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燕
摘要: 《刑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中的“立案偵查”應理解為既發(fā)現(xiàn)犯罪事實,又明確具體犯罪嫌疑人而對其進行立案偵查,即“對人立案”,這是在對法律條文進行邏輯判斷的基礎上,基于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的立法精神作出的價值選擇。“對人立案”的實質是對犯罪嫌疑人的特定化,是辦案機關對犯罪嫌疑人犯罪關聯(lián)性的確信。立足個案正義所提出的質疑無從推翻“對人立案”原則,在理解“立案偵查”時應秉持整體觀念,仍舊堅持“對人立案”立場。
關鍵詞:立案偵查;追訴期限;對人立案;對事立案
中圖分類號:D915.4?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1)05-0090-07
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陳年舊案進入到刑事司法視野中,與之伴隨的是對已經(jīng)超過法定追訴期限的案件能否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問題的討論?!缎谭ā返诎耸藯l第一款規(guī)定了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一大情形:“在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立案偵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保?1 )在該條文語境下,存在著對“立案偵查”解釋上的莫衷一是。
以“胡某被強迫交易案”中犯罪嫌疑人吳某權能否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為爭議焦點,吳某權于2007年在C市伙同李某等人通過恐嚇、威脅手段,強迫被害人胡某以低價賣出一貨車其回收的廢品,造成胡某3? ? 000元的經(jīng)濟損失。事后,吳某權離開C市,以照顧父母為由前往D市。被害人胡某于2007年報案后,C市公安機關即以“胡某被強迫交易案”為由進行立案偵查,除吳某權外,李某等人已于2007年被追究刑事責任,但因李某等人未將同案犯吳某權供述,公安機關在當時并未發(fā)現(xiàn)吳某權系該案犯罪嫌疑人。2018年,C市公安機關在偵查某涉黑案件期間,發(fā)現(xiàn)吳某權涉嫌參與“胡某被強迫交易案”,遂至D市將吳某權抓獲歸案,并于2018年以“吳某權涉嫌強迫交易罪”移送檢察起訴。檢察機關對吳某權進行追訴的期限已過( 2 ),而其最終被移送起訴的理由在于,公安機關在2008年雖未發(fā)現(xiàn)吳某權本人,但以“胡某被強迫交易”一事立案的效力及于吳某權,應當認為公安機關在追訴期限內(nèi)已對其進行立案偵查,其后吳某權離開犯罪地,實施了逃避偵查的行為,因此應當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 1 ]。與此類似,在“某農(nóng)機管理部門工作人員涉嫌濫用職權案”中,同樣存在辦案機關僅對濫用職權的犯罪事實進行立案,而在法定追訴期限經(jīng)過后才確定犯罪嫌疑人施某,隨即對其采取強制措施( 3 )。
辦案機關在實踐中表明了對《刑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立案偵查”的一種解釋立場:在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語境下,“立案偵查”無需指向特定人,應將其理解為“對事立案”,即使只對犯罪事實進行了立案而未能具體到犯罪嫌疑人,如果犯罪嫌疑人逃避偵查審判,對其也可以產(chǎn)生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效果。而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一百零九條規(guī)定:“公安機關或者人民檢察院發(fā)現(xiàn)犯罪事實或者犯罪嫌疑人,應當按照管轄范圍,立案偵查?!庇谑?,實踐中便產(chǎn)生了“對人立案”“對事立案”的提法,由此引申出對解釋《刑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中“立案偵查”的其他觀點。有觀點認為,“立案偵查”指的是既發(fā)現(xiàn)犯罪事實又明確到犯罪嫌疑人而進行立案偵查的“對人立案”情形,因此只有當犯罪事實指向特定人時才有《刑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的適用余地[ 2 ]。還有論者認為,不應區(qū)分“對人立案”與“對事立案”[ 3 ],只要“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犯罪嫌疑人將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此外也有觀點提出,原則上“立案偵查”是“對人立案”,在特殊情況下,如偵查活動已窮盡時,也可以認為是“對事立案”( 4 )。
上述諸多觀點中,究竟應當選擇何種立場進行解釋?從邏輯上如何對該立場進行證成?是否存在某種理論基礎支撐著該立場的選擇?對《刑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立案偵查”的理解涉及國家刑罰權的啟動,直接關系到辦案機關最終能否對犯罪嫌疑人啟動追訴程序。因此,有必要對“立案偵查”從解釋論上作出進一步厘清,以對司法實踐中的爭議作出回應。
二、“立案偵查”應理解為“對人立案”
(一)“對人立案”:基于“立案偵查”的解釋邏輯
1. 《刑法》第八十八條中的“立案偵查”存在特殊語境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零九條確立了二元的立案偵查工作模式[ 4 ]:尚不確知犯罪嫌疑人,以犯罪事實立案,進一步偵查確定犯罪嫌疑人(由事及人),此為大部分刑事案件的偵查規(guī)律;已知犯罪嫌疑人,尚不清楚犯罪事實,以犯罪嫌疑人為中心進行偵查以證實其犯罪事實(由人及事),此種情形多發(fā)于職務犯罪案件。刑事訴訟法上的“立案偵查”本身同時包含了“對人”“對事”兩種模式,犯罪事實一旦發(fā)生,辦案機關能夠以任一一種模式立案。而在《刑法》第八十八條中,“立案偵查”的含義需要與刑事訴訟法一般意義上的“立案偵查”有所區(qū)分?!皩θ肆浮币只颉皩κ铝浮睂嶋H上是在不受追訴期限限制語境下,對“立案偵查”是否應當采取限制解釋立場的討論,若將“立案偵查”理解為“對人立案”而排除僅“對事立案”的情形,則采取了限制解釋立場。
與此相關,有學者提出,“公安司法機關發(fā)現(xiàn)犯罪事實,待犯罪事實和犯罪嫌疑人均已查清再立案是過分抬高了刑事立案標準”,以此為由來論證將《刑法》第八十八條的“立案偵查”理解為“對人立案”的不合理性,其混淆了刑事訴訟法一般意義上的“立案偵查”與刑法在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特殊語境下的“立案偵查”,在邏輯上難以自洽。
2. “逃避偵查或者審判”以“對人立案”為邏輯前提
《刑法》第八十八條將“立案偵查”與“逃避偵查或者審判”作為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兩大要件并列。對同一法條內(nèi)部前后不同語詞的邏輯指向應保持統(tǒng)一,“逃避偵查或者審判”要求“對人立案”,“立案偵查”便應當作出“對人”的解釋。
審判實務中的觀點認為,構成《刑法》第八十八條的逃避偵查或審判行為須滿足主觀和客觀兩方面的條件:行為人主觀上明知自己的行為會導致妨礙辦案機關對犯罪事實正常偵查或審判的結果,卻希望或放任這種結果的出現(xiàn);客觀上行為人采取了逃避偵查或審判的手段,包括逃跑、藏匿、隱匿身份等( 5 )。從對“逃避偵查或者審判”主客觀要件的描述來看,犯罪嫌疑人實施逃避行為的前提是“對人立案”,“只有具體化地鎖定行為人,行為人才會有事后逃避偵查的可能”[ 5 ]??陀^上只有特定人才能作為實施逃跑、藏匿、隱匿身份等手段的主體;而只有在“對人立案”的情況下,行為人也才會具備主觀上的“明知”因素,否則很難期待該犯罪嫌疑人在未被立案偵查的情況下,卻能夠明確認識到個人的逃避行為將會造成妨礙偵查或審判的結果。
但仍有觀點認為,行為人在犯罪后逃避刑事責任的追究是常態(tài),行為人認識到自己可能被立案、可能被抓獲便選擇逃避,并不以辦案機關已針對其本人進行立案偵查為必要。易言之,即使只是“對事立案”,犯罪嫌疑人仍然有實施逃避行為的充分動機,“對人立案”并不能作為“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前提。然而,該觀點忽略了刑法將“逃避偵查或者審判”規(guī)定為不受追訴期限限制情形的用意。逃避行為為公權力的正當行使施加了額外負擔,而只有在辦案機關同時針對犯罪事實與具體犯罪嫌疑人進行立案偵查時,犯罪嫌疑人再實施逃避行為,才應當承擔為辦案機關造成履職障礙的不利,作為懲罰,令其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逃避行為所造成的履職障礙體現(xiàn)在即使犯罪嫌疑人已被確定,卻因該逃避行為而使辦案機關仍舊無法將其抓獲。若只對犯罪事實進行了立案而并未能確知犯罪嫌疑人,雖然行為人在犯罪后出于其逃避制裁的主觀意愿也能夠實施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行為,但由于此時辦案機關尚未確知犯罪嫌疑人,而掌握犯罪事實后通過進一步偵查確定具體犯罪嫌疑人屬于其偵破案件的本職工作范疇,因此,不能以行為人為辦案機關的正當履職施加了額外負擔為由而要求行為人承擔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不利后果。
從司法實踐中看,引發(fā)公眾熱切關注的“南醫(yī)大女生被害案”最終因不存在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情形而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這印證了“逃避偵查或者審判”要求“對人立案”這一點。在本案案發(fā)后二十年追訴期限內(nèi),警方并未能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麻某,而僅對“南醫(yī)大女生被害”的犯罪事實進行立案偵查,“對人立案”作為“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前提,既然警方僅“對事立案”,就無從談起“逃避偵查或者審判”[ 6 ],因此,本案才不符合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條件。
(二)“對人立案”:基于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的立法精神
1. 追訴時效制度的立法根據(jù):平衡國家刑罰權與犯罪人人權
為發(fā)現(xiàn)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的立法精神,對追訴時效制度立法根據(jù)的考量首當其沖。理論上存在諸多學說從各個角度來闡明時間的經(jīng)過,導致不對犯罪人過去所犯罪行進行追訴的緣由。從犯罪人角度出發(fā),有改善推測說、準受刑說;從被害人角度,有規(guī)范感情緩和說;在社會層面,有尊重事實狀態(tài)說;在國家權力行使層面,有怠于行使說、證據(jù)湮滅說,此外,晚近還產(chǎn)生了寬恕理論等新學說[ 7 ](見表1)。
各學說從一個側面說明了為何一段時間經(jīng)過后犯罪人應當不被追訴,但由于其多少具有一定主觀臆斷性而受到詰難,因此無法為追訴時效制度的立法根據(jù)提供完備理論支持。囿于單一制度本身追根溯源,去探尋追訴時效的立法根據(jù)固然能夠獲得一定理論依據(jù),卻難免以偏概全,有學者便立足于刑法制度的整體性作出體系性思考:刑法規(guī)定各項制度的最終宗旨是實現(xiàn)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這兩大機能的平衡,而這兩大機能本身此消彼長——懲罰犯罪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將對犯罪人的人權保障形成遏制,而一味強化犯罪人人權的保護又有放縱犯罪之嫌。因此,刑法通過設立各項不同制度以達成這種平衡,如累犯等制度是通過對犯罪人的加重處罰大力度懲罰犯罪,而自首、坦白、立功等制度則是為了保障犯罪人的人權。由此,該學者認為,追訴時效制度的立法根據(jù)與刑法設立自首等制度的目的相同,都在于保障犯罪人的人權,追訴時效制度與刑法中的其他制度在運行過程中共同構筑了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平衡體[ 11 ]。然而,若認為追訴時效制度的價值和功能僅在于人權保障,這并無法解釋某些國家在追訴時效上同樣規(guī)定了絕對不罹于時效的情況,如德國刑法規(guī)定,滅絕種族罪和謀殺不受追訴時效的限制。由此規(guī)定來看,追訴時效制度并非僅僅出于有利于犯罪人的考量,更同時貫穿了懲罰犯罪的因素。
筆者認為,追訴時效制度的立法根據(jù)同時包含了國家刑罰權的實現(xiàn)與對犯罪人人權的保障,這二者在追訴時效制度中達到平衡的應然狀態(tài)。一方面,經(jīng)過法定期限,犯罪人得以正當?shù)乇幻庥谧吩V,避免了國家刑罰權對其人權的削減與遏制;另一方面,根據(jù)不同犯罪對應的不同追訴期限,犯罪性質愈嚴重,國家得以行使刑罰權的期間愈寬裕,國家在法定期限內(nèi)及時懲治犯罪人,在特殊情況下也有權剝奪犯罪人的時效利益以充分實現(xiàn)刑罰權。國家權力與犯罪人權利在相互抗衡的過程中達到平衡,使得“國家的刑罰權不是絕對的,有時應當對保護個人要求作出讓步”[ 12 ],而個人權利亦非絕對,有時也讓位于國家刑罰權。追訴時效制度立法根據(jù)的既有理論實際只側重于對犯罪人人權保障角度的正當化說理,對制度中蘊含的懲罰犯罪刑法機能反而關注不足,難以得出總括式的結論。
2. 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的立法精神需統(tǒng)合立法原意與立法根據(jù)
對刑法的某個特定語詞進行解釋時,時常無法繞開主觀解釋與客觀解釋的紛爭,兩種解釋論各執(zhí)一詞,難分伯仲,很難說采用任意一者針對任何事項進行解釋都具有絕對優(yōu)越性:主觀解釋以立法者原意為根本準則去確定立法精神,限制了對法律解釋的肆意性,卻因無法順應時代需求而時被詬病[ 13 ];客觀解釋論者以法律“非法律制定者的專斷意志所孕就的”[ 14 ]、 “它不是立法者的意志的任意表述”[ 15 ]為法理層面的依據(jù),主張依語詞的客觀含義發(fā)現(xiàn)立法精神,卻因對立法原意的漠視而面臨著突破罪刑法定原則的風險。實際上,客觀解釋論者也并不否認對立法原意的考察,只不過這種考察是作為得出客觀語義的依據(jù),而非等同于解釋本身。
在解釋不受追訴期限限制規(guī)定中的“立案偵查”時,筆者主要秉持客觀主義解釋的思路,將立法原意作為該待解釋內(nèi)容的參考項,在考察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立法原意的基礎上,結合該制度的立法根據(jù),也即其實質和內(nèi)在價值所在,將二者相統(tǒng)合而探求該制度的立法精神。這很大程度上是緣于該制度立法的特殊時代背景(下文將作進一步闡述),若以主觀解釋立場唯立法原意論,將導致對追訴時效制度存在價值的削弱。
1979年《刑法》第七十七條將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條件規(guī)定為“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采取強制措施以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其中“采取強制措施”被作為犯罪嫌疑人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先決要件。2015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第六批指導性案例“蔡金星、陳國輝等(搶劫)不核準追訴案”便是由于未對犯罪嫌疑人采取拘留、逮捕等強制措施而不予追訴( 6 )。在1979年《刑法》實施期間,犯罪嫌疑人在被采取強制措施后再逃避偵查或審判的情況極少,導致第七十七條適用率低下,縱使犯罪嫌疑人實施了逃避偵查或審判的行為,也因無法滿足“強制措施”條件而依然能夠不被追訴。立法者為了嚴密懲治犯罪的法網(wǎng),在修訂為1997年《刑法》時,將1979年《刑法》的“采取強制措施”時點前置為“立案偵查或受理案件”,自此凡是進入到刑事訴訟程序,犯罪嫌疑人便存在不受追訴期限限制規(guī)定的適用空間。
由于修法原旨在于擴大追訴范圍,從嚴懲罰犯罪,有觀點提出,對不受追訴期限限制規(guī)定的解讀便需遵循加大犯罪追訴力度的立法原意,以懲罰犯罪為基本解釋宗旨,為達到立法修改的實際效果,應將《刑法》第八十八條中的“立案偵查”理解為“對事立案”[ 16 ]。此種解釋邏輯只著眼于立法原意的要求而對追訴時效制度的立法根據(jù)置若罔聞,未能遵照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的立法精神。
1997年的修法背景具有刑事政策上的時代特殊性。1996年全國開展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整治斗爭(“嚴打”),在此背景下,1997年《刑法》的修訂也多少存在“嚴打”導向,在理念上側重于對犯罪的嚴厲懲罰。落實到對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的立法修改,則無疑體現(xiàn)在從“采取強制措施”到“立案偵查”的放寬上。若僅依1997年《刑法》從嚴懲罰犯罪的立法原意,將“立案偵查”理解為“對人立案”的確與立法原意相悖,也就是將僅掌握犯罪事實而未指向特定犯罪嫌疑人的情況排除在犯罪追訴圈之外了。然而,立法上的從嚴并不代表司法中對法條用語解釋時的從嚴,“寬嚴相濟才是司法、執(zhí)法領域的中正之道……‘嚴打的立法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巳經(jīng)為現(xiàn)行刑法所吸收,所以,在司法過程中不能再一味從嚴?!盵 17 ]司法過程中的不再一味從嚴體現(xiàn)出了刑法的謙抑性。
從立法原意看,1997年《刑法》對不受追訴期限限制規(guī)定的修改可以理解為是出于擴大國家刑罰權的考量,而回到追訴時效制度的立法根據(jù),國家刑罰權應與犯罪人人權的保障達到平衡,因此在司法中尤其需要以人權保障作為對“立案偵查”解釋原則?!皩κ铝浮背欣^了從嚴懲罰犯罪的立法原意,相對于“對人立案”的追訴范圍更大,側重于國家刑罰權的實現(xiàn),使并未被特定化的犯罪嫌疑人也有可能喪失時效利益,這不利于對犯罪人人權的保障,甚至將導致追訴時效制度人權保障價值的虛置?!皩κ铝浮睂⑿谭ǖ膱髴詢?yōu)先于人道性,而“如果刑法的解釋超越了人道性的標準,則其正當性就會喪失”[ 18 ],因此不宜對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的“立案偵查”理解為“對事立案”。 與之相反,“對人立案”以限制解釋立場,使得未被辦案機關明確獲知的犯罪嫌疑人在追訴期限經(jīng)過后不會再受到追訴,這符合在司法中保障犯罪人人權的解釋原則,回應了對人道主義刑法的時代需求。
概言之,將“立案偵查”理解為“對人立案”,是在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以懲罰犯罪為立法原意的背景下,同時統(tǒng)合該制度以國家刑罰權與犯罪人人權平衡為內(nèi)容的立法根據(jù),所達成的符合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立法精神的結論。
三、“對人立案”之實質
將“立案偵查”理解為“對人立案”,意味著只有同時掌握犯罪事實和具體犯罪嫌疑人時才能適用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規(guī)定。在確立以上原則的基礎上,有學者又將“立案偵查”的解釋作出進一步細化,以說明達到何種程度才可謂“對人立案”。有觀點認為,“立案偵查”“應限于以人立案,且已采取取保候審、監(jiān)視居住、拘傳、拘留、逮捕、通緝等指向具體犯罪嫌疑人的刑事強制措施” [ 19 ]。又有觀點認為,“立案偵查”“應當對犯罪嫌疑人采取了必要之調(diào)查、訊問乃至于強制措施” [ 2 ]。還有觀點認為“‘立案偵查 是指偵查機關在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的情況下立案或者在立案后確定了犯罪嫌疑人,并且針對犯罪嫌疑人采取了偵查措施?!盵 20 ]
第一種觀點將“立案偵查”的含義與1979年《刑法》的“采取強制措施”相等同,在此觀點下不禁令人產(chǎn)生疑問:既然修法前后不受追訴期限限制規(guī)定分別需要滿足的條件是相同的,那1997年修法的意義又謂何?第二種觀點在“采取強制措施”的基礎上添加了“調(diào)查、訊問”的偵查行為,有意擴大“立案偵查”的外延,而偵查除了“調(diào)查、訊問”之外還包括了傳喚、抓捕、通緝、網(wǎng)上追逃、搜索、扣押等行為,該觀點依然存在對“立案偵查”外延的不當限縮問題。第三種觀點將“立案偵查”分解為“立案并偵查”,既要求對犯罪嫌疑人進行立案,又要求對其采取偵查行為,只有如此犯罪嫌疑人逃避偵查或者審判才將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然而立案與偵查二者關系極為緊密,不應分而論之。偵查行為常常貫穿于立案前后,其形式十分靈活,若將“立案偵查”解釋為需要辦案機關立案且偵查,則計算追訴期限需取決于相當靈活的偵查行為,更加難以確定行為人自何時起才應當不受追訴期限的的限制( 7 )。
實然,立案與偵查之間是一以貫之的緊密關系,不可分割,“對人立案”的實質便在于對犯罪嫌疑人的特定化,是辦案機關對犯罪嫌疑人犯罪關聯(lián)性的確信。辦案機關在既掌握犯罪事實又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的情況下進行立案偵查,針對到了特定人,這當然屬于“對人立案”,已滿足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前提條件,并無需將“偵查”獨立而論。在辦案機關僅以犯罪事實立案時,需要通過偵查行為確定特定的犯罪嫌疑人(偵查行為包括但不限于對犯罪嫌疑人的訊問、傳喚等具體措施),在實踐中可以體現(xiàn)為立案決定書只包括犯罪事實而不包括具體犯罪嫌疑人的情況下,在之后由進一步偵查獲知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信息,如外貌、小名、戶籍等,根據(jù)此類信息可以指向特定人,從而達到了“對人立案”的特定化程度,可適用《刑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的規(guī)定。例如,2013年6月19日,王某報案稱轎車被盜,公安機關遂于當日以“王某車輛被盜案”為由進行立案偵查,12月18日公安機關發(fā)現(xiàn)王某被盜車輛被肖某駕駛,經(jīng)鑒定,該車價值人民幣3萬元,而據(jù)肖某供述,該車系其于6月底以4 000元人民幣購買于唐某處的贓車。檢察院對肖某以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提起公訴的同時,向公安機關發(fā)出《補充移送起訴通知書》,要求對唐某進行追訴。唐某于2018年12月24日被警方抓獲歸案,在其犯案至歸案期間,唐某一直以打工為借口逃跑在外[ 21 ]。本案中,公安機關在以犯罪事實立案偵查的基礎上,于法定追訴期限內(nèi)已發(fā)出《補充移送起訴通知書》要求追訴唐某,即公安機關同時掌握犯罪事實與特定化的犯罪嫌疑人,可認定為是《刑法》第八十八條中的“立案偵查”,此后唐某始終處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狀態(tài),將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
四、“對人立案”整體觀之堅持
將“對人立案”理解為不受追訴期限限制語境下的“立案偵查”在實踐中也面臨著一些質疑,這些質疑聲音主要以主張“對事立案”者為代表,從個案中列舉“對人立案”可能產(chǎn)生的負面效應。本文認為,在理解“立案偵查”時應秉持整體觀念,在各類案件中仍舊堅持“對人立案”立場。
第一,對共同犯罪案件而言,由于到案的犯罪嫌疑人未供述同案犯,辦案機關只能對到案犯罪嫌疑人進行立案偵查的情況大量存在。對于其他未被立案偵查者,若依據(jù)“對人立案”原則,其將在追訴時效經(jīng)過后無法被追究刑事責任(暫且排除犯罪性質極其嚴重,由最高檢核準追訴的情況);而若依據(jù)“對事立案”,由于辦案機關在對已到案的犯罪嫌疑人及其犯罪事實進行立案偵查時,對犯罪事實立案的效力及于未到案者,因此如果未被抓捕歸案的犯罪嫌疑人實施了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行為,將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實施同樣的犯罪行為,因為立案事由的不一致而導致不同的追訴效果,這似乎不符合民眾的樸素正義觀,然而回到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的立法精神上,對犯罪人的人權保障是理解與適用該規(guī)定的邏輯起點,體現(xiàn)在為犯罪人留有自我改造的余地上。對未被立案偵查的犯罪嫌疑人,其在追訴期限內(nèi)未再從事犯罪行為,改過自新,理應保有追訴時效利益,經(jīng)過相當時間不再受到追訴,這也正體現(xiàn)了追訴時效制度的價值。
第二,實踐中存在辦案機關以無辜者錯誤立案的情況。對于真正的犯罪嫌疑人,若依據(jù)“對事立案”,介于其犯罪事實已被掌握,其仍舊能夠滿足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前提條件;若依據(jù)“對人立案”,由于辦案機關的立案偵查并未針對到真正的犯罪嫌疑人,追訴期限經(jīng)過后該犯罪嫌疑人便能夠不受到追訴了?實際上,在錯誤立案的情況下,等同于辦案機關沒有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真正犯罪嫌疑人的追訴期限計算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20 ]。經(jīng)過了法定的追訴期限,辦案機關仍然未能發(fā)現(xiàn)該犯罪嫌疑人就不再能直接啟動追訴程序。
第三,對于組織類犯罪而言,如黑社會性質組織案件、恐怖組織案件,辦案機關最先的立案只是針對犯罪事實,并無法針對到每一個參與者。站在嚴厲打擊此類犯罪的立場上,勢必要將每一個參與者捉拿歸案,因此對《刑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的“立案偵查”采取“對事立案”的理解似乎更為有利。有學者便舉例,某恐怖組織制造爆炸造成多人傷亡,主要實施者從現(xiàn)場成功逃離,而公安機關只將爆炸案實施者鎖定為某恐怖組織而非實施者個人進行了立案偵查[ 22 ]。組織類犯罪相較于由個體實施犯罪的確存在特殊性,組織成為了個體的緊密集合體。在本案中,“對人立案”的特定化程度并不要求對恐怖組織的每個成員都進行立案偵查,既然公安機關已針對該恐怖組織進行了立案偵查,便可以理解為是“對人立案”,對此類案件而言,“對人立案”依然為“立案偵查”的應有之義。
第四,一些對公眾法感情造成極大沖擊的犯罪,以拐賣兒童案件為代表,犯罪嫌疑人隱姓埋名,抓獲難度極大,在公安機關無法針對到特定的犯罪嫌疑人進行立案偵查時,根據(jù)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對人立案”的原則,犯罪嫌疑人在追訴期限經(jīng)過后不再受到追訴,而犯罪造成的傷痛卻始終在被害者家庭延續(xù),從公眾法感情上需要對此類犯罪進行懲治以平眾憤。于是便有觀點認為,將“立案偵查“理解為“對事立案”是對公眾法感情的合理回應,而“對人立案”導致了對此類犯罪的放縱,不利于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實際上,追訴時效的核準制度正是為了解決此類問題。對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犯罪嫌疑人未通過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方式獲得被害人一方的諒解,無明顯悔罪表現(xiàn),犯罪造成的社會影響沒有消失,經(jīng)過二十年追訴期限,最高人民檢察院依舊可以對此類重大惡性案件核準追訴。因此,對追訴期限經(jīng)過但鑒于其嚴重性應當追訴的犯罪,采取“對人立案”的標準并不會導致對此類犯罪的放縱,在“立案偵查”的理解上仍然需要堅持“對人立案”。
五、結語
誠然,在認定犯罪嫌疑人是否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問題上,實務中對“立案偵查”仍舊存在不同理解,從教義學上對該概念作出“對人立案”的解釋仍可能面臨著一定爭議,但在司法中對“立案偵查”作出限制解釋,將“對人立案”作為不受追訴期限限制規(guī)定的適用前提,這符合法條文本之含義,合乎解釋邏輯,并且順應了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制度的立法精神,達成國家刑罰權行使與犯罪人人權保障的平衡?!皩θ肆浮绷龅拇_立具有理論上的合理性與實踐上的可操作性,有助于統(tǒng)一司法共識,完善類案類判機制。
注釋:
(1)《刑法》第八十八條的規(guī)定內(nèi)容一般被概括為“追訴期限的延長”規(guī)定,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648頁。有學者認為該條文規(guī)定的是“追訴期限的終止”,參見周維明:《追訴時效變更與罪刑法定原則——比較法視野下的分析和思考》,載《法律適用》2020年第9期。也有學者認為第八十八條應當為“追訴期限的中止”,參見高翼飛:《追訴時效爭議問題研究——以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協(xié)調(diào)為視角》,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0年第4期。由于理論上對第八十八條規(guī)定的稱謂仍存在一定爭議,該爭議并非本文論述焦點,本文即直接將該條文表述為不受追訴期限限制的規(guī)定。
(2)犯罪嫌疑人吳某權涉嫌強迫交易罪,法定最高刑為三年有期徒刑,追訴期限為五年,其追訴期限自2007年起算,至2012年截止。
(3)參見(2016)滬0230刑初204號。
(4)參見陳德鋒、周丹輝:《刑事追訴期限法律適用問題研討會綜述》,載微信公眾號“金山法院”,2020年11月27日。
(5)參見(2017)豫0922刑初236號。
(6)本案為1991年的一起共同搶劫犯罪,案發(fā)后公安機關只處理了部分犯罪嫌疑人,在追訴期限內(nèi)未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蔡金星、陳國輝,二人在案發(fā)后也沒有再犯罪,因此已超追訴期限。最高檢在本案要旨中指出:1997年9月30日以前實施的共同犯罪,已被司法機關采取強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限制。司法機關在追訴期限內(nèi)未發(fā)現(xiàn)或者未采取強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應當受追訴期限限制。
(7)在本文伊始所列舉的有關“立案偵查”在理解上的四種觀點中,有觀點將采取“對人立案”或“對事立案”的標準寄于偵查活動的窮盡與否,而由于偵查活動的靈活性與多樣性,“窮盡與否”在實踐中難以辨別,因此其無法作為考量“立案偵查”解釋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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