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我在春天見過太多太會微笑的人,男人的微笑,更多的是女人的微笑,像迫不及待撕下一片又一片花瓣,像水在風(fēng)里晃,像美好的墨水滴落在宣紙上自己洇開,流動成一小幅抽象又生動的畫。微笑還不夠——孩子們總是在下課的時候、玩樂的時候大叫——大叫、大叫、大叫!空氣泛濫了,聲音鬧災(zāi)了,但這種災(zāi)刺激得人心里著火,渾身熱騰騰,關(guān)節(jié)發(fā)癢,動作靈活,想跳到石頭上,想攀爬到樹上,想把世界扯出一個口子,嗅它最深處的氣味,看它最新鮮的血肉。大叫、大叫、大叫。大叫真好啊,還能夠大叫的人,我真想第一時間去愛他,和他打一架也好,那種新鮮的疼痛會讓人笑得流出熱淚,而我絕不希望自己贏得勝利,只希望他吼叫著將我摔倒在泥土中,我像飛濺入泥土的一塊渴望爆裂的石頭,我要在泥土中聞出血的氣息,聽得見昆蟲們受到驚嚇或者鼓掌喝彩的聲音,肉體跟泥土撞擊時所迸出的火花,我希望每一雙眼睛都能夠看到。
微笑不夠,大叫也不夠,我在春天大笑了幾聲。我狠狠地盯住太陽,陽光淹沒了我的視力,只能夠看到銀子融化在金子里面,只看到輝煌和無邊無際的宇宙,我狹小的身體無法盛裝這么多猛烈的叩問、警告和灼熱的灌注,我忍受不了那種著急和憤怒,于是大笑起來。我一定是為太陽瘋狂了。我抱著炸裂的樹皮大笑,我貪婪地呼吸,幻想著我的腹部像母魚一樣秘密地孕育無數(shù)金黃的或者雪白的魚子,不得不驕傲,也不得不狂喜和恐懼。我再也不想低聲地說話,嘀咕、囈語、耳朵擁抱耳朵時那種艱難的二人世界語,我對這些方式失去了耐心,也感到?jīng)]有必要,我只想大笑幾聲——春天的彈性很好,容量很大,驚蟄那天它沒有出現(xiàn)任何一道裂縫,春雷轟響幾下,在城市里聽不到,但春天也沒有被碰碎一個角,我的笑聲在春天算什么?在英雄的交響樂中,我的震驚和狂喜猶如螞蟻的呻吟。我抖動身體,大笑幾聲,抖落領(lǐng)子、墊肩和口袋蓋子上的灰塵。我真想像乞丐一樣滾落到春天的山谷里,左手抓住一把泥土,右手也抓住一把泥土,傻乎乎地大笑,沒心沒肺地大笑,連連蹬著腿,頂住天空的壓力,鼻子跟其他人一樣沒有皺紋,我笑這可笑的一切,也笑自己這么貧窮還這么喜歡活著。
詩人們用啞語跟世界和春天交談,幾分鐘過后,我就感到了厭倦,我也為詩人們的神秘感到憂傷。我走啊走啊,看到幾個人在大石柱下朗讀詩歌,還有一些雕梁畫棟、寬廣又沉重的屋檐,但我的情緒漸漸地高漲起來。那種朗誦仿佛在大叫,我不得不高興起來,遺憾的是,他們在大叫的時候還講究押韻,也許古老的詩歌要求他們這樣做,這真夠做作和崇高的。為了他們的面子,我只大笑了一聲。回想這些天,我特別想喝酒,看到碗說是酒杯,看到酒杯說是酒瓶蓋,看到街頭的行人,會說這個人缺酒了,那個人也缺酒了,這個人喝杯酒就會變成詩人,那個人買瓶酒回家就會多交一個朋友,不必活得那么失敗寂寞。我真喝酒了,看到酒瓶就樂,拿起酒瓶搖搖,里面還有半瓶酒,就不由得笑出聲,酒如泉水一樣泠泠地流淌進酒杯里,我就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來。但我絕對不是一個酒鬼,酒鬼不知道美,不懂得浪漫,不明白保持敏銳、完好、深刻的感官會活得更有趣,更快樂,更是一個人。喝酒的時候,我感到酒香其實是在為我彈琴,酒會激活我的舌頭,讓它終于說出詩人和將軍的話,讓它更會親吻,也更會騙人、騙自己,我的耳朵也在喝酒,我看到老人頭上的白發(fā)美得讓人心驚肉跳,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頭發(fā)就像抹了鯨魚的油一樣又亮又黑。我叫朋友哥哥,但朋友沒有像我這樣年輕漂亮的弟弟,他的臉色不夠好看,也有些羞澀。我大笑起來,酒讓我的聲音像來自噴發(fā)的火山,讓我所有的心思都消逝了,我在笑聲里舞蹈著,我像登到山頂?shù)牧缪蛞粯映C健敏捷,俯瞰山下燃燒著綠色火焰的大地。我最先喝的是桃花酒,里面摻雜著葡萄酒、白蘭地,可惜有些甜,喝起來就好似在喝飲料,喝了一杯又一杯,還沒有醉。我后來喝高粱酒,喝度數(shù)更高的酒,終于有了喝酒的樣子,既文明又野蠻,既忠誠又狡黠,既眉開眼笑又愁眉苦臉。春天一來,許多人想要愛情,我卻只想多喝幾杯,多醉幾回,但我絕對不是一個酒鬼,我瞧不起酒鬼,酒鬼就是一個可憐鬼。喝酒的時候,我渾身無力卻又搬得動一座別墅,我瞧不起國王而又占據(jù)著王位,我的肉體獨自散發(fā)著芬芳而又吸引著靈魂。在其他季節(jié)喝酒,我從來不是這個樣子,然而我喜歡我變成這個樣子,別人向春天要愛情,我要自己像一朵被酒點燃和澆灌的鮮花,我要在別人微笑的時候大笑幾聲,我要在孩子們大叫的時候飛到誰也不相信的地方,我要在自己的笑聲里凋謝和擦拭眼淚。
在春天里,我不喜歡拐彎抹角地走路,我喜歡筆直的大道。懸鈴木還不曾枝繁葉茂,滿眼都是春光,行人的一舉一動一覽無余,我不會愛上那些秘密蕪雜、情節(jié)陰森的人,他們不美,不容易動情。我喜歡真正的詩人,但是一個人假裝自己是詩人也很可愛。我認識這座城里所有的詩人,那些正在變成詩人的人我也知道他們的巢穴,不過我更希望詩人在春天最先大笑起來,大笑得像瘋子,像乞丐,像寫游記的人,像閱讀小說的人,像自己,像從來不相信詩歌的人。有時候,我會一個人走完一條筆直的大道,大道都是繁華熱鬧的,別人已經(jīng)招搖過市了,我稍微古怪一些也沒有關(guān)系,看到滑稽可笑的事情我就大笑幾聲,但我從來不取笑滑稽可笑的人,我只會同情他們,因為他們越可笑也就越像我。有時候,我會帶上兒子在筆直的大道上從頭走到尾,再拐一個彎,走到另一條筆直的大道上,我會跟兒子說許多話、許多話、許多話,喋喋不休、滔滔不絕,像一個演說家,像一個口述回憶錄的人,像一個博學(xué)的人,像一個把世界掏出一個大洞拋撒珍寶的人。只有春天才能夠讓我變得這么健談,心甘情愿和兒子交朋友,其實我們剛一碰頭就成了朋友。我會為兒子講解植物的名字,再也沒有比春天更適合說出植物名字的季節(jié)了,他們這一代孩子最熱愛動物、人和外星人,就是對植物陌生、冷漠。其實他們在書本里學(xué)到的植物學(xué)知識比我們多,但是他們并沒有記住多少植物的名字,在植物面前他們?nèi)菀装阉鼈儺?dāng)成同一種植物,更不在乎它們叫什么,在美好的春天里,我的兒子不會嫌棄我絮絮叨叨、婆婆媽媽,比他們的老師還一本正經(jīng)、驕傲自負。兒子說他記住了,記住了,真的記住了嗎?那么,我就必須離開筆直的城市大道,騎車帶上兒子沖向公園和郊區(qū),那里的春天顯然更加真實美好,和大海一樣廣闊、深邃。那里的植物會沉默著說出自己應(yīng)有的名字,只有正確的人才能夠聽到,并且重復(fù)地說出來。我希望兒子能夠讓我開懷大笑,在植物面前,我們一起做正確的大人和孩子。
春天實在是太可笑的季節(jié),我在白天總會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在夜里做夢的時候也會大笑起來,不過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即使有第二個人聽到,她也認為我的春夢所發(fā)出的夢話都像在大哭。好吧,我不喜歡辯解,享受過大笑的人馬上就應(yīng)該進入聾啞的狀態(tài)。我笑春天的天空除了白云就是烏云、灰云,空洞得讓人想飛到天上多畫上幾筆顏色。春天的毛毛雨又叫人渾身發(fā)癢,每一個汗毛孔都要生長出一株小草。風(fēng)吹到我的鼻孔里、腋窩里和每一處裸露的皮膚上,我都想快活地大笑起來,喝過冰水的大江大河口吐白沫、一路歡歌,每一塊草坪都在為我的自由、孤獨和快樂舉行盛宴。壓抑了一個冬天的人們在春天里制造出更多的垃圾,剛剛制造出垃圾,他們卻又把它們拋棄了,忘掉了,假裝自己既節(jié)制又節(jié)欲,高度文明,極端環(huán)保,像是大神或者仙女附體的紳士或者公主。再也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了,我于是邊走邊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流出眼淚,笑得捂住自己的肚子去想更可怕的事情,方才止住笑聲。我在花盆里種自己的一畝三分土地,我趕在水泥將菜地、莊稼地覆蓋住之前盜竊一袋子土抱回家,我在也許明天就會被污染的河水里洗腳,我趕在樹林消失之前聆聽鳥兒的歌唱和吵架,有時候我比別人多了幾聲大笑,也是趕在不得不哀傷之前趕緊大笑,我害怕以后的春天只會讓人悲喜交加。我對兒子說,你看,垃圾使城市更像是城市,但是城市拒絕垃圾,他們把垃圾運往大自然中,就馬上忘掉了它們。人們制造的廢墟也越來越多,在春天的身上打補丁、拉開傷口,但是他們只記住高樓大廈和時髦的衣服,忘記了自己的愚蠢和渺小,這非常可笑,你越想越覺得好笑。你越走近遠處的春天,春天的美越讓你驚訝,你就越想為人們的自大和狹隘大笑。兒子還是一個孩子,他學(xué)不會像我這樣大笑,這樣大笑對他來說也有一些荒誕和殘忍,就讓他去笑他認為值得大笑的事情吧。兒子在餐館里給我點了三道菜,其中有用春韭菜做的鍋貼,有辣得我火冒三丈的辣子雞塊,前者的美味和清新、后者帶給我的熾烈和淋漓的汗水讓我不得不又一次大笑起來。
好吧,就在我的大笑聲中記住這個春天,結(jié)束那些也會被春天拋棄和忘掉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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