑動了。

        多么悅耳啊,那車輪下卷著機油味的滑動聲,它載著我的青春向未知的遠方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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