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藝家:許還山,江西樂平人,國家一級演員。曾任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電影表演學會副會長、顧問,陜西電影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演過百余部(集)影視劇,主要作品《櫻》《寒夜》《雙雄會》《大決戰(zhàn)》《筏子客》《蘇武牧羊》《紅樓夢》《大秦帝國》《錢學森》《飛越老人院》《慶余年》《大秦賦》《空中之城》等。著有《水銀燈下啟示錄》等論文40余篇。多次擔任中國電影華表獎、金雞獎、金鳳凰獎等國家級獎項評委。曾獲1987年中央電視臺首屆“星光獎”最佳男主持人獎、“新時期十年”全國十佳男演員、第十二屆金雞獎特別表演獎,兩次獲中國電影表演藝術(shù)學會獎。1991年獲國務(wù)院頒發(fā)有特殊貢獻專家政府津貼。2005年中國電影誕生百年之際,獲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授予“優(yōu)秀電影藝術(shù)家”稱號。2015年獲中國文化部藝術(shù)人才中心、中國藝術(shù)家協(xié)會授予第十一屆全國德藝雙馨終身成就獎。2019年在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頒獎典禮上獲得中國文聯(lián)頒發(fā)的終身成就電影藝術(shù)家榮譽表彰。
蔣良善(以下簡稱蔣):許老師您好!我是您的小老鄉(xiāng)。我是從小看著您演的電影長大的,很久就仰慕您!知道您雖然退休好多年了,但仍然一直很忙,打擾您了!謝謝您能接受我的采訪!
許還山(以下簡稱許):你好!其實,我只是個演員,不值得采訪。我父親那一代為中國謀求解放和幸福的老革命家以及那些為國家做出巨大貢獻的科學家才應(yīng)該值得大書特書。演員,其實也就是一項普通的職業(yè),演戲其實也是一項平常的工作,如果把它放在人民群眾之上,演員的藝術(shù)生命就不會長久。
蔣:許老師,您是樂平人是大家都知道的,但關(guān)于您的出生地好多資料顯示不一樣;還有就是您和故鄉(xiāng)樂平有過哪些交集,許多人也不是很了解,能請您先談?wù)勥@些嗎?
許:好的。我是江西樂平人,準確地說,我的籍貫是樂平縣(現(xiàn)在改稱市)洺口鎮(zhèn)洺口村,而我的出生地則是北京。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后的第六天,也就是7月13日,我出生在北平東城十一條胡同東面一個叫北門倉的大宅院里,那是我外祖父的家。我第一次回到老家樂平的時候,我還不到10歲。我6歲開始上小學,到我小學畢業(yè)時,我已經(jīng)歷經(jīng)了重慶、北京、南京、江西樂平四個地方,就讀過七所小學,真可以說是還沒有讀到萬卷書,就已經(jīng)行了萬里路了。
蔣:第一次回家那么小,對故鄉(xiāng)有沒有特別深的記憶?
許:第一次回到老家,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事有兩件。
洺口村離樂平縣城有七十華里,清澈秀麗的樂安江,從上游的婺源縣方向而來,流過村旁,再流向縣城,直達鄱陽湖。在故鄉(xiāng)這條美麗的河流上悠悠行船,一路觀遠山、戲近水,烹魚啖蟹,真是賞心悅目、快樂至極。
我父親當時實際身份是中共地下黨的外圍人員,始終與共產(chǎn)黨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這是外人所不知的絕密。但其公開身份卻是國民黨國防部新聞局的中將專員,是穿軍裝的文官。這一顯赫的掩護身份,在故鄉(xiāng)當年和父親一起軍山砍柴、樂江戲水的發(fā)小們看來,封妻蔭子,身有官階,那真是名副其實的衣錦榮歸了。父親的發(fā)小好友們不管家境如何,全都按照老家接待上賓的傳統(tǒng)習俗,為重逢歡聚準備了表達心意的禮物—大盤精心制作的金黃色炒面或者是炒米粉,用碩大的盤子盛著,并且做成半尺高的塔式圓錐體造型,下大上小,頂上頂著剪成吉祥寓意的空花圖案的紅色剪紙,再配上四碟小菜,都是故鄉(xiāng)的土產(chǎn)食品,用一只紅色大漆托盤托著。另外一個人托著一個小托盤,里面放著一對紅色的空白紙卷,意在恭請我父親為來客留下墨寶志念。在老家鄉(xiāng)里們眼里,能衣錦榮歸的人都是有文化有學問的人,都能吟詩作賦、書寫楹聯(lián)、題匾題字的。這些內(nèi)容都通過一種極為恭敬的程式進行,有一種很強烈的不容更改和草率走過場的儀式感。
父親似乎胸有成竹,提筆就寫,須臾完成,來客接過,連連鞠躬作揖道謝。一天下來,接連不斷,堪稱勞累。父親能用筆墨為老家鄉(xiāng)親們表示一種答謝心情,興味盎然、樂此不疲。
更難忘的是洺口村的許氏祠堂里有一方戲臺,飛檐斗拱,通身古樸大氣。據(jù)說早年祖先們建祠堂時,大堂里的明廊立柱用的都是精選的又粗又直的樟木,多年不腐不蝕。洺口村祠堂當年的鄉(xiāng)會負責人,為了表達洺口鄉(xiāng)親們對父親榮歸故里的熱情,專門請了一個贛劇班,演唱樂平老調(diào)。這是很破例的,據(jù)說只有每年過大年的時候才有此唱大戲盛會,全村老小都來看戲同樂。天井里擺了很多席,老鄉(xiāng)們都來落座,邊吃飯飲酒邊看戲。父親、母親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主位上,太師椅上還特意鋪上刺繡的坐墊,十分搶眼醒目,以突出顯示坐此位之人的尊貴身份,成了全場注目的中心。臺上演員們聲嘶力竭,演的什么幾乎沒有人關(guān)注,只是烘托一種喧鬧的氣氛。
更有意思的是每上一道菜,設(shè)在一旁案桌上的鼓樂手們就吹打一通,表示又上了新菜肴,加上數(shù)不清的鄉(xiāng)紳鄰里、老少親朋不停地到爸媽的席前敬酒,十分熱鬧喜慶。喝酒不是用酒杯或酒碗,而是用喝湯的瓷勺,在一個大酒碗里舀一勺酒,舉勺齊眉,互敬對方。這種飲酒、敬酒的方式,獨特而極為恭敬,古風猶存,我到現(xiàn)在為止,也沒在其他地方見到過。
在我少年遙遠的記憶中,第一次回老家的許多細瑣往事,已經(jīng)漸淡漸遠。但是樂安江上沿江兩岸那連綿不斷的青山、竹林和那一群群在河灘上悠悠戲水的大水牛,河上時時傳來的漁夫們和魚鷹群錯落起伏的呼嘯鳴唱,那些在樹叢中時隱時現(xiàn)的由粉墻黛瓦鑲嵌組成的煙靄迷蒙的村落,潮濕、靜謐、淳樸而悠遠……這一切形象的符號和自然色彩的音階,在我生命的河流里,始終顫響著一支只屬于我心中對故鄉(xiāng)多年不忘的優(yōu)美韻歌,它們是我心靈中永恒的世外桃源。幾十年來,不論世事如何變遷,命途如何多舛,在我腦海紛繁龐雜的記憶空間里,我始終騰挪出一方圣潔凈地,珍藏著、供奉著祖先的故土。
蔣:說得真好!您在家鄉(xiāng)雖然生活的時間不長,但看得出來,一說起它,您還是非常動情。您現(xiàn)在是一個卓有成就的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了,不知道家鄉(xiāng)對您的藝術(shù)生涯有過什么影響沒有?
許:應(yīng)該有,而且影響還不小。1948年,隨著解放戰(zhàn)爭的進程,中共地下黨組織為了我全家安全著想,讓我父親將一家大小轉(zhuǎn)移回老家樂平。這是我第二次回到故鄉(xiāng)。在老家的堂屋里,我第一次見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樂平解放時,我正在樂平中學上學,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第一次演革命戲。
樂平解放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有一天幾個老人各提一面大銅鑼,在全縣的各條街巷里鳴鑼宣告:解放軍文工團在縣廣場上要演兩場革命歌劇《白毛女》和《血淚仇》。這對于只看過弋陽腔和贛劇的樂平百姓來說,無疑是空前的大開眼界。演出那天,可說是萬人空巷,太陽還沒落山,人們就扛著板凳,提著燈籠火把趕到縣里唯一的廣場上。嚯!當時整個廣場黑壓壓的一片,擠得一點空隙也沒有。一晚上的演出,使臺下那些善良淳樸的看戲人個個唏噓嗚咽,難以自持。
解放軍文工團演出的巨大成功,也大大激勵起樂平中學文藝戲劇愛好者的熱情和自信。一位名為汪浩的數(shù)學老師,首先在學生中組織起合唱團,因為我和姐姐能操一口純正的國語(普通話),汪老師就要我們姐弟倆率先參加。他親自教唱的第一首新歌是《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第二首是《團結(jié)就是力量》。第三首是一支蘇聯(lián)歌曲,歌詞我還記得:“我們的祖國多么遼闊廣大,她有無數(shù)的田野和森林,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可以這樣地自由呼吸?!蔽腋艺f,這是傳入樂平縣的第一首蘇聯(lián)歌曲。從那時起“蘇聯(lián)”這個國家的名字,在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開始朦朧地勾畫出一片人間樂土的景象。只是我沒有想到,幾年后我成為“右派”,也和“蘇聯(lián)”有著瓜葛。
我還是說說當時在樂平中學演出的場景吧。這三首歌,被定在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樂平中學總支部成立的那一天,在大操場上給全校一千多名師生演出。汪老師脫去平日的灰色長衫,穿上了一套嶄新的藍色列寧裝,鬢發(fā)稀疏的頭上還加了一頂同顏色的八角帽,手執(zhí)一根細細的白色木棍,春風滿面地親自指揮著上百人的合唱團。他一出場,全場掌聲呼叫聲狂如潮涌,平日里舉止揮灑自如的汪老師立刻顯得局促不安,只是頻頻地向臺下鞠躬作揖,憨憨地笑著。也許戴新八角帽還不適應(yīng),一彎腰鞠躬就掉了,引起大家善意的笑聲,掉了兩次,他迅速地撿起,認真地戴了兩次,沒想到,在奮力指揮高唱“團結(jié)就是力量”的時候又掉了。就在帽子離開頭頂?shù)囊粍x那,被指揮棒尖兒一挑,帽子飛向站在他對面唱歌的女生。另一個女生本能地伸手抓住,并且試圖走出隊列,給汪老師再戴上。
這是我們姐弟倆有生以來第一次站在這么多人面前引吭高歌。
因為演出好評如潮,學校領(lǐng)導(dǎo)立即決定把樂中合唱團改名為樂中文工團,并且立刻投入排練革命歌劇《王秀鸞》。我和姐姐都參加了,我被分配飾演一個叫牛大山的反面角色。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登臺表演,當時我12歲。
蔣:能不能說,這次演出應(yīng)該徹底激發(fā)了您對藝術(shù)的興趣和天賦?
許:可以這么說。我對藝術(shù)還是天生喜歡的。1950年開春,我就到了武漢,考入第二男子中學。在學校凡是有文藝表演我都參加,還特別喜歡繪畫。我讀高二時,姐姐許還河考取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正是她的成功使得自認為表演天賦比她還好的我,把未來的理想一夜之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我要學表演專業(yè)。原來我是立志攻讀外語的。也正是這個時候,因為我的詩歌朗誦在全校獲得第一名,學校準備讓我參加全武漢市中學生會演。我為了確保拿獎,向離學校不遠的中南藝術(shù)劇院請求輔導(dǎo),劇院的青年話劇演員溫士聰便成了我學習表演的啟蒙老師。溫老師給我的指點不僅使我如愿獲得全市中學生會演個人一等獎,還留下了影響我終生的教誨:要當一名好演員,一定要多讀書,打開自己的眼界和想象。那之后,我更加拼命地讀書、看電影,當然,讀得、看得最多的是蘇聯(lián)的。當然,代價是把自己買肥皂、牙膏和理發(fā)的錢摳下來,加上幫電影院打掃劇場。因為那時候全家隨父親工作調(diào)動遷往河南,只有我獨自在武漢求學,而父親給我的生活費很少。
蔣:我們真不愧是老鄉(xiāng),在追求自己的愛好興趣上,真像。當年我為了買書讀,也是這樣把父母給的伙食費節(jié)省下來的。只是不同的是,您的藝術(shù)天賦極高,之后應(yīng)該是很順利地考入北京電影學院了。
許:其實當時報考北京電影學院時,我還同時報考了中央戲劇學院、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和八一電影制片廠。我同時拿到了四個準考證。好在四個單位都在北京。先考的青藝,一篇寓言還沒朗誦完就被叫停,又要求做一個小品??粗骺祭蠋煹哪抗馐琴澰S的,但當老師們聽說我同時還報考了其他幾個地方時,他們竟然鼓勵我全力去沖刺兩個學院。于是我再考八一廠,結(jié)果是只填了張表格,之后在參加完中戲復(fù)試后,去力爭北電了。1956年的秋天,那是我青春時代最美好的金秋,我以19歲的年齡順利考入了北京電影學院。但是,這種美好還沒有等我從電影學院畢業(yè)就結(jié)束了。
蔣:是因為政治運動嗎?
許:是。其實,受我父親的影響,我對中國共產(chǎn)黨一直是無比忠誠的。進入電影學院不久,也就是1956年冬天吧,我向表演系黨支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但沒有獲得通過。第二年,我的“鳴放”言行,徹底將自己非生理意義上的青春給葬送了。當時的電影學院,不僅由蘇聯(lián)專家主考,而且學習時幾乎所有的教學大綱都是引用蘇聯(lián)國立莫斯科電影大學的現(xiàn)成教材。雖然之前我瘋狂地著迷蘇聯(lián)電影,但這次也在“鳴放”會上發(fā)表了一番感慨和看法:“我們中國有五千年的歷史文化,有幾百個劇種,有梅蘭芳、程硯秋、趙丹、白楊等等這樣多的表演大師,為什么不能研究總結(jié)中國自己的表演體系用于電影表演教學?非要用蘇聯(lián)的不可嗎?不學斯坦尼斯拉夫體系就培養(yǎng)不出中國的電影演員啦?這是不是也有點崇洋媚外、妄自菲?。俊本瓦@句話加上只辦了一期的叫作《鏡子》的小小墻報,被學院黨委“反右”領(lǐng)導(dǎo)小組定性為“有組織有綱領(lǐng)地向黨猖狂進攻”的證據(jù)。
蔣:對于一個剛滿20歲的年輕人來說,在那個年代,這等于是打入了另冊。
許:對,一入就是22年。所以,很多時候我說我是個沒有“青春”的人。
蔣:我跟您接觸的時間不多,但您就像一泓清澈的泉水,很容易就讓人看到您是個直爽、樂觀的人。不過,在那22年里,您對生活或者說未來失去過希望嗎?
許:說實話,還真沒有。我覺得我內(nèi)心是個很強大的人,別人的青春是精彩的,我的青春是“經(jīng)踩”的。
蔣:對于一個熱愛表演的人來說,表演就是他的生命。我想在那段歲月里您一定沒有放棄過這個夢想,直到22年后,您拍攝第一部電影《櫻》。
許:你說得很對。22年中,無論最初在學院被管制勞動,還是后來下放到農(nóng)村,“屯墾戍邊”到邊疆,只要有與表演藝術(shù)沾邊的機會,我都不會放棄。
蔣:看到您主演的《櫻》的時候,我正好上高中,那時候我瘋狂地迷過一陣電影。知道您是樂平籍后,更多了幾份親切和自豪,沒想到樂平也出了這么個大演員。在我見到您之前,我一直以為您就是電影中文弱的陳建華那樣子;見到您之后,哪怕您年紀大了,我怎么也不能把銀幕內(nèi)外的您對上號,包括后來的《寒夜》也是。您跟我說說《櫻》吧,這么多年過去了,您和程曉英塑造的形象以及那首《媽媽看看我吧》的歌聲一直深深地印在記憶深處。
許:1979年,我接到了北京電影學院給我平反、改正的通知書,政治上恢復(fù)名譽。人還沒到北京,在鄭州就又接到我姐姐給我發(fā)的一個電報,說林洪桐要請你演一部關(guān)于中日關(guān)系題材的戲。在我父親的鼓勵下我就去了。到了北京,林洪桐就帶著我到學校。老師同學見面之后都感慨萬千。我跟老師們敘舊的時候,過來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個油印的冊子,說:“許還山你好,我是你的師弟。我叫詹相持,是導(dǎo)演系的,想拍一部叫《櫻》的電影,請你看看這個劇本。”過了一會兒,他就來問我:“你喜歡這個本子嗎?”我就坦白地跟他說,還沒有認真看呢。你希望我做什么???他說:“我想請你演里面的男主角。剛剛看到了你和老同學以及老師見面的場景,你那種狀態(tài)正是我影片男主角所需要的,別人是做不到的,太真實了。這部戲的男主角就定你了?!本瓦@樣我答應(yīng)下來了。
《櫻》公映后很快風靡全國,沒想到影響那么大,幾乎都是表揚和稱贊。后來我想想,其實從表演上,這部片子也算不上是一部精品。只能說在特殊歷史階段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部電影,包括《生活的顫音》《小花》等,令人耳目一新。其實這好比是單調(diào)的沙漠里,偶爾出來一片花花綠綠的東西就使人激動。
蔣:但不管怎么說,您是一舉成名了。那您覺得這部片子的拍攝留給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呢?
許:首先感覺是我總算活過來了,又能從事我最鐘愛的職業(yè),這既是時代的幸事,也是我個人的幸事。再就是拍戲的環(huán)境,還有演員對演戲的態(tài)度,我覺得跟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大家都很簡樸,都很投入,沒有什么物質(zhì)上的奢求,都是在說戲。拍戲之余就是談戲。主角去買個東西都不讓請假,一個是怕分心,一個是怕磕了碰了,影響下面的戲的拍攝。
剛進電影學院的時候,我們的老師跟我們講,你不管學什么,首先要學會做人?!叭恕边@兩撇兒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呀。這兩撇有一撇倒了,那撇就站不住。演員更是這樣子,演員演的就是人,是真人,是假人,是好人,是壞人惡人,不管你怎么樣,但是你做演員,自己必須是一個站得住的人。最基本的東西,我覺得要鉆研自己的專業(yè),要很忠誠地對待自己的專業(yè)。不是兒戲,不能把名利放在第一位。我們現(xiàn)在有很多不負責任的媒體,在這方面吹噓的太多,讓后來的這幫孩子們認為“哎呀,當演員多好啊,一舉成名,名利雙收”,錯了。
蔣:演過《櫻》里面的陳建華之后,您之后演了很多古今知識分子,比如《大秦賦》中的荀子,《慶余年》里的莊墨韓,《張衡》里的張衡,《錢學森》里的錢學森等。但在我的印象中,最經(jīng)典的、與您本人形象反差最大也是最為成功的應(yīng)該是根據(jù)巴金名著改編的《寒夜》中的汪文宣了。我想讀者肯定跟我一樣,想知道您是怎么塑造這個角色的。
許:《寒夜》這個戲也來得很突然。1983年,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是汪洋(時任北京電影制片廠廠長)親自打的。他說許還山同志,明年我希望你們能夠好好給我們北影拍兩部戲。一個是《寒夜》,另一個就是《雙雄會》。
當時宣布由我來出演《寒夜》那個貧窮多病的患肺結(jié)核的知識分子汪文宣時,圈內(nèi)有很大的爭議。有個著名老演員就說:“許還山是個好演員,但他那么人高馬大,怎么能演一個文弱的肺病纏身、瀕臨死亡的像豆芽菜般的知識分子呢?”我自己也沒有什么信心,但導(dǎo)演闕文卻堅持自己的看法。他打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比方:“一個喂貓喂狗用的破碗,打碎了沒人可惜,而一個玉碗金碗如果打碎了則會引起更多的惋惜。如果汪文宣本來就是個柔弱多病的人,死了就沒有人同情,似乎就該死;而這么一個健壯的人,由于生活的重壓,由于疾病,由于缺乏愛等原因被折磨得死去,不是更能引起大家對舊社會的憎恨嗎?”他讓我一定要沉下心來把這個角色演好,并對我提了三個要求:第一,加強鍛煉,快速減肥。第二,把皮鞋脫了穿布鞋,最好是舊布鞋,走起道來沒聲音。第三,走路往左靠邊走,給對面的人讓路,說話要小聲,隨時隨地、分分秒秒都要記住自己是一個社會底層的小知識分子。
開拍前,我和潘虹等人還專門去華東醫(yī)院拜訪了病中的巴金先生。他坐在病榻上,說小說我寫完了,至于你們怎么拍,反正我不懂電影,就聽從導(dǎo)演和編劇的就行。我希望,也相信你們可以把這個片子搞好。
所以,我們拍攝這部電影沒有壓力,只有動力?!逗埂返耐饩暗卦谀暇?、重慶,大多數(shù)時間為炎熱的夏天,而劇情卻是冬天的“寒夜”。40多度的高溫,拍攝的房間里既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風扇,拍電影時穿著毛背心,有時候還要圍著大圍脖,熱到背上都長滿了痱子,非常艱苦,但沒有人抱怨。我們覺得這部電影將在中國電影史上寫下重要的一筆。
最終影片《寒夜》成為經(jīng)典。巴金也通過女兒李小林傳達了贊賞之意。在此之前,巴金對香港版《寒夜》并不滿意。對我來說,《寒夜》的成功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從1966年到1979年,我經(jīng)歷了很大的磨難。我在心理上、思想上的感受,和汪文宣根本上是一樣的。
蔣:雖然您成功地塑造了許多知識分子形象,但其實您和楊在葆老師是引領(lǐng)過中國電影的一種現(xiàn)象的,那就是“硬漢形象”,有“南楊北許”之說,也就是從您剛才提到的電影《雙雄會》開始的。但我更先想到的是電影《筏子客》里的大把式,這個形象與知識分子形象相距甚遠,您同樣塑造得很成功,還獲得1992年電影金雞獎最佳男配角獎,但后來您謝絕了這個獎,當時是怎么回事?
許:《筏子客》中的大把式一角,我在其中的表演確實又有很大的突破,因為正如你剛才說的,我以前主要演知識分子,而在該片中則演一個黃河上搖筏子的大把式,我覺得很有意思,因此下了很大的功夫。當我無意中提前得知自己獲得了金雞獎最佳男配角獎時,自然很高興。但晚上回去一想,突然覺得不太對勁,因《筏子客》做后期時,我在上海拍戲,并沒有參加配音。而按照金雞獎評選有關(guān)章程,金雞獎最佳演員獎獲得者必須演員本人配音。于是我給評委會主任石方禹寫了一封長信,說明真相,表示這個獎項頒發(fā)給我名不副實。石方禹收到信后,立即把信復(fù)印寄給已經(jīng)回到全國各地的評委們。最后評委們通過電話投票決定,本屆金雞獎最佳男配角空缺,而授予我金雞獎表演特別榮譽獎提名。
蔣:我知道您在2008年的時候參加過李少紅執(zhí)導(dǎo)的新版《紅樓夢》。這部劇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否定多于肯定,您在里面扮演賈政。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可以談?wù)勥@部劇或者您對自己塑造的這個角色的看法嗎?
許:沒什么不可以說的。我都80多歲了,我不能說瞎話??赡芪視f錯話,但錯話也是我心里的真實想法。錯了,可以提出批評,幫助我提高,我會非常感謝。說到《紅樓夢》里的賈政,其實按照年齡來講,我是不合適的,年紀偏大,演賈寶玉的爺爺還差不多。但是觀眾很認可。李少紅導(dǎo)演拍攝《紅樓夢》的時候,非常努力,非常辛苦,家里還有一個生病的老母親,每天晚上12點多,自己還開著車從懷柔趕到家里面去看。
蔣:在圈內(nèi)圈外都知道您是個很直爽、很正直的人。您在我們這次訪談開始時,還希望多寫寫那些老革命家、為國家做出杰出貢獻的科學家,這除了像您剛才說的,受父親的影響,在電影學院受老師的影響外,您扮演過的人物會給您帶來影響嗎?
許:有。比如電影《愛的帕斯卡》。這部片子沒有花錢修圖,沒有那些插科打諢,沒有說教,沒有口號。但它很打動我自己。它展示的是理論物理學家、“侯氏理論”創(chuàng)始人侯伯宇教授一生中一些很重要的片段。我當時接這個片子的時候,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是害怕,而是敬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里惦記的都是中國的科研事業(yè)。我在體驗生活的時候,了解到有關(guān)他的一個細節(jié),這個細節(jié)在電影中沒有,但是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始終揮之不去。
侯伯宇教授在廣州治病的時候,給他安排了一個很高級的病房,他不干,他說我為什么要住這么好的病房?給他好藥,他也不吃,他說我都這個樣子了,不要浪費這些藥物,你們能不能放我回去?我時間不多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病入膏肓,要抓住生命的最后時刻把自己心中想要攻克的一個點攻下來。當時陪同他的這些老師眼淚都掉下來了。在侯伯宇家,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張字條,寫著“海底撈聊天不能超過五分鐘”,時間比他的命都重要。為了把侯伯宇的精神通過藝術(shù)作品傳遞出來,我對自己的表演提了一個非常高的要求,不是演技的提高,而是精神境界的提高。我演的時候要讓觀眾覺得在侯伯宇身上看到的是,一個人不在于你干什么職業(yè),關(guān)鍵在于你干什么職業(yè)都要堅持這種精神。
這一次的演出對我來說起到了醍醐灌頂?shù)淖饔?。我也深刻感受到了時間的重要性。電影拍完之后的這段時間,我推掉了很多演出機會,對自己的過往進行總結(jié)反思,并整理寫下來,希望能夠為后人留下一些經(jīng)驗。
蔣:但實際上碰到您認為很有意義的角色,哪怕戲份再少,您也還是會去接。比如電視劇《最美逆行者》中那個新冠肺炎病人。
許:這個我特別地有感觸。新冠疫情嚴重的時候,我恨自己不能到前線去為大家做一點什么。哎,正好兒童節(jié)的那一天,我準備給我孫子過兒童節(jié),來了個電話,一個劇組讓我去演一個新冠肺炎的病人,說“你不忌諱吧”。我說不忌諱,我就去了。
我一個人獨自前往演了三天戲,雖然演的是個病歪歪的角色,但是我覺得我挺高興,因為大家都看到了我的臉,那些演醫(yī)生、演護士的演了半天不知道是誰,他們都很羨慕我,說你看你這么少的戲,人家知道你是誰演的。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這三天我真正體會到了,在這么一個艱難的時刻,我們的國家,我們的黨,我們的力量,能夠把疫情控制住,這一點任何一個國家都做不到。我為此驕傲,為我出演這么一個小小的角色,感到很光榮。
蔣:我從您身上能夠看得出,一個老一輩藝術(shù)家的一種情懷。作為一名資深的老藝術(shù)家,您覺得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應(yīng)該是怎樣的呢?
許:我覺得一個好演員身上必須有兩種氣:一是地氣,二是天氣?!暗貧狻本褪茄輪T自身的生活底子,生活基礎(chǔ)豐厚,表演才有真實生活的依據(jù)?!疤鞖狻本褪侵秆輪T在地氣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選擇、加工進行藝術(shù)發(fā)揮,使角色升華發(fā)光,產(chǎn)生高于生活的藝術(shù)魅力。名利是你努力后的結(jié)果,不是你努力的目的。
這里邊要求東西就很多了。我們現(xiàn)在一些演員不讀書不看報,既不了解現(xiàn)實,也不了解歷史,也不去研究劇本。所以一個演員要多讀書。不僅要讀有字的書—知識,還要讀無字的書—生活。用王鐵成老師的話來說,演員應(yīng)該是一個雜家,不是你光會哭會笑,會鬧會咧嘴,會調(diào)情,就是演戲。不對的,這些都是技術(shù)層面的東西,要有知識的涵養(yǎng),要有生活的閱歷。
蔣:通過您剛才的言談,我能夠感受到您對于表演的那份匠心、那份初心。那么您對中國電影的當下和未來,又有怎樣的期許呢?
許:這個話題應(yīng)該是電影理論家來談了。但我想,中國電影的未來,不管你怎么創(chuàng)新,有一條是不變的—為觀眾服務(wù),讓觀眾為你鼓掌,最好的電影要做到雅俗共賞。中國現(xiàn)在不缺好編劇,也不缺好演員,更不缺乏資金。我們應(yīng)該要多出品一些能夠經(jīng)得起考驗的,符合中國夢的電影。
蔣:謝謝許老師!謝謝您能接受來自家鄉(xiāng)的采訪!最后請您和《創(chuàng)作評譚》的讀者以及電影觀眾說幾句話好嗎?
許:?!秳?chuàng)作評譚》越辦越好!希望大家支持中國電影。我知道江西電影在20世紀80年代曾經(jīng)有過輝煌,我希望看到江西電影的重新崛起!
(作者單位:許還山,西部電影集團有限公司;蔣良善,樂平市文廣新旅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