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云驪
(一)
農(nóng)婦從金色的麥田里走出來,像從遠古的森林中走出的第一個人類,帶著隱喻和象征。
她并不覺察自己周身的莊嚴。粗布的頭巾,粗布的衣衫,黝黑的面孔和雪白的牙齒,植物一樣純潔。
她帶著葉子的碎屑和麥子的香味,在田間的地頭歇息。
她靜下來的一瞬間,莊稼和田野都肅然后退,隱為背景。
農(nóng)婦坐在田野之中。她靜默,雙手搭在膝頭,粗糙,潔凈,無辜,安然,馴服,像祭臺上的犧牲。
她被夕陽和大地上彌漫的麥香所包圍,帶著莫名的感動、喜悅和悲傷。
她似乎僅僅是在這種靜默里,就臣服于自然、臣服于生命、臣服于命運了。
(二)
嬰兒被放置在田野中。溫熱的大地,并不令他驚恐。
他的父親和母親,那拿鐮刀的人,淹沒于麥田。
嬰兒孤獨了。他和他身邊的籃子一樣,成為大地上的物件。
在最初的害怕、失望和哭泣之后,嬰兒把目光從父親和母親的背影里收回來,開始巡視他身處的一切。
他開始在田野中尋找他的第二個母親。
他開始被青草、野花和昆蟲所吸引,開始感受微風、云朵和陽光的善意,開始在肉體和乳汁的溫暖之外,尋求一個更為空曠的,帶著隱秘和荒涼,然而卻更為博大和永恒的寄托。
他在一個更為遼闊的背景里,感知到了生命的尊嚴和強大。
嬰兒就是在那時候,在母親之外,屬于了自然,屬于了世界,屬于了自己。
自然無聲地教化了人類,成長了人類,愛了人類。
(三)
秋天的草原,彌漫著一種宗教般的莊嚴。那么多潔白的草,在同一時刻緩緩地、無聲地走向生命的盡頭,死亡像遙遠的歌聲一樣渺茫地延伸和前行。
草間那些渺小的生命,在寒冷中慢慢地僵硬了身體。它們用對死亡無言地接受,完成對生命最高的禮贊。它們順從地死去,不掙扎,不憤怒,不悲憫,用個體的消亡,祭奠生命嚴酷的法則。
我看見一只青黑色的昆蟲,它的清冷的、堅硬的眼殼,無辜地在深秋冰冷的空氣中凝固,像一個小小的、精致的句號。
秋天的草原,生命因消亡而悲壯,因悲壯而輝煌。
那像火一樣燃燒著的犧牲的決心,那像靈魂一樣潔白的衰老。
(四)
冬天的荒原,整個大地的顏色都是黃色的。草也是。
那些草,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的顏色,卻保持了生命蓬勃的姿態(tài)。它們擁著眾多細小而繁茂的種子,恣意地糾纏在一起,像一團一團的霧。
一位父親,帶著他的三個兒子。他們漫無目的地出現(xiàn),空洞而漠然的表情增加了大地的荒涼。
他們站著。
他們站立的姿勢,演示出孩子對父親的依賴,以及父親的無所依賴。
那位父親,突然對那些草產(chǎn)生了興趣。他掏出打火機來,點燃那些草。
那些干枯而茂密的草嘭的一下就著了,幾乎像炸藥一樣激烈而短暫地燃燒著,隨著風的方向,受驚一樣奔跑著。
火像一個驚恐的生命,在迅疾地奔跑之后,迅疾地熄滅。
那個父親,再次掏出打火機,點燃另一蓬草。
三個孩子,他們在火光中跳躍,瘋狂地尖叫和大笑。這笑聲或者是他們快樂童年的一個瞬間和一部分。
但是,這種快樂也像火一樣燦爛和絕望,沒有遠方。
在一次燃燒和另一次燃燒的間隙,孩子們的笑聲戛然而止,像突然停止運轉(zhuǎn)的機器,恢復(fù)茫然和寂靜。
他們在這一瞬間也感到了生活真實的存在,那種像水一樣包圍著他們心靈的孤寂和空洞,只要他們的思維有一絲的間隙,生活真實的面目就會滲進來,打濕那些像火焰一樣絢爛、短暫的快樂。
就在那樣一個冬日,一位父親,帶著他的三個兒子,在點火。
那種茫然的快樂,那種沒有方向感的成長,使冬日顯得更為荒涼。
那些火焰,那些枯草的火焰,短暫地燃燒,驚恐地消逝在原野的盡頭。
(五)
從冬天到夏天,一株麥子,都在為一顆麥穗而成長。
它們豐盈和成熟,在天空之下謙卑地低頭,展現(xiàn)一株麥子所有的美德。
麥粒被收進糧倉和陶罐,質(zhì)樸,溫順,飽滿,黯淡,享受一粒麥子平靜的歸宿。
在供奉了收獲之后,麥子回歸為一株植物,尋覓屬于自己的第二個靈魂。麥草,代表了一株麥子的詩性和精神。
它們在田野上流浪,然后帶著窸窸窣窣的竊笑和野性的裙裾,走進村莊的每一個角落,延續(xù)一株麥子和村莊的關(guān)聯(lián)。
纖細、閃亮、柔韌的麥草被鋪上屋頂。一個村莊擁有了麥草鋪成的金色屋頂,才可以讓炊煙和雞鳴得以和諧,讓燈下講故事的人面容祥和。
而在冬日,一只牛安詳?shù)亟乐湶?,一遍一遍地反芻,回憶田野上曾經(jīng)的勞作,體驗作為一頭牛的驕傲和恩情,也體驗大地對一斗牛的慈愛和回報。
因為麥草,人和牛、村莊和田野達成了默契。
村莊,因麥子而擁有了富足,因麥草而擁有了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