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西安鄠邑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哲學(xué)的慰藉》《河流記》《禪與物》《聲音與物象》《孤獨無疆》等著作17部,獲東方文藝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柳青文學(xué)獎、吳伯簫散文獎、張之洞文學(xué)獎等。
八月炸
這名字直截了當(dāng),是八月熟果的藤本植物。八月是個熱烈的月份,再矜持的植物也會不安分。八月炸更是張揚開鮮明的個性,迎著太陽,沿腹縫線自然炸開,裂開嘴巴,在風(fēng)里傻笑。它是秦嶺的野生果子,果肉白色或紫紅色,肉汁圓潤,像牛奶雪糕,味道香甜滑嫩,清潤香濃,像火龍果。它的形狀為扁橢圓形,像極了裂開皮的香蕉,故又名瓜蕉。
八月炸的中文正名叫三葉木通,又名預(yù)知子、狗腰藤、黃狗腎、牛腰子、通草果、臘瓜,淺山就有,不過它不在山坡上生長,專挑溝壑、崖壁扎根,缺少了主心骨似的,身子纏繞在其他樹木上,掛在高高的樹枝上,也有的一頭鉆進在灌木叢中,藏起身子。少年時我常去化羊峪黑山岔砍柴,溝里的黑蝴蝶極多,小若蒼蠅,大如蝙蝠。捉蝴蝶是砍柴間隙的事情,捉著捉著,就到了一處崖壁,看見了咧著嘴勾引我們的八月炸果??匆娝?,我們絕不放過,不過采摘它頗傷腦筋,要么攀上高樹,要么潛入灌木叢,免不了皮肉劃傷,常常是汗水?dāng)嚭椭?。不是山里的孩子,受不得這般苦。
八月炸肉少籽多,黑白分明。秦嶺深山的人吃了它的肉汁,會留一些籽粒曬干,在衣領(lǐng)上用針線縫兩顆籽粒,說是遇有蠱毒,籽粒會發(fā)聲提醒,是不是很神奇?
溝里有個女孩叫小楠,野性十足,頭上扎個辮子在風(fēng)里晃來晃去,笑起來人仰馬翻,發(fā)起怒來絲毫不遜色男孩兒。誰要是誰點著了她的戰(zhàn)火,挽起袖子就干仗。她常和男孩子一起進山砍柴,不過她的心思不在柴,一到黑山岔就扔下鐮刀捉蝴蝶、摘八月炸,每次下山都是一身的青疤。她娘罵她野小子,她卻鬼笑著,捧出幾顆八月炸讓娘吃。小楠日漸長大,卻總是改不了脾性。誰都以為這女孩將來成不了氣候,沒人呼她的真名,都喊她“八月炸!八月炸!”沒料想她后來在縣城開了加工中藥的作坊,店名直沖沖的:八月炸藥坊。她的生意做得很火,周邊三縣的藥販和醫(yī)生都來她的藥坊進藥,連西府那邊的人也趕來了。
這人啊,一旦與某種草木有了情感瓜葛,脾性也就隨之而去。
八月炸是草藥,用沸水泡透后曬干入藥。書上說八月炸的果子疏肝理氣,活血止痛,除煩利尿,治肝胃氣痛、胃熱食呆、煩渴、赤白痢疾、腰痛、脅痛、疝氣、痛經(jīng)、子宮下墜。我們這一帶民間中醫(yī)常用的方子是:把它與金櫻子、海金砂根、天葵子配在一起治療淋巴結(jié)核,與三葉木通根或果水泡治胃腸脹悶,也有人用它的嫩枝葉、花泡茶喝。
幾年前我加了小楠的微信,她的網(wǎng)名是八月炸。不熟悉的人,皆以為她是冒失的小伙子。
鬼針草
鬼針草很討厭,頂端芒刺若花針,堅硬,倒鉤,長了鬼眼,牢牢盯住路過的動物和人,人的衣服鞋襪被它的針刺牢牢抓住,若是刺進肉里,只能一根根拔掉。不過它的外表耐看,柔毛,條狀匙形,枝葉瘦金體,單薄小黃花,盤花筒狀,很像菊花。這外表,是很誘惑人的。我上初中時,與黃柏峪的一個姓崔的同學(xué)要好,常去他家。他家在峪口,斜坡上長滿鬼針草,簇簇擁擁,聚合成群,暑假時開出小白花,樣子疏密有致,纖秀可愛,像是瓷的白,娟秀,清甜,薄薄的,素素的,帶一點小小的巫氣,宛若尋常人家的野丫頭。不過它只能遠遠欣賞,若是進入它的花海,皮膚上肯定要帶血的,只能自認倒霉。
鬼針草,北人謂之鬼針,南人謂之鬼釵,名字又有點嚇人。
鬼針草太普通了,只要方寸立足之地,只要一襲疏風(fēng),幾滴天雨,就生根發(fā)芽,在熱風(fēng)里綻開幽素的小花。
草木同人,也有它的心性脾氣。
中年之后再去黃柏峪,老同學(xué)一家已遷居山下,路還是那條山路,風(fēng)依然是那縷清風(fēng),陽光還是那樣熱烈,滿坡的鬼針草還在那兒鬼鬼祟祟地等我。風(fēng)吹過耳畔,蟬鳴聲散碎,這是少年時的感覺,讓我安心。我明白,鬼針草不像人,隨意就改變了自己的祖籍地。堅守在此,一茬又一茬,是它永恒的命數(shù)。
是經(jīng)過好些歲數(shù)的人了,我不再討厭它,蹲在花前搖手,笑嘻嘻與它打招呼:你好,好久不見了。
碰破了皮肉,被蛇蟲咬了,將鬼針草搗碎,敷于傷口,或取汁涂抹,或煎水熏洗。這是山里人的經(jīng)驗。李時珍《千金》里就有把鬼針草苗與鼠粘子根搗汁,再配以臘豬脂涂抹治療割甲傷肉不愈的方子。更多的中醫(yī)則是將它與其他草藥配方煎服內(nèi)用,功效為清熱、解毒、散瘀、消腫,治療風(fēng)濕、拉肚子、喉嚨疼、闌尾炎、胃腸炎、黃疸肝炎、前列腺炎。它渾身都是藥,花開正盛,山里人便收割了它,曬干存放,以備急需。山里的老戶人家,家家的墻洞里,都藏有鬼針草。
黃柏峪同學(xué)的老爹是個中醫(yī),有許多土方子,其中治小娃消化不良的土方最靈驗。鬼針鮮草三五株,水煎濃汁,連渣放在桶內(nèi),趁熱熏洗患兒雙腳,每次五分鐘,三至四次痊愈。他分年齡、病情施治。一到五歲只熏洗腳心,六到十五歲熏洗到腳面,腹瀉嚴重者,熏洗部位可適當(dāng)上升至腿。
鬼針草喜陽,陰坡不生長,帶著一顆顆藏滿針的花心,在陽光下開得燦爛。這山里人啊,對它是既愛又恨。
這個貌似草木江湖里的惡人,內(nèi)心其實滿懷慈悲。
鼠曲草
清明那天,我去給先祖上墳,墳地在牛頭山牛尾巴那面坡上?;昙堝X,一陣風(fēng)掠過熟悉的藥香,牽著我的腳步來到離墳地五十米的一片亂石灘。石灘中,我看見了鼠曲草皺縮卷曲的葉片。毛茸茸的,宛若一條蜷曲身子的小老鼠。那花蕾的形狀,怎么看都是人的一顆心。它的內(nèi)心,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卑微。我不忍心驚動它的謙卑,沒有伸出手撫摸它的枝葉,只是安靜地凝視它,甚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边@是杜牧的詩句。冷雨紛紛,行人斷魂,人之情感,草也有之。這個特殊的季節(jié),也喚起了鼠曲草的縷縷憂思。一種起了卑微名字的野草,卻在努力向人心靠攏。
一只尖細紅嘴的鳥,從我身旁的石縫爬出,從鼠曲草的頭頂飛向高空。鼠曲草搖晃著身子,像是和那只鳥做著內(nèi)心的呼應(yīng)?;野咨那o稈托起同樣是灰白色棉毛的葉片,最終支撐起赤黃色的花蕾。它發(fā)胖的葉脈,伴隨著它的思想通向歲月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