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珍(浙江傳媒學(xué)院文學(xué)院，浙江杭州310018)

據(jù)統(tǒng)計，辛棄疾的戀情詞在其600多首詞作中占比約為十分之一[1]，姜夔的戀情詞據(jù)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氛?，有20余首，約占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可見兩人都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戀情作品，尤其辛棄疾作為豪放派的代表，詞中出現(xiàn)不少“柔情”篇目，頗為引入注目。歷來有不少評論者都認(rèn)為，姜夔與辛棄疾有師承關(guān)系，認(rèn)為姜夔的詞脫胎于辛棄疾的詞而有新變，如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白石脫胎稼軒，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蓋二公皆極熱中，故氣味吻合。”[2]譚獻(xiàn)、陳銳等也有類似看法。

兩人詞作的這種聯(lián)系與區(qū)別也同樣表現(xiàn)在戀情詞創(chuàng)作方面。通觀兩人的戀情作品，不軟媚，不俗艷，以“健筆”寫“柔情”是他們的共性。無論是辛棄疾的“敲碎離愁，紗窗外、風(fēng)搖翠竹”“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還是姜夔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古簾空，墜月皎。坐久西窗人悄”，都用字精警，詞風(fēng)呈現(xiàn)骨力之美，遠(yuǎn)非一般戀情詞之纖柔軟媚可比。但由于兩人性情、思想、學(xué)養(yǎng)以及個人經(jīng)歷等方面的差異，使得他們的“健筆寫柔情”也有相當(dāng)大的不同，這在主體呈現(xiàn)、詞作內(nèi)涵、內(nèi)在結(jié)構(gòu)以及總體風(fēng)格等諸多方面都有明顯表現(xiàn)。

一、“香草美人”與“合肥情事”

辛棄疾、姜夔兩位詞人的戀情詞在創(chuàng)作上都手法純熟、感情真摯，均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名句，諸如同是寫夢牽魂繞的“夢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同是詠花寄意的“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等。聯(lián)系兩位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戀情詞最突出的區(qū)別表現(xiàn)在主體呈現(xiàn)方面，即一以代言為主，一以自言為主；一個多以“香草美人”來代言英雄的失意之悲，一個則多直接書寫合肥情事之無奈感傷。

辛棄疾有相當(dāng)一部分的戀情詞采用的是代言體，比如《摸魚兒·更能消》《滿江紅·敲碎離愁》《滿江紅·家住江南》《臨江仙·手拈黃花無意緒》《祝英臺近·寶釵分》《一落索·閨思》等，皆以女子口吻展開，抒情主人公乃一位被冷落的思婦。這些作品中處處可見此思婦日日為“相思”折磨之情狀：“蛾眉曾有人妒”、“相思字，空盈幅”，塑造了一個個為情所困的女子形象。尤其是《祝英臺近·寶釵分》之“狎昵溫柔”，竟然出自豪氣英雄之手，令讀者不免驚嘆才子技能真不可測。同時，這種“香草美人”的題材也很容易引入聯(lián)想，“借花卉以發(fā)騷人墨客之豪，托閨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一直是中國文人熟悉的藝術(shù)方法，辛棄疾本人也確實對騷客騷體有認(rèn)同與借鑒，這方面已經(jīng)有不少探討文章，指出辛棄疾之詞無論在用典、句法、章法等各個方面都有對騷體的接受[3]，所以，在戀情詞中，辛棄疾特意選擇了“香草美人”的筆法，通過代言的形式，更加有意味地表達(dá)其作為一位失意英雄的悲憤之感。這樣的寫作也更能照顧到詞體婉約本色，避免題材上與風(fēng)格上的粗豪直率，增加詞作韻味。

而姜夔的戀情詞則多是自言體，如《鷓鴣天·肥水東流無盡期》《長亭怨慢·漸吹盡》《解連環(huán)·玉鞭重倚》《秋宵引·古簾空》《江梅引·人間離別易多時》《暗香·舊時月色》等等，以男性口吻展開，表達(dá)的是男子對曾經(jīng)相戀的女子的深切懷思。如《解連環(huán)·玉鞭重倚》中所詠：“問后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秋宵引·古簾空》中所詠：“帶眼銷磨，為近日、愁多頓老。衛(wèi)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薄栋迪恪づf時月色》中所詠：“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想憶?！睋?jù)夏承燾考證，姜夔二三十歲時，“來往江淮間”，結(jié)識“勾欄中姐妹二人”[4]后因身世飄零不能再見，多在詞中抒寫相思之意，如這首《鷓鴣天·元夕有所夢》：“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奔磳懹谒螌幾趹c元三年(1197年)元宵之夜，“白石懷念合肥戀人名詞，此首最為顯露?！嚯x合肥初遇，已有二十來年。”[5]詞中的“不合種相思”以反語寫相思之情的真摯，極為感人?？傮w來看，姜夔的戀情詞多為真實情感的敘寫，雖也有家國寄托，但多蘊含于個體戀情之中，而非特有所指。

二、恢復(fù)之意與生命之感

從詞作手法來看，兩人相當(dāng)一部分戀情詞都運用了寄托手法，讀來都韻味深厚，值得體會琢磨。像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青玉案·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祝英臺近·寶釵分》等作品，歷來被評論者討論最多的便是其中的情感寄托問題。評論者多認(rèn)為這些詞不僅僅是在寫離情別緒，而是有著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姜夔的戀情詞同樣，其之所以較之單純寫戀情的作品更加出色，在于能將更加豐富復(fù)雜的情感內(nèi)容寄托于真摯戀情當(dāng)中，這也是很多評論者注意到的方面。

辛棄疾與姜夔戀情詞雖然都善用寄托，含蘊深厚，但具體來看，區(qū)別還是比較明顯的。這種區(qū)別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顯與隱不同；二是寄托之意上的區(qū)別。

從顯隱角度來看，辛棄疾的寄托繼承了傳統(tǒng)的香草美人手法，寄托之意比較明顯。比如下面兩首詞：

摸魚兒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滿江紅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里、一番風(fēng)雨，一番狼籍。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始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兩首詞中意象相當(dāng)類似，主要有：暮春、風(fēng)雨、思婦、高樓，所寫均是暮春時節(jié)的一個黃昏時分，無情的風(fēng)雨過后，一位無限悲愁的思婦倚樓遠(yuǎn)望、肝腸寸斷的心情。這些詞中無論是風(fēng)雨、暮春，還是峨眉，都是一種“情感符號”，所謂“風(fēng)雨如晦”“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讀者通過這些“香草美人”符號，自然會聯(lián)想到辛棄疾在南宋風(fēng)雨飄搖的政治局勢下萬般無奈的心境。

姜夔的戀情詞之所以出色，也在于詞中有所寄托，寫戀情而不止于戀情，而是把流落之感、生命之思、家國之念融入字里行間，從而使其戀情詞作含蘊豐厚，品格不俗。不過，與辛棄疾的戀情詞的寄托相比較的話，姜夔的戀情詞的寄托相對來說要“無跡可尋”許多。我們來看《暗香》這首詞：

辛亥之冬，余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習(xí)之，音節(jié)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這首詞無論是從詞前小序還是作品本身，均沒有辛詞那樣的直接“符號”，可以引發(fā)讀者產(chǎn)生意在彼處的聯(lián)想。但籠罩在戀情之上的那份落寞與悲苦，凄涼與無奈，卻升華了戀情境界，使得詞作生發(fā)出了更加豐富的意蘊，比如身世飄零，又如國事日非。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評曰：“南渡以后，國事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丶目谔撎?，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标惙耸端卧~舉》中對陳廷焯的說法深表贊同，稱贊此詞真能“以寄托入、無寄托出”[5](100)。

從寄托的內(nèi)容來看，雖然兩位詞人都在戀情詞中寄托了家國之感與自身遭際，但比較來看，辛棄疾的戀情詞中寄托偏家國之感，而姜夔的戀情詞偏個體生命感悟，這些我們可以從上述詞作中明顯感受到。辛詞中的寄托借助思婦形象，寄寓自己遭受冷落，憂思國事的狀況，借助象喻，通過對暮春時節(jié)、風(fēng)雨飄搖、落日景象等的描摹，來表達(dá)感時傷世的主題。無論是思婦、暮春、風(fēng)雨還是落日，都比較容易引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產(chǎn)生“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直接轉(zhuǎn)換。

姜夔的戀情詞中的寄托因在有無之間，并無明顯的暗喻，所以給人的感覺往往是一種彌漫在字里行間的言外余韻。家國之思只是一種大背景，在詞中具體呈現(xiàn)為個體飄零、孤寂感傷的情思，比如這首《江梅引·人間離別易多時》：

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因夢思以述志。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箏空，無雁飛?？∮蜗锬?，算空有、古木斜暉。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

此詞寫于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年)姜夔寓居無錫梁溪張鑒莊園期間，是“懷念合肥戀人之作”。他“于紹熙二年辛亥離開合肥，至此已越五年”[5](139)詞的上片敘離別時間已久，期盼再見，多次夢里重歸。詞的下片寫而今飄零，舊約難踐，心事成非。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古雅意趣、漂泊感受提高了艷情詞的品格，增加了艷情的生命意味，使得戀情顯得真摯、高雅。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評其《暗香·舊時月色》曰：“此首詠梅，無句非梅，無意不深，而托喻君國，感懷今昔，尤極婉轉(zhuǎn)回環(huán)之妙?！盵5](101)這首睹梅思人的詞作也同樣如此，無限感慨、悠長深意皆暗含字間，極為婉曲。所以總體來看，姜夔戀情詞中的寄托在有無之間，非常含蓄。

三、郁勃之氣與清空之韻

在謀篇布局方面，兩位詞人的戀情詞也像他們其他題材的作品一樣，呈現(xiàn)頗不相同的特點。貫穿辛棄疾的戀情詞的，是一種英雄失意、郁勃難平之氣，以“英雄之氣”灌注全篇，一氣盤旋，動態(tài)感極強；貫穿姜夔的戀情詞的是一種清高孤傲的風(fēng)神韻味，姜夔以雅士之高韻運筆行文，使得戀情詞以清雅韻致勾連成文，極富清超峭拔、疏朗古淡之靜態(tài)美。

辛棄疾的戀情詞雖然多采用了柔婉的素材，但他以氣行文，就使得他的戀情詞讀來別具一番力度美與動態(tài)美，我們來看上文提到的《摸魚兒·更能消》這首詞。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年)，辛棄疾南渡之后的第17年，時年40歲，被朝廷調(diào)來遣去的他再次由湖北轉(zhuǎn)運副使改調(diào)湖南轉(zhuǎn)運副使。辛棄疾在此前兩三年內(nèi)，轉(zhuǎn)徙頻繁，均未能久于其任。行前，同僚王正之在山亭擺下酒席為他送別，他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詞。詞中通過頗具力度的副詞、動詞的運用，增強了氣勢，如“更”“又”“怨”“算”“盡日”“縱”“莫”“最”等，使得一股郁勃難平之氣盤旋于篇中，構(gòu)成一種蕩氣回腸的藝術(shù)效果。這篇名作非常典型地體現(xiàn)了辛棄疾驅(qū)使豪氣于筆端，一氣盤旋的藝術(shù)特點，所以雖然從詞的題材內(nèi)容上看，是閨怨傷春，但因其中氣的灌注，就使得這首戀情詞不同于過去的寫法，而變得風(fēng)格獨具起來。故而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曰：“詞意殊怨，然姿態(tài)飛動，極沉郁頓挫之致。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zhuǎn)后倒折出來，真有力如虎?！盵2](155)梁啟超《飲冰室評詞》也說：“回腸蕩氣，至于此極。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盵2](156)

另如辛棄疾的《滿江紅·家住江南》中所敘“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嚼?、一番風(fēng)雨，一番狼籍。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以及《滿江紅·敲碎離愁》中的“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干曲”，都與《摸魚兒·更能消》在下片的用語方面有相似之處，均以氣連貫全篇，達(dá)到以氣勢取勝的效果。因此，陳廷焯在評《青玉案·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時即云：“艷語亦以氣行之，是稼軒本色?！盵2](41)《云韶集》評此作又云：“題甚秀麗,措辭亦工絕,而其氣仍是雄勁飛舞,絕大手段。”[2](41)所以，辛棄疾門人范開說：“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fā)，詞自不能不爾也?！盵2](1551)周在浚也說辛棄疾：“悲歌慷慨抑郁無聊之氣，一寄之于詞?！盵6]

相比辛棄疾之以氣行文，姜夔是以韻成篇，張炎以“古雅峭拔”“野云孤飛”[6](659)概括其詞風(fēng)，其戀情詞也頗具這種特點。在篇章結(jié)構(gòu)方面，姜夔戀情詞中勾連上下文的是一種雅士之高韻：

秋宵吟·

古簾空，墜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漸漏水丁丁，箭壺催曉。引涼颸、動翠葆。露腳斜飛云表。因嗟念，似去國情懷，暮帆煙草。

帶眼銷磨，為近日、愁多頓老。衛(wèi)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搖落江楓早。嫩約無憑，幽夢又杳。但盈盈、淚灑單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長亭怨慢·

余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故前后闋多不同?；复笏抉R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余深愛之。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yuǎn)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shù)。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兩首詞分別作于姜夔離開合肥之時與離別數(shù)年之后，第一首乃“惜別之作”[5](76)，第二首乃“秋宵不寐，思念情人之作。”[5](89)“以硬筆高調(diào)寫柔情，是姜夔詞的一個鮮明的特色?！盵5](78)具體來看這兩首詞：第一首寫離別，無一字涉嫣媚，“古簾”“墜月”“西窗”“箭壺催曉”，場景古雅而不軟媚，“去國情懷”“愁多頓老”，情感深沉而不俗艷，“兩地暗縈繞”“今夕何夕恨未了”，對離別后的設(shè)想深情而不輕浮。這首詞雖寫傷離惜別，結(jié)構(gòu)上并未以纏綿情事為線索，而是以自我的雅士情懷為主線，故而顯得清雅空靈。第二首寫別后相思，亦無一語涉嫣媚。結(jié)構(gòu)上亦以自我之觸景傷懷為線索，將眼前之暮春寂寥與往昔之情人難別相映照，突出自我的感傷心情，可謂善于空處著筆，以韻取勝。一直以來的評論者們都注意到了這點，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即謂姜夔詞：“以清虛為體，而時有陰冷處，格調(diào)最高?！盵6](683)姜夔戀情詞的這種結(jié)構(gòu)特點是他孤獨靈魂、高雅情致的折射，張羽《姜夔道人傳》即稱其：“性孤僻，嘗遇溪山清絕處，縱情深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滿垂，朗吟獨步，每寒濤朔吹凜凜迫人，夷猶自若也?！盵4](321)宋人陳郁也指出：“白石道人姜堯章，氣貌若不勝衣，而筆力足以扛百斛之鼎，……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意到語工，不期于高遠(yuǎn)而自高遠(yuǎn)?！盵6](658)

四、摧剛為柔與健筆柔情

兩位詞人的詞風(fēng)雖均剛?cè)嵯酀?，但?xì)品兩人戀情詞作，風(fēng)格上的差異還是比較明顯的。總體來看，辛棄疾的戀情詞是摧剛為柔，柔中見剛，除了筆力遒勁，主要表現(xiàn)為情感方面的憤激沉郁；姜夔的戀情詞則主要表現(xiàn)為用冷峭硬朗之筆法來書寫真摯戀情。

辛詞盡管采用了柔情題材與女性口吻，但字里行間難掩那慷慨激昂的英雄之氣。我們看其《滿江紅·敲碎離愁》：

敲碎離愁，紗窗外、風(fēng)搖翠竹。人去后、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將、一紙寄來書，從頭讀。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干曲。

上片寫風(fēng)雨三月的暮色之中，女子于樓頭遠(yuǎn)望，眼前一片紅衰綠盛。下片寫重讀書信后的悲怨，日日淚灑衣襟、立盡黃昏卻無可奈何。雖字面上在寫一位相思成疾的思婦，我們可以從“敲碎”“滿眼”“不迷”“只礙”“最苦是”“立盡”等字眼，感受到那種盤旋于字里行間的失意英雄的滿腔悲郁之情，故而特別郁勃難平。另如其《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jié)。刬地東風(fēng)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經(jīng)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yīng)驚問：近來多少華發(fā)？

此詞同樣以離別柔情寄寓英雄郁憤，全詞以離別場景展開抒情，字句間透露出強烈的情緒色彩，比如上片的“又匆匆過了”“刬地東風(fēng)欺客夢”，下片的“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也應(yīng)驚問：近來多少華發(fā)”，這些沉重之極的悲怨就不單純是相思離別所能解釋，而是寄托了英雄詞人的不平與怨憤。所以梁啟勛即評曰：“一種幽憤之情，而以曼聲出之。纏滿悱惻，真所謂回腸蕩氣者也?！庇岜菰埔舱f：“以幼安之健筆，此曲化為繞指柔矣。”[6](117)“摧剛為柔”是大家對以辛棄疾的詞作風(fēng)格為代表的這類詞的共同認(rèn)識，如馮煦《蒿庵論詞》即云：“《摸魚兒》、《西河》、《祝英臺近》諸作，摧剛為柔，纏綿悱惻”。[2](1557)

姜夔戀情詞則是避免了傳統(tǒng)用語與風(fēng)格上的濃纖密麗，用冷筆、峭筆、疏筆來書寫柔情，用筆雖是勁健峭拔，但骨子里確還是一片柔情，如這首《踏莎行》：

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茨橡┰吕淝剑ぺw去無人管。

這是用冷筆、峭筆寫戀情的一首代表作，所寫為合肥情事，是離別初期的作品。一般人寫“夢境”，或是以寫夢中的纏綿情思為主，或是以過去的溫馨場景與夢醒后的現(xiàn)實作對比，總之多是冷暖搭配。比如，最善長寫夢境的小山，詞中多是“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之類。而這首卻以“離魂”為描寫重心，“皓月冷千山、冥冥獨歸去”的想象峭拔冷艷、清幽奇崛。下面這首《琵琶仙》也頗具代表性：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yuǎn)、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州 ，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jié)。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xì)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guān)，故人初別。

這同樣是一首有關(guān)合肥情事的作品，乃離別數(shù)年后所作。同樣雖是寫戀情，卻無一語關(guān)涉奇艷，可謂句句清雅峭拔、傷感無限。上片由當(dāng)初的“歌扇”“飛花”寫到眼前的“前事休說”，下片再由眼前的“宮燭分煙”回到當(dāng)初的“故人初別”，回環(huán)往復(fù)，那人那時，那情那景，縈繞心頭，不可斷絕。歌扇飛花、峨眉奇絕，對當(dāng)年離別情景的描寫都用字清雅，格調(diào)清高。而如今的“汀洲自綠”“起舞回雪”，更是通過草色、柳色等營造悲哀的場景，烘托無限哀傷的心情，把對情人的思念寫得真摯動人。關(guān)于這首詞運筆的勁健，陳匪石《宋詞舉》即曰：“‘雙槳來時’，從所遇說起，破空而來，筆勢陡健……‘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突換老辣之筆?！盵5](57)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也說：“此首感懷舊游，情景交勝，而文筆清剛頓宕，尤人所難能。”[5](58)由此可見，姜夔的戀情詞的剛?cè)嵯酀饕憩F(xiàn)在用筆上，這就與辛棄疾的戀情詞主要表現(xiàn)在情感內(nèi)涵上的“摧剛為柔”頗不相同了。

五、結(jié) 語

綜上可見，辛棄疾、姜夔的戀情詞雖同是健筆柔情，剛?cè)嵯酀?，但具體表現(xiàn)上還是有許多方面的不同。這當(dāng)然與兩人的性情與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辛棄疾一生志在恢復(fù)，然三起三落、長年閑居的經(jīng)歷使他胸中充滿抑郁不平之氣，一股悲憤之感充塞鼓蕩心間，不能不發(fā)之于詞，借助戀情題材而發(fā)抒英雄怨氣非常自然。姜夔一生則落拓江湖，懷才不遇，雖具極高之品格操守、藝術(shù)才華卻終生寄人籬下，于是流落不偶的個體遭遇、半壁江山的國事隱憂、心事成非的愛情體驗交錯成文，熔鑄成“清笙幽磬”般的絕響。正如譚獻(xiàn)所云：“白石稼軒，同音笙磬，但清脆與鏜鎝異響，此事自關(guān)性分?！盵6](610)劉熙載也說：“白石才子之詞，稼軒豪杰之詞?！盵7]同樣十分精準(zhǔn)地抓住了兩人各自的性格特點與行文風(fēng)格，具體到戀情詞，也同樣呈現(xiàn)為“豪杰”之戀情書寫與“才子”之戀情書寫的明顯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