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狀元”這個字眼常常是人們無限景仰也是無比艷羨的一種象征。雖然,打從清光緒末年(公元1905年)科舉取仕結束至今,已過去一百多年,但在一些場合,不少人還是喜歡以“狀元”這個稱號來代表難以企及的頂尖人物。如改革開放以來高考中的佼佼者,人們乃至某些相關機構喜歡冠以“文科狀元”“理科狀元”的稱號,曾經(jīng)的新聞媒體也有過追蹤采訪這些“狀元”行跡的熱潮。還有,我還聽到有的媒體記者稱諾貝爾獎得主為“世界狀元”,足見“狀元”的吸引力與心理攀升度尚未因時代更迭而被冷寂與偃息。
其被非同尋常的艷羨和尊崇的原因當然很多,但我覺得與“狀元”在當年殿試中為皇帝欽點為一甲(第一名)有太多關系?;实勐铮沁€了得!
不過,當歷史蹀躞到了二十世紀,也就是距今幾十年前,有一位偉人在一次重要會議講話中說了這樣一段話,大意是中國歷史上的所謂狀元很少有真才實學的。
這話乍聽起來也許有些驚世駭俗之感;但如冷靜下來一琢磨,也不是沒有道理。先說所謂“狀元”的數(shù)目:自隋唐科舉制伊始迤至清末,一般的說法是共有狀元五百五十余名,但其實不同的統(tǒng)計數(shù)目也并非完全一致,如有的是會試第一來而未經(jīng)殿試欽點,那么后世有的也認定就是狀元;有的則含糊其辭,似乎仍有點名分不正。有的則是因為當時原始根據(jù)就不扎實,不精準,“似乎”是,“似乎”不是之類,如此總的數(shù)目有一定出入也就不足為怪了。盡管有這個原因那種“事故”,一千幾百年間“整”出五百多名狀元來大概是靠得住的。
那么,這五百多位狀元在各時段的應試者或更縮小一點范圍——經(jīng)過會試的進士行列中,都是真正出類拔萃的嗎?說實在話,也未必。僅以不同時段的第一流文學家政治家而言,出自狀元及第者又有幾何?真的是少而又少。有明公可能會說:狀元本來就不多嘛!但相對而言,也是不成比例的。僅以北宋時的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公認的大家來說,大都定位于二十名進士行列之間,哪個也不是狀元。那么他們的同科狀元呢?肯定也并非凡常,但相對而言則未經(jīng)得起時間的淘濾而偃息在大浪淘沙的歷史之中;或則形如繡花枕頭,一時徒有虛名,而終未迭現(xiàn)實績。原因可能很多,其根本之點在于科舉考試制度服從于封建統(tǒng)治的取仕教條,參考者在不同程度上囿于難以逾越既定的僵死模式。如明清時段的八股文以及此前時代即已開始的以儒學經(jīng)典為圭臬的刻板要求,不可能不影響到參考士子們的思維,其結果往往是為考取而削足適履,而在真正所用時則顯現(xiàn)出致命的局限性。在這點上,或許某些“狀元”比一般進士受桎梏尤甚。這正如武行中的花架子,縱然看來眼花繚亂,而實用性則大打折扣,甚至遠不如確有真才實學且能更好發(fā)揮的非狀元,也就很合邏輯了。
但凡事不可絕對化,還是辯證一點省察為宜:說狀元很少有真才實學,當然就不等于完全沒有真才實學。還有這個真才實學要以何種尺度來衡重,以及是從方方面面還是某個方面進行要求。不同的標準和不盡一樣的要求,其結果肯定會有所不同。從這個角度看,歷史上有的狀元還真是有甚至很有真才實學的;有的雖未必面面俱全,而在某個方面還可能有其突出的業(yè)績。先從距今年代近些的狀元(包括會試第一者)來看。如明嘉靖八年會試第一的唐順之(江蘇武進人),為當時的散文家,堪稱博學多才,在天文、地理、音樂、數(shù)學等方面亦有所研究。且曾領兵于崇明抗擊倭寇,因而被提升為僉都御史,代鳳陽巡撫,于文于武于為官等方面尚稱一位有作為之士。另如明正德年間進士第一的楊慎(四川新都人),被授翰林修撰,后被貶謫云南,仍在文、詞、散曲、民間文學方面有不俗之作問世,算得上是一位富有才情、文思充盈的文學家,一生所著達一百余種。至于更晚些的如清末光緒帝之老師翁同龢(江蘇常熟人),也還算得上是富有學識的一位,于書法上亦屬清代重要一家。由于其在政見上傾向變法維新,被慈禧謫回原籍,郁郁至終。由明清上溯至中古之唐、宋,在科考具體方法和程序較明、清時期稍為簡約,但也有可圈可點之士。我不由地想到兩個較熟悉的先生,有說為狀元,然史載略欠清晰。此兩位一為唐代大詩人王維,一為北宋曾三次為相的呂蒙正。王維(山西永濟人),姑不論其學問淵博與否,僅言其詩才應該說是具有很高的分值,被后世權威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其實,這位王摩詰的畫造詣也相當可以,應該說是一位大藝術家。呂蒙正(河南洛陽人)學問如何估價不予細究,可以肯定地說絕不貧乏,而頗值得道及的是其為相的政聲,以能直言見稱于世,有此方面亦不致使其浪得虛名。同樣是在北宋,一位正南八北,毋須考證的進士第一就是宋仁宗天圣初年的宋庠(原籍屬今湖北安陸后遷至今河南杞縣)。他與其弟宋祁都有較高之文名,人稱“二宋”。庠高中后任兵部侍郎平章事,其文典雅,詩詞多秾麗之作;祁亦為進士,官翰林學士,其辭作《玉樓春》中有“紅杏枝頭春意鬧”名句,當時有“紅杏尚書”之美稱。言其兄弟二人為北宋朝之文學家應屬名實相符。至于南宋,朝政盡管腐弱,然狀元中尚不乏可稱道者。紹興朝早期有位進士第一的張九成(河南開封人),曾做過著作郎和禮部侍郎,有《橫浦集》問世。此人不僅善詩文,人格氣節(jié)也堪可立世,只因反對與金議和而遭秦檜打擊,貶至南地十四年,秦檜死后始被召回。無獨有偶,高宗紹興二十七年尚有一位進士第一的王十朋(浙江樂清人),其學識底蘊甚厚,早年在鄉(xiāng)間講學,秦檜死后始出而應試,高中后歷任校書郎、侍御史,直至龍圖閣大學士。終生力主整頓朝政,堅持抗金,曾為北伐失利的張浚辯護:不可以一戰(zhàn)受挫而否定抗敵圖存之志。此位王十朋公對后世影響很大,至今其家鄉(xiāng)一帶多有研究其人其文者。有著《梅溪集》。此公尚屬有真才實績之狀元郎。
當然,綜觀上下千數(shù)百年,凡有科舉取仕以來,真正為古時進士之首——狀元行列燦然增色的莫過于民族英雄文天祥(江西吉安人)。毫不夸飾地說,僅此一人即足使今天對古時狀元應取更客觀、更實事求是的評價。一般說文丞相文狀元是南宋時人,其實他的生命兼跨宋、元兩朝。后半段的時間雖只短短幾年,卻以他驚天地泣鬼神的不死氣格破滅了蒙元當局譏笑“中原無人”的驕橫,不得不承認世間確有“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超凡之身。文天祥以其不打折扣的言行與氣節(jié),給真正的狀元(盡管數(shù)量不多)正名:什么是才學,什么是人格,什么是男人中的“狀元”!也真是,如果歷史上沒有這一位,縱然男人中出了幾百個“狀元”,也難免由于缺乏精神鈣質(zhì)而先天不足,文秀有余而內(nèi)質(zhì)孱弱;外表衣冠楚楚而能力捉襟見肘,令其中少數(shù)有識者自慚形穢。這里不必一一羅列文狀元的全部著稱,僅就其《過零丁洋》和《正氣歌》而言,早就超越了一般才學的概念,而進入氣格與文字血肉相融的境界,讓一千幾百年中所有的“狀元”乃至所有的應試生員虔心拜讀:先補鈣,再補書,庶幾便可增加幾分自信,最低限度亦能少些名實不副的惴惴不安。
圍繞著狀元這個話題,在上千年的歷史上,除了正史的記載,若干野史、稗史乃至民間傳說中,也都對有關狀元這個那個的說法始終未斷,足見這方面的興趣還是一直有市場的,其中的逸聞趣事有正面的,也有的是帶戲謔成分以至暴露內(nèi)幕的,也未必全無參考意義。
譬如南宋高宗朝的特號奸相秦檜,我自小時候就聽鄉(xiāng)里間的大人們講:此人中過狀元,不但有學問,書法也很了得,只是因為他太壞太陰毒,后世沒人愿意承認他是狀元,連江寧(南京)人都恥于說這家伙是那里人;其人書法再好,也無人保存下來——這是歷史上極其罕見的例子。我長大后,在可能看到的典籍中都沒有查到老秦是狀元的確鑿例證。當然,我也查不到秦檜當時的“干部檔案”,沒法看到他考中的原始發(fā)榜名單。因此,對我而言,心中仍是一個懸案。
與秦檜其人相聯(lián)系的是:當時才高博學的大詩人陸游考中了進士第一,但當被巨奸大惡秦丞相獲知,立馬驅(qū)使考官做“大手術”,李代桃僵地以其孫秦塤取代了陸游??梢?,這位無孔不入、雁過拔毛的秦賊絕不僅以清除眼中釘岳飛為滿足,朝里朝外凡為忠直之士他無不痛下狠手,幾乎無一幸免。我老家那地方,距臨安杭州兩三千里,但有兩則民諺據(jù)說流傳了很多年:一個是“千倒霉萬倒霉,頂?shù)姑沟氖桥錾锨刭\”,另一個是“秦大丞相你真行,害人害得成了精”。不過,我估計像陸放翁這樣的大胸懷,也不會過于為遭些算計而自傷,不然他在那個年代還能活了86歲高齡。但他被偷梁換柱很可能是有事實依據(jù)的,若干年后宋孝宗給了他一個“賜進士出身”,或許是一種補償。
關于呂蒙正,在我老家那個兩千多年來未改過名的“秦置縣”有一則流傳久遠的故事:蒙正年輕時家道清貧,時運不順,他也想通過自身努力使日子過得好些,但“販豬豬賤(賣不出價錢),販羊羊賤,豬羊一起販,皇帝駕崩,禁止屠宰”,在手的豬羊都打了水漂。當然,又過了些年時來運轉(zhuǎn),得以高中而處境大變。我記得小時候,家父多次給我念叨這個故事,意在鼓勵自己的兒子遇到挫折不要氣餒,有志者事竟成也。
還是幾十年前,唯一的狀元卷在世間浮出,鬧得沸沸揚揚。這位山東青州的狀元郎,是公元1598年由萬歷皇帝欽點為第一甲第一名,隨后榮任江南考官,還一度擔任過禮部尚書的趙秉忠。但最終證明他的“秉忠”性格并不太適應十六與十七世紀之交明朝末期的險惡環(huán)境,從政績上講考得并不順遂,最終被迫激流勇退而回歸故里,但干出一樁驚天動地、足以禍滅九族的大事件——在深宮禁苑、重重設防中毅然決然將自己當日的試卷隨身“帶”回,難道是吃了豹子膽不成?而絕大的僥幸是:事后并未敗露,他成功了。有人可能會說:遵照八股取仕的教條做出來的文章不會有太高的文學價值;但我客觀地說:當日作為一個二十五歲的“小青年”在二千四百六十字的卷子中竟能向皇帝老兒提了若干條改善國政,以固統(tǒng)治的“治理方案”,而且用的是一字未改的小楷,也可以說后生不同一般,我在青州博物館看到過此件的復制品,文章的邏輯和書法的功力果然不虛。當然就其一生的作為而言,趙狀元無法與張居正之流的“名相”比肩;在現(xiàn)今的一些辭書上甚至也籍籍無名。不過,其人的“特殊貢獻”正在于他“弄”回來一件具有很高文物價值的獨一無二的狀元卷,而且歷經(jīng)四百多年的曲折過程獻給國家。中間雖有貪心之徒妄圖謀取亦未能得逞。狀元本身也許毋須過高估計,而狀元卷本身的價值恐不遜于一個狀元。因為千百年來狀元盡管有數(shù)百計,但后人能夠親眼見到的狀元卷卻只有一件。
與狀元話題相關的人和事當然離今人越近越清晰。清光緒朝當中二十八年間,山東濰縣(今濰坊市)出了兩位狀元,而且兩家在一條胡同里,先一位名叫曹鴻勛,后一位叫王壽彭。我小時候就聽大人們講過這段奇聞,說是二人的家長相互有點摽著勁的意思,后來還真的是如愿以償。我縣距離濰縣不足二百公里,在明清之際有“金黃縣銀濰縣”之說,自從濰縣連出了兩個狀元之后,濰縣人格外揚眉吐氣,有來黃縣經(jīng)商或務工者則炫耀說:“你們這個金不如俺們那個銀,連一個狀元也沒出?!秉S縣是未出過狀元,卻在明、清兩朝各出一個一品大員:一個是明末崇禎朝的內(nèi)閣首輔范復粹,一個是清咸同年間榜眼出身的賈禎賈中堂。此二人氣節(jié)都不錯,前者誓不事清,后者英法聯(lián)軍時他留守北京,面對洋鬼子敢以一身硬骨去頂,賈(假)中堂被譽為真中堂。所以當時黃縣人對濰縣人不示弱的“本錢”就是:“你們出了兩個狀元不假,可我們出了兩個大學士?!背浞诛@示了鄉(xiāng)民的“地本位”。不過,事實的真相是:據(jù)說賈禎在會試中本為進士第一,而在殿試時慈禧認為“賈(假)狀元不吉利”,便揮筆改成榜眼。而濰縣的兩位狀元則后勁欠足,都未能做到大學士那樣的高官。曹鴻勛歿于1910年,辛亥革命前后以書法名世;王壽彭于民國時期先后任過山東省教育廳長和山東大學校長,1927年辭世。兩位狀元均未過“花甲”而終。
至于更晚些的,光緒末年1902年版的狀元江蘇南通人張謇,我上小學時在《尺牘》上就領教過這位立憲派大實業(yè)家。前些年去南通參加一個詩會,一位當?shù)匚挠褜ξ艺f:“我們南通人在歷史發(fā)展中創(chuàng)造過不少方方面面的第一;僅僅張季直先生就占了這些第一中的幾個?!睆堝雷旨局保挠训脑u價也是實在的。但要說方方面面,那就不僅限于發(fā)展實業(yè),還有其政治態(tài)度,在時代大潮中的傾向等等。作為一位畢竟出身封建士大夫的狀元郎,后人不應苛求其面面閃光,這是毋庸諱言的。
無論是學問、人格,也無論是生平業(yè)績,逸聞趣事,以上所舉者總還是掛一漏萬,但好處是適可而止,不使人眼花繚亂而模糊了應有的理性?!盃钤币舱撸瑹o非是那個時代量“材”取任的一種方式,一種人生社會中的少數(shù)群落曾經(jīng)存在的現(xiàn)象,一道炫目的而有缺陷的風景。
因此,對于那個時代的科舉狀元,既不必群體加以菲薄,更沒必要饞得流哈喇子,癡迷得睡不著覺。那畢竟是過去時代的產(chǎn)物了。就是現(xiàn)今曾經(jīng)盛行過的“高考狀元”之類,不是早已歸于理性,不再那么人為地推波助瀾了嗎?甚至今日學生的考試,也不提倡搞什么排行榜之類的作法。好,健全的人類就得這樣越活越智慧,越活越有境界。
(石英,著名作家,中國散文學會名譽會長。著有長篇小說《火漫銀灘》《血雨》《密碼》,詩集《故鄉(xiāng)的星星》《石英精短詩選》,散文集《秋水波》《母愛》《石英雜文隨筆選》等多部。)
編輯:郭文嶺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