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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煙閣

        2021-11-26 23:30:46馬玉琛
        延河 2021年11期

        馬玉琛

        這對鴿籠真是精致!

        長約二尺一寸,高約九寸九。金竹,四角立材,下端成足,上端如柱頂,頂上雕成饅首形或者八不正形。籠條由兩片去瓢留皮的竹篾黏合而成。籠圈則由兩根細竹擰成麻花形?;\上一門,便于主人掏鴿?;\側(cè)一門,便于放鴿。兩扇門的別子鏤成蝙蝠形狀?;\頂有厚竹片刻花平梁。平梁叫籠,若圈梁升高成提梁,那就叫挎了??婵梢允痔?,也可以挎在胳膊上??娴募墑e高,長安城里里外外,也只有元葡生和皇甫三興配用。底下一層,就用籠吧。但籠也有籠的講究。譬如這一對籠,尋常鴿友,也只能羨慕羨慕,贊嘆贊嘆。要想享用那可得費老鼻子勁,努力奮斗哩!這籠顯然出自長安城竹刻名家林風鳴之手。除過他,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出如此考究的鴿籠!瞧瞧,這對鴿籠,一個四角立材頂?shù)裰瞬徽牲S漆。一個四角立材頂?shù)癯绅z首,成紫漆。漆色純正,光亮鑒人,不著半絲纖塵。

        這對籠雖然各生四只足,但那是站立用的,不是走路用的。那四只足站在地上四平八穩(wěn),可你讓它走路,它卻邁不開腿。它的四條腿被籠條和籠圈死死地捆住了。

        可是,這陣兒,這對鴿籠并沒有老老實實地站在地面上,而是御風而行呢。這話的意思是:這對鴿籠正被年近中年的男子提攜而行。

        當然,這兩個年近中年的男子也不會提兩個空籠滿長安城瞎轉(zhuǎn)悠。

        籠里各有一只鴿子。

        兩只鴿子長得極其相像。身上的羽毛是那種純凈的亮灰色,薄柔而光滑,脖子四周和胸脯前面靚藍靚藍,陽光透過竹片一照,鴿身上立即泛起五彩的光輝。再看他們的骨骼體態(tài),勻稱平衡,精氣神清俊神奇。特別是他們的眼睛,瞳孔像雨水洗過的天空一樣幽深湛藍,四周的眼砂又如彩虹一般鮮艷明麗。他們站在籠中,挺胸揚脖,偏著小腦袋注視著外面的世界。倘若把他們放出,他們一定會在大街上昂首闊步而行。那神態(tài)氣勢,宛如紳士一般。人們盡可以這樣想象。事實上,他們只要一出籠,就會扇動翅膀,飛到街道兩邊的樹頂上面去。天空,才是他們鐘愛的地方。

        嗨,先不要急著觀看這兩個男子走路的姿態(tài)和方向,也不著急聆聽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因為你們很快就會有機會認識他們,并且知道他們的來龍去脈。目前最要緊的是把籠里的兩只鴿子區(qū)分開來。見頭一面,就像剛搭眼看一對雙生子一樣,難以分辨彼此。請平心靜氣地看吧,興許能看出細小的區(qū)別來。對了,區(qū)別就在這里:紫漆籠里的亮灰鴿翅膀上是兩道藍杠,而黃漆籠里的亮灰鴿的翅膀上則是三道藍杠。

        陽光跳躍到鴿籠和鴿子身上。深的紫籠和淡的黃籠和亮灰色的鴿子色彩對比得如此強烈,又陪襯得如此和諧,真是好看極了。可是你要曉得:兩道杠是常見的,三道杠則非常稀罕。

        對,這個三道杠就是我!

        我姓天名賜,主人命名我為天賜號??善綍r叫的時候,那個號字總被省略掉,天賜號便成了天賜。天賜,蠻好聽的。我的先主真有水平,給我起這么好聽的一個名字。我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名字,又好聽又有內(nèi)涵。說句實打?qū)嵉脑?,誰要是扛一麻袋金元寶來換我的名字,我也絕不會答應。哪個人要是硬性給我換名字,那他就等著瞧吧!任他叫別的什么名字,我都死不答應。他拿撬杠撬我的嘴,也甭想讓我吱一聲,咱看誰能硬過誰!

        問我為啥如此珍惜自己的名字?告訴你吧,只有名鴿才有名字,只有名鴿的后代才有名字,只有主人最喜歡最欣賞的鴿子才有名字。你的功勞不高,聲名不大,血統(tǒng)不名貴,主人咋會給你取名字呢?主人不給你取名字你就是無名之輩,主人給人介紹你時就會稱你為019、199、148、448、666、888……這些數(shù)字會聽得人莫名其妙。戰(zhàn)爭年代的情報工作者碰到這些數(shù)字,肯定會琢磨破譯。也許機緣巧合,誤打誤撞,獲得了美英法轟炸敘利亞的情報。天方夜譚就是這樣講出來的。得了,咱還是說正事吧,主人嘴里說出的這些數(shù)字,其實是我們足環(huán)上的后三位數(shù)。你又要問,足環(huán)是什么?我告訴你,足環(huán)就是足環(huán)唄。我當然不能這樣回答你,那樣回答便是對你的大不敬。我得認認真真地告訴你,足環(huán)是比黃豆略微大些的筒狀圓圈,圈底是鋁合金制成,上面覆一層厚厚的有機玻璃,圈底和玻璃之間夾一層軟紙。軟紙的顏色隨年份而變化,今年紅,明年綠,后年藍。七色用完,再從頭輪轉(zhuǎn)。軟紙上有二維碼,二維碼旁邊印著國名、年份和各省的編號。我們長安城的編號是26。然后,環(huán)轉(zhuǎn)出電話號碼似的七位數(shù)字,那就是環(huán)號。與環(huán)號對應的還有一張卡片。卡片上的信息和足環(huán)上的信息一致,還印著中國信鴿協(xié)會足環(huán)證及中國信鴿協(xié)會的會標。這卡片就是我們的戶口本,足環(huán)就是我們的身份證。如果我們出生時主人沒有給我們套足環(huán),兩腿光著,那麻煩就大了。出水才看兩腿泥對我們不適用,腿上有泥沒足環(huán),那就是黑人黑戶。黑人黑戶是很難出行的。沒有憑證,參賽不合法,很快就會被送到飯店的餐桌上。另外,什么鴿子套什么足環(huán)號是很講究的,418、184、666、888、999,就跟汽車牌號一樣,不掏錢是掛不上的。我的足環(huán)號后三位數(shù)字是247,兩道杠足環(huán)的后三位數(shù)字是248。環(huán)號連得這么緊,可見我們關(guān)系不一般。行了,不說兩道杠了,說三道杠。三道杠足環(huán)號的后三位數(shù)是247,誰要是像金眼相士那樣能掐會算,就請掐一掐算一算,測測這三個數(shù)是吉兆還是兇兆。

        兩位提著鴿籠的主人時而沉默不語地前后隨行,時而肩挨著肩激動而熱烈地討論著什么。就在說話和不說話間,他們穿過長安城大東門寬敞高大的拱形門洞,照直向前方尚儉路的方向走去。路邊的行人,時不時地側(cè)過頭,往兩個人提在手里的竹籠里瞄上幾眼。瞧,有一只三道杠哩!

        我則透過麻花籠圈和竹板籠條的空格,回首望著漸漸被拋在后邊的大東門。大東門的頂上有三個描金大字:長樂門。字是人類的專利,我只能看到形狀,卻不認識。我不曉得那是大東門的官名。說實話,我是頭一次從地面的低處往上看大東門,那寬檐下的斗拱和翹角下懸掛的風鈴都看得清清楚楚。

        瞧,大東門四周有麻燕在飛繞,上空還有帶哨的鴿子飛過,哨聲和風鈴聲匯成一處,動聽極了。

        平時,我們總是飛到很高的天空,從上往下俯瞰大東門,甚至長安城。大東門比不得大南門。大南門譙樓、箭樓、正樓……樓樓齊全,層層鋪排,很有氣勢。而大東門僅余下建在三孔門洞之上的正樓,失卻譙樓和箭樓的拱衛(wèi),正樓顯得孤單,孤單得險峻。我們非常喜歡環(huán)繞著險峻的大東門自由自在地飛行。作為長安城的鴿子,真的很快樂。

        大東門的前前后后已經(jīng)聳立許多高樓,而且還有新的高樓在崛起。歷史變遷,生活變化,日新月異。大東門卻一如既往,肅穆靜立,對此一言不發(fā)。我心里覺得,那些新樓,高倒是挺高,可在氣勢上怎么也壓不住大東門。

        春天甫一來臨,和煦的風就吹過來,像毛刷子一樣來回撩拂著大東門的城樓、城墻和墻根的樹木。甚至把無形的手揮向?qū)挻笥纳畹淖o城河,在漸漸膨脹的水面攪蕩起生動的波紋。

        從西南或者東南吹來的風是秦嶺的下山風,從東北或者西北吹來的風是渭河河道的上川風。這風有時候晚上吹、白天歇,有時候午后吹、傍晚歇。兩股風南來北往,若迎頭相撞,便相拱著升到長安城的頂空,變成霧氣和薄云,緩緩彌散開來,多數(shù)時候會帶來滋潤如酥的綿綿細雨。和風細雨給長安城帶來的瞬間變化是不易覺察的。例如城墻的磚縫里復蘇的苔蘚和小草,還有一些我們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嗨,也難怪,我們要是把無論什么事情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那不成精了!

        春夏兩季,我們飛臨城樓上空,欣賞城樓堅固結(jié)實的四壁,平齊的屋脊和兩端遙相呼應的鴟吻,四坡歇山的屋頂和琉璃的瓦,飛檐的翹角和鳥獸的頭。那些整齊排列的箭窗里涌升出來的氣息,沖開空氣,浸漫到我們的胸腹間,透過綿密的絨毛,進入我們的肌體里。那是長安城的古氣,我們的心立即被溫暖了。每當這種感覺來臨時,我們便深深地覺得:在長安城上空飛行,真的是一種幸福。每當此時,我們都要分散成前后相隨的小群,或者排列成不太整齊的隊伍,平展展地伸開雙翅,環(huán)繞城門樓滑翔。生活要是一直這樣,那該多么愜意?。?/p>

        請看和我的主人相伴而行的那個男子。對,就是兩道杠的主人。別看他不修邊幅,穿得邋里邋遢,身上的衣服臟兮兮的,沒有我身上的羽毛純凈明艷,頭發(fā)也如我們孵蛋的窩一樣凌亂。他可是位民間的繪畫高手呢!年歲不是太大,畫名卻是不小。只要提起蕭滌生三個字,長安城人準會說:知道,專門畫鴿子的。他要是用手中的筆,把我們在城門樓上空滑翔的情景畫下來,肯定會是一幅非常優(yōu)美的圖畫。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把城門樓箭窗里涌升出來的古氣和古氣漫入我們肌體里的感覺畫出來。我想要是畫得久畫得好就能畫出來,因為那古氣就在我們展翅滑翔的姿態(tài)里。

        就在我胡思亂想間,兩位主人已經(jīng)向右拐進尚儉路,往前走不遠,來到一家醫(yī)院門口。醫(yī)院門口掛著白底黑字的牌子。

        我主人道:濟慈醫(yī)院到了。

        蕭滌生一揚手:咱從后邊上樓。

        樓頂是一排漂亮的松木鴿舍,干凈、明亮、講究。右邊鴿舍的踏板上,正有鴿子拱進活絡門去。

        左邊木樓要比右邊鴿舍高出許多,正門門腦很高的地方,橫鑲一塊非常氣派的牌匾,上刻三個綠漆大字:凌煙閣。

        和大東門一樣,能看清字形,讀不出聲音。

        就在凌煙閣里傳出客氣的問話聲時,我的意識里依稀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印象:這是我出生的地方!沒錯,這印象雖然模糊,但卻鐵定。我出生在這里,又為何離開?我努力回憶著,可惜記憶已稀釋,底片已淡薄,具體的情景一點兒都想不起來。此刻唯一能確認的,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不對,不光是我,還有二道杠。

        看來,能夠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的,恐怕只有我和兩道杠的主人。當然,還有凌煙閣的主人。要不然,他們?yōu)楹我嗉s著把我和二道杠帶到這里來呢?

        一年多前的春天,蕭滌生領(lǐng)著木歸智走到尚儉路口的拐彎處。

        木歸智拽拽蕭滌生的后衣襟,蕭滌生給拽得停下來,回身問:你拽我干啥?

        木歸智往路邊的槐樹跟前縮一縮:去非哥,我腿軟,走不成了。

        哎,我說歸智,剛出門時還歡得跟兒馬子一樣,怎么一轉(zhuǎn)眼變成這了?

        我也不知道為啥,是不是快到了?

        對,前邊高樓旁邊那棟矮樓就是濟慈醫(yī)院。

        噢,門牌牌都能看見,有人出出進進呢。

        濟慈醫(yī)院樓頂就是凌煙閣。

        咱眨眼就要上凌煙閣?

        對,你不是巴望著嗎?

        咱一上凌煙閣就見著皇甫老師傅了?

        你不是做夢都想見么?

        可越到跟前腿越軟,心越怯,你摸摸我這胸腔,“嘭嘭嘭”,說著抓過蕭滌生一只手,按到自己胸口。那胸脯里果然有雄鹿往外撞著,撞擊的聲音如擂鼓一般。

        不知道為啥心慌很。

        蕭滌生撫摸了一下木歸智的胸脯:緩緩氣,想想咱為啥來的,再鼓鼓勁兒就好了。

        木歸智噓出幾口氣,把記憶拉回去。借用回憶來緩釋自己緊張的心情,并給自己的雙腿注入新的力量。

        有次,木歸智和生寶、黑娃、加林、小壞蛋幾位底層鴿友聚在鴿市上諞鴿經(jīng)。蕭滌生剛好也來逛鴿市,被小壞蛋喊住了。小壞蛋拉住他的衣袖向鴿友介紹:這是我去非哥,堂堂皇甫大人的門徒。小壞蛋介紹蕭滌生的時候,語調(diào)和臉上盡是得意和炫耀之色。幾位鴿友見來者是皇甫三興的門徒,連忙羨慕恭敬地側(cè)身退步,把中心位置讓給蕭滌生。集市上的鴿友一聽這名頭,也紛紛拎籠提挎地圍攏過來。很快,蕭滌生被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在核心。

        蕭滌生心里非常明白,在長安城鴿界,自己還是個嫩芽子,根本沒有吸引這么多鴿友的魅力。這么多鴿友里三層外三層把自己圍在核心,壓根兒就不是沖自己來的,而是沖師父皇甫三興來的。在長安城里,能拜下這么有名望的師父,真是三生有幸!

        小壞蛋一臉為大伙兒做好事的得意相。他把雙手在空中往下壓一壓,讓大家肅靜,然后像個孩子一樣笑盈盈地沖蕭滌生道:去非哥,你就給大伙講講皇甫老先生吧!哪怕一星點也行!

        蕭滌生平常并不愛說話,更沒有在這種場合說過話。但今兒個情勢在不經(jīng)意間演變成這樣,不說話怕是不行。平時言語少,沒啥。這陣言語少,那不是給師父丟人嗎?從人縫里鉆出去逃跑掉,那還不被逐出師門嗎?師父在賽場上久經(jīng)考驗,是那種臨陣脫逃的人嗎?該說就說,絕不臨陣脫逃,否則有何顏面做師父的門徒!只要敢說,就有話說。師父的事咱知根知本,知梢知葉,有什么不好說的呢?說!

        要是從皇甫師父的爺爺說起,說他祖宗三輩在長安城積善行醫(yī),養(yǎng)鴿賽鴿,稱霸鴿壇幾十年,直到步陶先生橫空出世,與他分庭抗禮,那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那就揀對我們有用的講一兩件吧!

        有人拿來一瓶礦泉水,旋開蓋,巴巴結(jié)結(jié)地遞到蕭滌生手里。蕭滌生接過水瓶,并不喝,而是揮舞著水瓶講述,那形象,頗像一個交響樂團的指揮正在指揮演奏。

        蕭滌生就這么邊指揮邊講述,講到熱烈激動處,有水從瓶口灑出來。

        有位京華富豪,包專機來到長安,提著厚禮登門拜訪皇甫師傅。他請皇甫師傅看他隨機帶來的頂級好鴿子,說他有富裕的錢,有寬敞的鴿舍,養(yǎng)了上千羽好鴿子,采用的是現(xiàn)代化的企業(yè)管理模式,并且組織專業(yè)團隊參加比賽,可結(jié)果投入與產(chǎn)出嚴重不符,根本贏不上大獎。

        富豪說,我的雄心嚴重受挫不說,顏面和尊嚴喪失凈盡。鴿壇的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無情,你不贏,隨便誰,甚至一個乳臭未干的小鴿友,都可以用世界上最難聽的話奚落你,挖苦你,你一點脾氣都沒有。

        皇甫師傅把富豪的鴿子遞還給富豪:你想讓我做什么?

        富豪裝鴿入籠,然后站直身極其認真地說:請你幫我成為中程賽的冠軍吧!

        我?guī)湍愠蔀榫┤A中程賽的冠軍?

        對!請告訴我,需要多少錢?用多長時間?用什么鴿子,采用何種方法?

        你真的想成為京華中程賽的冠軍?

        真想啊,想得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要是不想,我包專機到長安城尋你老人家干嘛?你說吧,得多少錢?你盡管開口,我絕不二價。

        你是富豪,你有錢,也最知曉錢值多少錢,所以錢的事,你自己看吧。

        富豪眼中升騰起希望的火焰:那你說,用什么方法?養(yǎng)什么鴿子,得多長時間?

        你養(yǎng)得太多了!機構(gòu)臃腫,冗員龐雜,沒有重點,照顧不過來,能往前挪步走就不錯了,要想得冠軍,門都沒有。

        你是說要精兵簡政?

        得淘汰哩,養(yǎng)那么多白吃食不干活的貨,于事不利。即使有幾號虎將熊兵,也讓他們給淹死了。你得咬牙關(guān)淘汰,從上千羽中挑選八羽,其余的全部淘汰。

        富豪驚奇地吸著冷氣道:淘汰率這么高?

        練你的眼力,也練你的心哩。

        然后呢?

        然后從我這引進兩羽鴿子,與你挑選出來的鴿子雜交配對,就贏了。

        前后需要多長時間?

        三年。

        富豪更加驚奇,眼睛都張大了:三年?!

        最多三年。

        富豪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卡,說:這是咨詢費。

        皇甫師傅沒有伸手接錢,而是斜眼瞄了瞄桌角。富豪便畢恭畢敬地雙手把卡放在桌面上。

        皇甫師傅從凌煙閣里提出兩羽鴿子。

        富豪把鴿子裝進籠里,又掏出一張卡遞給皇甫師傅:這是引進鴿子的錢。

        皇甫師傅依然不伸手接錢,富豪又畢恭畢敬地把手中的卡疊放在桌面那張卡上。

        蕭滌生說到這兒時,木歸智手心實在癢得不行。那卡要真在當面,木歸智的手肯定就伸過去了。木歸智急切地問:那卡上有多少錢?

        蕭滌生答道:一卡錢,再加一卡錢。

        一旁的小壞蛋急了:別說錢,說結(jié)果。

        蕭滌生:結(jié)果出人意料,那富豪第二年就獲得了京華信鴿賽會500公里大賽的冠軍,第三年又獲得了600公里大賽冠軍。富豪一高興,又給皇甫師傅寄來一張金卡。

        鴿友們嘖嘖羨慕。

        蕭滌生:還有一位上海阿拉,來尋皇甫師傅,他想得長距程賽冠軍。皇甫師傅與他耳語幾句,并勻給他一對種鴿,結(jié)果……

        結(jié)果不用說了。

        小壞蛋深深地感嘆道:雖然同居長安城,皇甫老先生對我們而言,卻是一個傳說。

        唉,簡直跟說書一樣,聽得咱們流哈喇子哩。

        小壞蛋:去非哥,你給咱描繪描繪,形容形容,皇甫爺長個啥模樣。

        聽,皇甫師傅變成皇甫爺了。

        想要知道皇甫爺長什么模樣?

        是哩,要不然在集市上碰見了也認不出來。

        嗨,皇甫爺要是逛鴿市,那皇上也就到菜市場買菜哩。

        那也得在咱心里劃拉個印象,總比光聽傳說強。

        好,你們聽著。

        耳朵支棱著呢。

        兩個鼻子一個眼……

        啊,蒙誰呀!

        噢,說錯了,一個鼻子兩個眼。那鼻子又細又挺,兩個眼睛又綠又藍。

        哎,你是說外國人呢,還是說鴿子眼砂呢?

        這廂里鴿友在七嘴八舌地說著皇甫三興,那廂里木歸智卻在心里謀算出一個計劃:北京人、上海人能做到,長安城的木歸智更應該能做到。

        其實,木歸智早就謀算皇甫爺和他的鴿子呢。他季季參賽,年年看結(jié)果,時時在心里把長安城賽鴿場上稍微有點名氣的人從頭至尾、從老到幼齊齊地翻揀扒拉著。東挑西選,最后把目標鎖定在皇甫爺身上?;矢敿矣袃?yōu)秀的賽鴿傳統(tǒng),技術(shù)是高尖端的,鴿子是最現(xiàn)代化的。他們家的鴿子一出現(xiàn),即獨霸長安鴿壇半個多世紀。后來元菊生冒出頭來與他分庭抗禮,但元菊生賽鴿源頭一半來自皇甫爺家。從種族上說,長安城的鴿子三分天下,而皇甫爺家占其二。溯本求源,在皇甫爺家;欲求好中好,尖上尖的鴿子,在皇甫爺家;欲以鴿勝人,在皇甫爺家;欲豪賭千金,在皇甫爺家。欲進皇甫爺家那道窄窄的鴿門,得先結(jié)拜下門徒蕭滌生。木歸智把人生最大的寶壓在了皇甫爺和他的鴿子身上,而蕭滌生則是進門的階梯。

        木歸智使出渾身解數(shù),軟泡硬磨,死纏爛打,直至和蕭滌生歃血為盟,結(jié)成拜把子兄弟。這才對蕭滌生說:去非哥,兄弟今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給你當個師弟。

        已經(jīng)歃血為盟,拜把子了。

        是拜把子兄弟,但不是師兄弟。

        拜把子兄弟是生死之交,比師兄弟親。

        可拜把子兄弟跟皇甫爺沒一毛錢關(guān)系,師兄弟跟皇甫爺連著筋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蕭滌生些微有點后悔,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因為木歸智給他擺出了一個兩肋插刀的滑稽姿勢。蕭滌生沒法正面打倒這個姿勢,就只能實行緩兵之計:聽命,看他木歸智有命沒?

        蕭滌生清清嗓子:我給你講段唐朝人下棋的趣聞。

        去非哥,咱有緊火事,說那八竿子打不著的閑事干嗎?

        打不著,我說這沒鹽的閑話干嗎?你要聽我就講,你不聽,我走呀。轉(zhuǎn)身欲走,木歸智忙拉住衣袖:兄弟聽,兄弟聽。

        蕭滌生看到木歸智的虔誠相,心中暗自發(fā)笑。他頓一頓,搖頭晃腦,繪聲繪色地說開了:唐朝有個顧師言,職務是棋待詔,主要工作是陪皇上和皇子們下棋。有一年,日本國王子渡海入朝進貢方物,皇上為了顯示天朝的大度,就問王子有什么請求。王子自詡為日本國圍棋第一高手,想與天朝高手手談一盤。說著就將自帶的青玉棋盤和冷暖黑白玉棋子擺到客案上。皇上見日本國王子有備而來,而且有些傲氣,想挫一挫他,便命棋待詔顧師言出面應戰(zhàn)。事關(guān)兩國面子,雙方都很緊張。王子凝目縮肩,全神貫注。顧師言手心的汗,把棋子都浸濕了。

        木歸智插話道:和賽鴿一樣緊張激烈。

        第三十三手,王子投子認負。顧師言差點一頭栽倒案角。

        王子問禮賓官,這位顧先生在大唐是第幾名。禮賓官從容應道:第三名。

        木歸智:跑題了,跑題了,這跟我?guī)熜钟袀€屁關(guān)系。

        王子虔誠地對禮賓官說:我想會會第一名。禮賓官十分驕傲地回道:勝第三名方可會第二名,勝第二名方可會第一名。小國第一勝不了大國第三,怎么能會我當朝第一?木歸智手指在空中點著蕭滌生:你能,圍這么一大圈網(wǎng),把我這條魚兜進去了。

        蕭滌生臉上現(xiàn)出傲慢的正經(jīng)相,手上蹺著大拇指:我?guī)煾负蔚葮尤??長安城天字號的大人物,豈能輕易見人!你若勝我,過了我這一關(guān),我才敢?guī)闳ヌの規(guī)煾傅拈T檻。

        木歸智掰眥掰眥兩只小眼睛,盯住蕭滌生看。胸脯起伏不定,里邊像是涌動著巨大的潮流。

        蕭滌生進一步提醒道:我?guī)煾改堑篱T檻高得很,而且會活動,當心絆你個狗吃屎。

        木歸智猛一咬牙關(guān):狗吃屎就狗吃屎,只要能見到真神就成。

        接下來,在一家俱樂部舉辦的小型比賽中,蕭滌生和木歸智各單點一只鴿子,結(jié)果令人意外。從來沒有贏過蕭滌生的木歸智,在單點賽中勝出了。木歸智對蕭滌生道:去非哥,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點一只雌鴿,我點一只雄鴿,兩只鴿子同時到達長安城上空,可是你家雌鴿隨我家雄鴿飛到我家屋頂,繞一圈,才折返到你家。

        蕭滌生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會輸,神情木木地道:光注重速度,忘了性別了。

        木歸智又擺出了一個兩肋插刀的滑稽姿勢。

        蕭滌生:命!這是命!肋條上不插刀都不行了。

        蕭滌生踐行諾言,領(lǐng)木歸智到凌煙閣拜訪皇甫師傅。

        木歸智要是懷一顆平常心,來了就來了,見了也就見了,那還好說,可木歸智深埋在胸腔里那顆心偏偏不是平常心。心思太重,所以就緊張,緊張過度就腿軟。這要是一跤栽出去,懷里的紅錦盒就摔成碎片了。

        木歸智咬緊牙關(guān),盡量在往事中汲取力量:木歸智呀木歸智!咱人生前途命運就押在這一寶上,成敗與否,關(guān)鍵在這頭一炮。咱骨頭不能軟,腿肚子不能打顫,咱得撐硬,他凌煙閣就是遍地豎著刀尖子,咱這兩只腳也要踏上去!

        木歸智渾身的膽氣暴漲起來,扯一扯戴耳套的耳朵,對蕭滌生道:走,咱進!

        木歸智隨蕭滌生上了濟慈醫(yī)院的樓頂,看到了凌煙閣。

        凌煙閣坐北朝南,順勢搭在樓頂。東邊一排四連間是鴿舍。每間兩米長寬,高約兩米。隔網(wǎng)可以看到里面的巢箱和鴿子。西邊是一間大房子,雖然與東邊的鴿舍緊密相連,卻要比鴿舍高出許多,頂坡上是光滑的琉璃瓦。房屋和鴿舍通體都是老紅松筑就。顏色是木頭的紅黃本色,刷過清漆。因為年代久遠,許多地方清漆已經(jīng)剝落。主人心細,補過漆,但這邊補了,那邊又剝落,顯得斑斑駁駁,滄滄桑桑。在西邊大房屋門腦頂上橫著一塊舊匾,匾體上的油漆剝落更為嚴重,但上面雕刻的三個字仍依稀可見:凌煙閣。

        木歸智看到凌煙閣,非常意外,甚至有些失望。凌煙閣的聲名太過顯赫!在木歸智的想象中,凌煙閣不是皇家建筑也該是仿皇家建筑,起碼是一幢獨立的閣樓,最起碼有兩三層樓高,模樣也應該和長安城中心的鐘樓或者鼓樓差不多。唯有那樣,才配得上它雷霆一樣的名聲??裳矍暗牧锜熼w,規(guī)模和氣勢有點稀松平常,而且有點破舊不堪。木歸智實在不能理解:皇甫家祖宗三代,何以憑這么一個稀松平常的凌煙閣,稱霸長安鴿壇,而且長達半個多世紀!

        木歸智在心里噓出一口氣:這凌煙閣,除了干凈衛(wèi)生之外,并沒有什么招眼的地方。

        木歸智一抬眼,看到以前在賽鴿歸巢報到時多次見過卻未搭一言的賽車手莫追風。莫追風正從鴿舍的小門走出來。鴿舍的門又矮又窄,使得高大順溜的莫追風不得不低頭彎腰。莫追風一手握一只小鴿子,貼在胸脯前,小鴿子張開嫩嘴,吱吱叫著。

        莫追風出了鴿舍門,用腳尖勾住門扇。他并沒有注意木歸智,而是伸直腰身,朝凌煙閣的大房門看去。大房門前站一個人,大房門里走出一個人。大房門前那位木歸智認識,是長安城鴿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名人金眼相士。另一位就是傳說中的神人,自己日思夜想,決心要拜師學藝的皇甫三興!

        皇甫三興猶如一塊巨大的磁鐵,把木歸智的目光牢牢吸引過去。

        皇甫三興身量瘦高,西服領(lǐng)帶,白襪亮鞋,整個人看上去和這凌煙閣一樣清清爽爽。

        皇甫三興的頭生得不是很圓,稍微有點扁,臉也因此而顯得窄長。歇頂,油光锃亮。黃白相間的頭發(fā)稀稀疏疏地在腦袋四周卷著垂著,垂著卷著。腦門又大又凸,略一皺眉,額頭上立即現(xiàn)出一道道又曲又深的紋路。濃密的粗眉下邊隱藏著一雙深窩窩眼。眼白很純正,眼仁中泛著藍瑩瑩的光。鼻梁又細又高又挺,鼻頭又尖又勾。

        木歸智心中暗道:去非哥上回描述得雖然有些滑稽,但的確有些相像呢!這皇甫爺居然和咱生得不一樣,尤其是那深不見底的窩窩眼。只有職業(yè)醫(yī)生才會有這樣的眼睛和目光:沉靜、專注、敏銳、冰冷、透徹,活脫脫像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既能看透你,又能刺穿你。木歸智在相視的剎那間,感受到了這目光。這目光劃過他的臉脖,臉脖上即刻生出刺疼的感覺。斑駁陳舊的凌煙閣,怎么會蘊含著如此鋒利的目光呢?簡直太刺人了!木歸智剛剛變硬的雙腿又要變軟了,腿肚子又要發(fā)抖了!幸虧皇甫三興劃回來的目光又變得如春天的陽光一樣溫柔了。木歸智大為驚奇:冰冷和溫暖怎么會同時綿藏在同一道目光里?

        旁邊突然響起“撲哧”一聲笑。

        原來是金眼相士看到眼前的情形,胡亂聯(lián)想到有位朋友頭回見到皇甫三興時開的玩笑:連山鼻,窩窩眼,雜種也。皇甫三興聽后非但不忌諱生氣,反而笑吟吟地回道:然哉然哉,我乃長安皇甫氏,我祖上意大利嘛。說著還把臉伸過來:瞧,洋為中用,中西合璧!說得開玩笑者忍俊不禁:中西合璧!中西合璧!此刻,金眼相士再次忍俊不禁。

        皇甫三興偏著頭問:你看到什么好笑的?

        這是木歸智聽到皇甫三興說的第一句話。

        金眼相士往上戳戳眼鏡腿:有人看你高鼻梁,窩窩眼哩。

        皇甫三興勾指點點自己鼻尖:鼻子,面門上的山峰,不高不險不靈;眼睛,面門上的潭淵,不闊不深不清。然后拖著長聲向金眼相士玩笑道:你——懂——嗎?

        金眼相士給逗樂了,一邊笑說:中國通,中國通:一邊摸著黑墨鏡下的酒糟鼻,道:一街兩行,塌鼻淺眼,魚目混濁,出氣惡臭,天生的嗎?天生的嗎?

        皇甫三興管自和金眼相士玩笑,壓根兒不在意蕭滌生和木歸智的到來,這情形讓人覺得這不是專門的拜訪,而是沒有約定的不期而遇。

        蕭滌生有些后悔,不該沒有提前說好就唐突地把木歸智領(lǐng)來了。但刀已經(jīng)插在肋縫里,而且已經(jīng)到了凌煙閣,無法后退,后退半步,都有可能掉下樓去。

        蕭滌生上前幾步,想和師父打招呼。

        皇甫三興沒有理會蕭滌生,徑直和金眼相士、莫追風一起,坐到凌煙閣門前空地上的白色圓桌旁。圓桌旁有四把高背椅,三把已被占去,僅余一把空著。受到冷落的蕭滌生和木歸智看到莫追風把手中的那兩只小鴿子放到圓桌上。小鴿子有些驚怕,在圓桌上移動著稚嫩的步子。移動到桌沿,探頭往下看,又吱吱地叫著退回到桌心。白色的桌子映襯著小鴿子,胎毛沒有褪去,潮濕發(fā)亮的灰色羽毛,肉色的尖喙,紅色的腿爪,真是好看極了!

        木歸智差點驚呼出聲:三道杠!有一只三道杠!

        木歸智顯然是平生頭一回見到三道杠,整個身心都給迷住了。空氣中彌漫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氣息他已渾然不覺。心也不慌,腿也不軟,腿肚子也徹底不抖了,甚至自己來干什么,也全然忘記了。白圓桌上那只亮灰色,羽翼上有三道綢緞一樣藍杠的小鴿子,此時成了他的整個世界。

        木歸智看三道杠看得太專注太投入,以致眼睛和整個人都出神了。

        金眼相士從白色圓桌那邊瞥過來一眼。他要借一瞥之機瞭望這位貿(mào)然闖到凌煙閣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他以前應該遇見過多次,只是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因為在長安城鴿界,一個沒有半絲名氣兒的人,他是不會用眼角?一?的。但今日情形不同,人家已經(jīng)蹺進凌煙閣的門檻,而且和三道杠相遇了,你就不能小覷人家。

        木歸智的身材和蕭滌生差不多高矮,只是蕭滌生顯得略胖,木歸智顯得精瘦。蕭滌生穿衣服有些皺巴邋遢,木歸智則干凈爽利。至于五官,那區(qū)別可就大了。不說鼻子嘴巴,光是眉毛眼睛,就比蕭滌生特色多了。木歸智的眉毛又黑又濃,而且糾纏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道眉。這眉重重地壓在小眼睛上,小眼睛有點吃不消,所以愛巴沙。目光從有些泛黃的眼珠中透露出來,既像狼一樣狡黠,又似鷹一樣犀利。比眉毛和眼睛還要特色的是他的左耳,戴個黑色的耳套,會動。

        這情形,蕭滌生看得清清楚楚。他見木歸智入迷出神得有些呆傻,就沖他嗨了一聲。

        木歸智一激靈,目光剛一移動,便和金眼相士目光撞在一起。

        樓門口到白色圓桌還有一段距離,但金眼相士還是感覺到了木歸智的目光脈沖一樣的波動。暗道:能有這種目光的人,說不定會成個人物呢!

        金眼相士的目光帶著閱世甚深的堅硬和厲害,穿過厚厚的墨鏡片,灼傷了木歸智的眼睛。木歸智小眼一巴沙,目光想躲避又不躲避,變得有點虛飄。這眼神一飄忽,下眼皮也活動了。

        眼神是身體的光,是靈魂忽閃的地方。這光和靈魂巴沙的剎那間,被金眼相士捕捉到了。在金眼相士的眼睛閱歷中,也曾碰到過這樣的眼神:氣欠靜,神欠閑。神不凝,氣不滿。這樣的人,心思和情緒變化快若閃電,但其內(nèi)心深藏的頑固的東西卻堅定不移。這樣的人處事立竿見影,刀下見菜。早上投資,傍晚收獲。若不能兌現(xiàn),底下會發(fā)生什么事,任誰也無法預料。

        這些想法一冒頭,金眼相士就在心里狠狠責怪自己:怎么剛剛細瞥人家一眼,就憑老江湖、老經(jīng)驗給人家妄下斷語呢?這符合自己的性情嗎?金眼相士呀金眼相士,你看鴿子一看一個準,看人卻未必。你不覺得你隔著門縫,把人看成窄溜溜了嗎?萬一看錯了,是摔眼鏡呢?還是摳眼珠子呢?想人,還是盡量往好處想吧!

        金眼相士和木歸智同時把眼光收回,就像一老一少兩個劍客,收劍入鞘。

        春日的陽光投射在凌煙閣屋頂?shù)牧鹆吆图t松的墻體上,再反射起來,形成一圈一圈的光暈,那光暈還偶爾溫柔地跳躍著。舍里的鴿子,忽而拍動翅膀,忽而發(fā)出咕咕的鳴叫。

        皇甫三興坐在白色圓桌旁的高背椅上,一只胳膊肘擱在桌沿上,手臂自然垂在空中。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上,那只穿著白襪亮鞋的腳在空中輕輕地晃動著。那雙黑而藍的眼睛沒有看蕭滌生和木歸智,而是深情地望向凌煙閣。凌煙閣三個大字,本來斑駁模糊,但經(jīng)過明媚的春陽斜照,登時變得清晰光亮。周圍的一切,似乎是一個虛幻的存在,唯有這凌煙閣,才是皇甫三興老先生特別鐘情的地方。

        蕭滌生引領(lǐng)木歸智走向皇甫三興:師父哎,你別惱我怨我!不是我要領(lǐng)這木歸智來見你,是他纏得我實在沒辦法!他死活都要給我當師弟呢!

        蕭滌生的心聲仿佛被師父皇甫三興聽到了,只見他扭過頭,把目光落在了蕭滌生的和木歸智的腳面上。蕭滌生和木歸智的腳面被刺得生疼生疼。二人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道上。蕭滌生理解那目光的意思:你怎么不提前招呼一聲呢?就是帶個新溜子上山,也得在山門口對幾句暗語,說幾句黑話,然后給寨主通報一聲。

        好師傅哩!我并沒有答應人家,可我賭鴿輸給了人家,我不能食言,食言就不是你的門徒!刀插在肋條間,我必須帶他來!但我只是帶他來,至于他能不能成為我的師弟,那就要看師父您的感覺,也要看他的造化!

        皇甫三興的表情非常平淡,問話的語氣也非常平淡,但那平淡中另有一種味道:你這是干什么?!

        這是木歸智聽到的皇甫老先生說的第二句話。你這是干什么?既像是一句問話,更像是一句斷語。

        蕭滌生怯怯地:師父,木歸智要拜師學藝哩!

        木歸智像得到了命令,立即謹慎地雙手捧著紅色錦盒,一步步走近皇甫三興。走路的姿勢,可是百舍重趼,雁行避影。

        一旁的金眼相士詫異不已:竟然如士成綺一般虔誠(注:士成綺往見老子,走路像雁斜行,生怕踩了主人的影子。以示虔誠)。

        木歸智走到白色圓桌前,猛地把紅色錦盒放上去,對著皇甫三興納頭便拜。

        桌上的三道杠給警得一跳,結(jié)果跌下桌來。三道杠拼命扇動稚嫩的翅膀,想飛回桌面上??上岚蛱厶珶o力,結(jié)果嘴巴在桌沿上勾了半天,還是掉了下來。

        三道杠忽閃翅膀,在空中轉(zhuǎn)著圈兒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木歸智伏著地的手背上。

        我細嫩的尖喙勾住桌沿兒,脖子如一段軟繩,把身體吊在空中。脖子太細太長,根本吃不消身體的重量。人類的脖子雖然粗短一些,也斷然承受不了身體的重量。盡管我竭盡努力,拼命扇動翅膀,還是沒有能夠飛回白色的桌面。我身心成熟時,盡可以在天空自由翱翔,可我這陣兒連脖子間黃色的胎毛都沒有脫凈,稚嫩得連低矮的桌面都飛不上去。我的尖喙從桌沿滑脫,身體迅速下墜。我本能地忽閃翅膀減緩下墜的速度,我可不想摔個狗吃屎。我如一張紙片,飄飄搖搖,轉(zhuǎn)著圈兒落下來。我紅紅的嫩爪子不偏不倚,正巧落在木歸智的手背上。我骨質(zhì)的尖爪把木歸智抓疼了。他手一緊,筋骨全暴起來。那筋骨和我的爪子一樣清瘦勁峭。那棱里棱嶒的手緊了一下后,便紋絲不動,任由我立在它上面。就這樣,因為緊張,而且用了心勁,使得我的爪子和他的手風云際會,牢牢地交織在一起。唉,這要是兩個睦鄰友好的國家建立外交關(guān)系,雙方外長談笑風生地把手握在一起,那該多好呀!瞧,我的記憶力完全恢復了!

        那個和我們鴿子身材一樣有流線型的莫追風彎腰俯身,把我拾起來,放到桌面上。我則一跳,跳上紅色錦盒,轉(zhuǎn)著小腦袋探望周圍的幾個人。

        木歸智雙手扶地,但頭卻向上仰著,一雙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已經(jīng)站在紅色錦盒上的我,臉上的神情,既有對我們握手的驚異,又有對我很快離開的不舍。還有那只耳套,朝我動呢。

        皇甫三興心里肯定對我和木歸智的不期而遇感到意外,這意外深藏在他那異常深邃的眼睛里,一點兒也不表露出來。只聽他平淡地說道:起來吧。

        要是在朝堂上,皇上對跪伏在地的大臣說起來吧,那大臣必定謝主隆恩,起身退回班列。

        但是木歸智沒有起來,而是啄木鳥一樣連叩三個響頭。用勁可大了,連桌子和紅錦盒都顫動哩。木歸智叩完頭,并沒有起身,而是雙手伏地,頭也杵地,姿態(tài)可虔誠了。

        皇甫三興似乎不太理解木歸智的行為,因為我依稀聽到他的心音:與其跪地磕頭,不若信奉上帝。

        皇甫三興笑著嘴唇動了動。大概要再說一遍起來吧,可木歸智卻搶在前面道:師父要是不答應,我愿把樓頂來跪穿!

        木歸智話音剛落,蕭滌生也躬身趨前,跪在木歸智身邊,幫腔道:師父,歸智是個咬透鐵锨的人,認死理,他的頭會一直在地上杵下去,直到……直到地老天荒!

        皇甫三興不禁啞然失笑,那笑就含在嘴角,洋溢在眼神里,外人很難判斷清楚他是會心的笑,還是覺得眼前這兩位年輕人的所言所行可笑。

        金眼相士也笑:這兩哥們關(guān)系鐵,一個吃虱子都要給另一個掰一條腿。

        莫追風笑著補充:還是油炸的。

        蕭滌生暗笑著低聲解釋:稍微有點過。

        木歸智沒有笑,依舊頭杵地,翻著白眼,倒著看幾個人。

        皇甫三興停住笑,一手捂住胸口,虔誠地望著天空,像是對天空高處外人看不見的彩色光環(huán)認真地說道: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

        這聲音分明是從皇甫三興的唇齒間發(fā)出來,但聽上去卻像是從天空的高遠處傳過來的,而且?guī)е宋藝聡碌幕芈?,就像有戴哨的鴿群從天空飛過一樣:你們之間誰有兒子求餅,反給他石頭?求魚,反給他蛇呢?

        剛才嘴和心笑著的幾個人,表情立即肅穆起來。

        和木歸智對過目光,感覺有些奇異的金眼相士甚至認為:皇甫老先生的鴿門全然敞開,木歸智蹺過門檻進來了。

        皇甫三興從天空收回目光,把手從胸口移開,道:起來吧。

        蕭滌生和木歸智起身,退到金眼相士和莫追風那邊,并排而立。桌旁那把高背椅依然空著。

        皇甫三興用黑中泛藍的眼睛看著木歸智:鴿門很大,大得沒有邊緣,門檻也無形,你一抬腳就蹺進來了。

        蕭滌生很是后悔自己對木歸智說過的話:皇甫師父家的門檻高得很,而且會移動,當心絆你個狗吃屎??磥砀藥煾高@么多年,算是白跟了。師父的境界,蕭滌生哪里跟得上?!

        皇甫三興:進門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決不可稀里糊涂。稀里糊涂怎么能夠?qū)ひ娔兀?/p>

        木歸智不出聲地嘟噥道:我尋的,我自然知道,而且心意已決,絕不動搖!也絕不后退!

        皇甫三興把目光轉(zhuǎn)向金眼相士,金眼相士立馬會意,對木歸智道:皇甫老先生的意思是,你得說清楚,你為什么要邁進這道大門?

        木歸智略微泛黃的小眼珠滴溜滴溜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臉上偷偷現(xiàn)出得意之色。這樣的問題,正中下懷。腹稿在心,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了。只見他面向皇甫三興,一板一眼地說開來:皇甫師父,我的大人!我費盡心思,請求去非兄將我引進您的大門。我知道這道門檻很高,我寧肯被絆一跤,跌個鼻青臉腫,門牙脫落,也要進這道門!我的心是極其虔誠的!意志也萬分堅定!我的虔誠和堅定跟耶穌的門徒一模一樣!我信奉鴿神!

        金眼相士插話道:哇!表忠心呢。

        莫追風:應該配上忠字舞。

        木歸智已經(jīng)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管自說自己的:我信奉您,還有您的家族。您祖上不遠萬里,從意大利來到長安。傳教濟貧,創(chuàng)辦醫(yī)院,療治病痛,救死扶傷,為長安人做了天大的善事。上下三代,不忘初心,持之以恒,中途雖幾經(jīng)曲折,歷經(jīng)磨難,近乎屋摧人亡。但您祖上矢志不移,堅守醫(yī)院,弘揚慈善人道的精神,為長安百姓服務。而今,不管是血脈和精神,您都已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長安人!更難能可貴的是,時代的車輪轉(zhuǎn)動到今天,世界變成了物質(zhì)的世界,您依然初衷不改,常出大手筆,或捐災款,或建希望小學,或為貧窮者免費醫(yī)療……柔心俠腸,感人肺腑……

        蕭滌生暗嘆:這家伙,功課做得這么好,得另眼相看哩!

        莫追風聽得瞪大眼睛:騎車喂鴿子容易,說話難。

        金眼相士不由得也有點佩服:瞧這二尺五戴得,有根有據(jù)。

        木歸智呢,也越說越順暢,越說越激動:您祖上在六七十年前將歐洲現(xiàn)代賽鴿強勢引進長安城,并且創(chuàng)立競翔俱樂部。一掃觀賞雅玩的閑適風氣,催動人性,激烈競爭,長安鴿界氣象為之一新。派別并立,名鴿名人輩出。您的祖上如春秋霸主,屹立不倒。直至今日,您依然是長安兩大霸主之一。您說,在這偌大一座長安城里,入門不入您這大鴿門,拜師不拜您這大名師,養(yǎng)鴿不養(yǎng)凌煙閣的大名血,那還養(yǎng)個什么鴿子?當個什么鴿友?還不如拉個架子車撿破爛混日子呢?!

        金眼相士差不多完全信服了:這家伙不簡單,假二尺五帶著真感情呢。

        木歸智略現(xiàn)黃色的小眼珠不再滴溜亂轉(zhuǎn),而是堅定的盯住皇甫三興掏心窩地說:我就入您這大鴿門!拜您這大名師!養(yǎng)您凌煙閣的大名血!師父,我這身家性命就交給您了!

        說著又要跪下去,可就在他膝蓋即將觸地卻未觸地的一瞬間,皇甫三興伸出腳尖一勾,竟然把木歸智勾起來了。幾個人都很驚奇:一個瘦老頭,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不光把木歸智勾起來,而且把木歸智勾得站回原地?;矢θd氣不喘,聲不顫地說道:你說了那么多,說的都是我。沒有半句說到你,你該說說你自己。你憑什么讓我信任你并收你為門徒?盡管鴿門很大,你一叩門環(huán)就能進來,但要真心成為師徒,那可得交心哩,你說,你憑什么讓我信任呢?

        木歸智并沒有慌亂,只是沉穩(wěn)地把狡黠的目光收回去??磥?,對這樣的問題,他依然是有所準備的。只見他雙手捂住胸口,姿態(tài)神圣,面色凝重,表白道:我回去就翻建鴿棚,老花梨木搞不到,就用美國紅橡吧。請長安城頂尖大木匠二魯班親自操刀,隼卯結(jié)構(gòu),一根洋釘都不用。裝上空調(diào),冬天放暖氣,夏天放涼氣。當然,在開工之前,還要請相士先生去看看風水,指指朝向??傊?,我要把鴿棚翻修成長安城一等一的鴿棚。我起初蓋棚養(yǎng)鴿時,天空飄著雪花,所以把鴿棚叫作灑雪儲寶堂。這個名字蠻有意思,就沿用吧!

        金眼相士:聽這口氣,凌煙閣的鴿子就要入住灑雪儲寶堂了。

        莫追風:一應的美國紅橡,還要請相士看風水,更要請大把式二魯班出馬,可真費老鼻子錢呢。

        木歸智:不遲不早,我剛好有這筆錢。

        莫追風:廟再闊氣,沒有和尚念經(jīng),頂個屁。

        木歸智:我再說一遍,我要養(yǎng)凌煙閣的大名血。

        皇甫三興:你們祈求,就給你們。

        木歸智慌亂地雙手合十,對天默禱。

        莫追風:你真有福氣。

        木歸智:我會把師父的鴿子當神一樣敬著,寧肯自家受饑挨餓,也要給鴿子吃最好的飼料:玉米、大麥、豌豆、菜籽、亞麻籽、紅花籽、花生米……我要一粒一粒挑揀。

        萬一鴿子病了呢?

        那就喂進口的洋藥。

        蕭滌生提醒道:得請師父診視呢,不可急病亂投藥。

        精明的木歸智忙接口道:當然得先請師父過眼。師父不說方子,我咋會胡亂用藥呢?

        鴿子要是臟了呢?

        我用潘婷給她洗澡。

        鴿子要是得了大獎賽的冠軍呢?

        我買三汽車酒,請長安城的所有鴿友痛飲,還要當眾給冠軍鴿塑一座銅像,樹立在鐘樓附近的十字街口。

        金眼相士突然追問道:要是你的鴿子比賽遲歸呢?

        木歸智啞口不言,他沒有找到合適的答案,但心中本能地動了一個念頭:殺了喂狗。

        皇甫三興嘴唇不易察覺地動了動,像是說話,又似乎沒有說話,但空中卻傳過來一個縹縹緲緲的聲音:凡動刀的人,必傷于刀下。

        空谷足音,震得木歸智耳根疼,耳套也一跳一跳地動。木歸智暗自慶幸,幸虧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要是蹦出口的話語,那這開頭就成了結(jié)尾,一切都完蛋!

        金眼相士不依不饒,進一步追問:要是鴿子比賽遺失,沒有歸來呢?

        木歸智給驚得差點坐在地上。剛才一個遲回的問題,居然引起那么強烈的反應。這個問題,比那個問題性質(zhì)嚴重得多。木歸智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和意念,以輕松的語氣說:咋可能呢?你看的風水,二魯班翻修的灑雪儲寶堂,飛的是凌煙閣頂呱呱的大名血,咋可能不歸來呢?!你這不是在說笑話吧?!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不會的!不會的!只有一萬,沒有萬一。

        皇甫三興:又扯遠了。我是說,噢,不,我的意思是,你講一件特別具體的事情,讓我信任你。譬如你的耳朵呀耳套什么的。

        木歸智的耳根一直疼到心里。這個不能講,最起碼現(xiàn)在不能講,興許臨死前會講,興許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木歸智的目光轉(zhuǎn)向白色的圓桌,紅色的錦盒放在桌子面上。

        我,三道杠正站在紅色錦盒上,用細嫩的尖喙叨啄著系在盒上的黃絲帶。我并不是要解開黃絲帶,而是在玩耍。

        木歸智要用明白倒糊涂,他上前來取紅色錦盒,他企圖用紅色錦盒取得皇甫師父的信任。

        木歸智一抽紅色錦盒,我的腳爪便落空。我又從桌沿滑脫,恰好跌落在木歸智的腳面上。你說巧不巧,剛才滑落到他手背上,這次滑落在他腳面上,難道這兩者之間都沒有一絲譬如命運呀什么的聯(lián)系?

        這次是皇甫老人家親自彎腰俯身把我拾起來,雙手捧握著貼在胸前。我能感到他和暖的體溫,也能聽到他心臟的平穩(wěn)跳動。

        木歸智眼睛盯著我,手上卻解著紅色錦盒上的黃絲帶。

        皇甫三興:別解了,放回到桌面上吧。

        木歸智只得遵命照辦。

        皇甫三興將我遞給木歸智:這鴿子和你有緣,你好生養(yǎng)著吧!記住,這鴿子名叫三道杠,學名天賜。

        嗨,原來我還有學名呢?別人記住記不住我不管,但我自己記住了,牢牢地記住了。我的俗名三道杠,學名天賜。

        木歸智已經(jīng)把我握在手里了,他激動得手和胳膊一起顫抖哩,抖得我生疼。木歸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和皇甫老先生說:天賜!天賜!為什么叫天賜呢?!

        皇甫三興:該知道的時候一定會知道。

        皇甫三興又把蕭滌生叫到跟前,將那只兩道杠給了他,這是三道杠的同胞妹妹,叫蓮芯。

        莫追風早已從椅子上站起來,半張著嘴,羨慕得哈喇子從嘴角流出來。

        盡管皇甫三興一開始就說叩門,就給你們開門。但當皇甫三興真的把我和蓮芯遞到木歸智和蕭滌生手里時,金眼相士還是有些意外,甚至不敢完全相信:事就這么成了?!

        皇甫三興補充道:先見習一年吧。

        金眼相士噴出笑道:咋跟預備黨員一樣!

        木歸智和蕭滌生將我和蓮芯帶走了。拐下樓梯時,我看到了樓角的大瓷缸里有一棵橄欖樹,樹枝朝兩邊伸展著。

        一年后,木歸智和蕭滌生用竹籠提著我和蓮芯回到了我們的出生地:凌煙閣。我再次看到了嫩綠嫩綠的橄欖樹。

        我的記憶頃刻間恢復,而且開出了絢爛的花朵。

        當主人木歸智和蕭滌生把我和蓮芯帶到凌煙閣,并見到我的先主人皇甫老先生以及金眼相士和莫追風時,我才知曉此行的目的。原來每次大賽前,鴿友都要進行起手和探營活動。起手,原本是陶瓷界的專用語,不知怎么化用到了賽鴿界?;ㄩg起手,其實就是眾陶工在新的一年開工制器燒窯的開工儀式,而鴿界的起手,則是自家人對自家一族鴿子的審視和測定,與考碩士和博士的面試大致類似。既然是面試,那就得有主考官。長安城里面試鴿子的主考官,排在第一的當然非金眼相士莫屬。面試完了,做個大致預測,然后視對手情況,調(diào)兵遣將,鳴鑼出征。兵家言: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要想贏得比賽,光是起手,肯定不行,還得探營。探營就是鴿友之間相互串門,借觀摩學習,互通有無之機,偵探對方虛實。

        今天是自家人和自家人鴿子見面,屬于起手。

        裝我和蓮芯的籠子并排放在白色的圓桌上,還記得我從桌面上撲棱棱掉下來的情形嗎?那時候,我的翅膀太嫩了。如今翅膀硬了,羽毛豐滿了,要是不裝在籠子里,我一張翅羽,要不了幾分鐘,就飛回我已生活習慣了的灑雪儲寶堂。蓮芯也一樣,換口氣就飛回她的陶先居。

        皇甫三興、金眼相士,還有莫追風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來?;矢θd居首,金眼相士次之,莫追風又次之。末位的高背椅空著。蕭滌生和木歸智互相推讓,最后還是木歸智把蕭滌生摁在了椅子上,自己則垂手立在一側(cè)。

        莫追風先是對我和蓮芯評頭論足一番,而金眼相士似乎對我倆不大感興趣,只管低著頭把玩手中的紫砂壺?;矢θd反著指尖彈彈桌沿:專用壺,不是揣在懷里,就是捧在掌心。不是看,就是摸,樂此不疲呀!金眼相士不抬眼,說:識貨不識貨,單怕貨比貨。皇甫三興一聽此話,朝莫追風示意一下,莫追風便起身進了鴿舍。轉(zhuǎn)身出來,手中多了一個竹籠,籠里是一只長得和蓮芯極其相似的二道杠石板灰鴿。莫追風把竹籠和我們并排放在一起。三個籠,三只鴿子,差不多把桌面占嚴了。

        皇甫三興仰靠椅背,頭擱在背棱上,雙手交疊在腹部,瞇縫著深眼睛,刀鋒一樣銳利的目光,穿過竹籠的空隙,在我們?nèi)齻€身上跳來跳去。一會兒在這個身上逗留一下,一會兒又在那個身上逗留一下。末了又弓指彈桌沿,向金眼相士傳遞一種信息。那聲音沉靜而清晰,仿佛在說:你來印證一下吧!

        金眼相士起身,把臉轉(zhuǎn)向我們仨。

        自從去年分別之后,就再沒見過他,但卻時常聽到他。無論是蕭滌生還是別的鴿友來訪,只要相鴿,就必然說到他。說著說著就有人豎大拇哥:金眼相士,簡直就是個神人!

        這個神人穿衣打扮極不講究,簡單隨意。有時長袍,有時對襟短褂,有時中山裝,有時紅衛(wèi)服,有時簡便西裝。他穿衣服,暗合兩個原則,一是時令,二是心情。他見元菊生老先生,穿件帶皺巴的簡便西服,而見皇甫三興,卻穿著平平展展的對襟長褂,也不知是為了陪襯還是為了對比。

        其實這壓根就算不上神與不神,金眼相士身上神奇的地方不在穿著打扮,而在他的金眼和嘴巴。

        鴿子有金眼白,金眼相士是不是金眼白,不得而知。因為金眼相士那雙金眼究竟長個什么樣子,生著什么顏色,目光有多么敏銳犀利,尋常人尋常時候,很難看得到。金眼相士無論什么時候在無論什么地方出現(xiàn),總是戴一副大坨黑墨鏡。這墨鏡跟尋常墨鏡完全不同,鏡坨又大又圓,夾鼻,無腿,用紅絲繩系在腦殼后邊。鏡片經(jīng)陽光一照會變幻出許多色彩,茶色、深綠色、墨黑色、金黃色。更多時候,這些色彩會混合在一起的。這混合的色彩大概能產(chǎn)生比汽車玻璃還要奇特的效果:他能看到外邊,外邊卻看不到里面。

        這奇中帶奇,神中之神是,金眼相士相鴿從來不上手。瞧,你瞧他現(xiàn)在的姿勢,動作和神態(tài),那才叫神奇呢!他一手捧紫砂壺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身子微微后仰,脖子微微扭著,頭微微偏著,眼睛隔著墨鏡片把白色圓桌上的我們仨端詳片刻。那神氣,哪里像是在看我們鴿子,分明是在看三件價值連城的古董。之后,繞白色圓桌兜一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把紫砂壺送到嘴角吸溜一口。

        墨鏡坨很大,壓住了鼻子,遮住了大半個臉。這樣一來,露出在墨鏡下邊的那張嘴巴就顯得特別突出。嘴唇稍微有些薄,嘴角也有些癟,嘴巴四周布滿皺紋,而且有縱理入口。人們都說古相書上有記載:這是那種典型的憑嘴巴生活的人。

        每當金眼相士相完鴿子,坐下來喝茶或者抿酒時,人們?nèi)滩蛔【鸵獑査Y(jié)果,他則說得頭頭是道。若有誰不信,可以上手摸鴿子,鴿子的身形特點,跟他說的毫厘不差。就連鴿子骨架的軟硬、龍骨的長短、恥骨的松緊、羽條的弧度,都說得極準極準。你不得不嘆服,他的眼睛簡直當手用呢!沒上手比上手還相得準。然后問比賽能不能壓錢?能不能掛紅?能得多少名?金眼相士毫不避諱,一一給予定性回答,而且十次說,九次準,還有一次多半怪鴿主自己。而壓錢掛紅贏了的,紛紛給金眼相士抽成送禮,預約下次繼續(xù)端相預測,每當此時,金眼相士便不無得意地說:沒有這兩把刷子,憑什么在長安城吃香喝辣?!

        莫追風:金眼哥,別光顧吸溜茶。

        金眼相士偏偏吸溜得更響:我說過了呀。

        莫追風:我咋光聽見茶壺嘴吱溜吱溜響呢。

        皇甫三興不緊不慢地道:識貨不識貨,單怕貨比貨。

        噢,說在前面了。

        這圓轱轆話,誰不會說,說了跟沒說一樣。

        皇甫三興:說了就是說了,沒說就是沒說。會說,還得會聽。

        莫追風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顯然把還想說的話咽回去了。

        金眼相士忽然轉(zhuǎn)移話題,問皇甫三興:老醫(yī)生,咱倆認識多少年了?

        皇甫三興略想一想:十幾年,小二十年了吧?

        關(guān)系怎么樣?

        你說呢?

        我說鐵。

        你怎么不說鋼和金呢?

        那我今兒就問兩個鋼和金的問題。

        問得好我請你喝人頭馬,問得不好,你請我吃羊肉泡。

        幾個人笑。

        你舍里總共養(yǎng)了多少羽鴿子。

        皇甫三興沒有回答,而是讓莫追風打開出口小門,再一吹口哨,舍里清一色的灰鴿子像聽到命令的士兵,井然有序地從出口跳出,拍翅飛上藍天。眨眼間,群鴿已盤旋在很高的空中。

        金眼相士:三十七羽。

        皇甫三興:四十羽。

        明明三十七羽,我怎么可能數(shù)錯呢?

        這籠里一羽,還有兩羽在巢箱里孵蛋呢。

        噢,打埋伏哩。

        不是打埋伏,是真孵蛋,再過幾天幼鴿就出殼了。

        那我要刨根問底了,你這么好的條件,這么好的鴿種,為什么一年到頭只養(yǎng)四十羽鴿子?

        你真會問?

        當然,要問就要問到點上。

        你真想知道?

        不光是我想知道,在場的誰不想知道。

        皇甫三興指頭摳摳下巴,該揭秘了!這個秘密困擾長安鴿界幾十年了!

        幾個人巴望地看著皇甫三興,那情形,活像幾個嘴饞的小孩望著正要散糖果的圣誕老人。

        皇甫三興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把身體仰靠在椅背上,瞇縫著深窩窩眼,用泛藍的目光望著空中飛翔的鴿群。

        醫(yī)院的南邊矗立一排高樓,北面也矗立一排高樓,鴿子自由翱翔的通道已經(jīng)被阻斷。東邊大城門樓那兒飛過來一小群鴿子,和凌煙閣的鴿子匯成一大群,沿著南北兩排高樓夾出的空中通道往西飛去。飛出通道,往右一拐,便被高樓遮住了。

        金眼相士有些著急:飛遠了,被高樓大廈擋住了,看不見了。

        皇甫三興雖然收回目光,但那薄嘴唇的嘴巴卻向天空綻放成喇叭狀,并且平平淡淡地播放出一個聲音:法蘭西學院總共有四十位院士,而且是定額,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改變。

        莫追風、蕭滌生、木歸智異口同聲地“哦”了一下,而金眼相士的心谷里卻響起了晴天霹靂。

        那要是有非常出色的后起之秀呢?

        耐心等待。

        耐心等待?等待什么?

        死一個,遞補一個。

        哦!是這樣!那要是沒有死的呢?

        你要是等不及,死在人家前邊,也不要抱怨命運,因為命運這東西,任你怎么抱怨,它也不會改變。

        金眼相士心底發(fā)出一聲豪嘆:難怪人家在長安鴿壇稱霸半個多世紀哩!難怪人家享譽全國鴿壇哩!唉!唉!唉!僅此一點,誰人能及?誰人能及?

        可惜,這一層窗戶紙,在蕭滌生、木歸智和莫追風心里還沒有完全捅破。

        金眼相士內(nèi)心更大的欲望被逗撩起來:皇甫老兄,咱倆交往近二十年,這凌煙閣,一月少說也上來兩回,總共也在五百回左右。鴿舍的鴿子,進進出出,我也見過不少,可凌煙閣左邊這扇大門,卻從來沒有對我打開過。里邊方丈之地,我這雙行遍長安大街小巷的金腳,卻未能踏進半寸!

        皇甫三興多少有點意外,他臉上的表情說明對此毫無準備。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投向蕭滌生。

        在坐的五個人中,除過主人皇甫三興,也就只有門徒蕭滌生,因為特殊原因,能有機緣進出凌煙閣的正廳。而蕭滌生又是一個守規(guī)矩的人,多少年來,他都謹遵師命,沒有將凌煙閣正廳里的情形向外人透露半個字。無論在什么場合,無論人多人少,只要有人問凌煙閣正廳里的任何話,他不是岔開話題,就是閉口不言。問的人便譏笑他:這家伙,一提到凌煙閣,嘴上就像貼了膠布一般。這家伙,要是在戰(zhàn)爭年代,很適合做地下黨哩。

        現(xiàn)在,金眼相士一提這個要求,師父便把目光投射到門徒身上。是不是懷疑蕭滌生泄露了什么秘密呢?門徒蕭滌生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表情有點慌亂,手腳有些無措,但那回望師父的眼神卻是純正而忠誠的。

        皇甫三興低下頭,手指蹭著下巴,沉思片刻,心中很快做出一個事關(guān)重大的決定。只見他眼睛忽然放出愉快的藍色光亮,嘴角也綻開淺淺的笑意。

        既然金眼相士老弟開了金口,天賜和蓮芯也回到老家,那就一起拜拜祖宗吧!

        蕭滌生聽師父這么說,連忙起身去開凌煙閣正廳的門,并站在門邊迎候大家。

        皇甫三興在前,金眼相士和莫追風隨后。主人木歸智肯定不會忘記我和蓮芯,他一手提一個籠子,跟在屁股后面進了門。

        凌煙閣正廳里的空間并不寬敞高大,不要說和皇宮大殿比,也不要和廟宇的香堂比,就是和富裕人家的客廳比,這凌煙閣的正廳都顯得有些狹小和寒酸。廳內(nèi)陳設(shè)簡陋,但卻擦拭得窗明案凈。莫追風甚至暗中嘰咕,我天天來喂鴿子,打掃鴿舍,從來沒見他打開過這正廳的舊門,難道他是用意念打掃和擦拭的?

        廳內(nèi)正面墻壁下橫陳一個古舊核桃木條案,案上按長安風俗供著皇甫三興祖父西格里奧和父親西格穆勒的牌位。牌位前面放方黃玉骨灰盒,骨灰盒上邊鑲著照片,骨灰盒前邊設(shè)有香爐。正面墻上懸掛著鴿子的畫像,畫像排列得非常整齊,每排六幅,一共四排。只有最后一排最末一個位置空著。這樣算來,正面墻壁上一共排列懸掛了二十三幅鴿子畫像,籠統(tǒng)看去,畫像上的鴿子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略一細看,還是有區(qū)別的。畫像懸掛有遲有早,畫框有舊有新,畫上鴿子神態(tài)各異。每幅畫像下,署有鴿子的姓名和生卒年月,列有鴿子所取得的赫赫戰(zhàn)功。

        金眼相士邊看邊吟哦:我明白了,為什么叫凌煙閣。

        皇甫三興:說說看。

        大唐貞觀十七年二月,太宗李世民為懷念當初一同打天下的諸位功臣,命大畫家閻立本描繪了二十四位功臣圖像,自己親自作贊,令書法大家褚遂良題記,懸掛于凌煙閣內(nèi)。

        莫追風、蕭滌生和木歸智把目光從鴿子畫像上收回來,一心聽金眼相士說古今。

        凌煙閣三個字氣勢恢宏,但其真閣一點都不起眼,悄悄然立于皇宮內(nèi)云清殿旁。凌煙閣之所以有名,完全是因為太宗李世民和他的二十四位功臣。李世民身為人君,驅(qū)駕英才,推心待士,知大唐江山社稷能有今日,全賴此閣中諸位文臣武將……

        皇甫三興:說得好!我們家族能有今日,全仰仗壁上諸位文臣武將!

        李世民閑暇時常來此閣,與諸位文武大臣一起緬懷打江山時那一場場激烈的戰(zhàn)斗,緬懷那沙場上的颯爽英姿,緬懷那氣吞萬里的精神勁頭……

        我也常常于風清月明之夜,悄悄來到這里……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廳里彌漫起一種氣氛,那氣氛把空氣都震蕩起來。我和蓮芯能感覺到一股氣血在往上涌動。

        皇甫三興:你還記得二十四位功臣的名姓不曾?金眼相士張口便道:趙公長孫無忌、河間郡王李孝恭,萊公杜如晦、鄭公魏征、梁公房玄齡、申公高士廉、鄂公尉遲敬德、衛(wèi)公李靖、宋公蕭瑀……

        皇甫三興:一口氣報出九位,你全知道,全知道。

        豈止我知道,在偌大的長安城里,除過土豪,但凡有點文化,通點文墨的,哪個不知道?!

        皇甫三興:昔日大唐帝國有二十四位文臣武將,今日我皇甫家凌煙閣亦有二十四位蓋世功臣。不,不對,是二十三位。你瞧,最后那個位置還空著。

        金眼相士看著墻壁上那塊空位置:虛位以待?

        我想,不出今年,我的愿望便可實現(xiàn)。

        金眼相士一邊和皇甫三興說話,一邊從頭細看墻壁上的鴿子畫像。每幅畫像下面都署有鴿子的姓名,并列出其輝煌戰(zhàn)績。莫追風、木歸智隨在金眼相士身后看著,我和蓮芯也隔著籠子往外看著,唯有蕭滌生在皇甫三興身后,隨時準備伺候。

        金眼相士邊看還邊默念:

        第一排

        第一幅:奇阿普斯號,雄,獲冠軍十八次。

        第二幅:薩爾貢號,雄,獲冠軍十六次。

        第三幅:漢謨拉比號,雄,獲冠軍十二次。

        第四幅:奧林匹亞號,雄,獲超遠程冠軍三次。

        第五幅:大衛(wèi)號,雄,獲冠軍九次。

        第六幅:大流士號,雄,獲冠軍十次。

        第二排

        第一幅:斯巴達克斯號,雄,獲冠軍八次。

        第二幅:凱撒號,雄,連續(xù)獲三次大獎賽冠軍。

        第三幅:葉卡捷琳娜號,雌,獲冠軍四次。

        第四幅:華盛頓號,雄,獲冠軍六次。

        第五幅:拿破侖號,雄,獲冠軍九次。

        第六幅:曼德拉號,雄,獲冠軍四次。

        第三排

        第一幅:麥哲倫號,雄,獲超遠程冠軍兩次。

        第二幅:達爾文號,雌,獲冠軍七次。

        第三幅:霍金號,雌,獲冠軍四次。

        第四幅:柏格森號,雌,獲冠軍三次。

        第五幅:荷馬號,雌,獲冠軍五次。

        第六幅:馬爾克斯號,雌,獲冠軍九次。

        第四排

        第一幅:莎士比亞號,雌,獲冠軍六次。

        第二幅:梵高號,雌,獲冠軍五次。

        第三幅:貝多芬號,雌,獲冠軍四次。

        第四幅:卓別林號,雌,獲冠軍八次。

        第五幅:吳清源號,雌,獲冠軍十一次。

        第六幅:空缺(暫付闕如)。

        幾個人看著墻壁上的鴿子,墻上的鴿子也看著地上的人。

        廳里靜極了!靜得我和蓮芯能聽到墻壁上那些先輩們從時間深處發(fā)出的聲音。

        時間和空氣沉靜許久,金眼相士才由衷發(fā)出一聲感嘆:西方世界的古往今來,一覽無余地匯集在小小的凌煙閣里!

        蕭滌生有點小驕傲: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金眼相士忽而聯(lián)想到皇甫三興的鼻子和眼睛,不禁笑道:皇甫老醫(yī)生這位高徒,真會說話。

        幾個人聽得一起笑了,剛才看畫像時那種英雄凝聚的肅穆莊嚴氣氛頓時得到緩釋。

        其實,我也和人們一樣,打一進門,目光就沒有離開過正面那堵墻壁。我的目光最后鎖定在第四排第二幅上,那是梵高號。梵高號是羽雌鴿,身材有些瘦小,羽色和別的鴿子一樣,也是亮灰色,眼睛湖藍,姿勢古怪。最為特別的是,她的羽翼上也有三道杠。那三道藍杠把我的目光黏住了。我的目光無法看往別處,只能在我的三道杠和她的三道杠間穿來梭去。

        這情形,被細心的先主人皇甫三興看到了,他點著籠中的我道:瞧,她可找到根了!

        金眼相士幾個人這才驚呼道:天賜和梵高,都是三道杠!

        皇甫三興對蕭滌生道:你給他們講講梵高吧。

        蕭滌生張大驚奇的眼睛,手捂著胸脯:我?

        怎么?能畫,就能講。

        蕭滌生推不過:好吧,講就講,全當畫哩。

        有一次重大比賽,途中遭遇暴風雪,著名的荷馬號出現(xiàn)意外,迷失了。失偶的梵高號寡居獨處,整整三年。她整天悶悶不樂,吃喝都是別的鴿剩下的。啄幾粒,喝兩口,便孤零零地躲進自己的巢箱靜臥不動,或者飛出舍外,一只腳站在屋頂?shù)镍|吻上看四周的風景和當頭的天空,不知是在回憶青春奮戰(zhàn)的歲月還是思念她的丈夫。

        梵高號就這樣過著隱居的生活,以致皇甫師父差點忘了她。直到有一次皇甫師父拿一把花生米逗鴿子玩,它飛到皇甫師父肩膀上啄了一下他的耳朵,才重新引起他的注意。這么優(yōu)秀的一只鴿子,怎么不讓她生兒育女呢?

        皇甫師父精心挑選了一羽相貌堂堂、賽績優(yōu)秀的雄鴿,放進她的巢箱,結(jié)果三分鐘不到,雄鴿便被打?qū)⒊鰜??;矢煾冈诔蚕浞派现窆髯龀傻母舭澹顾麄z可以隔板相望,卻不能打到一起?;矢煾赶胱屗麄z彼此熟悉,增進了解,建立好感。大約一周后,皇甫師父見他倆相安無事,不再隔板互啄,便撤去隔板,讓他倆同居一室??傻较挛缈磿r,那雄鴿被打得羽毛凌亂,滿臉是血?;诺没矢煾该⑿埒澐懦???蓱z那只雄鴿,就此得了恐雌癥。無論何時何地,也無論惡意善意,只要雌鴿走過來,他就躲得遠遠的。

        又一度春來,大地回暖,百花盛開,人鴿動情?;矢煾涤謱⒁挥鹣嗝渤舐獌春?、性情皮蔫的雄鴿關(guān)進梵高號的巢箱。想梵高號又孀居一年,這回該干柴見烈火,男歡女愛了。大出意外的是,皇甫師父下午去看時,梵高號已被打得頭破血流,羽毛零落,但仍據(jù)守一角,怒目聳脖,與那皮焉的雄鴿相持而斗,壓根兒就沒有示好的可能?;矢煾感奶坭蟾咛?,只得放出雄鴿。梵高號一泄氣,登時臥下不動了?;矢煾赣妹胤秸{(diào)理了許多日子,梵高號才緩過神來?;矢煾敢仓荒荛L嘆一聲,就此作罷。

        有次,皇甫師父和步陶老先生說到梵高號,依然唏噓不已。

        步陶老先生聽得入神,手指捻著稀疏的胡須,眼睛望著遼遠的地方,道:這倒讓我想起一樁坊間流傳的傳奇軼事來?;矢煾敢宦犛信c梵高號相關(guān)的奇聞軼事,便連忙給步陶老先生添茶。步陶老先生把茶壺捂在手心說開了。

        有個叫章泛的人,活到二十多歲時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停尸三日,正準備下葬,這位章泛卻意外地活轉(zhuǎn)過來。問他何以死而復活?他說他到了陰曹地府的門口,碰到一個小女子。小女子問過究竟,認為章泛并無死罪,便脫下腕上金釧,交給章泛,以作請托之物。章泛進見陰間值日主簿,陳述冤情,并獻上一對金釧。主簿不問案情,只說一對金釧實乃人間稀罕之物,本主簿笑納,并讓章泛到門外等候。稍等片刻,衙使宣示章泛,可攜秋英回去。原來,那個贈金釧的小女子就是秋英。章泛攜秋英一路行來,直到日暮時分,見路邊有一茅舍,空虛無人,二人便共宿歡眠。章泛問秋英何方人氏,秋英說她本姓徐,家居吳縣烏門,臨水而居,門前有棵大棗樹。翌日晨二人分手,就此活轉(zhuǎn)過來。

        后來章泛從軍為官,專門請假到吳縣烏門,找到門前有棵棗樹的水邊人家,叩門致辭,要找秋英。主人大駭詫異:我家幼女自小不出門,你怎么知道住址和姓名。章泛陳述前情,主人據(jù)此入內(nèi)問秋英,所言果然相合。主人仍舊不放心,喚出侍婢數(shù)人,讓章泛辨認。章泛一一搖頭。后秋英出見,二人相熟,宛然舊相識。主人仰頭感嘆:天意不可違,遂許二人結(jié)為夫妻。

        皇甫師父聽得玄玄乎乎,搖頭道:這種事只能發(fā)生在舊時代的中國!現(xiàn)如今,要我這個信奉科學的老醫(yī)生用金釧去賄賂陰間的主簿,將梵高號的丈夫荷馬號發(fā)還人間嗎?

        步陶老先生回道:賄賂主簿,哪里是咱養(yǎng)鴿人干的事!關(guān)鍵在于熟若舊相識。

        鴿子要是能熟若舊相識,那還不跟人一樣會做夢?

        你可別忘了,我有一羽小荷馬。

        皇甫師父想起來了,步陶老先生的確有一羽小荷馬,競翔成績十分了得,長得酷似荷馬號,只是比荷馬號年輕好幾歲。不行,使不得,小荷馬太年輕,梵高號肯定能認出來。步陶老先生語言肯定地回應道:荷馬號四年前迷失時,不是也很年輕嗎?盡管皇甫師父還在遲疑,步陶老先生還是把小荷馬送到了凌煙閣。

        當兩人把小荷馬放進梵高號的巢箱時,奇跡發(fā)生了。梵高號像人拍巴掌一樣拍打著雙翅歡迎小荷馬。小荷馬也像見到了老相識,鼓胸拖尾轉(zhuǎn)圈兒叫。梵高號點著頭走過來,啄小荷馬的耳朵,似乎在說:你個死鬼,這些年野到哪里去了?等得我好苦?。≌f著說著便開始互相梳理羽毛,含嘴接吻,激情交尾。那情形,簡直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恩愛夫妻。

        步陶老先生笑道:這下可以繼承歷史和傳統(tǒng)了。

        皇甫師父深邃的眼中閃爍著希望的亮光:你一個傳說讓他們繼承了歷史和傳統(tǒng),我一個意念讓他倆生出理想的后代來。

        步陶老先生:那我們光榮的歷史和傳統(tǒng)就可以發(fā)揚光大了!皇甫師父極其嚴肅地整理好自己西服的衣襟、領(lǐng)子,盤好稀疏的黃發(fā),十分認真地對步陶老先生說:來,我們創(chuàng)造吧!

        步陶老先生有些疑惑不解:我們咋樣創(chuàng)造呢?

        我們邊唱邊創(chuàng)造。

        噢,歡樂的創(chuàng)造。

        于是,兩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長安城鴿界的一對名宿,在長安城東門里、尚儉路濟慈醫(yī)院樓頂、凌煙閣前的空地上開始唱歌跳舞兜圈子。開始是舒緩的、勻速的;進而是飛快的、跳躍的;到后來,是激烈的、狂歡的;再后來,小荷馬和梵高號也蹦跳著拍翅迎合。隨之,凌煙閣里蕩起了熱烈的回應。

        突然,兩位老人猛一轉(zhuǎn)身,收住急速的動作,盤腿相對而坐,進入沉思默想:來吧!來一對精靈!

        步陶老先生完全明白了:皇甫師父是要自己和他一起,用沉思默想來創(chuàng)造一對好鴿子。是啊,高人的沉思默想是通靈的,是能夠?qū)崿F(xiàn)的。默想能創(chuàng)造出有生命的活物:一叢草、一塊石頭、一座房屋、一片竹林、一圃花園、一對鴿子……事情就這樣成了。

        小荷馬和梵高號在兩位老年智者的沉思默想中下蛋孵仔。當一對幼雛嘰嘰叫著出殼后,皇甫師父高興地說得取個恰當合適的名字呢,于是和步陶老先生商量:既然小荷馬和梵高號是天作之合,那他倆哺育的兒女就應該叫天賜。步陶老先生說生男叫天賜,生女叫蓮芯?;矢煾竼柹疄槭裁唇猩徯灸??步陶老先生說咱漢字的妙處,你可得細心體會喲。

        瞧蕭滌生說得多么得意洋洋。

        我和蓮芯聽得張大了驚異的眼睛,心中像過火車一般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捻懧暎涸瓉砦覀兪侨栏荑蟾咛柡托『神R的兒女。我們是因為自愿的愛和智人的沉思默想才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們得繼承和發(fā)揚一種歷史和傳統(tǒng)。

        現(xiàn)如今,我和蓮芯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羽毛換過,周身亮灰。形體像一個成熟的梨子,背部圓溜而有弧度,胸脯如氣球一樣渾圓和飽溜,羽翅排列層次分明,邊緣寬闊圓順,頂端若刀裁一般。頭腦靈活,目光機警。當然,我和蓮芯也有明顯的區(qū)別。蓮芯和母親梵高號生得一樣秀柳,但羽翅上卻和父親小荷馬一樣生著兩道杠,我則生得和父親小荷馬一樣壯碩,但羽翅卻和母親梵高號一樣,生著三道杠。

        皇甫老先生把目光轉(zhuǎn)到我們身上,并對莫追風說:既然天賜機緣,就把他們放到案上,讓他們和他們的祖先會會心吧。莫追風遵命照辦,把我們放在條案上。這樣一來,我們距我們的祖先更近了。我甚至聽到了祖先緩慢的心跳,感受到祖先平穩(wěn)的呼吸。尤其是我的母親梵高號,她似乎正暗暗地把一股氣息和力量催送到我身上來。我真想像人那樣跪在她面前叩三個響頭。

        木歸智和蕭滌生被金眼相士喚到前面來:你們知道你們?yōu)槭裁茨苓M這凌煙閣嗎?你們看到墻壁上那塊空著的位置了嗎?

        這問話的目的再明確不過,可木歸智有自己的心思,他在心底低吼:天賜啊!我全部的寶,今生的命,全押在了這里!你可得爭這氣,趁這心,不然的話,可怎么活呀!

        木歸智正這樣心動的時候,碰到了皇甫老師傅看他的目光,那目光要把木歸智的心劃破了。木歸智瘆得慌,怪不得皇甫師父長盛不衰,人家那純凈的眼睛里聚著贏氣呢!咱不行,咱還得修行磨煉,拿心勁拼命往上頂哩!

        木歸智顯然要把心思隱藏起來,只見他從條案上抱起鴿籠,鼓足力氣走到墻壁前,指著自己的腦袋,要對我們的列祖列宗發(fā)誓。

        皇甫師父看到木歸智的舉動,知道他曲解了自己目光里的含義,就勸阻他說:你不可以指著自己的腦袋賭咒發(fā)誓,因為你不能使一根頭發(fā)變黑或者變白。而誓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絕不可以把黑說成白,或者把白說成黑。

        木歸智,我的主人,心有些顫抖哩:我不賭別的誓,我只賭要贏的誓,只賭讓天賜上這墻壁的誓。

        金眼相士忽然冒出一句:歸智這娃,雄心大成野心了。

        皇甫師父舉起他瘦長的右手,在空中晃一晃。又舉起左手,也晃一晃:我右手給你天賜,左手并不知道。天賜歸你,你有福,不必回報。記住,鴿子是用來和平競爭的,不是用來斗爭的,更不是用來搏命的!只可慘淡經(jīng)營,不可求名用智。

        木歸智戟指指向墻壁:難道就讓這里一直空著嗎?

        有些事情,非人力可為,得看造化。

        我有些不解:那讓我們進凌煙閣干啥,是汲取先輩的精氣神?還是看造化?

        木歸智大約更是不認同:天賜既然歸我,我怎么會沒有支配的權(quán)利?!我用他來完成我人生的壯舉還不行嗎?!

        這從木歸智身體內(nèi)部爆炸出來的聲音被皇甫師父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他用專注甚至有些哀憐的目光看著木歸智,臉上的表情復雜極了。末了,目光漸漸移向條案,移向祖父和父親的靈位,移向那些以往贏得生前身后名的二十三位功臣,然后仰望屋頂,虔誠而痛心地祈禱:請以上天的旨意做個實驗吧!讓我的意念引領(lǐng)他走進那道窄門。

        直到此刻,金眼相士才幡然領(lǐng)悟:皇甫老兄緣何要把天賜和蓮芯勻給木歸智和蕭滌生。

        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是多的。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能找著門的人也是少的。

        初春的陽光透過門窗,斜照著條案和半堵墻壁。條案上的靈牌和黃玉骨灰盒,墻壁上的部分畫像被陽光投上了暖融融的光點。空氣在輕微地震顫,似乎有細如絲縷的“嚶嚶”的鴿哨聲從很遠的空中傳過來。

        金眼相士的話語跟鴿哨一樣天外有音,聲外有聲:也保不定會贏。

        皇甫師傅的話使凌煙閣里變得和外面一樣光鮮明亮:若贏,天空會出現(xiàn)彩虹。

        木歸智、蕭滌生、莫追風頃刻間愣住了,他們不明白皇甫師父和金眼相士在說什么。

        哦,未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我只知道此刻陽光明媚,空氣中彌漫起美妙的音樂。我的眼中跳躍出一個彩色的憧憬:天空出現(xiàn)了一道美麗的彩虹。

        責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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