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一
母親管罩在外邊的上衣叫布衫兒,貼身穿的叫汗衫。說布衫兒的時候母親一定要咬小字眼兒,說汗衫發(fā)的是shǎn音,格外重?!度远摹肥珍浟艘粋€《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故事,講那個,珍珠衫說成珍珠汗衫(shǎn),都覺著好聽,只有那么叫,珍珠衫才配起寶貝似的。
趕上忙了,母親不再仔細,上身的東西通通叫作衣裳。母親自己包括我們一眾孩子,都懂。其實只有母親才有那樣的心思把衣服分得那樣仔細,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地拉扯,穿衣脫衣之間,我們長大跑離,只有母親愣在“穿”“脫”的一瞬間琢磨。
母親十九歲嫁給了父親。家里不富裕,可父親穿得布衫兒像布衫兒,汗衫是汗衫,出門講書說事,齊齊整整?;氐郊?,汗衫脫下來搭幔桿上,換一身帶補丁的家常衣裳。再出門,撣撣抖抖,一個一個系扣子,瞅一眼母親瞅一眼鏡子,再瞅一眼母親。
屯里人說父親活得光棍,母親說他是面上人兒。父親做了一輩子農(nóng)民,社里上工,可一天活兒沒干過。夏日,社長分派他去地頭給社員說書,冬天漏粉燒酒。父親平時閑在。誰家鬧糾紛請出面調(diào)停,他不著忙不著慌,詳詳細細打聽,覺得纏手,痛快話一撂,另請高明接手。要不就是三下五除二,人到事兒了。說和事純屬幫忙,不在分內(nèi),去與不去全由他。父親攬事有個輕重緩急,吵架拌嘴磨牙費舌之類的事情不接,趕上分家鬧離,不說二話,回家等著,人家頭腳進門,他后腳就到。
二
父親的“光棍”換來了一家人的體面??蛇@金貴的體面,不頂吃不頂穿。大集體那些年,家里人口多,日子過得緊巴。大哥成了家另過,舍出去不管。大姐出嫁了。二哥二十出頭,二姐二十傍邊兒,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母親把壓箱底的嫁妝翻騰出來,用青色的薄呢二大衣給二哥改了一件洋服外套,綠色的緞子襖給二姐拆了一件套面棉服短襖,勉強應了過去。輪到三姐和四姐的時候,山窮水盡,穿帶補丁衣裳也是無奈。輪到我,補丁摞補丁,倆姐姐的剩兒。母親呢,懷里抱著小妹,捂一身兒光板棉襖棉褲,夏天呼噠一身兒孩子們甩下來的破衣裳。每逢不得不拋頭露面,母親罩身上一個帶大襟的褪舊大布衫,小妹身上蓋條毯子。布衫被母親寶貝似的收藏,輕易不洗,不敢洗,毯子也是。
一戶姓傅的人家,生十一男兩女,個頂個沒冬沒夏赤腳,西院王大娘瞅著老傅家孩子在當街光腳,隔墻湊過半個腦袋和母親說話:
“哼,白姓一回傅(富),比老窮家還窮?!?/p>
三
我十三歲那年,生產(chǎn)隊解體。土地分給各家各戶,農(nóng)民當年見了現(xiàn)錢。轉(zhuǎn)年夏天,我考上了初中。母親托供銷社上班的表侄子給我扯了幾尺滌卡布,綠的,鋪在炕上量幾量,披我身上比幾比,琢磨幾天還是下不去剪子,怕鉸壞了。最后領我和小妹去東北屯鋪子里交給裁縫做。
東北屯離我家十二里地。擺過一條小河,穿北屯,再往東走幾節(jié)就到了。去的時候,母親邊走邊說話。小妹說話我聽不清,母親講莊稼小妹也聽不懂,我倆一個勁兒在母親身前身后打啞巴禪。路過一座小山,母親走得有點兒慌,抬頭東瞅西望,壓著聲喊我倆跟上別說話,過了山彎,能看見我們要去的那個屯子里的人家了,母親停下腳步,領我們坐道邊歇。指那個小山,說叫平頂山,山上有個人腳獾子。
有一回冬天,人腳獾子把一個喝醉酒走黑道兒的醉漢撲倒了,差點吃掉。醉漢凍個半死。醉漢回家以后,家人把他的腳按到?jīng)鏊枥锞?,一只腳緩出個冰坨,小半年才能下地走路,一條腿落下殘廢,一踮一踮。民間說,人腳獾子吃人。
裁縫鋪不大,一個小院,兩間小房,屋里擺著一個機器,一個案子,案子上擺著剪子皮尺。裁縫在案子里側(cè)坐著,案子外側(cè)擺一個長條凳。他除了胳膊上戴一副花套袖以外,穿戴和我們屯里的社員沒什么兩樣。裁縫話不多,見我們走滿頭汗,綿聲細語:“坐吧?!蹦赣H抱起小妹坐在了長凳上,指指貼身站著的我,說明了來意。裁縫“嗯嗯”應了兩聲,摸尺,繞出案子,拉我往前站一站,讓我伸開兩個胳膊站直,給我量尺寸。量完,他拎著尺轉(zhuǎn)到案子后面,把尺放到案子上,抓起一個鉛筆頭往本子上劃拉洋字碼:“要幾個兜?要貼兜還要插兜?”“都要,都要,汪師傅看著做吧,我老兒子要上鄉(xiāng)公署上學,頭回做新衣裳,給加加細哦!”
從進院到出門,始終沒看到他們家還有什么人,可能都下地干活去了吧。說不定他們家也有我這么一個半大小子,不知道上哪兒玩去了呢。我一邊往出走,一邊回頭回腦看,心里想著不相干的事。母親催著我和小妹出了門,又往屯東走,邊走邊打聽,拐進了一個院子,一喊門,應聲走出來一個和母親年紀晃上晃下的婦女,見了母親,樂得一勁兒拍巴掌。她在前面引著,高聲大嗓地把我們讓進屋。進屋就讓脫鞋,母親不肯。她把穿著鞋的母親推到炕里,回身把我和小妹抱上炕,沏茶倒水。稍稍穩(wěn)當穩(wěn)當之后,她跑到屋外隔墻把二丫頭喊了回來,吩咐她抱柴燒火。二丫頭梳倆黑黑亮亮的大辮子,小孩胳膊粗,打屁股蛋子。她靦腆地和我母親打過招呼,往外屋走的時候,在小妹臉上親昵地掐了一下,順便掃了我一眼。母親盯著二丫頭的影子沖女主人不住嘴地夸:“丫頭真俊,這倆大辮兒,隨你小時候,這要是擱過去,大幾歲有啥的,非給我老兒子當媳婦?!?/p>
我在母親和那位女主人的嘮談當中,知道了女主人姓白,小名叫英子,大號叫啥沒說,有個外號叫白眼眉,是母親小時候在大白廟子住時的玩伴,還拜了干姐妹。小時候眉心受過傷,傷好落下一條疤,缺了一窄條眉毛。她和母親閑話那個裁縫的腿,小時候打針扎偏了,扎瘸的。一個腿粗,一個腿細,干不動重活,他爹媽有正事,省吃儉用把他送到景星街學了做衣服手藝。沒成家和父母過,伺候走兩位老人以后,守著父母給他留下的房子。
女主人手快腳快,領著二丫頭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收拾了滿滿當當一桌家常飯菜。最后端上來一盤壓桌菜——醬肘子,大醬缸里腌的,通紅,油汪汪。肉片薄薄拉拉,淺口碟心兒擺一層兒。攛攛盤子碗,撂在了桌心。肉片吃進嘴里,不膩不柴,咸絲絲香。我和小妹沒敢多吃,一人只吃了兩片。出門前,母親囑咐過:“到人家吃飯,別老盯硬菜,頭不抬眼不睜。”
那頓飯,香了我好幾年。
母親和干姐妹坐炕里,盤著腿,膝蓋貼膝蓋嘮。兩個人好像有一肚子話要一股腦都倒出來似的。各自嫁人,離得遠了,心還是那么貼。
吃過飯,母親惦記家里的豬雞,忙忙叨叨往外走,女主人領著二丫頭緊忙著送,一送送過平頂山。二丫頭背了小妹一段路。
多年以后,一個夏日的午后,我和母親嘮到這一節(jié)的時候,母親告訴我,白眼眉后來專程登門來看過她一次,她兒子開車拉她來的。說人已經(jīng)沒好幾年了。母親和干姐妹打小分開,十二里地,隔七十來年,只見過那兩回面。
衣服做好以后,汪師傅托人給捎了過來,一試,可身。留了仨兜,上面一個小兜可以插鋼筆,下面兩個大兜可以裝點大東西,不是貼兜,也不是斜插兜,是摳出來的直兜。1986年,我考入師范學校念書,那陣兒學校里流行的學生服和汪師傅給我做的那件衣裳款式一個樣。
汪師傅還隨衣服捎來一卷碎布頭。母親揀大塊的拼一起給我吊了兩只手巴掌面兒,用窄布條接一根布繩,縫了手巴掌帶兒,搭脖兒上牽著手巴掌。不戴的時候,綰個扣兒,吊在脊梁骨后面,耷拉著一走一拍屁股,和二丫頭那兩個粗辮梢子似的。
四
1995年,我調(diào)到城里上班,騎自行車凍手。到軍人服務社買了一副綠手巴掌,下鄉(xiāng)采訪也戴著,端著照相機拍照片時,把手巴掌夾到胳肢窩往地下掉,回到家讓愛人給我釘了一個布帶子,忙時把手巴掌往背后一綰。愛人調(diào)到報社當值班編輯以后,見我天天屁股后頭吊著兩個綠手巴掌四處跑,看不過去,給我買了皮手套。皮手套戴著好看,不暖和,拍照片時還是往地上掉。我把皮手套撇在一邊,又撿起綠手巴掌戴著。愛人偷摸把手巴掌藏了起來。后來換了單位,不再外出采訪,新買的住宅樓離單位近,冬天穿棉大衣步行上班,手往兜一插。時間長了,兩個手腕子讓風吹皴了,還得買手套戴。手皴過以后有了記憶,稍有放松,沾水見風就皴。出門前抹手油的時候,時常想起那副綠手巴掌。
母親走了以后,夢到過一次——母親穿著早些年那套光板棉襖棉褲,正站在屋地上篩面呢,我里外屋翻東西:“媽,我手巴掌呢?”連喊數(shù)聲,母親也不說一句話。喊醒了,愛人在扳著我的肩膀喚我,聽我醒了,嘴里嘀咕一句:“啥手巴掌?”愛人側(cè)過身去接著睡了,我在黑暗中大瞪兩眼睡不著,嗓子眼兒有股熱在那兒堵著。
——媽走了,不管我了。
五
母親六十八歲那年得過一場大病,挺重,好幾天不吃不喝,治了一個多月才慢慢緩過來。那年,我和愛人還在鄉(xiāng)下教書,母親住在我家。哥兒仨商量著給母親準備下一口壽材和一套壽衣。
母親病好以后,進倉房轉(zhuǎn)圈看看那口壽材,回屋打開包,看了看那套壽衣。
那場大病之前,母親一身病,腸胃不好,氣管不好,還有肺心病。得場病周身都好了,百病全無,一直健健康康活到九十二歲。
母親一輩子沒做過手術(shù),沒摔壞過胳膊腿。西院王大娘活著的時候愛捧著母親說:“你是修來的!”
母親一輩子沒信過啥,但愛燒香。和我講過幾次,小時候上誰家,見著香爐碗有香就點。在燕窩溝住的時候,上下屋住著的老皋太太見了常說:“這小孩趕明兒壽命要長啊?!蹦赣H舍善,趕上做餑餑,見誰家孩子饞了餓了就搡給兩個。我拽著母親衣襟不讓給,告訴母親,他們家大人一回都不給我。母親挓挲著兩手不言語,用胳膊肘推我,怕把手上黏米面蹭到我身上。說上一句:“嗨,一個小孩子知道啥,瞅他怪餓的,吃去唄。”“你傻不傻呀,不讓給偏給?!薄吧倒祥L得大,你爹腦子好,除了天上的星星查不過來,沒他算不到的,早早崗兒南躺著去了?!?/p>
母親走的時候,七天七夜水米未進,睡著的時候呼吸均勻,醒了,睜眼瞅瞅,吧嗒幾下嘴。我拿棉簽蘸水往她嘴唇上抹,她還知道用手往外擋。那只手,小了,涼了。睜眼看看她的孩子們,又睡著了。在母親吃不進東西第五天的時候,我想起了她之前和我說的話。母親在最后三年下不去地了,我們八個兒女雇侄媳婦長天伺候她三年。我們八個也輪班回家貼身陪伴她三年。母親下不去地的那年夏天,我用輪椅推著她房前屋后轉(zhuǎn)悠,看她累了,推進屋把她抱上炕,放到褥子上,脫去襯褲,身子底下墊上尿不濕,身上搭個線毯,坐在旁邊看著她睡一覺。母親醒來以后,把手伸進毯子下面摸摸,仰臉很認真地和我說:“這可光落得勁了,著緊嘍穿不上衣裳那可不好啊,光個屁股走可不是個事?!薄安荒馨。臧四甓疾荒?,再說了,我們這不都看著你呢嘛。”母親聽了,點點頭,沒再說啥。第二天,我要回城里上班,在地上穿鞋的時候,母親坐在炕上又很認真地和我說:“老兒子,聽著信兒,你可抓緊來哦?!蔽衣犃诵念^一熱,一邊穿鞋一邊抬起頭笑著和她說:“嗯哪,我知道?!薄安荒馨?!”我緊接著又補了一句。
我和老妹商量:“媽和我說過,沒的時候怕穿不上衣裳,咱倆給她穿上吧。”老妹同意了。我倆把二十多年前為母親準備下的裝老衣裳拿出來,一件一件在準備入殮時躺的那個褥子上鋪好,墊上干凈的尿不濕,把母親光身兒放到了上面,褲子也套到了小腿上,又給她穿上了襪子和鞋。拉上衣裳先蓋上,不伸袖。然后把母親連同那條褥子,抬到母親之前睡的氈褥上。小妹守在頭上,我守在腳下。這樣,又躺了兩天兩宿。最后看實在不行了,我和小妹撤掉尿不濕,給母親伸上袖,提上褲子,系上扣,扎上腰帶,戴上帽子。大伙要把母親抬到墊頭墊腳的“墊”上去,我不肯。我知道,抬上去一墊脖子,母親就活不成了。這樣,又挺過了半個多小時,母親停止了呼吸?!赣H穿著衣服走了。
最后那半個多小時,我打量著穿好了衣裳躺在炕邊的母親。長袍不長不短,大衫不肥不廋。那雙鞋,是她好時候自己可著腳做的,幫兒是幫兒,底兒是底兒。鞋底納得密密的白線之上,用青色線繡出了一架云梯,梯子的上端繡上去一個轉(zhuǎn)著圈長翅兒的太陽,一個凹著臉笑的月牙。太陽有模有樣,月亮有眉有眼。太陽和月亮中間兒還繡了一朵云子卷。一個鞋底上繡一幅,兩個鞋底繡的圖案對著,能分出左右腳。
母親一定是一個人試過了很多回,剪完縫,縫完繡,繡完描,一個人。
白天母親會擔心嚇到孩子們,一定是晚上,她一個人在燈下,把衣裳鋪展開來,坐直了身子,向后仰著臉兒,銀針青線,慢慢兒把線紉到針鼻兒里,哈下身去,一針一線縫上去繡上去描上去。
母親走后三天,按當?shù)仫L俗,要把母親穿過的衣裳挑幾件拉到墓地附近的山頂燒掉。頭天晚上,三姐做了個夢,夢到母親和她說:“誰讓你們把我綠棉襖送人的,你明兒個去給我要回來。”三姐往鄉(xiāng)下給二嫂打電話,一問,那件綠色兒的緞子面兒的棉襖還真讓二嫂送給了侄媳婦兒。二嫂撂下電話,毛毛愣愣跑前院兒要了回來。第二天上墳的時候,三姐一邊拿棍兒扒拉著燒衣裳,一邊叨叨念念:“都給你送來了……”三姐從山上回到家,病倒了,住進了醫(yī)院。我去醫(yī)院看她,她看病房沒別人的時候瞅我說:“巧不巧,做恁個夢呢?”
母親的名字叫邵云芝。
我坐在電腦前,敲出母親名字的時候,又想起了母親臨走穿那雙鞋的鞋底兒上繡的那朵兒靈芝樣的云子卷兒。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