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忠實
他的提兜里裝著第三十篇小說稿,騎車來到桑樹鎮(zhèn)了。這是最后一篇,不成就再不作這樣的無效勞動了。走過文化站門口的時候,他狠一狠心走過去了。自去年冬天以來,他就越來越少光顧這個熟悉的窄窄的門道了。總是退稿!那些從這個那個文學(xué)雜志編輯部退回的稿件,叫人羞于從她手里接過來,當(dāng)面拆開……自尊而又自卑的復(fù)雜心理?。?/p>
郵局里那位禿頂男人從眼鏡上方瞟瞅他的眼神,更加怪氣了。他把稿件塞進(jìn)郵筒,幾乎是倉皇逃出綠色的大門來。
“黃——草!”
他折轉(zhuǎn)身,山楂姑娘迎面走過來。
“好長時間沒見你來?!鄙介H切地說,“沒見有你的信。”
“隊里冬天忙……”他支吾說。
“走,到站上坐坐?!鄙介f,“我們又進(jìn)了一批新書?!?/p>
他沒有拒絕,跟著她走進(jìn)圖書館兼閱覽室的屋子,坐下,照例接過她一杯水,點燃一支煙。
“你好像勞累過度了?”她看看他的臉色,關(guān)切地說,“臉色發(fā)灰,是不是生病咧?”
他苦笑一下,如實相訴:“我……精神上支持不住了!”
“咋咧?”她略一蹙眉,意料不到的神色。
“我過去相信馬克思關(guān)于攀登科學(xué)高峰的名言,現(xiàn)在卻相信人的先天的基因了?!彼芴孤实卣f,“我不能不承認(rèn),我是屬于愚蠢型的……”
她秀氣的眼睛撲眨著,有點吃驚地觀察著他說話的神態(tài)。顯然,她只看到他形容憔悴,而沒有料到屢屢失敗正在折磨著他的心,已經(jīng)到了意志崩潰的嚴(yán)重程度了。她沒有安慰他,那是沒有用處的。她站在桌角邊,饒有興趣地問:“你當(dāng)初……想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先天基因的問題?”
“唉!”他苦笑著一擺頭,嘲笑自己,“那時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想入非非……”
他痛苦地皺著眉頭,自我嘲笑著以往的無知,完全喪氣了。他告訴她,他喜歡讀文學(xué)書籍,完全是出于一種興趣,或者是因為鄉(xiāng)村里的生活太寂寞了。他躲在屋里,津津有味地讀著從遠(yuǎn)門哥哥那里借來的小說,眼前黃家坪發(fā)生的許多奇聞軼事,一件一件記入十六七歲的鄉(xiāng)村少年的日記了……
出獄以后,他面對浪潮一樣涌過來的文學(xué)作品,激動得透不過氣來;青年作家雨后春筍般地從中國的南方和北方冒出來,他看著那些介紹性的文章,心里鼓動起來,他要寫他經(jīng)歷過的生活,他要當(dāng)作家……
“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不是那塊料?!彼蛩龜⑹鲋曊{(diào)沉靜而悲哀,像從賽場上敗下陣來的競技者,甘心于自己的失敗了,“我……唉!”
“我不懂寫作,不過我想,你該認(rèn)真總結(jié)一下,看看自己的毛病出在啥地方,不要光是相信什么‘基因’……”她對他的痛苦哀嘆不大在意,“我看過一本雜志上介紹一位青年作家,說他也寫了一大箱廢品……”
“……”他不和她爭辯,只是苦笑著搖搖頭。
“這么說,你完全灰心喪氣咧?”她也苦笑一下,嘆口氣,惋惜地說,“我一直在等著……看你寫咱們小河川道的小說哩……”
“哦……”他立時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枉費了你一番好心……”
“好心沒有枉費的?!彼齾s笑了,輕松暢快的笑聲,驅(qū)除著屋子里由他帶來的沉悶的氣氛,自信地說,“我相信,好心不會枉費的。”
他的心又撲撲撲跳起來。她的話除了對生活充實的信心以外,有沒有雙關(guān)的意思呢?他的令人傷慘的失敗,已經(jīng)使他想說給她的那一句話,那一層意思,愈來愈深地沉積到心的底層去了。今天來這里,已經(jīng)帶有告別的悲涼,那一層說不出口的意思將永遠(yuǎn)不會說出口來了。
“我看過一個民間故事,很有意思……”
她笑著,講述起那個民間故事來:有個樵夫在山里抓住一只受傷的小鹿。小鹿說它是山神的童子,要是樵夫放了它,它會引他到獲得寶石的地方去。樵夫放了小鹿,遵照它的吩咐,在雞啼之前爬上山頂,它在一塊圓盤青石上等他。樵夫爬啊爬,從后晌爬到天黑,借著月光繼續(xù)前進(jìn)。月亮落了,樵夫爬得更艱難了,衣服磨爛了,手腳蹭出血了,山路卻越來越危險了。樵夫開始懷疑,小鹿是在哄騙他。這樣一想,心松了,手腳軟了,躺在石階上睡著了。天明了,睜眼一看,呀!他就躲在圓盤青石下面,不過三五步就可以攀爬上去,僅僅只差了一口勇氣……
他笑了:“這樣的故事,只能哄小娃娃?!?/p>
她卻認(rèn)真地爭辯:“總是有些道理嘛!”
“道理是對的。”黃草說,“我怎么也鼓不起最后一股勇氣來?!?/p>
她卻毫不動搖地給他鼓勁說:“不要做后悔的樵夫!”
“郵差剛送來一封信,你爸一拆,就往灶洞里塞?!蹦赣H拉著風(fēng)箱,叨叨敘說,“我說是書嘛!又不是三娃寫的文章,你燒啥!這不是……”
黃草剛剛下工回來,從母親手里接過書來,其實是一本《苗圃》雜志。他打開目錄,只見清清楚楚編排著《腳印》,在許多熟悉的和陌生的名字中間,排列著“黃草”……
他轉(zhuǎn)身奔到院子,不小心撞在喂雞的木槽上,跌倒了,又跳起來,對著農(nóng)歷三月燦爛的陽光,猛喊一聲:“老天爺呀!”熱淚涌流下來了。
他旋即奔進(jìn)屋里,推出自行車。
“三娃,你做啥!”母親驚恐地瞧著他。
“到桑樹鎮(zhèn)去?!彼浦囎映鲩T了。
楊柳青青,麥苗疊翠,杏花謝了,桃花正開得火紅,這是他所看見的小河川道里最富于詩情畫意的一個春天了。桑樹鎮(zhèn)街巷里的房屋似乎更加低矮和擁擠,他推車端直走進(jìn)文化站狹窄的門道,“咔嚓”撐起車子,奔上閱覽室的臺階。
“山楂——”他喊,從來沒有這樣大聲壯氣地叫過她的名字,“山——楂?!?/p>
“哎——”屋里傳出她拖長的回聲。當(dāng)她看見他站在面前,淌著大汗,喘著粗氣,微微吃驚地問,“你……怎么了?”
“你看——”他忙攤開《苗圃》雜志。
“?。 彼济粨P,眼里閃出快活的光彩,驚喜地說,“你,有志氣的樵夫……”
他的心都醉了,只覺一股酸東西沖上鼻腔,強忍下去了。
“這下該請我吃喜糖了?!彼χf。
“豈止吃糖!”他慨然說,“我該怎樣感謝你呀……該怎樣……”
“我不就借給你幾本書嘛!那是我的工作。”她隨即坐下,“快讓我讀一下……”
他看著山楂在閱讀他的《腳印》,心里涌涌波動,現(xiàn)在該是他說透那一層意思的時候了。為了鎮(zhèn)靜一下情緒,他又點燃一支煙,聲音顫抖著:“我有一句心里話,非說不可了……”
“說呀?!彼难劬Χ⒃谧中猩?,隨口說。
“我喜歡你!”他終于脫口而出,感情熾烈,“我真心喜歡你……”
山楂猛然抬起頭來,愣住了,臉紅得像盛開的山楂花,羞怯地低下頭,抬不起來了。
“你是我心中的……維納斯!”他更加熱烈地說,說過又懊悔,怎么說出這樣不倫不類的話來了呢?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你說……”
她抬頭攏攏撲落到眼前的頭發(fā),神情鎮(zhèn)靜了許多,問:“你今天怎么突然提出這話來?”
“我早就想提出了。在山里修水庫時,你給我送書那天晚上,我就想說……”他真誠而又委婉地說,“那時候,我覺得我沒有資格說……”
“什么資格呢?”
他語塞了,想想,對她不必隱埋真實的感情,就坦率地說,“我是個農(nóng)民,又很自卑……”
“現(xiàn)在你是作家了?!彼χf,“你有資格了,我卻沒有資格了,不可能的事。”
“不不不,”他以為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我遇到過的頂好的人……”
她眼睛盯在字頁上,卻沒有看書,心里在想著該怎樣善意地回答他……
“我不能沒有你。”他只管說,“你過去幫助了我,我今后不能沒有你的幫助……”
她臉紅了,滿臉滿眼都是羞澀的神情,但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說:“這樣吧,‘五一’那天,我請你到這兒來……好嗎?”
期待中的佳期良辰,總是姍姍來遲,渴盼著的“五一”節(jié)日,終于來到了。一早起來,他就爬上村莊背后的山坡,精心采摘了一束帶著露珠兒的山楂花?;鸺t的山楂花,這是他多日來思來想去的最終選擇:富于詩意的山楂花,送給心愛的山楂姑娘,作為定情禮物。他從心底蔑視鄉(xiāng)村青年男女訂婚時送衣送物的俗氣。
黃草有生第一次要注意儀容了,他一切收拾就緒,車頭上扎著用塑料紙包裹著的山楂花,意氣昂揚地駛往桑樹鎮(zhèn)上去。
他走進(jìn)文化站的小院,撐起車子,剛踏上閱覽室的臺階,看到木門板上貼著兩個紅紙剪成的“喜”字,什么人借著節(jié)日的文化站舉行婚禮儀式呢?他不管別人閑事,走上臺階。
山楂從門里走出來,笑吟吟地在門口迎接他,隨之給身旁的男子介紹說:“這是咱們地區(qū)的作者黃草同志,他來參加咱們的婚禮……”
“歡迎!歡迎!”那男子笑嘻嘻地說。
黃草腦子里轟然爆響了一聲,只是傻笑著,說不出話來。
山楂又給黃草介紹說:“這是我……愛人,桑樹鎮(zhèn)小學(xué)體育教師……”
“坐里邊?!斌w育教師熱情地拉著黃草。
短短的一瞬,黃草頓然明白了一切,不僅僅是他對她的錯覺所造成的失誤,值得深思……他現(xiàn)在無論如何沒有轉(zhuǎn)機回味過去了的一切,體育教員正滿面春風(fēng)地?zé)崆檠M(jìn)屋去。他靈機一動,把那一束鮮紅的山楂花舉到他們面前,滿懷真誠地說:“祝你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