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華(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北京 100024)

是枝裕和是日本中生代導演中非常具有影響力的一位，在國際上也享有盛譽。他的電影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家庭題材為主，在長達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中，持續(xù)關注普通人的生活和心理，形成了獨特的風格，有著非常明顯的個人化美學特色。

是枝裕和的作品收獲了持續(xù)的高口碑，屢獲大獎，更是多次提名世界級獎項。2017年上映的首部懸疑片《第三度嫌疑人》，曾掀起了小小的風潮。2018年上映的《小偷家族》更是對日本社會現(xiàn)實、對人性的不足進行了深層的剖析，獲得了第71屆戛納電影節(jié)的金棕櫚獎。作品平淡的、日?；臄⑹路绞教N藏著溫情，這是是枝裕和一貫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還原真實生活的同時對現(xiàn)實進行思考與解讀。

“每一個成熟的藝術創(chuàng)作者都會在創(chuàng)作中形成比較系統(tǒng)而穩(wěn)定的藝術心理定勢，這些定勢是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在過去長期的社會生活、學習和藝術實踐中形成的，往往會不自覺地影響著他們對題材的選擇、對人物的把握和對表現(xiàn)手段的運用，以至于直接關系到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p>

是枝裕和的人生經(jīng)歷和社會經(jīng)驗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常常表現(xiàn)為無意識的慣性反饋，多年累積形成特定的創(chuàng)作風格，構成了他獨特的藝術心理定勢。他對家庭的描繪和塑造有一部分基于他成長的心路歷程，來源于他的生活。作品中對題材和人物的把握隱含他本人對家庭的理解，以及他想讓觀眾去感知與想象的真實。同時是枝裕和的學習、工作經(jīng)歷又影響了他的敘事方式和影像風格，使得他的影片細膩動人、回味無窮。

一、是枝裕和電影的基本藝術特征

(一)是枝裕和的成長歷程

是枝裕和年少時的成長經(jīng)歷與家庭環(huán)境跟他藝術心理定勢的形成息息相關。他幼年時長期與父親分隔，他作品中那些糟糕的父親形象就是他本人年少時對父親隔閡的體現(xiàn)。在媒體的采訪中他曾提到，有些電影是他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受為依據(jù)去描繪的，在父親角色的塑造上，不顧家、偶爾說謊、不上進，這都是他對自己父親的印象。而這樣的生活化的形象往往會比偉大的父親更讓觀眾感受到平實。是枝裕和的父親在他的成長道路上的存在感較低，這讓是枝裕和感到不幸，也很少和父親交流，直到父親臨終時他都不能理解父親，所以父親是他親情中的遺憾和缺失，這種缺憾在他的作品中都能找到痕跡。

有兩件事讓枝裕和的作品題材和風格出現(xiàn)較大的轉(zhuǎn)變，分別是其母親去世和他自己成為父親。他后悔沒有更多地關照母親，從而拍攝《步履不?！愤@部影片，表達對母親的懷念。影片通過良多母親嘮嘮叨叨的細節(jié)，展現(xiàn)了大部分母親的共性和付出。是枝裕和曾說：“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描繪當前自己最為關注的事情，會讓電影整體變得更加有力量。這是我真真切切的感受，所以這十年，我便一直循著這種感覺拍攝作品?！?/p>

和家人相處的重要性，是枝裕和深有體會卻也較少有時間陪伴孩子。他長期忙于工作，女兒對他的感情不深，甚至把他當成外人。這樣的煩擾被他放在畫面中呈現(xiàn)出來，并且加入了一些更加戲劇性的內(nèi)容，完成了《如父如子》這部電影。影片中齋木說：“要花時間，對孩子就是要花時間?！边@也是是枝裕和想要告訴自己的，是他生活中的遺憾。是枝裕和一直避免在影片中對“好爸爸”做出定義，他很難詮釋什么樣的父親才是好的，自從有了女兒之后，他對于如何當好一個父親的不安感更重了。他每一部作品中“好爸爸”的形象都沒有塑造出來，但是對于一個父親來說，重要的情感表達都在電影中有所體現(xiàn)，隨著故事的推進，這些影片中孩子對于父親的不滿情緒都被日常的生活逐漸化解，這其實也是導演對于父親的諒解。

(二)是枝裕和的選材傾向

是枝裕和的電影充滿現(xiàn)實主義色彩，他長期執(zhí)著于家庭倫理題材，關注社會邊緣人物的生活，傳達人情冷暖。內(nèi)容不外乎“家庭”“親情”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往往以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情景為主，展現(xiàn)瑣碎的、日常的、重置的家庭關系和人物之間的親情紐帶。

他常常將故事建立在有一定情感缺失的家庭中，再開展生活化的敘事，探討何謂家庭，何謂親情。他的影片海報大多是一張全家福，或者是包含這些家庭中全體成員的鏡頭畫面。是枝裕和用他獨特的方式去緩緩講述這些家庭中的親情故事，平靜而恬淡，這份情感撫慰觀者心底的傷痛，直擊人心，卻又滋養(yǎng)心靈。

(三)家庭倫理的共性

1.不完美的家庭結構

是枝裕和的電影沒有一部脫離了家庭和親情的架構，但是這些家庭沒有完美的、圓滿的，總是摻雜著各種不正常的家庭結構關系或者意外的家庭組成，有些甚至是破碎的，或是家庭成員缺位的。

例如《如父如子》中由于抱錯孩子的戲劇性事件，導致兩家人糾纏不清又難舍難分；《無人知曉》中本就沒有父親的四個孩子，小小年紀卻由于母親的離開只能相互照顧，勉強生活；《海街日記》中三姐妹一直生活在父親缺失的家庭中，同父異母的妹妹加入后，過往的缺憾在四個人心中都留下不同的傷痛，需要她們?nèi)ズ徒?；《比海更深》塑造了一個離異的家庭，自視清高的作家期待著去完成一個父親的職責、重塑家庭的令人唏噓的故事；《小偷家族》更甚，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一群人組成了家庭共同體，一起過著涉及犯罪，又說不清道不明的生活。

幾乎每一部作品，是枝裕和都要將家庭中重要的一部分抽去，塑造出令人感到困擾又殘破的家庭關系，他選取的素材和內(nèi)容往往又和社會息息相關，更容易讓觀者產(chǎn)生共鳴。很多人認為關于親情的一些事實是無法改變的，但是枝裕和卻努力打破這層限制，表達出時間能夠勝過血緣，很多東西并非一成不變。影片中出現(xiàn)的人物往往遭受過心靈創(chuàng)傷，他們或被遺棄過、或被親人傷害過，但是在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親情更加真切、更有力量，這些人之間的相互慰藉也最真實。

2.功能缺失的“父親”角色

是枝裕和的很多影片都和父子、父女主題的討論密不可分，“父親”的角色在故事中必然出現(xiàn)，承擔著重要的作用，有的是影片中的第一主角，有的是促進故事展開的導火索。父親形象的刻畫也是是枝裕和作品中引發(fā)思考的關鍵點，他總是有意識地對父親的角色做一些邊緣化的處理，這些“父親”在經(jīng)濟、情感、性格上都存在一定程度的功能缺失。

《如父如子》中由于抱錯了孩子，讓原本毫無關系的兩家人緊密相連，涉及兩個家庭，也就出現(xiàn)了兩個父親，而這兩個父親形象完全不同。一個父親野野宮良多，家庭條件優(yōu)越，對身邊的一切事物，包括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要求頗高，他的家庭秩序井然，同時又缺乏生氣，影調(diào)都以冷色調(diào)為主，良多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孩子，卻也從未想過孩子的感受；另一個父親齋木雄大家境普通，有陋習，但是他常常能陪伴孩子，與他們一起玩耍，他的家里總是充滿歡聲笑語。兩個父親形象的對比，兩種截然不同的父子關系引發(fā)人們對于家庭倫理的思考，這也是導演對于日本傳統(tǒng)家庭觀的反思。

《海街日記》中的父親，雖然沒有出場，可是卻一直存在于四姐妹的話語中，貫穿始末，并且對她們的生活和情感認知產(chǎn)生影響，同時父親的形象也在劇情的發(fā)展中逐漸改變。大姐小幸從一開始對父親怨恨不滿，到后面轉(zhuǎn)變?yōu)橄嘈鸥赣H是一個溫柔的人，正如在影片開頭她說道：“爸爸人很溫柔，但是很沒用?！笨墒窃诮Y尾她又說：“爸爸雖然是個失敗的人，但人很溫柔?！闭Z序的變化無疑也是對父親的重新認可，父親是沒有變的，改變的只是小幸對父親的接受方式，這樣隱晦的表達卻比直接來的更加深刻。

《小偷家族》中的父親更是一個和其他主人公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存在，他稱不上是一個好人，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和“女兒”的感情也是真心實意的。

這些父親形象的刻畫對影片的整體內(nèi)容和發(fā)展進程產(chǎn)生了重要的作用，對家庭關系的描繪也常常令觀眾陷入沉思。是枝裕和鏡頭下的人物形象飽滿，敘事含蓄，他幾乎不帶個人色彩地去梳理家人間的情感脈絡，平凡的故事卻總能發(fā)人深省。

3.有缺憾的人物形象

是枝裕和電影的人物幾乎沒有完美的，很難在他的影片中看到一個面面俱到、十全十美的人物形象。他常常將焦點放在主流群體之外的人們身上，電影中出現(xiàn)的往往是社會的邊緣群體，這些人物身上或多或少的有著一些缺憾，有著小人物的特色，有些甚至是“惡”的，在他們身上會出現(xiàn)欺騙、偷盜、利用、遺棄等各種事情。這些人物的生活常常有些不如意之處，他們幾乎沒有完美的家庭關系。

例如《海街日記》中四姐妹雖然自強自立，但是她們的成長經(jīng)歷也是一種非正常的狀態(tài)，父親出軌拋下了她們，母親也離開她們，將她們交由外婆撫養(yǎng)，這樣的童年經(jīng)歷勢必是不愉快的。作為家中的大姐，小幸一直對父母耿耿于懷，多年難以接受和原諒他們，父親、母親的缺憾在姐妹四人的性格上也有一定的折射。

《小偷家族》中的主人公都涉嫌犯罪，連家中的小孩子都熟練運用“偷盜技術”，家里奶奶的角色也常常去前夫的兒子家中蹭些贍養(yǎng)費，一家人都是這樣“貪圖利益”的人。看過電影的觀眾都深陷在沉悶的氣氛中不能自拔，但是沒有一個標準可以準確評判這家人的好壞，無論從什么角度去看這部電影中的角色，他們都是有缺憾的社會邊緣群體，哪怕他們的本性并不壞。

這樣塑造人物形象是是枝裕和一直以來的個人風格，是他創(chuàng)作的慣性思維——用最普通的、不完美的人的視角去展現(xiàn)社會。他對生活有很多波濤洶涌的看法，但同時在影片中的表達又十分克制。他不常對事物和人物展現(xiàn)自己的想法，而是用安靜、平和的方式讓情感緩緩流淌出來。正是他影片的不動聲色使作品中的普通人也總能展現(xiàn)不平凡的獨特魅力。

二、是枝裕和電影的敘事特點

(一)瑣碎細致的敘事風格

是枝裕和一直慣用寫實風格，每一部影片的發(fā)展節(jié)奏都比較緩慢，其中有大量瑣碎的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帶著強烈的生活氣息。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去戲劇化的表現(xiàn)方式，用相對松散的情節(jié)，平鋪直敘，弱化戲劇沖突，用最小化的處理方式，將矛盾收在人物的內(nèi)心，強調(diào)人物的心理情感變化。這種波瀾起伏較少的做法如果運用不好，會使影片缺乏吸引力，顯得平淡，但這卻是是枝裕和所擅長的表達，細膩柔和具有平靜卻強大的力量。角色所表現(xiàn)出的心里壓抑與掙扎讓影片更具張力和空間，體現(xiàn)了他一貫的審美風格。將鏡頭集中在自然的人物故事上，讓觀眾不由自主地陷入電影中人物的生活，跟隨著他們的感情波動而波動，這種敘事方式給人一種未經(jīng)修飾的感覺，更增添影片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

是枝裕和非常注重細節(jié)，他曾表示，細節(jié)疊加起來就是生活，尤其是家庭題材的電影，更要有細致的呈現(xiàn)。2008年他拍攝的自傳式的家庭題材電影《步履不?！肪褪且徊坑眉毠?jié)織成的作品。他提到過，這部影片只有細節(jié)，而戲劇性也就在于細節(jié)?！恫铰牟煌！酚闷降缢募彝ガ嵤掠涗浟艘患胰嗽陂L子忌日的這一天一夜里相聚的點點滴滴。影片中的細節(jié)之多數(shù)不勝數(shù)，這不是無意義的拼湊，而是為人物的性格、行為，故事的發(fā)展都做了鋪墊。例如家里的瓷磚破碎了，似乎暗示著家庭關系的無法復原；母親炸天婦羅時穿插了很多回憶，讓觀眾感受到了母親這些年的情緒，包括對從前完整家庭的感懷、對長子的追憶、對父親的包容。雖然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但是帶給觀眾的感動和震撼不小，在時光的追憶中，團聚和別離的滋味，觀眾都品味到了，都為之動容。

(二)關注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方式

是枝裕和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文學系，他的作品大多是自編自導的，充滿了現(xiàn)實和人文主義的色彩。拍攝紀錄片出身的他對于社會現(xiàn)實十分關注，善于觀察和感悟生活。他常常將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方式用到他的劇情片中，作品素材也大多源自于實際。他的影片往往折射出一定的時代背景，他在自傳《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中提到了日本的一些全國性大事件對于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他的影片中包含了他對社會新聞的改編和再現(xiàn)。雖然沒有將新聞內(nèi)容直接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但作品中往往留下了同期事件的痕跡。他曾說過：“我的電影會和事件本身保持距離，用受到了事件啟發(fā)的方式去拍攝電影。”而這種不加批判的中立態(tài)度更能引起觀眾的思考?！半娪安⒎怯脕韺徟腥说模瑢а莶皇巧褚膊皇欠ü??！?/p>

電影《無人知曉》就是是枝裕和根據(jù)1988年引起巨大反響的“西巢鴨棄嬰事件”為原型進行的創(chuàng)作，樸素、有序地講述了四個沒有父母的孩子互相扶持、生存的故事。他傾向于一種克制的表達方式，即便這件事情震驚全國，他也沒有在影片中批判社會，或是對拋棄了孩子的母親進行任何指責，也沒有刻意煽情或是強烈地表達憤怒。而是從旁觀者的視角去記錄這些“無人知曉”的孩子生活中的苦難，講述他們一年又一年的生活。雖然悲劇性有一定程度的淡化，但是社會意義卻絲毫沒有減少。同時，為了在這部電影中表現(xiàn)一種猶如真實生活的效果，他花費了大量的時間與孩子們相互熟悉，在拍攝過程中努力引導，電影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是基于孩子們自身的表現(xiàn)，甚至經(jīng)常有即興創(chuàng)作的部分，采用了大量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

同樣的，電影《如父如子》也是是枝裕和看到20世紀70年代的報告文學受到了一定啟發(fā)，根據(jù)曾發(fā)生的很多起嬰兒抱錯事件為大框架，寫下了這個動人的故事，激起觀者重新審視家庭、重視家庭。

摘獲金棕櫚獎的《小偷家族》是一部內(nèi)容牽涉犯罪題材的小制作電影，影片中巧妙的生活細節(jié)將故事構建得非常具有現(xiàn)實意味，真實得如同紀錄片的質(zhì)感。是枝裕和嘗試著拋掉血緣來組成家庭的共同體，而要用什么紐帶才能讓這個家庭連接起來呢？“犯罪”，通過共同犯罪將他們連接在一起，這就是《小偷家族》的架構。而這部電影的靈感也來源于他所看到的一則新聞報道，一家人行竊而被抓，但是他們偷竊來的物品中有魚竿，因為釣魚是他們平時的愛好。這種小細節(jié)讓是枝裕和感受到即使是千瘡百孔的生活，也有美好的瞬間值得捕捉。同時他又結合日本的社會現(xiàn)狀，融入了死后繼續(xù)領養(yǎng)老金的現(xiàn)象，透過家庭呈現(xiàn)社會問題，給這部電影構建更多的社會性。

(三)開放性的結尾表達

是枝裕和作品的結尾往往并未完全交代清晰，有些結局甚至會讓觀眾產(chǎn)生疑問，答案或發(fā)展走向是開放性的，這是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理念，答案要留給觀眾、留給生活，有一些情感即使到故事結尾也并沒有被滿足。

電影《比海更深》中，失敗的良多努力想挽回婚姻和家庭，但卻敗于現(xiàn)狀，和兒子一起買的彩票成為他那一晚全部的希望，若彩票中獎，很多問題都能得到解決，連觀眾都產(chǎn)生了同理心，希望他得償所愿?？墒且粓雠_風卻讓這一切變成了未知，但是一家人因此得以在雨中袒露心聲。暴風雨過后的一晚，良多和前妻或許永遠無法復合，關于彩票的答案也沒有人知道，但是他們的生活還在繼續(xù)，即使有遺憾也要和過往告別，繼續(xù)前行，接受不完美的自己。這樣的結局帶來了無數(shù)可能性，也帶給觀眾無數(shù)想象。是枝裕和電影就像真實的生活，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也都皆有可能。

《如父如子》的結尾，良多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并努力做出改變，至于他是否接回慶多，兩個家庭之間又該如何繼續(xù)相處，導演并沒有交代，但是顯然良多已經(jīng)懂得了如何處理父子關系，用什么方式對待父親和兒子。

電影《小偷家族》中，演員們曾透露，結尾柴田治追著祥太的車跑了很久，而祥太也在車里默默叫了一聲“爸爸”。還有影片的最后一幕，被關在陽臺上的小女孩究竟看到了什么，沒有人知道，但據(jù)小演員描述，那是扮演父親的柴田治向她跑來，而她也喊了一聲“爸爸”。但是成品中這些鏡頭都被導演刪掉了，是枝裕和有意識地留下更多的空間給觀眾，延續(xù)他一貫的風格，讓觀眾去結合生活想象自己心中的結尾。

三、是枝裕電影的影像風格

是枝裕和曾表示，劇情片和紀錄片的攝影技巧可以不用刻意去區(qū)分，應避免這些條條框框，創(chuàng)作中可以融合紀錄片的拍攝方式，只為可以契合地表達影片的內(nèi)容。早年間拍攝紀錄片帶給是枝裕和的收獲都在他的作品中有所反映，拍攝的時候他不給自己太多的限制，而是大膽去發(fā)揮，帶動很多即興的創(chuàng)作，在視聽語言上的運用也具有個人化特征，既溫情又淡然。

(一)鏡頭語言與色調(diào)

是枝裕和在鏡頭語言的運用上非常節(jié)制，固定鏡頭是他常用的，他的劇情片處女作《幻之光》擁有較多的固定鏡頭，全片的運動鏡頭非常少，構圖一直為大全景，人物運動的幅度比較小，構圖簡潔。所有人物的移動都能在鏡頭畫面中包含，觀眾很難看到演員面部的微表情，這種感覺是令人無法靠近的，一種壓抑感始終貫穿全片。線條的運用也多是一些建筑或自然的線條，看上去十分平靜和沉穩(wěn)。同時，是枝裕和在這部影片中主要運用自然光，讓影片呈現(xiàn)出有些沉悶昏暗的影調(diào)。在電影《無人知曉》中，他用相同機位的固定鏡頭，長時間對準三岔路口和樓梯、小道等地方，拍攝一年四季周期反復的樣貌，凸顯這群孩子的生活環(huán)境的微不足道，也更添這部電影的悲劇感。

長鏡頭內(nèi)一般包含著一個比較完整的段落內(nèi)容，這種鏡頭將時空的完整性表現(xiàn)出來，可以渲染氣氛，同時展示人物、事物關系，給觀眾一種連貫真實的效果，具有紀實功能，這也是是枝裕和所追求的記錄真實的方式?！恫铰牟煌！分械膽蚍荻嘁允覂?nèi)場景為主，是枝裕和運用了大量的長鏡頭和固定鏡頭，設置大景別，場面調(diào)度都是傳統(tǒng)的簡樸手法，用一種最平實的方式記錄這一家人的生活和故事，十分樸實動人，帶著一種靜謐的美感。橫山一家人第一次在客廳中吃飯，是枝裕和用了六分多鐘的畫面去刻畫這個場景，其中包含三個固定的長鏡頭，表現(xiàn)了父母生活中的無奈和心酸，展現(xiàn)了人物之間微妙的關系和情感狀態(tài)，描述了他們?nèi)粘５纳顨庀?，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靜態(tài)美和克制美。

是枝裕和的電影色調(diào)飽和度、對比度不高，沒有鮮亮的色彩，幾乎每一部片子都帶著一些灰度的感受，有的甚至光線較暗。是枝裕和想通過這樣的影調(diào)建立他的色彩情緒表達，不同的色調(diào)會給電影帶來特殊的質(zhì)感。例如在《海街日記》中，影調(diào)總體偏向藍色和綠色，柔和的光線帶著一種日式小清新，這樣的色彩讓影片充滿了清新、靜謐的舒適感，觀眾能很明顯感受到海邊生活的純凈感和靈動感。相反，《無人知曉》的色彩又完全不同，影片中有很多昏暗的光線環(huán)境，整部電影的色調(diào)都帶著壓抑，整體的沉悶感更襯故事的悲劇。

(二)聲音效果和音樂

是枝裕和用聲音元素烘托電影的氛圍，表達人物的內(nèi)心情感，他常常運用人物獨白，去展現(xiàn)一個人內(nèi)心的細膩。在結合固定鏡頭和長鏡頭時，他會使用畫外音連貫劇情。在電影《步履不?！分?，他常用固定長鏡頭拍攝一個室內(nèi)的大景別，即一家人吃飯的場景，并配以畫外音將一切連貫起來，即便人物出畫，也可以讓觀眾感受到他們的存在，劇情信息依舊完整。除此之外，同期聲的錄制更具有是枝裕和想要的真實效果。《無人知曉》中環(huán)境的同期聲非常清晰，配樂較少，凸顯了時間的流逝和孩子們等待著母親歸來。是枝裕和還會著重處理一些特殊的聲音效果，比如《步履不?！纺概饲胁俗霾说漠嬅?，配上加強的細節(jié)音效，非常有感染力，空間層次感也更加明晰。

在音樂的運用上，是枝裕和偏愛簡單的旋律，有時是愉悅、清新的，有時帶著壓抑的憂傷，例如在《步履不?！返拈_頭，隨著父親恭平拄著拐杖一步一步離開家門口，寧靜、舒緩的音樂響起，這一天像往常一樣拉開序幕，音樂的旋律也為影片起到了奠定基調(diào)的作用，渲染了平靜中帶著些許憂傷的氣氛。他對音樂的運用非常精準，總能在適當?shù)臅r候烘托情感，推進敘事。

結 語

是枝裕和電影的基本藝術特征、敘事特點及影像風格，構成了他獨特的藝術心理定勢。這些藝術心理定勢使得他的作品對美的追求、對溫情和殘酷的描述格外讓人震撼，對生命的尊重、對死亡的敬畏帶給無數(shù)觀眾以思考。作品不動聲色的講述更是蘊含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源于生活，源于現(xiàn)實。他將自己對于家庭的理解和對生命的感知融入他的創(chuàng)作，暗含于他影片的敘事和影像的表達方式中。同時，不過多帶個人情感色彩的記錄給予觀眾足夠的空間，對家庭意義的探索也喚醒了許多觀眾的聯(lián)想，引發(fā)人們對情感、家庭乃至生命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