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秀婕
(蘭州大學 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00)
“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語言,具有各種悅耳之音,分別在劇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采用敘述法;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敝袊糯膽騽в斜橐蛩?,但如果用西方標準來看,在悲劇效果上中國古代悲劇缺少震撼力。戲劇是一門綜合藝術(shù),最終效果的呈現(xiàn)是多元因素的結(jié)果。古戲臺就是一個被忽視了的因素。
《詩學》對悲劇主人公的選擇有著明確的要求,悲劇主人公應(yīng)當選擇介于好人和壞人之間,具有顯赫的家族背景的人物。換言之,悲劇的主角是一個不完美的英雄,呈現(xiàn)出一種貴族化的特征,他的身份地位值得人們敬仰,他的遭遇最能震撼人心。
中國古代的悲劇主人公多是平民,以女性角色居多。這個選擇具有充分的現(xiàn)實依據(jù),即“貧賤夫妻百事哀”,平民的苦難是每天可見的生活場景。婦女在男權(quán)社會中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所以有不少貧寒出身的劇作家描寫這種卑賤的苦難,博得同情。西方悲劇展現(xiàn)的是人與命運搏斗的雖敗猶榮,主人公面對的是不可捉摸的命運。俄狄浦斯千方百計要逃脫命運,但結(jié)局還是墜入命運的羅網(wǎng)。中國古代的悲劇人物反抗力量較弱,矛盾的解決需要依靠第三方力量,展現(xiàn)的是主人公轉(zhuǎn)危為安的過程,觀眾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唏噓不已。
朗基努斯認為當崇高呈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成為一種風格時,它便來源于高貴的靈魂,也就是能夠透過作品帶給人們心靈上的震撼。西方的悲劇精神帶有哲學內(nèi)涵;中國的悲劇結(jié)局帶有教育意義。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最重要的目的在于“凈化”,從英雄身上學到高貴的品質(zhì)和與命運抗爭的勇氣。中國古代的悲劇突出的是“慘”,人物凄慘的遭遇引發(fā)觀眾心中的道德同情。悲劇主角通常具有良好的品德,但是好人卻受到欺壓,表現(xiàn)出一種有苦難訴的愁容。比如竇娥人品高尚卻偏偏被張驢兒賴上,最后血染白練。三樁誓愿的實現(xiàn),暗示了一種人在做、天在看的道德教育思想。
悲劇是一門舞臺藝術(shù),悲劇人物怎樣在舞臺上抗爭,悲劇矛盾怎樣在舞臺上激化都可能增強或者削弱悲劇的震撼力。
戲臺可以簡單分為兩個部分:演出舞臺和觀眾席。舞臺呈現(xiàn)和觀戲感受是相輔相成的。中西相比之下,中國的古戲臺進一步制約了悲劇的震撼力。
古希臘劇場的修建是城邦要事,觀劇是參政的體現(xiàn),城邦甚至發(fā)放觀劇這一天的收入補助,鼓勵市民觀劇。古羅馬的劇場隨著羅馬帝國的強大而奢華起來,采用混凝土這一新型建筑材料,承擔多種文化任務(wù),是城市的標志。中國古代戲臺建筑早生而晚熟。在秦漢以前,戲臺大多依附于祭祀建筑。其后,多是臨時搭建的露臺。直至宋代,市民文化的發(fā)展使得城市中出現(xiàn)了專門的游藝場所——勾欄。但性質(zhì)仍是非官方的,屬于私人游樂場所。西方劇場是官方建筑,是城市公共建筑,所以呈現(xiàn)出一種少而精的特征。中國的古戲臺帶有臨時性和民間化的特征,所以呈現(xiàn)出一種繁密但簡陋的特點。
戲臺這種建筑形式與其他的建筑在功能上有著實質(zhì)性的區(qū)分。中國的古戲臺是“以戲曲表演為主要功能的有頂建筑”。古戲臺面積與地理方位有關(guān),北方大一些,南方小一些。就清代北方戲臺來看,“前臺表演區(qū)多在40平方米左右,小者30平方米左右,大者50平方米左右”。南方的戲臺一般在5、6平方米,小的只有4平方米。這樣的臺面不可能像西方歌隊一樣多人同時登臺,而只適合一位主角立于臺上自白。過小的舞臺面積制約了中國古代悲劇宏大敘事的可能。清宮廷的戲臺——暢音閣,受到西方劇場建筑的影響,這個“舶來品”分為福、祿、壽三層,主要演出面積約210平方米。大舞臺搬演連臺大戲,把中國的悲劇放在這個舞臺上演出也有了相當?shù)臍馀伞?/p>
西方劇場最初設(shè)置在山丘上,隨著水泥的發(fā)明,劇場搬進了城市,大多修筑在城市最顯眼、最中心的位置,方便市民在劇場內(nèi)進行觀劇、觀斗獸等活動。中國古代對于戲臺最為講究的當屬大家族宗廟里的戲臺。這種戲臺只有特定日期才會請來戲班唱戲,演出時間有限。其次是勾欄瓦肆,“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耍鬧去處,通曉不絕”。[宋代農(nóng)村地區(qū)多采用戲亭進行演出,背后一堵幕墻,演員面向前方進行演出。到了明清,茶樓中的戲臺流行起來,喝茶看戲成為了新的消遣。南方的戲臺多是濱河而建,觀眾們劃船來聽戲。對于沒有戲臺的村莊,戲班會選擇人多地闊的集市進行演出。綜合來看,中國古戲臺具有很強的流動性,演出的時間有限。劇目以鬧劇、喜劇為主,留給悲劇的演出機會不多。
古羅馬的舞臺采用機械動力配備了升降裝置,能夠展現(xiàn)升天入地的場景,并用旋轉(zhuǎn)舞臺切換劇幕。演員頭戴夸張鮮明的面具,穿上特制的高底靴,凸顯英雄的不凡本質(zhì)。相比之下,中國古戲臺一桌二椅的空靈配備要求演員進行虛空表演,場景切換依靠觀眾的想象。比如《琵琶記》里趙五娘在家吃糠咽菜,蔡伯喈在京城享榮華富貴。這兩個場景需要對比才能產(chǎn)生悲劇效果,但是在中國古戲臺的簡陋配備下這一悲劇效果大打折扣。
古希臘羅馬的劇場配備有專門的歌隊,強化悲劇的演出氛圍。中國農(nóng)村地區(qū)的戲亭左右兩側(cè)就是樂師的位置。勾欄瓦肆用“鬼門道”隔開前臺幕后,幕后是樂隊伴奏的場所。不論是農(nóng)村還是城市,樂隊的規(guī)模都不大。所以從配備來看,中國古戲臺不具備搬演悲劇的充分條件,只適合演出一些較為日常的場景,所以內(nèi)涵較為淺顯。
古希臘觀眾多是城邦貴族,在劇場中進行社交。悲劇詩人參加比賽,政府分配歌隊成員。官方的性質(zhì)使得演員和觀眾都用較低的成本獲得了精神享受。中國古代不論是戲班還是觀眾都要有經(jīng)濟基礎(chǔ)。戲班租賃勾欄進行表演,觀眾買票觀看,所以有錢有閑的商人和軍兵成為了最主要的消費群體。在勾欄表演經(jīng)濟負擔重,一些戲班淪為“路岐班”,在鄉(xiāng)村流動演出。周密曾記載:“或有路岐,不入勾欄,只在耍鬧寬闊之處做場者,謂之‘打野呵’?!笨磻蚴青l(xiāng)民勞作之后的一種休閑,所以鬧劇、武戲更受歡迎??傮w來看,中國古代的觀眾總體文化水平不高,看戲是為了放松和享樂,這本身就和悲劇的嚴肅性起了沖突。
最大數(shù)量地容納觀眾是西方劇場震撼人心的原因之一。古羅馬哥羅塞姆大劇場“共有45000個座位和5000個站位,能容納觀眾50000人”。一個劇院的觀眾席甚至可以容納全城的公民,形成一股萬人空巷的壯麗景觀。勾欄觀眾席分為“神樓”和“腰棚”兩種?!吧駱恰闭龑ξ枧_,供奉著梨園神位,也安排觀眾。舞臺兩側(cè)用木制圍欄圍起來的位置叫做“腰棚”。勾欄之中全是座位,但接待觀眾的數(shù)量無法與古羅馬劇場相提并論。
西方劇院在觀眾席上還進行了巧妙的音學設(shè)計,維特魯威在《建筑十書》里提及“羅馬人通過計算制作了一組能對各自相應(yīng)的聲音引起共振的青銅缸,按一定規(guī)律放置在觀眾的座席下”。環(huán)球劇院在觀眾席的頂棚安排人拖著重物發(fā)出沉重的轟鳴聲模擬打雷,配合劇中人物命運的起伏。
中國的古戲臺對于觀眾席的設(shè)置只有桌椅板凳等基礎(chǔ)設(shè)施,觀眾席只有一個門進出,人多擁擠,有安全隱患?!赌洗遢z耕錄》記載:“不移時,棚阽壓,顧走入抱其女,不謂女已出矣,遂斃于顛木之下。死者凡四十二人?!睉蚺_周圍聚集大量的小吃攤位,往來走動的人群和不絕于耳的叫賣聲構(gòu)成了嘈雜混亂的環(huán)境,與肅穆、崇高的悲劇背道而馳。
普洛普強調(diào)了“功能”的作用,功能人物不是主要人物,而是穿針引線的角色,比如《西廂記》里面的孫飛虎;功能性的物象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線索,幫助呈現(xiàn)主題,如“桃花扇”。中國古戲臺面積小,導致功能性人物少,功能性物象日?;酝ǔ1硌莅傩湛梢韵胂蟮降膱鼍?。而西方悲劇的功能性人物繁多:歌隊、軍兵、牧羊人……功能性物象具有超凡性,比如俄狄浦斯的命運,費德拉的情欲……
要想在一桌二椅的戲臺上演出令人潸然淚下的劇情,演員成為了關(guān)鍵?!埃☉蚯┎恢皇且话愕鼐C合了音樂、舞蹈、美術(shù)、文學等因素的戲劇形式,而是把唱歌、舞蹈、詩文、念白、武打、音樂伴奏以及人物造型、砌末道具等緊密地、巧妙地綜合在一起的特殊戲劇形式”。[9]悲劇的影響力被拴在了演員身上,過分依賴演員使得戲劇效果很不穩(wěn)定。西方演員的選擇標準就是要有一副好嗓子,經(jīng)過一系列的打扮把演員的個性抹去,把戲劇演出的隨意性降到了最低,保證悲劇演出的效果。
面對高額的租金,戲班盡力簡化戲臺規(guī)制,物盡其用,人盡其能,在配套設(shè)施方面很受限制,所以舞臺演出的悲劇效果就大打折扣了??s小戲班開支是一個方面,但最主要的方面是吸引觀眾,增加收入。觀眾在看戲活動中占據(jù)了絕對的話語權(quán),戲班對觀眾的消費欲望保持絕對滿足。城市里唱著愛情戲,戲亭和集市上演著武打戲,悲劇的市場有限。
古戲臺的演出舞臺和觀眾席不只是一種簡單的建筑樣式,它們與舞臺呈現(xiàn)和觀戲感受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非官方性質(zhì)、承載力弱和戲臺配置簡陋使得中國古代的悲劇大多搬演現(xiàn)實性的情節(jié),探討的是現(xiàn)實慘劇,從而使得中國古代的悲劇缺乏震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