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躍 陳穎穎
近年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已成為我國法律界重點關注的熱門話題之一。從2015年前后至今,黨中央以及相關國家機關相繼制定發(fā)布了大量文件,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鋪平了制度層面的道路。同時,學術界亦隨之涌現(xiàn)出大量的研究成果,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的正當性、必要性、可行性等問題進行了論證。宏觀的頂層設計需要微觀層面的方法與技術才能轉化為實踐,高度凝練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也需要借助妥當?shù)姆绞讲拍苷嬲a(chǎn)生良好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因而,近年來關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的實踐及相關研究逐漸從宏觀轉入微觀,其在司法領域中最直接與具體的體現(xiàn)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說理”。
根據(jù)相關實證研究,盡管我國各級、各地司法機關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說理方面進行了諸多有益嘗試,但也普遍存在適用方式簡略、適用案件類型相對簡單、適用方法混亂甚至濫用或誤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現(xiàn)象。①參見于洋:《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載《法學》2019年第5期;彭中禮、王亮:載《司法裁判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運用研究》,載《時代法學》2019年第4期。似乎也正因如此,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深入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下文簡稱《指導意見》),對法官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釋法說理的基本原則、基本要求、主要方法、重點案件、范圍情形、配套機制等問題進行了規(guī)定。
不過,這些規(guī)定整體上依然比較原則化與抽象化,其在具體司法適用中依然要根據(jù)不同的個案或類案情境,通過妥當?shù)乃痉ǚ椒?、理論與裁判技術才能產(chǎn)生良好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基于以上問題意識與研究思路,本文將以法律淵源與法律解釋、漏洞填補、法律論證等法律方法理論為分析視角,結合《指導意見》的具體規(guī)定內(nèi)容以及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指導性案例和其他典型裁判文書,闡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的方法與路徑,試圖為規(guī)范與指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提供一定的智力參考。
法律淵源(簡稱“法源”)這一概念本質(zhì)上是要回答“法官從哪里發(fā)現(xiàn)裁判規(guī)則(法律發(fā)現(xiàn))”或“何種規(guī)范可以被附條件的作為法律對待(法律擬制)”的問題。②參見陳金釗:《法源的擬制性及其功能——以法之名的統(tǒng)合及整飭》,載《清華法學》2021年第1期。也就是說,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視為一種可以在裁判說理中適用的法源,不僅要講求方式方法,而且要首先明確其適用的前提條件與具體限度,以免造成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誤用或濫用。結合我國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及《指導意見》等規(guī)范性文件的具體規(guī)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司法適用的條件和特點可以從如下三個方面進行闡釋。
根據(jù)博登海默的理論,法源有“正式法源”與“非正式法源”之分。正式法源是指那些“可以從體現(xiàn)為權威性法律文件的明確文本形式中得到的淵源”,如立法、行政法規(guī)、行政命令、條例、章程或規(guī)章、條約以及普通法系中的判例;非正式法源指那些“具有法律意義和值得考慮但尚未在正式法律文件中得到權威性或明文闡述和體現(xiàn)的資料或材料”,如正義標準、推理和思考事物本質(zhì)的原則、衡平法、公共政策、道德信念、社會傾向和習慣法。①參見【美】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姬敬武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29-430頁。作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集中凝練,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內(nèi)容類型上十分豐富,博登海默所言的非正式法源的幾種類型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②例如“平等”“公正”“法治”等價值觀基本屬于“正義標準”的范疇;“誠信”“友善”基本屬于“道德信念”的范疇。同時,盡管黨和國家制定了大量文件來提倡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但這些文件并不屬于我國《立法法》中的法律形式范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本身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立法。因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總體上屬于我國的“非正式法源”。
盡管屬于非正式法源,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卻具有一定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主要體現(xiàn)在,作為非正式法源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可以直接影響各種正式法源的制定,并以法律條文的形式直接嵌入正式法源形成的規(guī)則體系。例如,我國《民法典》第1條在闡述立法目的時,就開明宗義地將“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列入其中。此外,《民法典》的法律原則條款中,亦有不少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內(nèi)容相同或相似之處。③例如《民法典》第4條規(guī)定的平等原則、第5條規(guī)定的自愿原則、第6條規(guī)定的公平原則、第7條規(guī)定的誠信原則、第8條規(guī)定的合法與遵守公序良俗原則等,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平等”“公正”“自由”“誠信”“法治”等內(nèi)容均高度契合。因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雖然不屬于正式法源,但卻能夠?qū)φ椒ㄔ匆?guī)則或原則的制定產(chǎn)生重大影響,因而屬于一種“可以融入正式法源的非正式法源”。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固然可以通過立法的方式融入正式法源,但其終究不能替代正式法源。因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的司法適用具有補充性與輔助性。所謂補充性,是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能作為首要適用的法源,而只能作為正式法源的“候補”。所謂輔助性,是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能單獨作為裁判依據(jù)或裁判理由,而只能作為增強裁判說理或指引裁判價值判斷的裁判理由,并且其適用必須與正式法源融貫結合。④同時,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裁判理由”而非“裁判依據(jù)”,也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的要求。以上兩個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關于深入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第5條的規(guī)定。根據(jù)上述規(guī)定,對于那些有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作為裁判依據(jù)的案件,法官應當先行釋明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的相關規(guī)定,再結合法律原意,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一步明晰法律內(nèi)涵、闡明立法目的、論述裁判理由。
《指導意見》第4條規(guī)定了應當強化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釋法說理的案件若干案件類型??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適用案件的類型方面具有“針對性”之特點,相關制度設計意在鼓勵或鞭策司法機關在某些類型案件中重點突出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裁判說理。如果對《指導意見》第4條涉及的案件類型進行歸納,可以發(fā)現(xiàn)其大致包括以下幾類:1.涉及國家或重大公共利益的案件;2.可能引發(fā)道德評價的案件;3.可能引發(fā)社會廣泛關注的案件;4.新類型案件。以上幾類案件雖然具體法律關系及表現(xiàn)形式各異,但它們大多存在一個共性,那就是或多或少都具有一定的疑難色彩。具體體現(xiàn)為:第一類案件涉及國家利益與公共利益認定及其具體化適用的問題;第二類案件可能會存在法律適用與道德評價的緊張關系;第三類案件會產(chǎn)生較為廣泛和深遠的社會影響;第四類案件可能缺乏既有的裁判經(jīng)驗或明確統(tǒng)一的裁判規(guī)則?;谝陨咸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往往能夠為“決疑”提供一定的支持,從而有助于疑難案件的解決。另一方面,如果能夠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妥當?shù)亟鉀Q這些疑難案件,其相對于一般案件更加能夠凸顯弘揚與引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作用。
同時,不同類型的案件在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時還存在一定的“差異性”特點。根據(jù)《指導意見》第6條的規(guī)定,在審理民商事案件無明確法律依據(jù)時,除適用習慣外,法官才得以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最相似的法律規(guī)定類推適用或者對法律原則進行具體化適用。以上規(guī)定可以視為對我國《民法典》第10條的補充,相當于在實質(zhì)上擴展了我國民商事法律淵源的類型,或者也可以理解為應當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法官填補法律漏洞的行為進行引導和限制。①從《指導意見》的各項規(guī)定來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說理與《民法典》適用的銜接也比較緊密,主要體現(xiàn)為該規(guī)定序言部分的“正確貫徹實施《民法典》”以及第14條中的“將業(yè)務培訓與貫徹實施《民法典》結合起來”等表述。相對而言,《指導意見》并沒有對刑事案件、行政案件中能否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類推適用或法律原則具體化進行規(guī)定。之所以會產(chǎn)生以上差異,在于民商事(私法)法律因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其法源呈現(xiàn)出多元性與開放性的特點。公法因秉承監(jiān)督制約公權力之理念,因而其法源具有相對單調(diào)與封閉的特點。特別是在刑法領域,受到“罪刑法定”原則的影響,類推(尤其是“有罪類推”)受到嚴格限制甚至被禁止。
在適用機制層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說理整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形式上的強制性”與“實質(zhì)上的倡導性”并存的狀況。從文本表現(xiàn)形式上看,《指導意見》通篇出現(xiàn)了23次“應當”,除第15、18、19條外,均有“應當”之類的表述。一般而言,法律文件中的“應當”具有一定的強制性色彩,由此折射出最高人民法院推進與落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的決心。但如果我們對這些條文的實質(zhì)內(nèi)涵進行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指導意見》對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的總體態(tài)度其實是“倡導性的”。其主要原因在于,盡管《指導意見》多次使用了“應當”等具有強制性的表述來規(guī)范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但其并沒有直接規(guī)定違反這些規(guī)定法官或司法機關承擔的不利后果,相關規(guī)定實質(zhì)上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置于一種“有義務而無明確責任”的狀態(tài)?;蛘哒f,《指導意見》主要還是采用一種建議或鼓勵而非強制或懲罰的方式來提升法官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裁判說理的積極性。
瑞典學者佩策尼克采用了一種與博登海默不同的法源分類思路,他根據(jù)法源對于裁判的拘束力或法源對于裁判論證支持力程度的差異,將法源區(qū)分為“必須適用的法源(必然法源)”“應當適用的法源(應然法源)”以及“可以適用的法源(或然法源)”。①參見【瑞典】亞歷山大·佩策尼克:《論法律與理性》,陳曦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98-300頁?!氨厝环ㄔ础笔侵改切┓ü僭谒痉ㄖ胸撚休^強的義務來接受其拘束的規(guī)范類型,法官如果違反這種義務而脫離了相關法源規(guī)范的拘束,其裁判就會失去最起碼的正當性。例如,我國的法律、行政法規(guī)、司法解釋等均屬于“必然法源”的范疇。所謂“應然法源”是指那些在一般情況下法官需要接受其拘束但在符合特殊條件的情況下可以不予適用的法律淵源?!皯敗迸c“必須”都具有強制性的意義,兩者之間的差別主要體現(xiàn)為“應然法源”的適用往往附有一定條件。例如,我國的指導性案例因只對相似案件具有拘束力,基本上就屬于“應然法源”的范疇。②本文所稱“指導性案例”均特指我國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指導性案例,其具體規(guī)定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及《實施細則》為準。所謂“或然法源”是指那些對司法裁判沒有強制拘束力,法官可以根據(jù)“必然法源”和“應然法源”的規(guī)定結合具體的案情選擇是否適用的法源類型。例如,習慣、法理、學說等大多屬于“或然法源”的范疇。運用上述分類理論對《指導意見》進行分析,可以得出:在現(xiàn)有的裁判文書說理機制框架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形式上屬于“應然法源”,但在實質(zhì)上屬于“或然法源”的范疇。這意味著,法官僅負有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弱義務”。這一結論也恰好與前文提及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法源的補充性與輔助性”相互契合。
“法律非經(jīng)解釋不得適用”“法律不重誦讀而重理解”等法諺昭示著,法律的適用離不開解釋,因為只有通過法律解釋,才能克服法律規(guī)范文本的抽象性、模糊性、靜態(tài)性和相對滯后性等缺陷。③參見王利明:《法律解釋學導論——以民法為視角》,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頁。可以說,法律解釋是各種法律方法中最為基礎與常用者,因而探究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司法適用的方法,首先要從法律解釋方法的運用入手。事實上,《指導意見》也意識到了以上問題,其在第9條分別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說理的四種法律解釋方法進行了規(guī)定,即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目的解釋、歷史解釋(及社會學解釋)。
文義解釋是指對法律文本字面含義進行具體化的解釋方法,文義解釋是法律解釋中最為基礎與常見的方法,即所謂“法律解釋始于文義終于文義”。①參見【德】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311頁。根據(jù)《指導意見》第9條第1項之規(guī)定,在運用文義解釋方法時,法官應當準確解讀法律規(guī)定所蘊含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精神內(nèi)涵,充分說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個案中的內(nèi)在要求和具體語境。一方面,由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高度凝練,其本身就具有較高程度的抽象性;另一方面,法律規(guī)范本身也具有一定程度的抽象性。因而,如果僅從抽象角度來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就會造成裁判理由的“抽象——抽象”現(xiàn)象,從而使得裁判說理因脫離于具體案件事實與情境而顯得空洞和泛泛。因而,法官對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精神內(nèi)涵的詮釋不宜僅停留在抽象層面,而是要將其與具體的法律規(guī)定以及案件事實進行結合,從而實現(xiàn)核心價值觀與法律關系、法律規(guī)范的結合及其“抽象——具體”的共同轉化,最終實現(xiàn)法律判斷與價值判斷的統(tǒng)一。
就具體方式而言,可以采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一般性解讀+個案具體事實分析(語境)”的方式。例如,在一起合同糾紛案件中,法官在分析雙方當事人之間的合同法律關系時,就對現(xiàn)代社會中的“契約精神”進行了解讀,并將其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平等”“自由”“誠信”相互關聯(lián),實現(xiàn)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契約精神等抽象價值概念的具體化。②參見孟令振訴北京隆客多科貿(mào)有限責任公司租賃合同糾紛案,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20)京02民終字11140號民事判決書。需要強調(diào)的是,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解讀,應當以國家權威機關刊發(fā)的文獻資料為準,同時也不能超出案件事實相關法律規(guī)則的文義射程。③參見人民網(wǎng):http://theory.people.com.cn/GB/68294/384764/index.html,2021年5月1日訪問。如此主要是為了確保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精神內(nèi)涵在司法適用中不被歪曲,也避免了因“假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名”進行違法裁判。
體系解釋是指將法律規(guī)范視為一個整體,通過對整體規(guī)范間的相互關系進行理解來解釋具體規(guī)范條文的意義,主要體現(xiàn)為“聯(lián)系上下文”或“目光流轉于整體與部分之間”。④參見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xiàn)代民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79頁。根據(jù)《指導意見》第9條第2項的規(guī)定,法官需要運用體系解釋的方法,將法律規(guī)定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聯(lián)系起來,全面系統(tǒng)分析法律規(guī)定的內(nèi)涵。
為了增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司法適用的體系性,需要引入融貫性理論作為規(guī)范標準。在哲學領域中,融貫論(theory of coherence)本質(zhì)上是一種“把關于真理與真理之間”的邏輯一致性理論。①參見【美】普特南:《理性、真理與歷史》,童世駿、李光程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56-57頁。融貫論被引入法學研究領域后,其主要關注的是對法律規(guī)范有效性進行檢驗和證立的理論。根據(jù)佩策尼克的觀點,融貫性的標準主要包括:1.一個結論的支持理由越多,其融貫性越高;2.多個支持理由如果能夠形成“鏈條”越長,其結論融貫性越高;3.通過協(xié)調(diào)理由間的優(yōu)先順位關系可以降低不同理由相互沖突的可能性,從而提高結論的融貫性;4.理由之間能夠被相互證成的經(jīng)驗關系越多,結論的融貫程度就越高。②參見【瑞典】亞歷山大·佩策尼克:《論法律與理性》,陳曦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153頁。
受到上述理論的啟發(fā),法官在運用體系解釋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時,應當盡可能做到:1.在適用某一法律規(guī)范時,需要盡可能多地尋找與之具有邏輯相關性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2.如果適用多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可以根據(jù)它們之間的邏輯關系組成“價值觀鏈條”;③例如“公正”“平等”“法治”等價值觀在之間往往具有較為密切的關聯(lián)。3.需要將不同類型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和其具有“最密切聯(lián)系”領域的法律規(guī)范相互關聯(lián),不可“牽強附會”;④例如“自由”“誠信”“友善”等價值觀與民商法(私法)領域的關系更加密切;“和諧”“友善”等價值觀則可以用于司法調(diào)解或和解類案件。4.可以通過引用相關司法解釋、指導性案例、習慣等裁判理由來強化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法律規(guī)范之間的證成經(jīng)驗關系,并同時以此增強體系解釋的權威性與說服力。
德國法學家耶林曾宣稱“目的是整個法律的創(chuàng)造者”,目的解釋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目的解釋具體又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根據(jù)立法者目的理解法律規(guī)則的意義(又稱“主觀目的解釋”),另一種是根據(jù)法律本身的目的(又稱“客觀目的解釋”)理解法律規(guī)則的意義。⑤參見【奧】恩斯特·A·克萊默:《法律方法論》,周萬里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120頁。根據(jù)《指導意見》第9條第3項,法官應當運用目的解釋的方法,以社會發(fā)展方向及立法目的為出發(fā)點,發(fā)揮目的解釋的價值作用,使釋法說理與立法目的、法律精神保持一致。可見,《指導意見》并未對兩種目的解釋進行嚴格區(qū)分,而是在綜合意義上使用“目的解釋”這一概念,故本文此處不進行細致區(qū)分。
考慮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經(jīng)常通過立法目的或法律原則(法律精神)的方式融入立法,因而目的解釋方法的運用應當遵循“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立法目的(法律原則或法律精神)——具體法律適用”的路徑展開。從文義內(nèi)涵范圍的邏輯關系來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我國主要法律的立法目的存在交叉重疊關系,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部分內(nèi)容往往也是某些法律的立法目的之一①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立法目的的交叉重疊有兩種體現(xiàn)方式。一種是“顯性”方式,即立法條文直接將“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其條款內(nèi)容之一,如《民法典》。另一種是“隱性”方式,即立法條文沒有直接體現(xiàn)“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文本內(nèi)容,但其實質(zhì)內(nèi)容可以體現(xiàn)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內(nèi)涵,這也是目前我國大多數(shù)法律法規(guī)的立法目的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間關系的體系方式。因而,法官在運用目的解釋時,就應當挖掘兩者的“公共部分”或“交集”,然后結合具體案件和其他法律方法加以闡述。例如,在一起涉及“五保戶”死亡賠償請求權認定主體的案件中,法院認為:賦予原告死亡賠償金和精神損害撫慰金賠償請求權,符合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民事立法指導思想以及公序良俗的民法基本原則,且與預防并制裁侵權行為的侵權責任法立法目的相一致。②參見中國人民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永川支公司訴敖紅波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9)渝03民終字978號民事判決書。在該案的裁判理由中,法官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導向,綜合運用了目的解釋與目的性擴張的方法,將“五保戶”死亡賠償請求權范圍從“近親屬”擴大到了“與被侵權人存在事實上撫養(yǎng)與贍養(yǎng)關系的人”。
通常而言,歷史解釋是指根據(jù)各種立法文獻資料(如草案、立法會議記錄、立法機關的說明等)或根據(jù)法律的歷史沿革對法律文本的意義進行解釋。③參見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xiàn)代民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77頁。不過,《指導意見》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文書說理時運用的歷史解釋方法的定義則有所不同,其第9條第4項要求法官應當“結合現(xiàn)階段社會發(fā)展水平,合理判斷、有效平衡司法裁判的政治效果、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推動社會穩(wěn)定、可持續(xù)發(fā)展”。可見,《指導意見》所稱的歷史解釋,其實更接近于學理上所稱的“法律的社會學解釋”:通過對社會效果等因素的考量,以確定法律文本在當前社會生活中的具體含義。④參見王利明:《法律解釋學導論——以民法為視角》,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434頁。
通過歷史解釋與社會學解釋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需要從特定的歷史與社會語境來將抽象法律概念具體化。在實踐中,這方面的典型例證即對“社會公共利益”的界定。例如,指導案例89號(即“北雁云依案”)在論證公共利益時,就從社會管理和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子女承襲父母姓氏有利于提高社會管理效率,便于管理機關和其他社會成員對姓氏使用人的主要社會關系進行初步判斷。同時,該案還從歷史文化和道德倫理視角出發(fā)論證了隨意選取或自創(chuàng)姓氏可能對社會公序良俗產(chǎn)生的不良后果。法院認為姓氏規(guī)則作為一種長期有效的、兼有道德塑造價值和制度維持功能的習慣,具備事實層面的拘束力。該案就通過歷史解釋的方法,對公民創(chuàng)制姓氏行為進行規(guī)制,從而詮釋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自由”的內(nèi)涵及其限度,同時也弘揚了“文明”等價值觀。需要強調(diào)的是,社會學解釋是一種社會后果導向的解釋方法,因而其與價值判斷及司法權衡經(jīng)常一并應用。
大陸法系法學界一般將法律漏洞界定為“違反法律計劃的不圓滿狀態(tài)”,法律漏洞會導致由法律體系形成的法律秩序處于一種不圓滿或不協(xié)調(diào)的狀態(tài)。①參見【奧】恩斯特·A·克萊默:《法律方法論》,周萬里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頁。關于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填補法律漏洞的規(guī)定,主要體現(xiàn)在《指導意見》第6條。根據(jù)該規(guī)定,在民商事案件的審理中,法官在沒有明確法律規(guī)定的情況下,應當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指引、運用類推適用與法律原則具體化等方法進行漏洞填補。常用的漏洞填補除上述規(guī)定中有所體現(xiàn)的“類推”與“法律原則具體化”之外,還包括“反向推理”與“目的性擴張與目的性限縮”。此外,盡管《指導意見》第6條是關于民商事案件中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填補法律漏洞的內(nèi)容,但考慮到部分行政案件也涉及這一方法的適用,因而也有必要一并討論。至于刑事案件,因為類推被嚴格限制或禁用,故本部分內(nèi)容暫不討論。
類推適用是指在待決法律問題缺乏明確規(guī)范依據(jù)的情況下,參照其他調(diào)整類似問題的法律規(guī)定的做法,其主要被用于填補因立法者疏忽而產(chǎn)生的漏洞(即“目的性漏洞”)。②參見【德】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366頁。在《指導意見》第6條的規(guī)定內(nèi)容中,“以最相類似的法律規(guī)定作為裁判依據(jù)”就是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指引類推適用的典型體現(xiàn)。類推思維的適用關鍵或難點在于如何對比事物之間或法律規(guī)范之間的相似性??挤蚵J為應當以“事物的本質(zhì)”作為類推的基點,其基本思路為:
1.有法律依據(jù)的事實X具有法律意義上的事物本質(zhì)A、B、C,且適用規(guī)范T的法律效果R;
2.無明確法律依據(jù)的事實Y具有法律意義上的事物本質(zhì)A、B、D,但案件事實Y沒有明確的規(guī)范可供適用;
3.由于X與Y在A、B方面相似,Y可以類推適用X相關規(guī)范T的法律效果R。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類推,實質(zhì)上主要是作為“影響事物本質(zhì)的價值判斷標準”來發(fā)揮作用的。這意味著,法官應當先探究待解決案件事實的本質(zhì)屬性及其所蘊含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然后尋找與之最相似的法律規(guī)范,并考察類推適用能否起到弘揚同樣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功效。例如,近年來我國商業(yè)實踐中出現(xiàn)了一些新型擔保物權(權益),并引發(fā)了諸如“污水處理項目等特許經(jīng)營收益權能否出質(zhì)”等問題。根據(jù)指導案例53號的裁判理由,雖然在涉案質(zhì)押合同簽訂時,法律、行政法規(guī)及相關司法解釋并未規(guī)定污水處理項目收益權可質(zhì)押,但污水處理項目收益權與公路收益權性質(zhì)上相類似,因而可以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97條的規(guī)定內(nèi)容進行類推適用,從而認定污水處理項目收益權可以允許其出質(zhì)。以上類推在規(guī)范層面上基于新型擔保物權與傳統(tǒng)擔保物權本質(zhì)屬性的相似性展開;在價值層面上則是因為不同類型的擔保物權都有助于經(jīng)濟發(fā)展,即都能起到弘揚“富強”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作用。
反向推理(又稱“反向解釋”)是指如果法律對某一事實沒有規(guī)定,那么就可以得出立法者不愿意對此進行調(diào)整,即“法律有意保持沉默”。①參見【德】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363-372頁。反向推理的適用附帶一定的前提條件,即裁判者應當探究立法者的目的,從而分辨出立法者沒有對相關事實的調(diào)整進行規(guī)定究竟屬于“疏漏”還是“故意沉默”。如果屬于前一種情形,就應當根據(jù)案件具體情形選擇適用類推、目的性限縮或目的性擴張來填補漏洞;如果屬于后一種情形,就可以考慮運用反向推理。因此,與目的性擴張和目的性限縮的運用類似,反向推理的適用往往也要和各種法律解釋方法(尤其是目的解釋與體系解釋)相互結合。同時,從邏輯角度來看,若要確保反向推理的可靠性,就必須能夠窮舉所有與推理相關的構成要件:
1.根據(jù)規(guī)范T,如果只有根據(jù)A 1、A 2、A 3……A n時,才賦予A法律效果R;
2. X 非 A 1、A 2、A 3……A n;
3. X不能適用規(guī)范T的法律效果R。
在大多數(shù)司法實踐特別是疑難案件中,窮舉某一法律規(guī)范的所有要件并非易事,因而指導性案例往往不會單純運用反向推理或解釋來填補法律漏洞,而是將其與相關法律原則以及其他法律方法結合運用。例如,指導案例23號是一起涉及“消費者知假買假”的案件。在該案中,被告(銷售者)抗辯認為原告(消費者)明知食品過期而購買并希望利用被告的錯誤謀求利益,因而無權主張十倍賠償。法院則認為,本案原告是在依據(jù)《食品安全法》第96條行使法定的賠償請求權。由于相關法律并未對消費者的主觀購物動機作出限制性規(guī)定,因而法官得以運用反向解釋,并適用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自由”之價值,結合私法主體權利的“法無明文禁止即可行”原則,進而支持了消費者一方的維權訴求。反之,在公法領域,對于公權力機關的行為則適用“法無明文授權即禁止”的基本原則,這同時也是對“法治”價值觀的弘揚。例如,指導案例5號的裁判要點就涉及地方政府行政處罰權限的問題,由于涉案行政處罰行為違反了《立法法》《行政處罰法》《行政許可法》等關于行政處罰權限的規(guī)定,因而被認定為違法。這一案例規(guī)則不僅維護了我國法律體系的內(nèi)部秩序,而且也融入了“法治”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理念。
在填補“目的性漏洞”時,如果因事物之間的相似性不足而不能適用類推,就可以考慮是否適用目的性擴張或目的性限縮。目的性擴張是指依據(jù)立法目的賦予法律規(guī)則文義所未能涵蓋的事實以相同的法律后果,即通過擴張既有裁判規(guī)則的適用范圍來填補漏洞;而目的性限縮則是依據(jù)立法目的不應賦予其與文義所涵蓋的其他情形相同的法律后果,即通過限縮裁判規(guī)則的適用范圍將其排除適用。①參見雷磊:《法理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82-183頁??梢?,目的性擴張與目的性限縮的運用都要與目的解釋方法相互結合。
指導案例90號就運用目的性擴張的方法詮釋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關于“文明”的內(nèi)涵。根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第47條第1款的規(guī)定,機動車遇行人正在通過人行橫道,應當停車讓行。在該案中,原告因“行人已經(jīng)停在了人行橫道上”而沒有停車并直接通過了人行道,后原告被行政機關以違反《道路交通安全法》第47條第1款的規(guī)定為由進行了行政處罰。法院在裁判理由中結合從相關法律的立法目的、行人處于弱勢地位與機動車處于強勢地位的不對等關系、本案中行人行為的可預測性以及裁判的社會后果等多個角度出發(fā),將《道路交通安全法》第47條第1款中的“行人正在通過人行道”擴張為“行人正在通過會停留人行道”,以此凸顯“機動車禮讓行人保障生命安全的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內(nèi)在要求”這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本案中的具體內(nèi)涵。
指導案例21號則運用了目的性限縮的方法弘揚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該案中,法院認為“上述關于經(jīng)濟適用住房等保障性住房建設項目免收各種行政事業(yè)性收費的規(guī)定,雖然沒有明確其調(diào)整對象,但從立法本意來看,其指向的對象應是合法建設行為”。同時,法院還結合《人民防空工程建設管理規(guī)定》48條的規(guī)定,闡述了減免繳納防空地下室易地建設費應當具有合法事由(法治)、相關法律規(guī)定的立法目的是維護國防安全和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愛國)、防止造成“違法成本小于守法成本”的考量(公正)等理由,進而將廉租住房和經(jīng)濟適用住房等保障性住房建設項目的“城市基礎設施配套費等各種行政事業(yè)性收費”排除在了“防空地下室易地建設費”的文義范圍之外,實現(xiàn)對“法治”“愛國”“公正”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弘揚。
當運用前述幾種方法均不能妥當填補法律漏洞時,裁判者可以依據(jù)法理或法律原則對法律漏洞進行“創(chuàng)造性補充”。②參見楊仁壽:《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5頁。具體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領域,其主要體現(xiàn)為《指導意見》第6條中的“如無最相類似的法律規(guī)定,法官應當根據(jù)立法精神、立法目的和法律原則等作出司法裁判,并在裁判文書中充分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闡述裁判依據(jù)和裁判理由?!?/p>
例如,指導案例99號是一起涉及英雄烈士名譽、榮譽糾紛的案件。由于該案裁判時我國《民法總則》尚未出臺,自然也就不可能適用《民法總則》(現(xiàn)《民法典》)第185條的中關于英烈名譽、榮譽保護的相關規(guī)定。該案裁判的難點在于《侵權責任法》第2條列舉的各類權益中并無英烈名譽、榮譽,而且已經(jīng)去世的人因為喪失民事權利能力又不能享有民事權利。為填補法律漏洞,法院在結合案件具體事實的基礎之上,結合“禁止權利濫用”的民事基本法律原則,對《侵權責任法》第2條規(guī)定中的“等人身、財產(chǎn)權益”進行了具體化,認定英烈的名譽、榮譽權益(即民法理論上的“死者人格利益”)不僅及于英烈的近親屬,并且其本身屬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社會公共利益的重要組成部分,依法應當?shù)玫奖Wo。
無論是法律解釋還是漏洞填補,裁判文書說理都離不開法律推理與法律論證等法律方法的運用實現(xiàn)??紤]到當代法律論證理論基本吸收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法律推理、法律修辭、價值判斷與權衡以及案例類推適用等方法,因而下文將側重于從法律論證的角度來闡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傮w而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主要作用于法律論證的“外部證成部分”,也就是對論證結論大前提本身的證立環(huán)節(jié)。根據(jù)外部證成運用資源類型的不同(價值資源、修辭資源、司法案例資源)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司法適用的路徑主要體現(xiàn)在后果論證、商談與修辭以及案例指導與類案檢索(案例類比論證)等三個方面。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本質(zhì)上是一種價值判斷,當這種價值判斷被引入司法裁判中,就必然要面臨價值判斷背后的利益權衡問題。更準確地說,法官在作出價值判斷的同時,必然會權衡不同價值判斷可能產(chǎn)生的社會后果,從價值與利益沖突中尋求能夠產(chǎn)生最佳社會后果的結論,也就是“法律的二階證立”。①參見【英】尼爾·麥考密克:《法律推理與法律理論》,姜峰譯,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117-155頁。《指導意見》第7條的規(guī)定,案件涉及多種價值取向的,法官應當依據(jù)立法精神、法律原則、法律規(guī)定以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判斷、權衡和選擇,確定適用于個案的價值取向;《指導意見》第2條還規(guī)定,對于裁判結果有價值引領導向、行為規(guī)范意義的案件,法官應當強化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釋法說理,切實發(fā)揮司法裁判在國家治理、社會治理中的規(guī)范、評價、教育、引領等功能。根據(jù)以上規(guī)定,法官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裁判說理,需要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裁判的價值判斷與后果導向的重要標準之一,進行“基于價值判斷與后果權衡”的法律論證。
首先,當案件法律關系涉及明顯的價值利益沖突時,法官可能會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導向,通過權衡選擇優(yōu)先保護某一利益。以上裁判理念又可以具體分為兩個層面。其一,當案件雙方存在某種程度的強弱之分時,司法機關一般會優(yōu)先保護弱勢一方的利益,因為有助于弘揚“文明”“和諧”“公正”“誠信”等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例如,指導案例18號涉及勞動者與用人單位之間的利益沖突;指導案例23號涉及消費者權益與生產(chǎn)者、經(jīng)營者的利益沖突;指導案例24號涉及交通事故中行人與機動車一方的利益沖突;指導案例94號涉及工傷認定;指導案例74號涉及保險糾紛中保險人與保險公司的利益沖突。
其次,在個體利益與國家或社會公共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司法機關傾向于優(yōu)先國家與社會公共利益,并同時會借助這種利益權衡對個體權利的行使邊界進行規(guī)制,從“法治”和“自由”之界限的角度來詮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例如,指導案例82號是一起涉及商標注冊中權利濫用認定的案例。該案的裁判理由就明確表示,雖然民商事主體擁有取得與行使商標權利的自由,但這種自由的行使應當遵循誠信原則,不得損害他人利益以及公共利益或擾亂市場秩序。
最后,法官還會采用一種“向前看”的裁判理念,會優(yōu)先選擇那些有利于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裁判路徑。例如,指導案例89號在裁判理由論證中運用了社會風險管理理論和經(jīng)濟學中的成本理論,對案件結果可能對公共秩序產(chǎn)生的影響進行了預測和分析。該案為了防止類似行為產(chǎn)生的激勵效應導致社會管理成本和風險的明顯增加,因而對當事人隨意創(chuàng)設姓氏的行為進行了規(guī)制。又例如,在指導案例93號即轟動一時的“于歡故意傷害案”的裁判理由中,法院認為司法裁判不僅要準確認定事實并適用法律(原文為“經(jīng)得起法律檢驗”),而且還要能夠符合并引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原文為“符合社會公平正義觀念”)。
不過,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那樣,后果論證可能在“后果預測(后果預測的不確定性或不準確性)”和“后果評價(后果評價標準的單調(diào)性或本身的不合理)”等兩個層面存在問題。①參見雷磊:《司法裁判中的價值判斷與后果考量》,載《浙江社會科學》2021年第2期。因而,在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后果論證時,還應當對其加以規(guī)范。在“后果預測”方面,需要盡可能地明確其作為價值判斷與利益衡量標準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具體類型及其在特定案件情境中的具體內(nèi)涵,而不能泛泛地或抽象地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就需要借助各種法律解釋方法實現(xiàn)。同時,在進行后果預測時,法官還應當綜合運用常識與各種科學知識,以最大限度地提升其后果預測的準確度。在“后果評價”方面,則需要運用邏輯思維規(guī)則來確保后果論證的形式有效性;運用多元思維模型來輔助判斷不同價值觀及其涉及利益之間的沖突與博弈情況,并從中尋求“最優(yōu)解”。
現(xiàn)代司法不僅重視裁判本身的合法性與合理性,而且也強調(diào)其面向受眾(包括當事人和關心此案的社會公眾)的“可接受性”。根據(jù)《指導意見》第8條,刑事訴訟中的公訴人、當事人、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和民事、行政訴訟中的當事人、訴訟代理人等在訴訟文書中或在庭審中援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訴辯理由的,人民法院一般應當采用口頭反饋、庭審釋明等方式予以回應;屬于《指導意見》第4條中規(guī)定的案件類型的,人民法院應當在裁判文書中明確予以回應。
可見,提出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司法理由是訴訟參與主體的權利,對其回應則是法官的義務。根據(jù)阿爾尼奧的觀點,法律論證應當避免專斷式的證立,盡可能在“理性商談”與“可接受性”之間尋求交集,以此促進法律適用的安定性并使得公眾(或至少在法律共同體內(nèi)部)信服。①參見【芬蘭】奧利斯·阿爾尼奧:《作為合理性的理性:論法律證成》,宋旭光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264-270頁。故此,法官在裁判文書說理中,不能對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提出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要求視而不見,也不能僅作出簡略或過于抽象、含糊的回應。法官應當通過詮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具體內(nèi)涵及其與案件法律適用問題之間的關系,予以針對性回應與說明,通過對話與商談的方式樹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司法裁判中的權威性與說服力。
如果把視角上升到司法與社會之間的宏觀商談層面來看,還有必要建立社會公眾對司法機關適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反饋交流機制?!吨笇б庖姟返?5條要求人民法院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法信”平臺、12368訴訟服務熱線、中國應用法學數(shù)字化服務系統(tǒng)、院長信箱等途徑收集、傾聽社會公眾對裁判文書的意見建議,探索運用大數(shù)據(jù)進行統(tǒng)籌分析,最大程度了解社會公眾對裁判文書的反饋意見,并采取措施加以改進。將科技與現(xiàn)代傳媒手段引入商談機制,無疑會拓寬司法機關聽取民意的渠道并增強民眾的參與感,這對培育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能夠起到更加直接的積極作用。同時,通過傾聽民意,也有助于司法機關集思廣益,更好地改進其在裁判文書中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說理的方式。
最后,就具體運用的修辭論證技巧而言,根據(jù)《指導意見》第10條,裁判文書釋法說理應當使用簡潔明快、通俗易懂的語言,講求繁簡得當,豐富修辭論證,提升語言表達和釋法說理的接受度和認可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裁判說理要注意“說服對象”和“修辭資源”兩個方面的問題。就說服對象而言,法官需要根據(jù)不同案件面向的“可能受眾”的不同,對修辭論證進行“個性化定制”,從而增強修辭的針對性效果。①See Perelman Olbrechts- Tyteca,New Rhetoric : ATreatise on Argumentation[M].John WilkinsonPurcell Weaver(trans.).Indiana : University OfNotre Dame Press ,1969,pp.19-63.就修辭資源的運用而言,在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進行修辭論證時除注重語言風格之外,還可以適當引用與具體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關的諺語、古典文獻、科學知識等,以豐富修辭資源。同時也應考慮到受眾的接受程度,盡量不要選用那些其理解能力有限或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關聯(lián)性較弱的修辭資源。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還需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就是“同案不同判”,這容易直接沖擊公眾樸素的公平正義感,并擾亂法律適用統(tǒng)一適用的穩(wěn)定秩序。根據(jù)《指導意見》第12條的規(guī)定,人民法院應當認真落實《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統(tǒng)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統(tǒng)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機制的意見》等相關要求,統(tǒng)一法律適用,確保同類案件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釋法說理的一致性。因而,法官還需要以“同案同判”為目標,借助最高人民法院建立的案例指導制度與類案檢索機制,運用司法案例統(tǒng)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其具體可以從“案例資源的生成”以及“案例資源的適用”兩個角度展開。
在案例資源生成方面,《指導意見》第17條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各高級人民法院應當定期收集、整理和匯編運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釋法說理的典型案例。最高人民法院應當發(fā)揮模范帶頭作用,通過遴選、編撰與發(fā)布指導性案例、典型案例、公報案例等方式示范性地統(tǒng)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的方法。就指導性案例而言,最高人民法院可以通過專題化發(fā)布的方式(如第25批指導性案例)來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編撰相關指導性案例時,可以在不改變原裁判文書實質(zhì)內(nèi)容的前提下,在其裁判理由中強化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司法適用的論述,并將其核心觀點與思路提煉形成對應的裁判要點。②根據(jù)《關于編寫報送指導性案例體例的意見》第7條,指導性案例在編寫時可以在裁判文書的理由基礎上進行適當充實,但不能與裁判文書論述矛盾,也不能在理由中出現(xiàn)前面未表述的事實。除指導性案例外,最高人民法院還可以定期遴選發(fā)布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主題的“典型案例”,并在典型案例的“典型意義”部分重點論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及其意義。③“典型案例”是我國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一種特殊類型的案例,其與原始裁判文書、指導性案例、公報案例均有一定區(qū)別,參見向力:《最高人民法院冠名典型案例的功能分析——以“一帶一路”典型案例為樣本》,載《法商研究》2021年第2期。各地高級人民法院可以參考借鑒最高人民法院的做法,通過遴選發(fā)布參考性案例的方式統(tǒng)一本轄區(qū)內(nèi)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司法適用。此外,為順應智慧司法的趨勢,還應當在建設類案檢索與智能推送數(shù)據(jù)庫時,對涉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適用的案例進行專門信息標注以便檢索。
在構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司法案例體系的同時,更應重視案例資源的運用,也就是在個案中適用相似的先例來實現(xiàn)“同案同判”。需要強調(diào)的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主要作用于法律適用而非事實認定方面。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guī)定實施細則》及《關于統(tǒng)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的規(guī)定,類案檢索以及指導性案例的適用需要進行事實(案情)與法律適用方面的相似性判斷。法官在認定案件事實時,應當保持客觀中立的立場,不能為了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而造成事實認定不清或認定錯誤。法官在參照類案進行裁判時,主要還是要借鑒類案中關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法律適用的規(guī)則和裁判思路。
此外,法官在檢索與參照適用涉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適用的司法案例時,不僅可以參照事實、爭議焦點、法律適用,還可以參照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及其適用的法律方法。法官在參照司法案例時,還要解讀先例對特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內(nèi)涵的詮釋,并分析其與待決案件在關聯(lián)的事實問題、爭議焦點、法律適用問題等方面是否具有相似性,以確保“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內(nèi)涵”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適用的案件情境”之“雙重相似性”。此外,法官還需要認真分析先例裁判理由中法官運用各種法律方法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的經(jīng)驗與智慧,并對其進行借鑒與適用,從而使待決案件在規(guī)則層面與方法層面都能夠從先例中汲取有益成分。
如果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法治建設”比作一股良法善治的洪流,其必須通過細致入微而非大水漫灌的方式澆灌每一起案件,才能“潤物細無聲”地讓人民群眾感受到公平正義。同時,裁判文書說理也一直是我國司法實踐中長期存在的難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如果能夠通過妥當?shù)姆绞椒椒ㄈ谌氩门形臅f理,對于后者的改善也必然產(chǎn)生諸多積極效應。以上述問題為導向,本文從法律淵源、法律解釋、漏洞填補、法律漏洞等法律方法運用的角度出發(fā),結合指導性案例與典型裁判文書,進而回應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如何融入司法裁判”這一方法論與技術層面的重要問題。根據(jù)《指導意見》第18條的規(guī)定,各高級人民法院可以根據(jù)本意見,結合工作實際,制定刑事、民事、行政、國家賠償、執(zhí)行等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實施細則。未來隨著上述實施細則的陸續(xù)出臺以及相關司法理論的發(fā)展與經(jīng)驗的積累,我國的裁判文書說理將日益呈現(xiàn)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精神氣質(zhì)與實踐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