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理
顧名思義,“大學敘事”是指以大學校園為主要敘事空間,以大學人物為主要描寫對象,并由此表征大學形象和大學精神的小說作品。李洪華教授近著《20世紀以來中國大學敘事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0年。以下未注者,皆出自李著)以此為論域,依循時代更替與文學史發(fā)展脈絡,探訪20世紀以來,中國大學敘事迭經(jīng)啟蒙、革命、政治一體化、改革開放等不同時期而生成的文學經(jīng)驗、思想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以及由此可見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軌跡。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大學,同一時代之大學也往往各不相同。”大學敘事文本仿佛一面“透鏡”,在不同環(huán)境下,呈現(xiàn)出不同的大學形象。故而對“成像條件”的探析,成為李著的關鍵論題,其所考掘原委大致如下:首先是作家身份。不同創(chuàng)作者由于生活經(jīng)歷、個體氣質(zhì)與知識背景等差異,對于大學的敘述和想象各有千秋。李著最為強調(diào)對大學生活的實感體驗,“早年沒有大學經(jīng)歷的作者,其大學想象常常缺少自我認同感”。比如楊沫因其“大學編外”身份,《青春之歌》對大學風物的描繪難免不見“切膚”的質(zhì)感與生動。話說回來,身份與題材的關系并不決定文學品質(zhì),如李著在個案分析部分所舉證,老舍與沈從文早年沒有大學經(jīng)歷,但《趙子曰》《八駿圖》拉開冷眼旁觀的距離,對腐敗校園生態(tài)作窮形極相的諷刺,其批判價值迄今值得記取。其次是文學風氣?!鞍倩〞r期”有限度開放的文學自由,在大學敘事中得以體現(xiàn)。比如《紅豆》《西苑草》在風格基調(diào)上有別于“十七年”大學敘事中常見的英雄主義情結(jié),融入更多建基于人道主義的個人生活與幽微情感。再次是社會環(huán)境。李著剖析“文革”結(jié)束后大學敘事的衍變,從社會轉(zhuǎn)型落筆。思想解放和恢復高考,促成大學敘事生機勃勃,大學課堂是思想解放和知識生產(chǎn)的前沿,其間既有爭鳴也不乏喧嘩與騷動。隨著改革開放深入,社會生活各領域的變動與矛盾一一浮現(xiàn),“相對滯后的教育體制和思想觀念與象牙塔內(nèi)覺醒了的自我意識和不斷增長的精神需求發(fā)生了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沖突”,于是以《你別無選擇》為代表,一批叛逆而頹廢的時代青年登上文學舞臺。由以上列舉可知,大學敘事研究需要論者綜合文學史、思想史、社會學、教育史等跨學科素養(yǎng),由此方能對“透鏡”所置身的環(huán)境與條件(比如時代風云、教育體制與文學機制等)及“透鏡”本身的質(zhì)地(比如小說敘事的藝術(shù)性與形式感,尤其體現(xiàn)于李著第四、五章)作內(nèi)外結(jié)合的考察。
優(yōu)秀的研究不僅在其自身論域內(nèi)自圓其說,也對其他領域提供借鑒,示來者以軌則。近年來,我個人的研究興趣集中于20世紀以來中國文學中的青春想象與青年文化,尤其關注青年文化的“兩個兩面性”。
首先,“青年”象征著對現(xiàn)狀的不滿足、對理想的渴求,富有批判品格,同時又包含了偏激、破壞、狂熱、粗暴的先鋒精神。1919年5月6日,青年運動領袖惲代英就在日記中坦言:“我不愿意同學不趨于極端,因為不如此,不見他有真感情、真知識。我又不愿意同學趨于極端,因為真理常不是在極端上面,而且趨于極端容易失敗?!?[1]游移反復的心態(tài)種種,恰恰表現(xiàn)出青年文化如同雅努斯神像的一體兩面,落實到文學話語層面,就是陳思和先生總結(jié)20世紀文學運動發(fā)展必然含有的“兩面性的特征”:“一方面青春主題包含一種強大的生命活力,一種批判社會的革命精神;另一方面也呈現(xiàn)出話語中的幼稚、粗暴和簡單的對抗性?!?[2]這是青年文化內(nèi)蘊的第一層兩面性。其次,自從梁啟超“少年中國”登高一呼之后,政治力量、知識分子與普羅大眾都選擇“青春”這一符號來寄托他們對政治革命、文化變革、民族復興和美好生活的渴望,蔣廷黻直言“每個政治領袖都要靠學生起家。每個政黨都要爭取學生”[3]。青年登上歷史舞臺中心,伴隨著各方力量對于“青年”所寄予的角色期待和青年自身膨脹的角色意識(呼應社會期待而扮演相應的角色)?!靶虑嗄辍薄案锩鼉号薄吧鐣髁x新人”等之所以成為理想模型,并不僅僅出于青年自身的反抗精神和行動成就,也并不僅僅出于其集中表達了年輕人對權(quán)利、自由的強烈訴求,而恰是因為年輕人呼應或者說迎合了社會對“青年”的角色期待。所以這一表面上風光無限、熱力四射的群體和形象更多是被國族想象、社會動員等召喚出來的。這種外力召喚又著眼于“青年”社會角色的功利性,而對年輕人的特性、欲求、內(nèi)在權(quán)利、精神自由以及生命原初意義缺乏關注。這是青年文化內(nèi)蘊的第二層兩面性。
大學校園是展演青年文化的必然舞臺,我發(fā)現(xiàn)所謂青年文化的“兩個兩面性”密布在李著的論述脈絡中。比如“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大學敘事”這一部分,特辟出一章以“舞會”“社團”和“集會”為題(很接近錢理群先生從“單位意象”出發(fā)的研究方法),分析1980年代初期“大學校園公共文化空間所凝聚的思想文化訊息并由此投射出的時代精神氣候”。以“舞會”為例,李著注意到當時小說《舞會》,描寫一場自發(fā)性的大學生舞會及各方對其產(chǎn)生的反應。一方面,四化建設需要調(diào)動青年人的熱情與積極性;另一方面,舞會引發(fā)的激情和欲望,也會成為社會不安定的誘因。于是報紙上既“大力提倡舞會,反對壓制青年”,又發(fā)表抨擊“喇叭褲、交誼舞、垮掉的一代”的“工農(nóng)兵來信”。大學生舞會既如期舉行,又在校長怒不可遏的制止聲中提前結(jié)束。誠如李著所言,舞會所蘊含的復雜訊息,可以成為考察文學及其與現(xiàn)代性的矛盾糾纏的新穎視角。王蒙曾在《活動變?nèi)诵巍分谢仡欀袊徽x舞演變的歷史:解放前,“跳交誼舞的多半是一些個壞人”;解放后,1950年代初有過一段難得的、自由跳舞的歲月(這在《青春萬歲》中有過淋漓盡致的再現(xiàn));50年代后期開始禁止;直到改革開放初期對跳舞的欲迎還拒……聯(lián)系到李著提及交誼舞在抗戰(zhàn)時期的延安曾大受歡迎,那么革命文化對待跳舞為什么患得患失?馬雅可夫斯基在詩中寫道:“共產(chǎn)主義/不僅在/田地里/和汗流如雨的工廠,/它也在/家庭里,/飯桌旁,/在親人之間,/在日常生活中,/在相互的關系上?!盵4]這是革命文化所期待的理想狀態(tài):勞動時間和閑暇時間都被共產(chǎn)主義所收納,而恰恰是日常生活和閑暇時間大量生產(chǎn)出人的欲望。而跳舞正意味著啟蒙/救亡的現(xiàn)代性之外、另一種“欲望的現(xiàn)代性”:“一方面,宏大的話語總是和跳舞這樣的日常生活的娛樂活動格格不入……跳舞的快感一直被宏大話語所排除。但另一方面,跳舞卻依然充滿了誘惑和吸引。它被排斥,卻仍然無法消逝不見。它總要冒出來,在宏大話語的縫隙和邊緣一展身手。”[5]李著由舞會所折射出的轉(zhuǎn)型之際的復雜情狀,完全豐富了上述認知。在1980年代初期,改革派在爭取群眾支持時會征用交誼舞會,作為思想解放的晴雨表,舞會并不只是和“欲望話語”捆綁。李著還引據(jù)了1984年10月宣傳部、文化部、公安部聯(lián)合發(fā)布的一則通知,告示舞會“對活躍文化生活起了一定積極作用”。可見,在啟蒙與欲望,宏大話語與日常生活的對立框架之外,必須納入青年文化的“兩個兩面性”,才能完整觸及社會主義時期舞會的意義。
大學敘事在20世紀以來的文學中既蔚為大觀,其對文學形象的塑造、對表現(xiàn)領域的開拓又建立起顯明的價值內(nèi)涵。非常可惜的是,除了陳平原先生《文學史視野中的“大學敘事”》之外,大學敘事迄今未成顯題。就此而言,李著的探索可謂創(chuàng)舉,也期待更多后來者加入其中。
注釋:
[1]惲代英:《惲代英日記》,中央檔案館等編,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1年,第536頁。
[2]陳思和:《從“少年情懷”到“中年危機”—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個視角》,《探索與爭鳴》2009年第5期。
[3]蔣廷黻:《蔣廷黻回憶錄》,岳麓書社,2003年,第139頁。
[4]馬雅可夫斯基:《把未來揪出來!》,《馬雅可夫斯基選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282、283頁。
[5]張頤武:《“跳舞”的啟示:“欲望話語”的崛起》,見溫奉橋編:《多維視野中的王蒙—第一屆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70頁。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