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謀
娘有過一段童養(yǎng)媳經(jīng)歷。娘走后第二年,她娘家人跟我提起。父親在世時,不曾說起此事,娘更是守口如瓶。
娘的童年,隨外公四處漂泊。外公是上四府下四府有名的武館教頭,對于外公的傳說,有多個版本,但我娘在世時,從來沒對我們說過外公的經(jīng)歷,只知道外公功夫了得,酒量大。我父親滴酒不沾,娘高興時偶爾喝兩杯,也不知她究竟有多大的酒量。她遺傳了外公的基因。
娘小時跟隨外公去了硇洲島開館授徒,這里是南宋末代小皇帝避元軍追趕的落難地,一座數(shù)十萬年前海底火山噴發(fā)形成的火山島。我外公三十余年短暫人生就結(jié)束在這座火山島上,尸骨回了老家下葬,唯獨沒有帶走他的長女——我的母親。
無所依靠的娘,成了當(dāng)?shù)匾粦羧思业耐B(yǎng)媳。外公的高徒文瑜舅爹(我們小時候這樣稱呼他),從老家直奔數(shù)百里外的硇洲島,在一個無星月的黑夜,把我娘從那戶人家里悄悄背走,歷盡千難萬難,才回到老家。
這時,外婆改嫁了。
后來的外公是同村人。小時候我去外公家,走出“簕竹門”,穿過一片菜地,就到了外公家后院墻巷口,一道長長的窄巷子,巷子盡頭左拐,便是外公家大院門。大方磚砌成的院墻高高的,院門邊有只貓洞,與村里所有人家的建筑都不同,是座有兩溜廂房,有大天井小天井,有照壁,客廳有屏風(fēng),有后花園,有石鑿養(yǎng)魚池的二進四合院,格局相當(dāng)大。
風(fēng)水說講究左青龍右白虎,外公一家住在右邊好幾間磚瓦房里,里面有小天井和后花園。也就是說,外公住宅是“白虎”方位,也只有大戶人家才如此講究。
外公的祖上,無從考究。很多年后,我才從舊縣志里找到蛛絲馬跡,外公祖上來自河南,任過神電衛(wèi)城武官一職,再詳細就沒有了。大概與我祖上千戶張貞,同在明中期來到神電衛(wèi)(今電城鎮(zhèn))。
外婆的身世更復(fù)雜,她從恩平鎮(zhèn)海隨外公嫁到舊縣城郊的金錢坡,我娘老家人說,我外婆是大戶人家閨秀,大美人,嫁外公時,攜帶來一小布袋金銀珠寶,外公是武館教頭,魁梧英俊。以我這等弱不禁風(fēng)的身材,真找不到外公的丁點遺傳基因。從我大姨身上,倒是還能多少找到武士之后的健朗和英氣。
我外太婆出生在十里洋場上海灘,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帶著我外婆到廣東恩平鎮(zhèn)海,后又來到神電衛(wèi)城老西門護城河邊上,嫁了一戶人家當(dāng)“后娘”。
總之,外太婆、外婆和我娘的這段人生經(jīng)歷太復(fù)雜了,千頭萬緒,理不清,道不明。憑想象也很難虛構(gòu)一個完整故事,原本就是幾代人的斷層史。
我娘是在她繼父家嫁我父親的。父親是遺腹子,家道敗落,原本有幾十畝租田和銀圓,都讓我嗜賭的父親輸光了。父親說,沒輸光,你們就都是地主子女了。
明知父親在開脫他年輕時嗜賭的罪過,但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如果他不輸?shù)艏抑袔资€租田,賣掉耕牛,偷走我祖母床底下埋在地里的銀圓,筆筆加起來足夠評個地主成分,就不是后來的中農(nóng)成分了。
父親與我娘結(jié)合是二婚。娶我娘之前,由家庭包辦,父親結(jié)過一次婚,沒洞房,我父親就把臉上有塊紅斑的新娘攆走了。
我是頭一個來到這個復(fù)雜而單純的家庭的。我娘說,那年農(nóng)歷九月十九生我,不久刮了一場大臺風(fēng),整座屋幾乎被掀翻,我娘緊緊把我抱在懷里,怕大風(fēng)把我從她懷里吹走。
我小時身體不爭氣,病痛不斷,直到九歲時,每個夜晚下半夜,都是趴在娘背脊上熬過的。胃痛得不行,娘就背著我,在家中來回走著,從凌晨到天亮。迷糊中,常聽見娘說一句話:“這孩子怎能養(yǎng)得活!”
我能活下來也是個奇跡。幾次大難不死,一次車禍,一次山中墜崖,三次胃大出血,直到而立之年做了胃切除手術(shù)。沒娘精心照料和父親的特殊眷顧,我真活不到今天。二老早不在了,我活著,活成一個負債累累之人。這債是欠父母的恩情債,三輩子也還不清。
娘年輕時,一頭烏黑長發(fā)披肩,有時盤髻,不像我外婆,直到老來也是筆挺身段,齊肩短發(fā),感覺到一直是五四時代的知識女性。
目不識丁的娘明事理,謙恭、隱忍、善良、勤勞,這些農(nóng)村女性的特點,都集中在我娘身上。
父親歷來霸道,連洗臉水都要我娘端到跟前,熱了不行,冷了也不行,很難伺候的那種。不過父親老年改變許多,越老越離不開我娘。父親臨終前說了一句話:好好照顧你娘,她是好人。
這就是我父親臨終前,給我娘一生的總結(jié)。
娘確實是好人。幾十年,從未見她與村中鄰里紅過臉,吵過架,凡事讓著人,不惹是生非。娘常說,村中鄰里有什么好爭吵,忍忍就過去了。
娘忍成了佛,菩薩心腸。晚年日子過得稍微好些,手頭也寬裕。每次回鄉(xiāng)下老家,我都給她點錢。娘總是推讓,說在鄉(xiāng)下沒地方花錢。但我給的錢,包括其他子女給她的,娘都收下了。
娘走后,身上分文不剩,全花出去借出去了。有村人上門來,說我娘生前借給她錢,要還。我說算了,再說,還了,娘也帶不走。還債人流著淚走開。
鄰居伯娘,我娘出殯那天,她站在祠堂墻邊流淚。見我,伯娘說,你娘是活菩薩,過年添新衣,總是多裁一套送我。
娘的好我看在眼里。每次回鄉(xiāng)下,我都會給娘帶水果。娘接過水果,沒等我坐定,她就把水果分成幾袋,拎著出門。娘說,我出去一會兒就回。
我站在家門口,看著娘走進田野的背影,搖搖晃晃在田埂上,回來時兩手空空。
娘總是把我?guī)Щ氐乃痛逯欣先?,比她更老的老人?/p>
那年我右手骨折,回鄉(xiāng)下養(yǎng)傷,是陪娘最長的一段日子。時值深秋,娘種在家門外的菊花開了一片白,收割后的空稻田偶見雀鳥飛過。我和娘坐在家門外閑聊,其實大部分時間我是在聽娘說話。娘說的都是家長里短、陳年舊事。她的每句話,重復(fù)了好幾遍,我都能背下來了。但我依然耐心聽著她的每句話,她的一聲嘆息,也是值得我珍藏和存念。唯獨這次,是我離家異地生活后,陪娘度過最長、最難忘的幸福時光。
后來娘去了廣州,在三弟家住了一段日子。原本鄉(xiāng)下的家都打掃好了,娘的房子也收拾得干凈整潔,等娘回鄉(xiāng)下過年。誰知這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五,娘在廣州離世了。我懷抱娘的骨灰缸,長途顛簸三百余公里,才回到鄉(xiāng)下。
這個黃昏,鄉(xiāng)下雀鳥歸巢,塘水發(fā)白。娘回家了,被眾親以哭聲接回宗祠,燭光四壁,紙錢灰飛,香火裊裊。這一夜,我長跪在娘身邊,燒紙,添香,流淚。
父母走了這些年,我才真正明白一個道理,人生,就是活著。活著的意義,就是創(chuàng)造幸福,接受苦難。少一樣,都不能成其為人生。
再就是,人越活越薄,越活越輕,如我故去的父母,薄成框架內(nèi)的一張遺照,輕如三月清明墳頭的一縷青煙。
娘這一生,如我父親所說,她是好人。
好人的娘,包容了父親生前的一切不好,永久地陪伴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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