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小龍
一位希望成名的鋼琴家不會選擇弗朗茲·舒伯特的鋼琴作品作為獨奏會的開場曲目。因為,這位作曲家仿佛終生都同成名無緣,盡管他在三十一年的短暫生命里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驚人的藝術歌曲、交響曲、歌劇和各種類型的室內(nèi)樂作品。在親朋好友的記憶里,舒伯特在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出的內(nèi)向與傷感也使他難于成為一位引人注目的名人,僅僅在他的“舒伯特圈子”(Schubertards)中收獲了不足百人的忠實粉絲。更為重要的是,舒伯特的鋼琴音樂除了部分鋼琴小品迎合大眾的通俗口味以外,大多數(shù)曲目顯得散漫、悠長,含蓄、內(nèi)省,同19世紀上半葉具有轟動效應的鋼琴名作不相為謀,甚至背道而馳。即便在當代,把舒伯特的音樂作為鋼琴家登堂入室的敲門磚,更需要充分的實力和勇氣,因為它同當代追求技巧、揚名立萬的表演目標相偏離,更難于討好慕名追星的一眾“鋼琴粉兒”。
2021年7月10日晚,張昊辰在因病耽擱演出月余之后,重新站上國家大劇院的舞臺。觀眾對這場遲到的鋼琴獨奏會充滿期待,希望聽到張昊辰音樂演奏的發(fā)展變化。節(jié)目單上的曲目明確而簡潔。上半場是舒伯特的《c小調(diào)小快板》(D.915)和他的《G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D.894);下半場則是弗朗茨·李斯特全套十二首《超級技術練習曲》。對于熟知這些曲目的觀眾,人人都能感受到這場音樂會沉甸甸的分量。然而,筆者更加關注他演奏的舒伯特作品,并對這全場一靜一動的曲目布局充滿好奇。演出的結果是,盡管李斯特風格多元、技巧高難的練習曲令人熱血沸騰,而我卻對上半場幾近助眠的兩首舒伯特樂曲印象深刻。張昊辰細致獨到的音響處理和精神表達至今猶在耳際眼前,竟然抹去其他,填滿了關于這場音樂會的全部記憶。
舒伯特的《c小調(diào)小快板》創(chuàng)作于1827年,是一首極為貼近藝術歌曲的鋼琴小品。它包括三個界限明晰的段落,音樂徘徊于一個自問自答的核心樂句。張昊辰對樂曲開頭旋律的演奏寧靜、雅致,僅僅幾個小節(jié)就為上半場的音樂會確立基調(diào)。c小調(diào)流露出的慣有傷感在此化為淺吟低嘆,仿佛與同期創(chuàng)作的《冬之旅》中的部分唱段相勾連。鋼琴家將處于降E大調(diào)的第二樂句主題處理得柔和縹緲,增加了舒伯特大小調(diào)轉(zhuǎn)換的層次感。第17小節(jié)處雙手卡農(nóng)式的下行旋律并未因為顯著的漸強標記而變得壓迫人心,而樂句末尾從重屬到屬七的雙和弦則在弱力度上充滿陰晦與凝滯。張昊辰為樂曲首段的“詠唱”賦予幾分親切與溫暖,使降A大調(diào)的中段引入變得更加平滑自然。而在再現(xiàn)段中,鋼琴家有意識地改變了原譜,不再對主題句予以重復,而是在延長音的片刻懸置后直接進入下行樂句。如此處理或許出于即興,卻也為舒伯特在晚期作品中表達的嘆惋與殘缺附上了一個隱含的標記。張昊辰選擇此曲作為整場音樂會的開篇,除了作為別致的引入,亦透露出某種成熟的深意,令人對后續(xù)更為長大的晚期力作滿懷期待。
舒伯特的《G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創(chuàng)作于1826年10月。它擁有傳統(tǒng)奏鳴套曲標準的四樂章結構,是作曲家晚年鋼琴奏鳴曲創(chuàng)作的標志性作品之一。羅伯特·舒曼曾盛贊這部作品結構之完美,而它寧靜安詳?shù)娘L格品質(zhì)更使出版商為其賦予“幻想”的別稱。張昊辰對作品第一樂章如歌并有節(jié)制的中板(Molto moderato e cantabile)主題的處理亦如《c小調(diào)小快板》般樸實、安寧。他選擇的速度適中,有利于樂句的銜接與組織進行。柱式和弦支撐的主題旋律,其本身所具有的肅穆與莊重,在步入片刻的小調(diào)離調(diào)時顯得更為濃郁。略帶舞曲色彩的第二主題以旋律的上行跳進變得更為舒展活躍,偏高的音區(qū)與第一主題段落形成對話,在相似的韻律之內(nèi)消解了奏鳴曲式固有的戲劇性矛盾。導向結束部的十六分音符高音旋律,讓人聯(lián)想到貝多芬晚期鋼琴奏鳴曲的相似段落,被描述為具有“幻想性”亦不為過。鋼琴家將呈示部末尾的主題樂句演奏得亦如隱含的圓舞曲,凸顯出舒伯特鋼琴作品同維也納時尚的密切關系。樂章的悲劇性特征從展開部發(fā)端,以第一主題為主要素材,采用同名小調(diào)將音樂迅即引入險峻的境地。左手強力演奏的低音線條加之強大堅挺的力度標記更增強了音樂的威嚴感。第93小節(jié)處fff 的超強力度和弦被演奏家塑造得宏闊堅固。這轉(zhuǎn)瞬即逝的高點隨后讓位于靈巧活躍的第二展開段,基本素材則由呈示部第二主題奠定,左手的附點節(jié)奏型帶有瑪祖卡舞曲的少許特征。樂章再現(xiàn)部自第116小節(jié)開啟,G大調(diào)主題再次呈現(xiàn),向上攀升的主題旋律引發(fā)聽者內(nèi)心的祈望。樂章末尾,由第一主題開頭動機構成的尾聲不斷提升力度,卻帶來異常靜穆的感受。寧靜,成為第一樂章乃至全曲共同表現(xiàn)的內(nèi)容。
第二樂章行板(Andante)以恬淡的D大調(diào)主題開啟,樂段清新萌動的特性同第一樂章的主題一脈相承。張昊辰對此段的處理亦顯得平淡、內(nèi)斂,絲毫不露轉(zhuǎn)折與變化的端倪。樂章第一個三聲中部以關系小調(diào)(b小調(diào))進入,疾風暴雨式的情景也隨之降臨。然而,舒展詠唱的樂段再次消解矛盾的棱角,讓音樂在幾經(jīng)交替后從容導入主題再現(xiàn)。樂章的第二個三聲中部采用同名小調(diào)(d小調(diào)),其力度威勢有甚于第一插段。高音區(qū)自上而下的抒情旋律將樂章傳達的惆悵發(fā)揮到極致,隨即又回到樂章開頭寧靜的氛圍之中。左手簡潔的和弦同男女生對話般的主題旋律交相輝映,消失于一片靜謐的夜色之中。
第三樂章小步舞曲( M e n u e t t o:A l l e g r o moderato)沿襲傳統(tǒng)的中部樂章風格特征。緊密而富有律動的八度重復音型同伸展延宕的二分音符旋律構成樂章第一部分的兩個對比因素。張昊辰把貌似雄壯威武的開頭主題拿捏得恰到好處,在富有儀式性的風格表現(xiàn)之外多了幾分歡悅的靈性。甜美的三聲中部自B大調(diào)開啟,具有牧歌特色的旋律從鋼琴家的手指下蓬勃涌現(xiàn),娓娓道來。低音聲部的短長律動與固定低音帶來少許風笛效果。三聲中部之后,樂章首段完整重現(xiàn)。舒伯特無意突破18世紀的奏鳴套曲中的第三樂章創(chuàng)作風俗,更未將其創(chuàng)作成超越前輩的“諧謔曲”??伤麉s將滿溢的歡樂與田園風趣投入其中,使它成為全曲最富魅力的風格性樂章。
第四樂章快板(Allegreto)作為全曲的總結再次回到G大調(diào)。樂章第一主題的旋律同樣飽含著第三樂章中重復性的五音動機。這使得它幾乎像第三樂章的旋律,天真爛漫的音樂性格一如既往。在右手旋律的主導下,鋼琴家為現(xiàn)場觀眾鋪展出更為廣袤、恬靜的田園風光。第213小節(jié)出現(xiàn)的c小調(diào)旋律帶來少許深沉與惆悵,讓人聯(lián)想起第一樂章賦予幻想的主題樂句,竟在漫長的時間跨度之外從容回響。舒伯特對音樂之美的體驗和揮灑超越標新立異的音響營造,他在傳統(tǒng)的結構之內(nèi)將古典時代的優(yōu)雅與歡悅包藏其中。張昊辰對第四樂章的演奏令人感到莫扎特的身影,靈動、乖巧、新奇、幽默。這些同時代先鋒相違的處理卻為當代觀眾尋得久違的安逸與平靜?;蛟S,這正是鋼琴家希望傳達給觀眾的本意,用舒伯特的音樂撫慰承受疫情與災難之痛的群體心靈。
一位渴望永恒的鋼琴家一定選擇舒伯特,因為他的音樂是超越于痛苦與危難之上的藝術典范。短暫的生命沒有抹去他藝術與人性的熠熠光輝,反而在終結后帶給人們持久的安慰與關懷。他的鋼琴音樂亦如貝多芬的作品同樣偉大,特別是在現(xiàn)實人生最無助時從中獲得莫大的鼓勵。作為成長中的藝術家,張昊辰為我們展現(xiàn)了他對舒伯特音樂的心得體會,讓人在漫長的演奏中細細品味,沉醉其中。舒伯特的音樂能夠助人超越內(nèi)心的痛苦和精神的劫難,因為它的主人也是一位永不老去的青年。正如同代文學家弗朗茲·格里帕策(Franz Grillparzer)為舒伯特撰寫的墓志銘“音樂藝術在這里埋下了寶貴的寶藏,還有更多美好的希望”。擁抱舒伯特的音樂是一種智慧,因為它指向的正是無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