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忠延
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對游記寫作充滿了焦慮;不是一年兩年了,我對游記寫作充滿了期待。焦慮是從電視的普及開始的,熒屏上風光片、名勝片一亮相,便后來居上,盛氣凌人,以一家獨大的氣勢,試圖將上千年來積淀出的游記華光比襯得黯然失色。手機的普及,隨拍、自拍的流行,更讓游記處境窘迫。是呀,再美妙的文字,面對逼真的實景、多彩的顏色,也無法接受挑戰(zhàn),游記似乎只能屈居人下,甘拜下風。果然,我的焦慮無休止延伸,報紙副刊與部分期刊上的游記,雖然沒有消沉衰減,還在鋪天蓋地、一往無前的頑強繁榮,恰是這種繁榮非但沒有消除我的焦慮,反而讓我舉杯消愁愁更愁。連篇累牘的文章幾乎大同小異,無外流水賬懷揣著導游詞。先是何時出發(fā)去什么地方,再是何時到達下車看景,后是何時歸來。至于看到什么,那就把懷揣的導游詞抖露出來!游記寫作大面積沉淪,而且沉淪到“山河破碎”的地步,叫我如何不憂慮。
當然,游記寫作也不乏突圍之作,余秋雨的某些歷史文化散文也屬于突圍作品,可是畢竟少之又少,與鋪天蓋地的俗作相比,簡直就是鳳毛麟角。具有突圍價值的游記結集出版,更是少之又少。為此,我對游記寫作像久旱的禾苗巴望一場春雨那般充滿了期待,而且,期待了不短的一段時日。蒼天不負苦心人,總算沒有失望,楊海蒂的《走在天地間》一書,就是我盼望已久的游記突圍佳作,讀來興味盎然,禁不住一讀再讀。
歲月進入新時期,本是以書面為主體的文學篳路藍縷,開創(chuàng)出全新領域??墒牵瑫r光幾經變易,異軍突起的影視文學縱橫捭闔,攻城略地,受眾上達耄耋,下至始齒。而書面文學的讀者日趨減少,被逼近一個窄小的角落。僥幸的是,影視文學還與文學搭界,文學仍是承載影視的脈流,仍是騰飛影視的羽翼。這些年凡是一度爆紅且能留在世人記憶里的影視劇,多數都是由很好的文學母本改編過來的。如此,即使影視再龐大肢體,再擴展領地,也難危及小說、報告文學等文體的生存。唯一危機四伏的文體,就是令我多年焦慮的游記。
游記,作為散文當中的一個分支,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席位。屈指數來,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柳宗元的《小石潭記》、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蘇軾的《喜雨亭記》,無不活躍在國人的精神領空。即使那篇演化出無數個旅游景區(qū)的桃花源,陶淵明也是以游記而走筆的,且看:“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桃花源記》就這樣漸行漸遠,漸行漸成。
游記,何止只是在文學史上地位高低而言,是早已洇染進國人的身心之中?!笆乐?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引領人志存高遠;“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引領人樂山樂水;“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引領人超然灑脫……緣此,我對游記的被擠壓、被憋匝,頗為不安,期待游記早日突圍,脫穎崛起,即使不能像古人的游記那樣塑造今人的心靈,也應在當代文學中與小說之類的文體比翼齊飛。難能可貴的是,不少作家在揮筆為戈,沖破囹圄,拓展游記寫作的新天地。李存葆以《祖槐》為代表的系列散文、梁衡巡訪古樹的系列作品、王劍冰不斷出現在報刊副刊的文章、熊育群的域外札記等,都在為復蘇游記不懈努力。更為可喜的是,楊海蒂矢志不渝、奮力拓展,《走在天地間》里的文章篇篇出彩,讓我看到了游記寫作的希望光澤。
率真而言,我喜歡游記,也喜歡將旅游時的所見所感,隨興記之,落筆成文??墒敲鎸τ耙暶浇?、手機微拍對景區(qū)景點的非凡熱度,覆蓋強度,直覺得杯水車薪、無能為力。楊海蒂卻以“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钡挠乱?,筆耕不止,展示出新時代游記的魅力。她的游記發(fā)我深思,為什么影視會讓眾多讀者舍棄書本,甘做觀眾?無外銀幕和熒屏的畫面逼真地展現實景,將人帶進實地,猶如身臨其境;無外畫面快速切換,讓人忽而仰視,忽而俯瞰,眼花繚亂。寫到此,你可能會問,我為什么會屏蔽影視,而沉浸在楊海蒂文章的字里行間?這正是我要闡釋的感慨,她的游記沒有拘泥于傳統(tǒng)的履痕,而是借助了影視的手法。
隨手翻開一篇《尼阿多天梯》:“梯田里一汪一汪的活水,閃爍著神秘的光芒;梯田里一級一級的田埂,集合成磅礴的曲線交響樂。云霧繚繞中,哈尼梯田美輪美奐、如詩如畫。”這是逼真的宏觀再現?!按杭?,微風過處,梯田波光粼粼,像極了木刻年畫;夏季,禾苗生長,梯田青翠欲滴,自是清新的水彩畫;秋季,稻浪起伏,梯田金黃燦爛,正是絢麗的版畫;冬季,層林盡染,梯田五彩斑斕,便是濃墨重彩的油畫?!边@極像鏡頭快速切換,甚而切換得那些影視鏡頭遠遠不及,要將四個季節(jié)的風光展示出來,那他扎牢機位等著吧,等得春溫變酷暑,秋涼變冬寒,才能閃現四個幾秒鐘的畫面。原來,與影視一決高下,并不是高難度動作,完全可以舉重若輕,完全可以四兩撥千斤。精明的楊海蒂彈指敲擊間,就已飛越出憋匝的壁壘,躍上了游記寫作的碧空蒼穹。
自然,楊海蒂突出壁壘、攀升高度的手法并不這樣單一,有時飛騰是高度,有時沉深是高度。文學特質與地貌形態(tài)并不完全相似,地貌形態(tài)高就是高,低就是低;文學特質有時卻反其道而行之,深入底層,低到一定深度居然就是高度。楊海蒂真把高與低的哲理玩味得淋漓盡致。
當代游記繁而不榮的病根何在?簡言之:浮光掠影。浮光掠影的病根何在?簡言之:導游的解說詞成為植入作者大腦的芯片。通俗或說庸俗的潮流席卷著匆匆的過客,也席卷著混跡于過客中舞文弄墨的那些寫家。我歷來認為一個好的景區(qū)景點,至少應該具備兩個要素,概括說是一個成語:賞心悅目。不過,在這里應是悅目賞心。悅目是第一個層面,即景區(qū)景點的表象風光:好看。第二個層面是賞心,內在要有文化積淀和精神含量,這才能觸動游人的心靈。第一個層面不難,每到一地導游滔滔不絕地解說,都是在這個層面天花亂墜。亂花漸欲迷人眼,不,這是過去,如今從教科書的標準答案開始,多數人就已深陷庸從的囹圄,因而亂花頓時迷人心。迷亂一般游客也罷,不該的是,許多寫作者也緊步導游的后塵,鸚鵡學舌,制造出大量面目雷同的文字。至于第二個層面的賞心,陽春白雪,和著蓋寡,能夠出唇的導游寥寥無幾,能夠寫出賞心游記的作者也就寥寥無幾。
為此,我讀到楊海蒂的游記才眼光豁亮,心中洞明。我將之視為突出游記俗流的賞心悅目之作。細細品味,她的突圍并不復雜,只是比諸多游記多了一些人文情懷??删褪沁@人文情懷,穿越了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表象,直抵胸襟,觸動靈魂。停下空泛的議論,品鑒一下她的文章吧!
她走進了《黑竹溝》:“置身峨邊,觸目皆是身著民族服裝的彝族姑娘。能歌善舞的彝族同胞自豪地宣稱,‘不會唱歌的只有老牛,不會跳舞的只有木頭,可想而知彝族姑娘有多美,她們是小涼山另一朵索瑪花?!边@只是悅目,那他們?yōu)楹蜗矚g花色多樣的服裝?“彝族同胞偏愛紅、黃、黑三色——紅色代表火焰,黃色代表太陽,黑色代表大地?!倍潭桃痪湓挘沂境鲆妥逋嗖史b里的精神崇拜。他們把頭腦里的信仰外化在身上,悅目的服裝成為賞心的營養(yǎng)。
她書寫《大好合山》:“‘天下奇石在柳州,柳州奇石看合山,合山奇石共有三十多個品種,很受藏石者喜愛,其中綠彩陶、葫蘆石、鴛鴦石、黃釉石、卷紋石更是質地細膩、色彩艷麗、巧奪天工,被譽為合山‘五大名石……”這也是悅目,類似于導游詞的克隆再現,幾乎像是要陷入流行的俗套。然而,不用擔心,再往下看:“合山奇石被發(fā)掘尚不足三十年,卻顛覆了中國千年來的賞石觀念:古典賞石以太湖石、靈璧石、英石、昆石四大名石為代表,以北宋大書畫家米芾創(chuàng)立的‘瘦、皺、漏、透為準則,而由于合山奇石的橫空出世,馬安奇石等成為愛石者的新寵和首選,賞石標準也轉換為‘形、質、色、紋、韻。瑰麗的合山奇石,使賞石領域出現一片新氣象?!睔庀笠恍?,超凡脫俗,不覺然升華出絢爛光澤。
她走進了《隱匿的王城》——石峁遺址:“手工業(yè)作坊遺跡在石峁古城有不少,這些作坊主要用于燒制陶器、加工骨器、雕琢玉器、制作青銅器、打造農耕石器。”這還停留在悅目層面,只是讓人觀看到發(fā)掘出的器物。器物雖是文物,文物價值不菲??墒牵谥腥A大地先祖留下的遺址里如滿天星斗,石峁文物有何獨異價值?價值在于“玉文化和青銅文化在石峁古城相遇,東西方文明在石峁王國匯合,農業(yè)與游牧業(yè)在石峁大地并重……對破解黃土高原的遠古文明密碼,它們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里的器物是文物,文物上攜帶著文明密碼,破譯、編排,就是一部全新的歷史大著。
她走進《北面山河》,干脆直接俯瞰黃土,揭秘歷史:“這片神奇遼闊的黃土地上,一代代帝王將相大展雄才偉略,一位位英雄豪杰潑灑熱血,一曲曲歷史交響激越昂揚,一首首壯麗詩篇千古流傳?!币驗椤靶孕垡悖啻舐浴钡睦钤唤⑽飨模按笏蜗群笈傻仪?、夏竦、韓琦、范仲淹、韓世忠等重臣名將,在塞北重鎮(zhèn)橫山戍邊,以抵御征討”,宏闊的橫山黃土地上書寫出悲壯的歷史,還留下范仲淹動人心弦的詞作《漁家傲·秋思》,一句“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不知刺疼了古今多少人心!
……
閱讀楊海蒂的游記,時而糾結,時而悲愴,時而歡悅。這糾結,這悲愴,這歡悅,來自她的人文情懷,最終都化為由衷的欣慰,欣慰游記寫作沖破凡俗,“一枝紅杏出墻來”,自會“滿園春色關不住”。
中外寫作史上,面臨的一個難題是避免重復。圈子里的人都清楚,重復是創(chuàng)作的大忌,因而竭力在求新,在變異,在尋找與別人的不同點,寫出自我的個色來。不過,清楚歸清楚,明白歸明白,要在文章中體現出來絕非易事。不讀他人的作品孤陋寡聞,視點狹小,難成大器;閱讀他人的作品會受熏陶,不知不覺,洇染了人家的氣息。這一點,那一點,雜糅成另一種風味尚可,若是像書法摩帖者那樣,把自己活脫成當代王羲之,也是悲劇。擺脫重復,是作家每次出發(fā)必須選擇的路徑。多少年來,多少作家都在感慨,不重復別人容易,不重復自己很難。我就有這樣的體驗,曾經打算編一本游記,把往昔發(fā)表的作品往一起集束,選過十篇,開始惶惑,不是惶惑題材的重復,而是惶惑文風的單一:思想的困乏。這才深深感到“不重復別人容易,不重復自己很難”,確實如此。
正緣于此,我對楊海蒂的《走在天地間》頗為珍愛。這部游記中的39篇文章,讀來每篇都有新鮮感,都有值得咀嚼的韻味。這是為何?除了其中豐富的人文積淀、思想含量,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文章隨著客體變化。景區(qū)景點不同,物象物態(tài)不同,語言節(jié)奏隨之不同,篇章韻味隨之不同。貼近客體,隨物賦形,每篇文章雖然少有炫目的華彩,卻像大家閨秀一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觀世音是老百姓最為推崇的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楊海蒂寫《觀音山》的行筆便溫文爾雅,娓娓道來:“隨著佛教之興,九州大地上,一些山水的‘神性開始向‘佛性轉化,因為慈悲智慧的佛菩薩,要把受苦難者渡向極樂世界,也能讓作惡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而極大迎合了普通民眾的深層心理,老百姓恨不得處處是佛,時時有佛,物物皆佛?!?/p>
《登黃山記》從向往黃山寫起,心情急切,語態(tài)嘈嘈如急雨:“春風得意馬蹄疾。馬不停蹄奔下山,快馬加鞭往黃山。蜚聲中外的黃山‘四絕——氤氳飄忽的云、米??~緲的霧、綺麗多彩的霞、蒼勁青翠的松,誘惑了我多少年啊……”語態(tài)緊隨脈搏跳動,語速緊隨心情調遣,篇章緊隨體量裁剪,看似不變,卻已在變,變而不突兀,無間距,無痕跡,這才是最為樸實而又高超的訣竅。
玉在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獨樹一幟,堅硬而又溫潤,如何抒寫?楊海蒂在《漢之玉》一文中多用短句:玉寓意“美好、高貴、吉祥、柔和、安謐”,是故,贊美人和物多用玉來作比,“玉容、玉言、玉手、玉臂、玉腿、玉肌、玉照、玉泉、瓊漿玉液、瓊樓玉宇、如花似玉、亭亭玉立、金枝玉葉、珠圓玉潤、軟玉溫香、玉色瑗姿、美如冠玉、芝蘭玉樹、冰清玉潔、渾金璞玉、金科玉律、珠玉在前、玉成好事……不勝枚舉”。為何要使用這些簡練得猶如珍珠一般的詞語?試想,誰舍得用美玉制作宏大構件,多是用之匠心雕琢的精微飾品、禮器。是呀,玉琮、玉環(huán)、玉圭、玉簪、玉璜、玉璧、玉笏、玉瑗、玉琥、玉珩、玉佩、玉鉤、玉蟬、玉珠,哪個也小巧玲瓏。玉衣即使要大些,也是由一小塊一小塊的玉片綴穿而成的。頓悟,她是在貼近所要描寫的物事,使文章與玉器融為一體呀!
不必再一一列舉,窺斑知豹,如此書寫游記當然不會重復自己。百人百性,萬物萬形,緊貼客體,確立文章的基調、旋律,以此謀篇布局,遣詞造句,就是避免雷同的法寶。因而,楊海蒂的文字多變、善變,篇篇都在切入景區(qū)景點的質地,鞭辟入里,刻畫風骨。
意匠如神變化生,筆端有力任縱橫。閱讀《走在天地間》像是跟著作家去旅游,倏爾思接千載,倏爾視通萬里。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大有無邊風光四時新的感慨。這風光新就新在,在影視媒體五彩斑斕、光怪陸離,無時不在擠壓傳統(tǒng)游記的融媒體時代,楊海蒂標新立異,獨樹一幟,沖出重圍與困境,堅守并拓展了的游記天地,引領游記寫作破繭化蝶,振翅飛翔。
2021年4月4日 塵泥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