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明
佛教傳入之初,為適應漢地民俗、方便傳播,于是在宣傳方面依附于黃老之說,故而當時有“佛老等同,佛老不分”的局面。后來,佛道之間在理論和教義方面經常相互仿效、相互影響,但兩教有時也會為爭奪宗教、政治地位而斗爭,這種現象始終貫穿于佛道兩教的傳播和發(fā)展的過程中。相比佛教而言,道教之優(yōu)勢在于同民間傳統(tǒng)文化存在著諸多關聯(lián),故而歷史上,道教屢屢以“華夏正統(tǒng)”自居,而視佛教為“夷狄之教”,這也是佛道之爭的根源所在。
《滅惑論》是劉勰至今尚存文本中除《文心雕龍》、《剡縣石城寺彌勒石像碑銘》外的又一重要文章,其創(chuàng)作動機主要是回應《三破論》中攻擊佛教的言論。湯用彤先生曾在《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談及過此事,“及齊世有道士假張融作《三破論》,詆毀佛法,極為無理。”劉勰雖持佛優(yōu)于道之態(tài)度,但其行文邏輯清晰緊密,反駁之余還體現出劉勰對道家、道教乃至佛道關系的獨特理解?!稖缁笳摗分饕^點有三:一為回應《三破論》借儒家倫理對佛家“不忠不孝”之苛責;二則駁斥廣為流傳的“老子化胡說”;三是提出了“道家三品說”。
(一)回應《三破論》
劉勰采取了詳細分析“三破”的做法?!度普摗分谝黄啤叭雵茋摺?其意無外乎修建廟宇所致勞民傷財,認為佛教“日用損廢,無纖毫之益”,與“五災”比起來也“不復過此”。而《滅惑論》曰:“夫塔寺之興,闡揚靈教,功立一時,而道被千載”,“宗索之時,石谷十萬,景、武之世,積粟紅腐,非秦末多沙門,而漢初無佛法也。驗古準今,何損于政。”劉勰認為塔寺只是一種象征,修建寺廟旨在造福千秋、永世相傳而非求一時之功,秦末之混亂、漢初之興盛皆非“沙門”所賜,列古事強證當下是毫無邏輯且極其狹隘的觀點。
至于第二、三破,“入家而破家”及“入身而破身”則是道教借儒家倫理向佛教發(fā)難的體現?!度普摗吩疲骸叭松w,一有毀傷之疾,二有髡頭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絕種之罪,五有亡體從誡”。既然佛教有髡頭、斷種這等不忠不孝之行徑,又因中原人士大都信奉道教,那言下之意即“奉佛者”是非我族類的“羌胡之種”,進而佛教也就成了不忠不孝、忤逆作亂的“不禮之教”,所以“中國絕之”。對此責難,劉勰則回應:“夫佛家之孝,所苞蓋遠,理由乎心,無系于發(fā),若愛發(fā)棄心,何取于孝?”其意大抵佛家所追求之“孝”含義廣博,“孝”重在言“心”而非流于行表,若世人愛護頭發(fā)勝過恪守初心,那孝道也就名存實亡了。“夫孝理至極,道俗同貫,雖內外跡殊,而神用一揆”,真正之“大孝”無論在俗、在道都應是一致的,雖表面上略有差異,實則是殊途同歸。隨后劉勰又引三皇五帝之事,“三皇以淳樸無服,五帝以沿情制喪,釋迦拔苦,故棄俗反真。檢跡異路,而玄化同歸。”三皇五帝的時代并沒有什么華服、禮儀、祭祀,上古時代崇尚簡樸、體恤民情。因此,佛教簡化禮儀、崇尚質樸正是為重返上古般純真自然,斷絕苦痛之根源,追求純粹的“道”。
圣人之教是順應民情、擁有普世價值的,表面上看佛教有異于漢地風俗民情,但實際上佛教是在重返華夏上古時代三皇五帝之愿景。文中還引孔門奉泰伯、虞仲二人為“至德中權”一事,以回應“毀發(fā)傷膚”之罪名,宣稱只要身持正道且日以持之,即便剃發(fā)易服有悖于漢土風俗,他日若名揚海內、成舉國之美談,實為一件幸事,所以毀傷之義不可成立。
(二)駁斥“老子化胡說”
劉勰駁斥了《三破論》所沿襲的西晉以來的“老子化胡說”?!度普摗贩Q:“佛,舊經本云浮屠,羅什改為佛徒,知其源惡故也。所以銘為浮屠,胡人兇惡,故老子云,化其始。不欲傷其形,故髡其頭,名為浮屠,況屠割也?!薄稖缁笳摗吩?“漢明之世,佛經始通,故漢譯言,音字未正。浮音似佛,桑音似沙,聲之誤也。以屠為圖,字之誤也?!备⊥馈⒎饒D實乃佛經翻譯之流變,而非《三破論》之極盡詆毀。南朝佛法隆盛使得大量佛經傳入,舊譯的許多重要佛典亦開始重譯,原本依附道教而形成的漢化佛學名詞逐漸被變?yōu)殍笳Z音譯,還其本來面目。如“無為”后改譯為“涅槃”,“本無”后改譯為“真如”,“浮屠”改譯為“佛圖”,“桑門”改譯為“沙門”等等。
《三破論》又言:“老子入關,故作形像之教化之”,而《滅惑論》則認為“案李叟出關,運當周季,世閉賢隱,故往而忘歸?!币簿褪钦f,劉勰認為李耳出關是疲于世俗而尋歸隱之地,后世奸詐道士假借此事造“化胡”偽經,意在詆毀佛教,實乃無中生有。有關“老子化胡說”,歷代佛道爭論皆論及此事,最早材料可見于《后漢書·襄楷傳》,《后漢書·楚王英傳》亦有相關記載,據此兩條信息至少可得出:漢末已有“老子化胡說”之雛形。日本學者窿德忠在《道教史》中認為:“老子化胡說”為某佛教徒率先提出,意在方便布道傳教,后來成為道教人士用作攻擊佛教的重要依據。化胡之爭自西晉以來歷數朝而未衰,元朝仍有僧道相互論辯,直到至元十八年元世祖忽必烈詔令,除《道德經》外其余道書皆聚而焚之,“老子化胡說”才告一段落。
(三)“道家三品說”
“道家三品”出自《滅惑論》“案道家立法,厥品有三,上標老子,次述神仙,下襲張陵”一句。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道家”是指“道教”而非先秦諸子百家中的“道家”。所謂“厥品有三”就是劉勰將道教分為三個具體的品級: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屬上品,神仙思想及飛升之術屬中品,奉張道陵為祖的道教團體及其符箓方技為下品。這里的上品、中品及下品體現了劉勰對齊梁之際道教團體的價值判斷,可以與《文心雕龍》中的相關內容或傾向相互印證?!暗兰胰氛f”認為老子為道教之“上品”,貴為“大賢”。但是,劉勰對老子的尊崇是有限度的,“李實孔師,圣賢并世,而經子異流矣”,老子是“賢”非“圣”,其著作是“子”而非“經”,故《道德經》是引導俗眾的良書,而非脫離苦海的出世之經。因而,老子在《文心雕龍》中的地位不及孔子,在《滅惑論》中的地位不及佛陀,他是“賢”人而非“圣”人。既然孔、釋皆“圣”,那么《滅惑論》中“孔、釋教殊而道契”的說法就自然而然了。雖然老子在劉勰心中始終不能同孔子與佛陀比肩,但是這并不能說明劉勰否定了老子的思想。《文心雕龍》《神思篇》中“陶鈞文思,貴在虛靜”,《明詩篇》“感物言志,莫非自然”皆是劉勰對老子致虛守靜、自然無為等思想認同的體現。其次,《滅惑論》認為“神仙小道”為道教之“中品”,認為其神通有限,追求長壽卻不能徹底出世,但對道教之神仙思想并未全盤否定。這一點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有所體現,“正始明道,詩雜仙心”。所謂“仙心”,一般被理解為道家思想,結合劉勰對待游仙詩的態(tài)度,可以推出他對道教神仙思想的態(tài)度。如《明詩篇》劉勰推崇郭璞 “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才略篇》中“景純艷逸……仙詩亦飄飄而凌云矣”等文字,均體現出劉勰對神仙思想及相關題材的文學價值之肯定。最后,《滅惑論》以張道陵代表的道教團體為下品,并結合漢末黃巾之亂、東晉門閥等歷史典故,對道教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不過,《文心雕龍》中并未出現直接涉及道教團體的文字,故而需要借助現有文獻資料進行推論。倘若結合劉勰于《文心雕龍》中表現出來的政治觀,即他對“德盛化鈞”的唐堯、“勛德彌縟”的夏禹等古代圣王的向往,那么其對立面就是與道教有瓜葛的漢末黃巾之亂、東晉門閥政治。因此,《滅惑論》中對民間道教團體的諸多抨擊,其實是劉勰本人政治理想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