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華麗
在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中,樂器名衍變?yōu)闃非靡愿玫谋4?,是一種常見現(xiàn)象,得勝鼓就是其中一例。文中通過對得勝鼓的分析,追溯以樂器命名“得勝鼓”的年代及其衍變,作為鑼鼓樂的《得勝鼓》產(chǎn)生的相關(guān)背景,解釋它在過去與今天的意義,對“得勝鼓”在古今的名實關(guān)系進行梳理。文中論點的闡述建立在文獻分析的基礎(chǔ)上,分析得勝鼓作為樂器、樂曲兩種概念下的具體意義。
得勝鼓,顧名思義,就“鼓”一字理解,依據(jù)現(xiàn)在樂器分類,屬于打擊樂器?!暗脛佟倍肿匀蛔屛覀兿氲脚c軍中用樂相關(guān)。明代學者方以智在《通雅》中記錄:“今時有金鼓,有襜如襦,以系掛于后項,手兩桴,擊之其節(jié)奏,名得勝鼓,今士、大夫家用之不過二十面,然南都始用也。豈唐之中鳴小鼓,羽葆鼓乎?”①作為樂器的得勝鼓,至少在明代就有了正式定名。從系掛于后項與擊打方式上,得勝鼓方便行走時演奏,鼓身相對小型輕便。在使用地域范圍與人群中,明代南方的士、大夫中家用,并不是一種稀奇的樂器。除此之外,得勝鼓在當時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金鼓”,似乎又與唐代的小鼓、羽葆鼓相似。方以智感到疑惑之處是得勝鼓在唐代如何稱呼,他的自問正好從反面證明了這種樂器,在唐代并沒有對應(yīng)“得勝鼓”這一命名。
那么金鼓是不是唐代或者之前得勝鼓的稱呼?“金鼓”的記述最早可以見于先秦《左傳》,之后司馬遷《史記》、陳壽《三國志》等相關(guān)正史書籍記載頗多。金鼓此時一般是作為兩類樂器金和鼓的總稱,“使習金鼓動止之節(jié),聲鼓則進,鳴金則止?!保ā端鍟ざY儀三》)目的是作戰(zhàn)中進、退兵的號令。顏師古注《漢書》中提到的“金鼓,謂金鉦也”,是屬于金類樂器而非革類。也就是說,在唐代人的眼中,金鼓作為革類樂器解釋很難成立。并且從其敲擊方式上“摐金鼓,注:摐,撞也”(《史記》)“執(zhí)金鼓”、“鳴金鼓”、“金鼓迭起”都說明在元明之前,金鼓并不是單一的樂器,而是兩類樂器的合稱,作戰(zhàn)時進軍的鼓和退兵的金兩種樂器。也有不見樂器只書“金鼓”二字的旗幟名稱(《元史·輿服志二》)。因此,金鼓在唐代之前,并不是《通雅》中提到的得勝鼓,在明代的得名是無疑的。
元末明初文學家施耐庵《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提到“眾軍卒打著得勝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②,在這個時期,小說家對得勝鼓作為一種樂器用于軍中并不陌生。小說作為一種無意記載音樂史的音樂史料,不等于說完全可靠,但是主觀上小說家無意欺騙將其作為音樂史料的研究者,作為一種了解歷史的材料,其價值仍是不可忽視的。明代,得勝鼓的記錄不只存在于此類小說家言,還存于志書、軍事論著、集曲等書籍中。
《遼東志》:聽四聲喇叭響,打得勝鼓回。篩金打得勝鼓,喇叭、號頭齊響,…鳴金打得勝鼓,哱囉、喇叭、笛兒齊響。③
《武備志》:打得勝鼓出五方旗引子隊起。④
《周禮完解》:愷獻之鼓,其聲從容,如今得勝鼓。⑤
《六十種曲》:相共揚威武,成功?列土,不必問將軍,試聽得勝鼓。⑥
明代得勝鼓為軍中樂器。凱獻時打得勝鼓,發(fā)聲特點上,聲音、節(jié)奏有緩和從容的特征。作為“軍器”⑦,在軍中練兵、布陣時,打得勝鼓用于發(fā)號命令;作為回營的號令常常與金器配合使用,與指揮所用的軍旗組合,是耳聽眼觀號令的信息傳遞者?!读N曲》得勝鼓在傳達勝利或者練兵號令時,有固定的打法,勝利的指代功能完全可以代替將軍的口頭傳遞,這種信號本身實際已經(jīng)形成相對固定的鑼鼓節(jié)奏。不論是作為樂器,還是作為軍器,都具有明顯的固定節(jié)奏特征。
清代,得勝鼓基本沿用了明代軍用的功能與特點,中軍級別的編制方能使用得勝鼓,這條規(guī)定《中西兵略指掌》非常明確,“中軍大營放炮三個,吶喊三聲,鳴金大吹打得勝鼓,各兵挨次看旗頭收回?!雹嗟脛俟脑谲娭惺褂玫姆秶馈盾娖鲃t例》,多集中于江西、安徽、福建等地,軍中使用條例為國家禮文規(guī)定。
任方冰對明清各地皇家用樂⑨的梳理中,涉及得勝鼓的使用情況,主要集中于江西(九江、南昌)、福建福寧、湖南河溪、江南潁州等地。至今民間這些地區(qū)仍然流行得勝鼓,大多以樂曲的形式呈現(xiàn)。
得勝鼓除了軍中所用,清代還用于宮中皇帝出行時的鐃歌大樂。對樂器本身的形制規(guī)定更加明確。
《清文獻通考》:凱旋郊勞鐃歌樂器……花腔鼓四、得勝鼓四,海笛四。⑩
《皇朝禮器圖式》:凱旋鐃歌樂“得勝鼓”:謹按馬端臨《文獻通考》,桴鼓,唐燕樂用之,今太常鐃吹前部用之,乾隆二十五年欽定凱旋鐃歌樂。得勝鼓,木匡冒革面,徑一尺六寸一分,中圍五尺七寸八分,厚五寸八分,座為四柱,葫蘆頂銅環(huán)懸之,柱高三尺一寸五分,匡漆以朱,通繪云龍,鼓衣紅縀綠垂幨,并銷金云龍。?
清宮廷得勝鼓的形制,從《皇朝禮器圖考》中鼓的長、寬、厚尺寸,得勝鼓的體積確實不大,方便系掛于項后。鼓的外觀裝飾上,鼓身與架座都繪有皇家特征的圖式。宮廷用得勝鼓置于架座之上,這種靜置的置放方式,與原地擊鼓演奏的風格有直接關(guān)系。
《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大清會典圖》《清史稿》?對得勝鼓的形制規(guī)定與《皇朝禮器圖式》基本相同??梢姡脛俟牡男沃铺卣魇窍鄬Ψ€(wěn)定的,使用范圍從明代的南方至清代擴散到北方。
清代軍中所用的得勝鼓,有明確的使用年限,多以十年為準則,鼓壞才可依法令更換鼓身中相關(guān)部件。作為革類樂器的鼓,自身具有堅固耐用的特點,這也是各個民族中普遍使用此類的樂器原因之一。
《軍器則例》卷七:池州營“得勝鼓、海螺十年后如有破損,準其更換紅纓…
海螺、戰(zhàn)鼓、得勝鼓十年后如有破損,準其更換皮花瓶扣。
卷八:海螺、督陣鼓、得勝鼓十年后如有破損,準其更換皮花瓶扣。
卷八:海螺、陣鼓、得勝鼓十年后如有破損,準其更換皮花瓶扣。
卷八:戰(zhàn)鼓、箭鼓、得勝鼓、海螺十年后如有破壞,準其更換繩。?
不同軍營對得勝鼓的更換條例規(guī)定基本相同,使用相同年限的樂器類型中,我們不能忽略的是,其中隱含著鼓名變化的過程?!皯?zhàn)鼓、陣鼓、督陣鼓”的使用規(guī)定、出現(xiàn)頻率與得勝鼓同,只是用在不同的軍營中,它們實際是名異實同的同一種樂器,在不同地方,其名稱發(fā)展了變化。這也許可以解釋,安徽休寧縣把得勝鼓叫“戰(zhàn)鼓”的原因。同樣,得勝鼓發(fā)生名稱變化的原因與此類似。
《清朝續(xù)文獻通考》中將得勝鼓改為金鼓記錄,“金鼓(增):《通雅》曰今時有金鼓,有襜如襦,以系掛于后項,手兩桴擊之其節(jié)奏,名得勝鼓,士大夫家用之不過二十面,然南都始用也?!?原文旁附一“贈”字,其文獻的依據(jù)直接來源于明代方以智《通雅》,這樣記錄,清代學者認同得勝鼓又叫金鼓一說。因此,鼓名的不斷變化導致了同物異名或是同名異物的出現(xiàn)。
清代,作為樂器的得勝鼓,民間史料的描述更為生動。小說是時代的社會縮影,明、清《紀效新書》《說岳全傳》《說唐全傳》書中多次出現(xiàn)“打得勝鼓回營”“掌得勝鼓回營”“打得勝鼓進城”等??!罢啤痹诠糯鸀槁氄?、掌管之義,指負責打得勝鼓的一類人?!按颉笔堑脛俟某S玫那脫舴绞?,節(jié)奏上以從容為主。
清末,得勝鼓的命運相對顯得悲涼,由盛轉(zhuǎn)衰的原因是在時代背景的催出下完成,王朝的滅亡,得勝鼓不再需要為皇帝出行而設(shè)。冷兵器作戰(zhàn)方式的退出,新軍制的改革,西方軍樂制的設(shè)立,舊式的鼓吹樂顯得不合時宜,得勝鼓的音量讓位給新式軍樂器“洋鼓”的鏗鏘。多種條件加速著得勝鼓從軍器中離場,某些特殊的原因也可能導致其消失,民間成了得勝鼓的藏身之所。
綜合上文分析,以樂器得勝鼓命名的下限在元末明初,興盛于明、清之際,民國時期開始淡出人們的視野。作為一種指揮號令的“軍器”,明代軍用較多;清代又是鐃歌大樂的樂器組合之一,這一點與明代有所區(qū)別。由于使用場合的不同,形成了兩種不同的放置方式,其中系掛于項頸的方式,現(xiàn)在民間還在使用。
民間吹打樂中,以“得勝鼓”命名的樂曲有多種樣態(tài)。成套的多段鑼鼓譜組成的鑼鼓樂《得勝鼓》,可見于湖北省、江西省民間集成曲譜;也有相對古老的工尺譜方式記錄,以方言讀譜,仍然在休寧縣流行的鑼鼓經(jīng)《得勝鼓》;還有廣東漢曲《得勝鼓》?為單首的胡琴器樂小曲,共十六板,旋律性強,民歌性質(zhì),具有從容的音樂特征。另外,從當前民間鑼鼓樂《得勝鼓》所用樂器種類來看,并不只是由單一的樂器組成,更多是吹、打樂器的組合。樂曲《得勝鼓》的發(fā)展與器樂合奏的表演形式,都有著悠久的歷史淵源和形成背景。
樂器得勝鼓的興盛期在明清之際,樂曲“得勝鼓”也伴隨產(chǎn)生。在戲曲選集或明、清筆記小說中,打得勝鼓,配合演奏的是“凱樂”,唱的是“凱歌”。“奏凱樂,打得勝鼓。”?“吩咐軍中與我掌上得勝鼓,大家齊唱凱歌聲回”?“次日進城,唱起凱歌,打起得勝鼓?!?關(guān)于凱樂的記述,最早可見于《周禮·夏官·大司馬》,“若師有功,則左執(zhí)律,右秉鉞,以先愷樂獻于社。”“王師大獻,則令奏愷樂?!?“兵樂曰愷”,“愷”通“凱”,周代的凱樂是一種軍中禮樂制度,儀式壯觀,既用于鼓舞軍心,鞏固政權(quán);獲得軍功后,也以此于宗廟獻祖。
明代,樂曲《得勝鼓》最初應(yīng)是凱歌或凱樂,現(xiàn)今民間的曲牌和詞牌中,依然能找到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江西萬載縣的鼓吹樂套曲《得勝鼓》結(jié)尾部分就是[得勝令]的曲牌?,曲牌[得勝令]又稱[凱歌回]?,從其邏輯關(guān)系上,《得勝鼓》作為演唱的配合樂曲,與明清之際的“凱歌”有著直接或間接聯(lián)系。清代《梨園集成》唱曲內(nèi)容又是另一番景象。
《梨園集成》:他們說的當今天子有道,唱的《太平歌》,唱一曲《太平歌》聲清韻遠,一個個吹笙簫又奏管弦。問他們打的什么……,永樂天子有道,我們打的得勝鼓。?
明清間唱曲中多有打得勝鼓,唱《太平歌》的描述,笙簫管弦齊響。至于《太平歌》與軍樂的關(guān)系,《文獻通考》中這樣記述“鐃鼓,豈非鐃歌鼓曲之鼓耶?注:《律書樂圖》云:‘鐃,軍樂也,其部四也,七曲,……七曰《太平》’”?明代《太平》樂是軍樂鐃歌當中的一首,歌唱內(nèi)容屬于贊頌性質(zhì)。到了清代,唱《太平歌》打得勝鼓,鐃歌大樂用得勝鼓。樂曲《得勝鼓》在形成的過程中吸收了為統(tǒng)治者粉飾太平、歌頌功德的樂曲風格。
《得勝鼓》作為吹打樂組合的豐富形式,也由一個從少到多,樂器逐漸加入的過程,這還是要從明代談起。
前文提到得勝鼓作為一種練兵時傳遞的信號,多與金配合使用。除此之外,還與其他打擊樂器、吹奏樂器組合,這是鑼鼓經(jīng)為主的《得勝鼓》樂的早期形式,也是浙東吹打《將軍得勝令》的前身。依然要看以下幾則文獻:
《武備志》:各營亦吹大銅、打得勝鼓,各車魚貫直行。?
《練兵實紀》:分付各官旗下地方,大吹、打得勝鼓樂,聽各回營。?
《三保太監(jiān)奉命下西洋》:鳴金三下,起得勝鼓,吹響器,放炮三個。?
《八陣合變圖說》:打得勝鼓,哱囉、喇叭、笛兒齊響,各歸原地。?
打得勝鼓時,與單一的吹奏樂器大銅、大吹、響器命名的樂器配合時,此類樂器應(yīng)該就是嗩吶、喇叭之類,它們都是明代盛行的吹奏樂器。把喇叭稱為響器,現(xiàn)在的河南、山東等地民間仍然保留著這種叫法。其他吹奏樂器哱囉?、笛子的加入,音色的多樣性,使吹打樂的合奏形式表演逐漸豐富,以至于其娛樂性更強,除了軍中使用,將軍、士大夫還用于家中聽賞。
明代《水東日記》“王忠毅公為京尹時,公退即坐后堂,召鼓手打得勝鼓以為樂,鼓失節(jié)者有罰。后公卒,以軍旅樹功名,豈亦昔人喜聞?chuàng)艄?,用兵之詩者耶??鼓手打得勝鼓以為樂,王公貴族用于庭中娛樂,此時得勝鼓應(yīng)該有獨立的表演曲目,作為樂曲的形式或者說鑼鼓經(jīng),在明代已經(jīng)很流行了。也就是后來鑼鼓譜的早期形式。王忠毅以聽《得勝鼓》樂曲的愛好,卒后博得軍旅功名,可以看出,得勝鼓作為軍中樂器已經(jīng)成了人們?nèi)粘5恼J識。
《得勝鼓》作為鑼鼓譜產(chǎn)生的年代最早于明代,墓葬中出土的樂譜補證了這一事實,《中華文化通志》“《劉希必金釵記》,宣德抄本,1975 年出土于廣東省潮安縣西山溪墓,……劇本后附有‘三棒鼓’和‘得勝鼓’的鼓譜,明確表示這是一個宣德年間的藝人演出本。”?從出土實物《得勝鼓》鼓譜產(chǎn)生于明代看,以《得勝鼓》命名的樂器或樂曲,并不是分離的關(guān)系,甚至在明代得勝鼓固定的擊打方式形成之時,就已經(jīng)有了固定的樂曲形式與樂譜記錄方式。隨著吹打樂組合表演形式的成熟,之后與此對應(yīng)的相對固定的曲牌《將軍令》也產(chǎn)生了。
清代李伯元《官場現(xiàn)形記“只聽將臺上打著得勝鼓,吹著《將軍令》,把所有的隊伍圍著校場。”?打得勝鼓與吹《將軍令》是同臺出場,不論這里的得勝鼓是作為樂器還是作為固定鑼鼓譜,與《將軍令》同場合演,至少他們是同一類型的合奏音樂表演形式。
同樣的例子還見于晉北鼓樂中的一首大型套曲,“‘吹起《將軍令》,敲起得勝鼓’,是民間藝人對《大得勝》音樂內(nèi)容的概括。”?另外,五臺縣《大得勝》曲中的第一段又稱[將軍令],由嗩吶、笙管、鑼鼓經(jīng)等組成。?流行于浙東吹打《將軍得勝令》?,由鑼、鼓、嗩吶樂器配合,描述明代戚繼光得勝回營的情形,主要由《將軍令》《得勝令》多個曲牌組成。
樂曲《得勝鼓》與[將軍令]、[得勝令]、[大得勝]這些曲牌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現(xiàn)在民間吹打樂依然應(yīng)用這些曲牌,由樂器得勝鼓衍生出來的多個與《得勝鼓》相關(guān)的樂曲或曲牌,在形成的過程中,沒有脫離得勝鼓這種樂器和軍中用樂形象表達的指向性。
通過對樂曲《得勝鼓》的早期樣態(tài)與凱歌關(guān)系的分析,在之后出現(xiàn)多個與《得勝鼓》相關(guān)的成熟曲牌中,都或多或少地與明代最初的凱樂有著聯(lián)系,《得勝鼓》器樂的組合是一個逐漸豐富的過程。從大的方面,樂曲得勝鼓發(fā)展的過程,符合王小盾教授提出鼓吹樂發(fā)展的兩個傳統(tǒng),即“作為純器樂曲的傳統(tǒng)和作為配辭音樂的傳統(tǒng)”。?
現(xiàn)存民間得勝鼓樂,以江西萬載潭埠鼓吹樂《得勝鼓》、河南焦作地區(qū)溫縣《司馬懿得勝鼓》最為著名,是當?shù)匾环N大型鼓吹套曲,并分別申請為國家級與河南當?shù)亍胺沁z”文化,它們都以鑼鼓樂定命《得勝鼓》,所用樂器組合中沒有一件樂器名叫“得勝鼓”。應(yīng)該怎樣看待這種現(xiàn)象?
程璐懌分析了萬載縣得勝鼓樂中樂器達十三件之多,但是沒有一件樂器名稱為“得勝鼓”。據(jù)作者調(diào)查,除晉鼓不可缺少,其他樂器可在演奏中增加或減少,形狀大小根據(jù)樂人需要制定。也就是說,為了達到娛樂的目的,作為鼓吹樂的得勝鼓演出比較靈活,樂器可以適當增減。作者提到坐堂所用的打擊樂器是一人負責擊金鼓?,并繪有方位圖示,所奏曲目中,有一類以流水板為主的常用曲牌。結(jié)合金鼓從容的樂器發(fā)聲特征。依然可以看到“金鼓”命名的樂器就是“得勝鼓”。
萬比午在《司馬懿得勝鼓》的調(diào)查中,旗子的指揮作用、炮銃的開道作八卦陣的隊行排列方式,置于鼓架的方式,無一不可在明代找到得勝鼓軍中器物組合的身影?。最為典型的是休寧縣得勝鼓,既作為樂器,同時也作為樂曲名,流傳在現(xiàn)在安徽休寧縣五城、海陽、臨溪等多個鄉(xiāng)鎮(zhèn),在當?shù)赜址Q“仗鼓”、“戰(zhàn)鼓”,過去多在祭祖、祭神、節(jié)日、賽會活動作為舞隊起前導作用。?據(jù)黃敏學描述,屯溪、休寧一帶還流行著工尺譜記譜的固定曲調(diào),用當?shù)胤窖宰x譜,演出規(guī)模較大,多則達百人。?從鼓的大小來看,與清代《皇家禮器圖式》中基本相同,系掛于項后的方式依然保留。休寧一帶的得勝鼓從樂器的外形與演出人員的裝扮,與明清時期的樂器得勝鼓基本相同。
樂曲《得勝鼓》目前在民間的演奏情況,從其鑼鼓譜記載依然能看到明清軍中鑼鼓用樂風格。
《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江西卷》“吹打樂”類下的《得勝鼓》?,由嗩吶、鑼鼓經(jīng)二行譜例,共分為請戰(zhàn)、四將、皇帝登臺、二將、長牌、下戰(zhàn)鑼鼓、急急風、進城、登臺退位、大小圓臺(又叫《得勝令》)十個部分,僅從曲牌的名字,就能感受到得勝鼓演奏時的喜慶、壯觀景象。這也許是此曲深受人們喜愛并留傳至今的一個原因?!兜脛俟摹非诮鳟?shù)氐氖⑿?,與上文中提到明代江西地區(qū)多地軍營中使用樂器得勝鼓有直接的關(guān)系。
《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河南卷》“大鑼鼓曲”中《司馬懿得勝鼓》,由十二首“鼓牌”組成,“代表12個月,每次演奏時,曲子順序不變?;罡衤?lián)套,各種鼓牌可以自由銜接,但一頭一尾常有定格,各曲牌之間有固定的連接鼓牌?!?從這些鼓牌的蘊意及演奏方式,《得勝鼓》與軍與民與官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可以解釋“得勝鼓”之所以在明清時期地位的獨特。樂曲《得勝鼓》,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作為一種獨立的樂曲,并沒有完全離開樂器得勝鼓而變得面目全非,也沒有受制于樂器得勝鼓固步不前,而是保持本身鼓吹樂風格特征的穩(wěn)步前行。
綜上所述,樂器得勝鼓與樂曲《得勝鼓》并不是兩種孤立的現(xiàn)象,樂器得勝鼓的命名,從文獻記述,至少可以追溯到元末明初,樂曲《得勝鼓》的最初產(chǎn)生與其有依附關(guān)系,樂曲風格大部分適用于勝利、喜慶、歡快的隆重場面。
依文獻史料考證,上文說到得勝鼓的名稱來歷可以追溯到元末明初,文獻多集中于兵家類書籍中。當然,具有得勝鼓性質(zhì)的鼓類樂器更遠的淵源并不僅限于明代。方以智在《通雅》中不確定得勝鼓是否是唐代的中鳴小鼓、羽葆鼓,但是從其形狀上它們之間應(yīng)該具有相似性。如果馬端臨所認為的得勝鼓與唐之桴鼓的關(guān)系可考的話?,那么得勝鼓的來源可以進一步推溯至隋唐時期或者更早,只是名稱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也就是說得勝鼓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有一個名稱流變的過程。出土的隋開皇十二年的郁久閭可婆頭墓葬中的騎馬擊鼓搖鼗俑?,從圖片的比例大小確實有類似樂器得勝鼓形狀,為馬上騎奏,這是下一步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了。但是,得勝鼓產(chǎn)生于先秦、三國、隋唐這些說法還需要進一步考證。作為民間流傳的說法,一方面應(yīng)該持信任的態(tài)度,一方面也要持懷疑的態(tài)度。持信任的態(tài)度是民間文化長期積淀的特征使然,作為傳統(tǒng)文化保存的土壤,民間有不見于史書記載的流傳史實。持懷疑的態(tài)度是,我們要有相關(guān)的文獻史料或出土材料開口說話。其實得勝鼓產(chǎn)生于不同時期的說法并不難解釋。
既然明代樂器得勝鼓有“金鼓”的別稱,“金鼓”作為樂器概念的使用出現(xiàn),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歷代都有記述,產(chǎn)生于哪個時期的說法都是成立的,其實二者之間是二個不同的概念。通過上文的分析,這樣認識得勝鼓似乎并不牢靠,導致了概念的無限放大化。元末明初施耐庵在《封神演義》中演義商周故事中提到得勝鼓,羅貫中《三國演義》說到曹操、司馬懿征戰(zhàn)提到得勝鼓,《水滸傳》《說岳全傳》《說唐全傳》說到得勝鼓描述的是唐代“安史之亂”、宋代岳飛用兵的故事。小說描述得勝鼓的使用無一不與得勝回營的戰(zhàn)事有關(guān),這恰恰是得勝鼓軍用的基本特點。小說中所言并不等同于得勝鼓產(chǎn)生于故事中那個年代,當然不排除名異實同的事實存在;與小說作者處于同一個時代倒是可信,因為小說家常從他生活的社會中,用他自己那個時代的概念描述事物。所以從出土的得勝鼓譜與史料文獻互證來看,得勝鼓的名稱使用,至少追溯到元末明初是明晰的。
注釋:
① (明)方以智:《通雅》卷三十“樂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影印.
② (明)施耐庵.《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卷十三,(明)容興堂刻本.
③ (明)任洛等撰.《遼東志》卷三“兵食志”,明嘉靖刻本.
④(明)茅元儀輯.《武備志》卷七十九、八十三“陣練制練”,明天啟刻本.
⑤(明)郝敬 撰.《周禮完解》卷六,明九部經(jīng)解本.
⑥ (明)毛晉 輯.《六十種曲》“東郭記下”,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
⑦ 《周禮·夏官·大司馬》卷二十九:“若大師,則掌其戒令,涖大卜,帥執(zhí)事涖釁主及軍器?!编嵶ⅲ骸败娖?,鼓、鐸之屬。”《周禮注疏》[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年,919 頁.
⑧ (清)陳龍昌.《中西兵略指掌》卷一“營規(guī)”,清光緒東山草堂石刻本.
⑨ 任方冰.《明清軍禮與軍中用樂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M],2014,附錄258-279 頁.
⑩(清)張廷玉等.《清文獻通考》卷一百六十八“樂考”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 (清)允祿等.《皇朝禮器圖式》卷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清)《續(xù)文獻通考》卷一百九十二“樂考五·革之屬”;《大清會典圖》樂十四“樂器九”;《清史稿》志八十三樂八.
?(清)董誥等.《欽定軍器則例》卷七“池州營”,卷八“江西省修制軍械定限”;卷八“九江鎮(zhèn)標前后二營”;“福寧鎮(zhèn)標中右二營”,清嘉慶兵部刻本.
?(民國)劉錦藻撰.《清續(xù)文獻通考》卷一百九“樂考·金鼓”條,民國景十通本.
? 《紀效新書》卷八.清學津討原本;《說唐全傳》三十回,清乾隆刊本:《說岳全傳》卷十三,清錦春堂刊本.
? 丘定環(huán),收集整理;梅州廣東漢樂協(xié)會編輯.《廣東漢樂二百首》[M].2012 年,43 頁.
?(明)胡文煥.《群音類選》卷九“官腔類”,(明)胡氏文會堂刻本.
? (明)羅懋登.《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卷五,(明)萬歷二十五年刻本.
? (清)魏秀仁.《花月痕》卷十四第四十五回,清光緒福州吳玉田刊本.
? 《周禮注疏》卷二十九“大司馬”條,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年,919 頁.
? 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編委會.《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江西卷》,北京:新華書店,2006 年,538-539 頁.
? 馮光鈺.《中國曲牌考》[M],安徽文藝出版社,2009 年,302 頁.
? (清)李世忠.《梨園集成》“觀燈”,清光緒六年竹友齋刻本.
? 馬端臨.《文獻通考·樂考九》卷一百三十六,“革之屬·俗部·鐃鼓”,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明)茅元儀輯.《武備志》卷八十三“陣練制練”,明天啟刻本.
?(明)戚繼光.《練兵實紀》卷三第十五“定發(fā)放”,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明)羅懋登.《三保太監(jiān)奉命下西洋》,民國孤本,元明雜劇刻本.
?(明)龍正.《八陣合變圖說》,清學津討原本.
? “哱啰,貝的俗稱,哱啰為擬聲詞。明代王圻《三才圖會·器用》:‘以螺之大者,吹作波啰之聲,蓋仿佛于笳而為之者?!W鳛榈澜毯头鸾痰姆ㄆ?。明清常用作操練兵馬,指揮作戰(zhàn)的傳信樂器。
?(明)葉盛撰.《水東日記》卷一,清康熙刻本.
? 中華文化通志編委會編.《中華文化通志》,第八典藝文·戲曲志[M],2010 年,123 頁.
?(清)李伯元.《官場現(xiàn)形記》卷六,清光緒本.
? 李民雄.《中國民族音樂大系:民族器樂卷》[M].1989 年,215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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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德平.《中華文明大辭典》[M],海洋出版社,1992 年,551 頁.
? 王小盾.《古代音樂文學研究的觀念和方法》[J],古典文學知識,2013 年.
? 程璐懌.《江西萬載潭埠鼓吹樂“得勝鼓”的調(diào)查與研究》[D],碩士論文,2010 年.
? 河南焦作地區(qū)司馬懿得勝鼓,體型較大,屬于大鼓類,或許是保留著未命名得勝鼓之前的原始特征,從其靜置方式看,與清代得勝鼓的基本相同。
?《中華舞蹈志》編輯委員會編.《中華舞蹈志·安徽卷》[M],世紀出版社,2013,194-195 頁.
? 黃敏學.《樂舞安徽》[M],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15,100-102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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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編委會.《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河南卷》[M],北京:新華書店,1997 年,1067-1074 頁。
? “凱旋鐃歌樂‘得勝鼓’:謹按馬端臨《文獻通考》,桴鼓,唐燕樂用之,今太常鐃吹前部用之,乾隆二十五年欽定凱旋鐃歌樂。”(清)允祿等:《皇朝禮器圖式》卷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 劉呆運、李明、趙寶良《長安高陽原隋郁久閭可婆頭墓發(fā)掘簡報》,文博期刊,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