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
夜里,起了滴滴答答的雨,敲打著窗沿,一聲兩聲三聲,聲聲都是春意,夜夢也隨之清新了。山中春夜寂靜,枕上聽見后山桃樹葉片輕吸雨水聲,如蛇行草上,如丹青手案邊鋪展宣紙,帶著清古的文氣。翌日清早,到后園一望,幾枝胭脂色,斜斜伸出矮墻來,映著清早的日光,水潤華麗。抬頭向山上望,一樹樹碧桃,約好了一般,齊齊綻在眼前,紅色,粉色,深粉、淺粉,扯天連云,拽住一朵朵白云,倚云嬌羞。早春,白玉蘭開過,明黃色迎春開過,皆不如一樹樹碧桃驚心。
真正悟得桃花美,是來燕京后。春日,一早出城去,城外荒涼土坡上,一所舊屋殘破土墻邊,不起眼的屋角,或是荒無人煙的水岸,突然一樹桃花橫斜眼前,人便會呆住半晌,如此奪人眼目的桃花野生于無人處,覺得可惜,后來也便釋然,以為野桃含笑,正是自在天然。
故鄉(xiāng)稱桃花作破冬之花。漫長寒冬,枯寂半載,凍土冰封白雪枯木荒草,瘦了人的眼目。一朝東君主張,春水破冰而出,嘩啦啦東流,柳樹綠了,桃花紅了,鴨子呱呱叫了,人們脫掉沉重的冬衣,露出笑顏。山前屋后,爭看桃花。人面如桃花,這是家鄉(xiāng)春天第一枝,當(dāng)仁不讓報春花,出人于寒素,予人以暖氣洋洋的絢爛明媚。老人家說,在遙遠(yuǎn)蒼茫的古鎮(zhèn)上,有名喚桃花的女子,穿樸素衣裳,做著平淡的事,將平凡日子過成了詩。清晨溪邊汲水,水畔浣衣,午后打桃枝影里搖擺過,日色黃昏,河畔桃林里,巧笑倩兮,碰碎一樹桃花風(fēng)。
雨后晴明,日色嫣然。什么都不做,坐在山坡桃樹下,被花枝輕輕籠著,人閑閑的,看天,看云,看風(fēng)搖曳樹枝,看桃花逐水流,想象著另一個地方,有一人,正挑枝輕嗅,一臉桃花色。
南方的友人說,清早到陽臺,望見青蒼的山巒覆著一層軟白,是桃花雪;望見護(hù)城河里波飛浪卷,是桃花汛;望見樓下游園里桃花覆著薄雪,一朵朵都似桃花眼。三月桃花雪,桃花是雪,雪也是桃花。每年他都期待桃花雪,春天以及百花總是短促如華年,雪可令它們稍稍駐足幾日,誰不希望年華永駐呢,如歲歲常開的桃花。
我生長于北地,桃花雪無緣得見,桃花雨卻是讀過的:
涼月如眉掛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
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
江南二三月間,桃花始發(fā),總伴有綿綿春雨,連續(xù)不斷,稱作桃花雨。詩人夜間行舟,以“桃花雨”一破夜色朦朧,蘭溪山水,夜雨,連同不見的桃花,皆明麗清美。
女子喪夫,痛苦發(fā)癲,被家人鎖在房中,夜晚破窗,吃掉窗前滿樹桃花,從此痊愈?!侗静荨分幸舱f,古人相信孕婦佩戴萱草花,易生男孩。古人與自然草木間保持著神秘而美好的聯(lián)系。外婆愛講古,說一書生進(jìn)京趕考,借宿一古廟,廟中壁上一畫,畫中水岸人家,一株桃花盛開。書生廟中苦讀,每日對畫摩挲,愛惜無言。一日晚間,書生青燈黃卷之際,畫中桃樹,呼啦變作美麗的桃花仙子,從畫中翩翩而降,紅袖添香夜伴讀書。翌日,又親手蒸了一鍋白生生的饅頭,用仙力裝滿一缸水,復(fù)回畫中去。此后日日如此,一直相伴。后來書生高中,再回舊地,卻全然什么都不見了。有人說,這株桃花仙,被一個老和尚收服,從此再不能行走人間。如此奇聞逸事充滿了我整個童年記憶,老和尚也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泥塑木雕,專司破壞人間姻緣。
后來,我在文章里寫過:
三月,桃花開,要走很遠(yuǎn)的路,最好去看一個人,翻過一座山,蹚過一條水,過荒村,住古廟,有書生挑燈夜讀,逢著一個桃花仙子,結(jié)一段仙緣。不要遇到識破機(jī)括的老和尚,自古及今,古書上,廟祝里,老和尚頗多,亦可厭,打跑為是。
桃花仙子的傳說依舊在,老和尚也日日念著自己的法經(jīng),一代一代孩童聽著這樣的故事漸漸長大。
多子多孫、繁榮興旺,是祖先的家基根本。先秦美的觀念,非只臉面艷若桃花,還要以德配位,使家庭和睦,才是真的美。其葉蓁蓁,灼灼其華,不只狀新嫁女子妝容艷麗,更是多子多孫的預(yù)兆。李時珍說“桃”字從木、從兆,十億曰兆,云桃樹結(jié)果多,正是昌盛貌。清人姚際恒以為,“桃夭”詩寫桃花色最艷,故以喻女子,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人面賽桃花,又家丁興旺,可喜又可貴,古風(fēng)淳樸,自桃花可見一斑。
古今繪桃花者,鄒一桂清雅素麗,佚名善畫白桃花,富麗中自帶一絲清冷,沈銓內(nèi)斂謙遜,如思念遠(yuǎn)人的女子?!澳钸h(yuǎn)心如燒,不覺中夜起。桃花帶露泛,立在月明里?!鼻宕喾a桃花,最得我意,無他,唯一“靜”字題得破,繁復(fù)明麗中,自出一縷安靜氣,非有他那樣古井之月的心思不能為之。梅清,蘭雅,桃花人以為俗,俗中見大雅,方是圣手,桃花遇見了對的人。每一株花樹皆是安靜的,俗鬧的只是看花人的眼。
有草木之心的人,春來總不忘花事。玉蘭、杏花、梨花、李花、海棠、櫻花、桃花、馬蘭花,春花爛漫,一年中最興旺的時節(jié),元?dú)馍l(fā)的時候,人也變得有生氣。心情低落時,去城外看看花,桃花明麗艷紅,梨花淡白,海棠深紅,杏花靈巧,櫻花清秀,桃花的熱鬧最能治愈,治愈憂傷,治愈萎靡,一洗歲月帶給人的風(fēng)霜雨雪。
民間以為桃花木可保平安,說黃帝制禮作樂,祭祀時也以桃人立門旁?!短接[》云:“桃者,五木之精也……桃之精,身在鬼門,制百鬼,故令作桃梗人著門以壓邪,此仙木也。”所謂“身在鬼門,制百鬼”,在《山海經(jīng)》亦有描繪:“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門上有二神人……主閱領(lǐng)萬鬼……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后來人們以桃符代驅(qū)鬼的二神,除夕日,門戶上懸葦索,掛桃符,百鬼畏之。
西山八大處,每歲春秋日,往登山,一山新綠,萬木青翠。路兩旁,有老嫗背著筐子賣玩物,各色物品間,總夾雜著一段一段三寸長,或更長一些的桃木枝。賣者虔誠,紙牌上書“保人平安”幾個字,二十元一枝。我見過,桃枝比手指粗些,紫紅色外皮,聞上去一股木香。買者紛紜,毋論真假,平安是人間良美的愿望。
植物園有照手白桃,名字雅致好聽,花色嫩白如玉。我遇見它時正是黃昏,日色西沉,白桃半明半暗,正看得出神,一陣清風(fēng)拂過,花瓣紛紛飄落,落了人一身一臉,叫人想起李煜詞,拂了一身還滿。黃昏見花飄落,沒來由地傷感,水流花落,天上人間,都是哀景,像暮年心思。
桃花詩雖寥落,但遠(yuǎn)古神話中卻有它們盛大的身影。
昨日讀宋人逸事,有三老人互問年齡。一人曰:吾年不可記,但憶少年時與盤古有舊。一人曰:海水變桑田時,吾輒下一籌,爾來吾籌已滿十間屋。一人曰:吾所食蟠桃,棄其核于昆侖山下,今已與昆侖齊矣。前人說世有蟠桃,核大如碗;《酉陽雜俎》中還有更大的桃核,半扇可盛五升水??涓钢鹑?,干渴而死,死前將手杖一拋,化作一片桃林,巨人的手杖怎能小呢。桃樹、桃花、桃子,就應(yīng)該大,才配得上夸父,配得起上古人們的大氣度、大胸懷。何彼襛矣,華如桃李。平王之孫,齊侯之子。先秦之民,待桃花如此貴重。桃花,自古便繁盛、華貴,是王侯氣度的象征吧。
寫《花鏡》的陳淏子,說“余生無所好,唯嗜書與花”。我一生亦無所好,唯嗜書、畫與花。昨日山中寫生,試寫桃花一幅,一溪一徑一天云,一枝胭脂色橫斜水上,是為桃花流水,春日清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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