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1

下午五點鐘，徐翼飛要去趕飛機。

路媛送他去機場。他們從地鐵一號線下來，換乘二號線。一位老奶奶慌慌張張地扯住了路媛的衣服，“妮兒，我是坐這趟車嗎？”

這個稱呼讓路媛一愣，從小把她養(yǎng)大的奶奶就是這樣叫她的。

那位老奶奶頭發(fā)花白稀疏，佝僂著腰，手里拿著一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她問了很多人，人人都忙著上車，讓她自己在手機上查查，她那老年機里，哪有東西可查？

路媛耐心地給她指路：“奶奶，您順著這個樓梯下去，往右轉(zhuǎn)，看到另外一個扶梯，再上去，左轉(zhuǎn)，就能看到你該坐的車了。”

那老奶奶一臉蒙，顯然沒聽明白。路媛看了一眼徐翼飛，他卻建議老奶奶去向地鐵站的工作人員求助。

路媛扭頭看看空著的服務(wù)亭，再看看眼巴巴的老奶奶，“我先送她過去，馬上回來。就算誤了這一趟車，頂多再等十幾分鐘?！?/p>

徐翼飛擰著眉頭，沒說話。路媛再三叮囑他：“你等著我?！钡人宦沸∨苴s回來時，早已沒有了徐翼飛的影子。他發(fā)來一條信息：“車來了，我先走了，你直接回家吧?！?/p>

路媛喘著粗氣，這一切原本在她的意料之中。沒人知道，這意料是她經(jīng)歷了很多次失望才積累出來的經(jīng)驗。

那天，路媛沒有再坐車，一路走回了家。她腦中閃過很多過往的細節(jié)，“分手”這個念頭跳出來時，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2

路媛和徐翼飛在一起的時候，所有朋友都覺得，她撿到寶了。

徐翼飛是名校碩士，有一份很體面的工作。他為人正派，性格溫和，對自己的人生有非常清晰的規(guī)劃，更有很嚴(yán)苛的自控能力。

路媛也覺得，這些年的堅持沒有白費，終于遇到了對的人。

路媛喜歡吃燒烤，徐翼飛喜歡吃日料。路媛率先表現(xiàn)出誠意：“這次我先陪你吃日料，下次你陪我吃燒烤？”

徐翼飛并不接受：“為什么非要勉強對方吃不喜歡的東西？我去吃日料，你去吃燒烤。你要是非要有人陪，可以找朋友一起吃嘛。”

路媛覺得，大家彼此妥協(xié)，互相讓步，就慢慢磨合出了最舒服的相處模式，但徐翼飛的字典里從來沒有“妥協(xié)”這個詞。

至于一起逛街，一起買菜做飯，飯后一起消磨時光，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徐翼飛的生活和工作一樣，最講究效率，絕不允許這種浪費時間的事情存在。

就算兩個人都在家，也是各做各的事。徐翼飛的熱情都給了電腦，不管是玩游戲還是忙工作，他都能瞬間投入進去，路媛在這個家里就像有了隱身技能。

路媛懷疑，徐翼飛心里藏著一個不可能的人。她千方百計地向他的發(fā)小打聽，對方卻一陣笑，列舉了徐翼飛從小到大的情感經(jīng)歷。

這家伙上學(xué)那會就遠離女生，覺得她們太矯情，粘人又無聊。大學(xué)時，有個女生不顧他的冷臉，不離不棄地喜歡他。他們一起參加活動時，那女生跑到他身邊討教，阻擋了他的視線，被他一把推開了，那女生當(dāng)場哭了出來。他腦子里除了自己贏，根本裝不下任何東西。從此，他的身邊再也沒出現(xiàn)過女生。

路媛苦笑，她終于找到能安慰自己的理由，看，他原本就是這個性子。

在這樣的戀愛關(guān)系里，路媛活得越來越獨立。她一個人去看電影，一個人逛街，休年假一個人背包旅行。很多時候，她幾乎忘了，她還有個愛人。

有一回，路媛因膽結(jié)石疼痛難忍，醫(yī)生建議她做膽囊切除手術(shù)。

徐翼飛剛接了一個新項目，正在緊要關(guān)頭，脫不開身。她自己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又預(yù)約了一位護工。手術(shù)那天，徐翼飛總算來了。路媛剛從麻醉中醒來，腦子里暈暈乎乎的，像是喝多了酒，只覺得有很多話想對徐翼飛說，想在他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徐翼飛讓她好好躺著，“你再睡一會吧，睡醒了就沒事了。我得回公司了，那邊還等著我開會呢。”

路媛躺在那里，腦子一點點清醒過來，心卻一點點涼下去。

3

這次在地鐵里發(fā)生的事情，路媛明明知道，徐翼飛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耽誤自己的行程，就算她生病都不行，更別說是個陌生人，但她還是堅持去送了那位老奶奶。

她在那位奶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奶奶。她從小是被奶奶養(yǎng)大的，去縣城讀寄宿中學(xué)的時候，一個月才能回家一趟。每次回去，奶奶都要拉著她看半天，“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學(xué)校的飯不好吃??？還是學(xué)習(xí)累的??？”

每到周末，奶奶就坐車去學(xué)?？此?。奶奶怕迷路，每次都會隨身帶著那張寫了地址的紙條，還有一個鼓囊囊的包，里面有臘肉、香腸和肉餡水餃。奶奶不能進校門，就在門衛(wèi)室里等著，看到她出來，迫不及待地拿出餃子，“你快嘗嘗，是你最喜歡的茴香肉餡的?！?/p>

奶奶來來回回地跑了六年，直到路媛考上大學(xué)。

奶奶八十多歲了，身體還很硬朗，還能去后山攆雞。路媛跟奶奶說過好幾次了，要接她出來一起住。奶奶不愿意，她離不開她的家，放不下她養(yǎng)的老黃狗，還有滿后山跑的雞。

路媛從沒想過，奶奶有一天會離開她。

那天，她接到小叔的電話，腦子蒙蒙地回去奔喪。奶奶躺在那里，很安詳，還是她生前的模樣，就是雙腮更癟了一些。

她想，奶奶又忘了戴假牙。她跟著去火葬場，看著那些哭喊的人發(fā)呆。直到奶奶的棺材入土，她都一臉平靜，沒流出一滴淚。

徐翼飛覺得奇怪：“你不是跟奶奶感情很深嗎？”

4

回到家，路媛一臉茫然地看徐翼飛又在收拾行李，“你又要出差？”

徐翼飛說：“明天是青島馬拉松開跑的日子，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她反應(yīng)不過來，就是不想讓他走，“你能別去嗎？”

他答得又快又干脆：“那怎么行，你知道這次中簽有多難得嗎？我有好幾個跑友都沒中簽，我怎么能浪費這么好的機會？”

她繼續(xù)堅持，“我一個人在家，有點……有點害怕?！彼菊f不清現(xiàn)在心里是什么情緒，斟酌了半天，用了“害怕”這兩個字。

徐翼飛笑笑，并沒把這話放在心上，“我以前也總出差，你自己一個人在家不也挺好的嗎？咱這小區(qū)安全性很好的，你睡覺前把門鎖好就行?！?/p>

他走了，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

窗外的光線一點點暗下來，夜色漸漸變深，周圍也安靜下來。手機上有信息進來，徐翼飛已平安落地，她盯著手機屏，任它自己暗下去。

她縮在沙發(fā)里，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聽到一聲“妮兒”。她猛地坐起來，看了看四周，后脊背冒出一層汗。

路媛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奶奶已經(jīng)走了，再也看不到她滿院子攆雞，再也聽不見她叫“妮兒”，再也吃不上她做的水餃了。

她靠近心臟的地方猛地一陣疼，只能躬了腰，輕輕喘出幾口氣。痛苦和恐懼呼嘯著，排山倒海而來。

這一夜，她清醒一陣，糊涂一陣，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時，路媛還在沙發(fā)上。徐翼飛發(fā)來一張照片，他站在成績墻前笑著，意氣風(fēng)發(fā)地比著勝利的手勢。

直到這一刻，她才徹底做好了決定。

路媛不知道徐翼飛會是什么反應(yīng)。這次，她只想在乎自己的想法。

在這一生中，每個人都會遇到自己的至暗時刻。

那時，你的世界里下滿了雪，掙不動，也喊不出。你的痛苦別人看不到，可越是孤獨，越是絕望，越想牽住身邊人的手。

而有些人，注定是只“獨狼”，不屑與人成群結(jié)伴，更不會向你伸出手。

在徐翼飛的世界里，他是唯一男主角，其他人都淪為虛化的背景，包括他最親近的人。哦，不對，他的字典里，根本就沒有“最親近”這個詞。

路媛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分手。

（編輯? 張建? 445718228@qq.com，小漠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