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舒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日軍的飛機呼嘯撲向北平二十九軍大營。巨大的爆炸聲中,幾公里外平民區(qū)的玻璃窗被沖擊波震得粉碎。7歲的顧誦芬與鄰居一起,四散奔逃。
“沒有飛機,我們處處受人欺負!”一股熱血涌上年少的顧誦芬心頭。正是這股熱血,驅使著他少年投身航空工程,青年闖出中國自己的飛機氣動力設計,壯年開創(chuàng)我國殲擊機從無到有的歷史。而今84年過去,“保衛(wèi)祖國領空”的初心仍激越沸騰。
2021年11月3日,這位九旬老者帶著溫潤的笑容登上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領獎臺。
掌聲雷動,其駿烈之功業(yè),在藍天之上溢滿清芬。
顧誦芬的辦公室位于北京北苑的一座二層小樓,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卻猶如“書的森林”。這里時常有業(yè)內外院士、專家的身影。
顧誦芬神情專注地聽來者講述,簡潔明快地作答。有時,他會站起來,步履稍緩,但走向書架,幾乎不假思索卻準確無誤地抽取一本書或刊物,翻到某一處,指點給來訪者,“你所說的這里有論述”。
的確,翻開這位我國航空領域唯一的兩院院士的人生履歷,就仿佛在閱讀一部新中國的航空工業(yè)史。
“仿制而不自行設計,就等于命根子在人家手里。我們必須設計中國人自己的飛機!”1956年,我國第一個飛機設計機構——沈陽飛機設計室成立,26歲的顧誦芬作為首批核心成員,擔任氣動組組長。對這支平均年齡只有22歲的設計團隊,第一項挑戰(zhàn)就是設計我國首型噴氣式飛機——殲教1。
空氣動力學是飛機設計的靈魂。然而此前,在上海交通大學航空工程系學習時,他只接觸過螺旋槳飛機,兩側進氣的氣動力設計構想國內也無先例?!跋M欣贤緛韼?,但根本沒有,只能自己硬撐?!眽毫χ?,顧誦芬跑到北京苦苦搜集材料,艱難鉆研學習,又頂著嚴寒在哈爾濱反復試驗,最終,出色地完成了這架最大時速850千米飛機的全部氣動參數(shù)設定。
設計我國首型初級教練機——初教6飛機氣動布局,建立亞音速和超音速飛機氣動力設計體系……
倏忽30年,他在沈陽走過了人生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時光——在實踐中建立簡潔、高效的飛機氣動力設計方法體系,至今仍被我國飛機設計沿用,成為中國飛機空氣動力學設計的主要開拓者之一。
他交出了捍衛(wèi)祖國藍天的答卷——主持設計我國殲8和殲8Ⅱ型戰(zhàn)斗機。1969年7月5日,殲8成功實現(xiàn)首飛,終結了我國不能研制高空高速戰(zhàn)斗機的歷史;1984年6月12日,殲8Ⅱ完成首飛,創(chuàng)造了新機研制的速度紀錄。由此,殲8系列飛機作為我軍20世紀的主戰(zhàn)裝備,服役近半個世紀。
擇一業(yè),終一生,顧誦芬對航空報國的執(zhí)著,甚至置生死于度外。
17歲時,報考大學,顧誦芬堅定地在志愿上填寫了浙江大學、清華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的航空專業(yè),而這三所中國頂尖的大學,齊刷刷發(fā)來了錄取通知書。
臨近畢業(yè),時局動蕩,許多同學因擔心就業(yè)問題而紛紛轉系,他卻偏偏選擇了“最少人選”的空氣動力學方向,因為“我覺得,搞航空不學空氣動力學就白搞了”。
1969年,殲8首飛成功后,在跨音速飛行試驗中出現(xiàn)了因氣流分離導致的抖振問題。用飛行員的話說,就像“一輛破公共汽車,開到了不平坦的馬路上”。對于引起振動的原因,大家看法不一,始終未有定論。
在國內沒有試驗設備的情況下,為了徹底解決這一困擾,顧誦芬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要自己上天,觀察后機身流場”。
“你已經(jīng)不年輕了,又沒經(jīng)過專門的飛行訓練,不行!”眾人立即反對,在航空史上,幾乎沒有設計師親自上天試飛的先例。
但顧誦芬決心已下,瞞著愛人,背著照相機和望遠鏡,登上了試飛員鹿鳴東駕駛的殲教6飛機。30米、20米、10米、5米……飛機與殲8的距離越貼越近,地面上的人們手心攥出了汗。巨大的氣浪和轟鳴聲中,頂住身體負荷,顧誦芬前后三次上天,沉著地觀察著殲8尾翼上毛線條的擾動,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數(shù)據(jù)。
試驗成功了!癥結找到了!抖振問題一舉被解決,顧誦芬也因此和鹿鳴東成為“過命”的戰(zhàn)友。
1986年,顧誦芬從沈陽調任北京,從具體型號設計和研制現(xiàn)場來到航空工業(yè)科技委、中國航空研究院,從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到中國工程院首任院士,數(shù)載匆匆,如白駒過隙,他離型號似乎遠了,但是離科技發(fā)展前沿更近了。
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顧誦芬。圖片|中國航空工業(yè)集團
這些年里,從北苑的兩層小樓里,他送出了關于中國航空工業(yè)發(fā)展的數(shù)十份研究報告、咨詢報告和建議書,中國先進戰(zhàn)機的發(fā)展方案、運20大型運輸機和C919國產(chǎn)大飛機的發(fā)展建議等都曾在此明亮的燈光下醞釀。
事實上,在航空事業(yè)耕耘70載,由于國防與航空工業(yè)的特殊性,直至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以后,因多次的獎勵表彰,顧誦芬的名字才漸漸進入世人的視野。
在入黨申請書中,他曾這樣寫道:“抗美援朝的偉大勝利、恢復和發(fā)展工業(yè)所取得的重大成就,使我深深地體會到?jīng)]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也就沒有我個人的一切?!彼偸钦f:“黨和人民給了我很多、很高的榮譽。這些榮譽應歸功于那些振興中國航空工業(yè)的領導和默默無聞、頑強奮斗的工人、技術人員?!?/p>
顧誦芬家學深厚,父親顧廷龍精研國學,其取名即化自晉代陸機《文賦》中的名句:“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p>
耳濡目染下,雖投身工科,顧誦芬酷愛讀書,并掌握英日俄德四國外語,更練出了博聞強記、過目不忘的本領。他說:“想要能做出新的創(chuàng)造,就要多讀書。”
“每當我在工作中碰到一些技術問題,去找他,他總能立即準確報出來自NASA或AGARD的研究報告編號,一查還真是我要找的內容!”中國工程院院士楊鳳田折服,“他的腦子對資料的儲存真不亞于計算機。”
但顧誦芬從不渲染自己如何偉大和獨特,即便是在《顧誦芬自傳》里也基本都在寫他的同事,寫他那一代航空人,用自己一點一滴的小事詮釋著何為“航空報國”。
◎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