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動不動就講“苦難”的作品是很占便宜的，起碼可以留下關(guān)心“人民疾苦”的芳名。有的是揪心泣血，比如杜甫；但有的只是一個方向和色彩，是作者選做了一個“品種”而已。文學發(fā)展到今天，已經(jīng)在分類上極大地細化了，所以所謂的“底層文學”竟然也成了一個門類。人性里對底層的憐憫是自然而然的，那種感觸和表達也只能是自然而然的——專門寫“底層”寫“苦難”，以此為業(yè)，這就有點可怕。

做文學研究的人往往要把文學分得很細，什么“女性文學”“硬漢文學”，甚至一度還出現(xiàn)了“凍土文學”，就是寫寒冷地帶的；還有什么“森林文學”“煤炭文學”“軍旅文學”“打工文學”，這樣一直分下去，難以有個終了?！拔膶W”給分成這樣，然后再分而治之，最后怎么辦？寫作者和閱讀者眼里還有完整的文學觀、文學標準的存在嗎？

其實，即便是很傳統(tǒng)的“兒童文學”的界說也是值得懷疑的。文學閱讀中有許多的“兒童不宜”，這是能夠讓人理解的，但我們認為那些拙劣的、專門為兒童寫出來的“文學”，有可能是更為不宜的。因為它的無聊和淺薄，更有蒼白和低俗，文字的粗陋，都不利于兒童的精神成長。許多杰出的文學作品屬于成人，更屬于兒童和少年，屬于所有的人。比如李杜詩篇中的絕大部分，不是少年兒童最好的讀物嗎？其中有一些少年們讀不懂，成人就讀得懂？有一些句子直白到了婦孺皆吟的地步，同時也是最好的詩句，這是否可以交給少年兒童？一些最有名的古代佳句甚至直接出自少年兒童之手，如駱賓王七歲作的《詠鵝》……

其實無論怎么劃分，首先還要是文學，然后再說其他?！皟和膶W”這個定義好像是天經(jīng)地義的，從外國到國內(nèi)，很少有人對這樣的劃分提出異議，就因為兒童閱讀的確需要規(guī)避一些領(lǐng)域，比如兒童不宜看暴力和性，不宜看齷齪的詞匯，這都會影響他們的成長，所以他們讀的東西跟成人應(yīng)該有所區(qū)別。但這種區(qū)別一旦被過分地清晰化、機械化，就會產(chǎn)生另一些問題。一部真正的“兒童文學”應(yīng)該是成人看了不覺得淺薄，兒童也很喜歡。如果成人覺得過于淺薄無趣，極可能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文學”。文學有其固有的、詩性的深邃，兒童無論感受多少，它都應(yīng)該是存在于其中的。

李杜的一些詩今天看也是明白如話的，但內(nèi)在的含蘊，即便是成年人也需要細細品味，需要較強的悟性才能領(lǐng)會。但這些作品顯然應(yīng)該同時交給兒童和少年。另一些有閱讀上的較大障礙，對于成年人也會同樣存在，也需要借助工具書的幫助，那么對于少年兒童來說，也應(yīng)該給他們相應(yīng)的工具書。李杜的有些詩句真的不晦澀，它們簡直最通俗、最上口、最平易，但同時也最需要好好品味，需要讀者調(diào)動自己全部的人生閱歷、生活經(jīng)驗，讓想象力全面煥發(fā)出來才行。比如李白詠嘆月亮的那些詩句就是最好的例子，這些詩句少年兒童易背，從字面上看似乎也不難懂，但深入領(lǐng)受和玩味就覺得它們深不見底了。一個人可能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認為自己讀懂了它，在七十歲的時候卻又有了新的理解。但我們總不能到了七十歲以后才讀李白的詠月詩吧？

再說閱讀杜甫，一個人不到四五十歲，大概較難理解人生的這種凄涼和沉重，當然個別的例外也有；一個人到了四五十歲，才會理解時間的飛快“流駛”?！榜偂弊拄斞冈赣?，他不說“流逝”。時間像車輪一樣眼看著往前滾動而不是消逝，這更逼人。關(guān)于時間的體驗必須在生命里沉淀和經(jīng)歷，才能感覺到它的急迫和短促，知道什么才是“白駒過隙”。杜甫寫出了這些沉重和深邃，卻常常讓兒童讀到平易的字面——待未來的一天他們長大了，必會越來越走入杜甫詩章的深處。那時候它全部的晦澀，以及無法言表的神秘感，都將讓其漸漸把握。所以說最好的文學往往才是真正的“兒童文學”，它里面該有的都有。詩性含量越高，越是好的文學，也越是好的“兒童文學”。

我們有時最害怕作品中出現(xiàn)“兒童不宜”，把它剔得干凈又干凈，只是不怕淺薄和拙劣，殊不知這對兒童的傷害會更大。無比幼稚、可笑、荒唐，反而成為“兒童文學”的強項，這怎么可以？況且有時候某些“兒童文學”還不懷好意，把成人所能想象出來的一肚子壞水，都一并傾倒出來，并且還被當成了不起的才華和趣味。

如果我們不以偏執(zhí)的眼光來看李白和杜甫的詩章，會覺得它們屬于所有人，當然也屬于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