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早

我第一次聽說瀟賀古道，還是去年時一次偶然看電視。

這是一部關(guān)于瀟賀古道的紀(jì)錄片，我恰巧看的是第一集《瀟賀古道?古道尋蹤》?？赐昙o(jì)錄片后，這才知道，在山高林密、難以逾越的逶迤五嶺中，竟然還深藏著一條連接湘桂的古道。據(jù)史料記載，瀟賀古道原稱嶺口古道，后來稱楚粵通衢、富川驛道，秦皇嬴政為了便于對嶺南三郡的轄制和管理，便在嶺南古道的基礎(chǔ)上，擴修了一條自秦國都城咸陽到廣州水陸相連的秦代“新道”——瀟賀古道。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秦將軍屠睢初征嶺南，派軍自沅江揮師南下，修了一條古便道自道州沿瀟水、沱江、枇杷所棧經(jīng)古麥嶺、黃沙嶺（蠻子嶺）的山峽至青山口（葛坡）、黃龍、馮乘（富川）的老古城路由水路直達賀州（臨賀）。據(jù)考證，屠睢督修從道州到封陽、廣信這段水陸古道，歷時兩年，動用湘、桂、粵三地戍民四十多萬，其中有二十多萬人因病、餓、工傷、殺伐而遺尸工地。這條古道，分明是戍民們的血淚揮灑而成，累累白骨鋪就。

看完記錄片，我的目光似乎穿過厚重的歷史時空，穿越莽莽的五嶺，看到幾千年前的先民借助嶺與嶺之間的空隙，踏出一條山間小道，穿行嶺南嶺北；看到秦朝的士兵，漢代的武將，唐宋的朝官，明清的商隊，民國的軍閥，在瀟水飲馬，在賀江泛舟；聽到號角連營、軍旗的獵獵聲，聽到山間的駝鈴聲響過千年歲月……

我離瀟賀古道并不遙遠，卻一直沒有見過它，它和我始終隔著一輪秦時明月，一座漢時關(guān)隘。在今年寒風(fēng)瑟瑟的初冬，卻意外踏上了這片土地。

文化館的領(lǐng)導(dǎo)說，我們應(yīng)該組織一次縣內(nèi)的作者外出采風(fēng)活動，讓他們開闊視野，收集素材，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更美的作品。

11月11日的上午，久違的陽光終于露面，似乎為我們這一次采風(fēng)之旅喝彩。車隊穿過湘桂分水嶺的岔山村，順著一條蜿蜒的山路直赴富川瑤族自治縣朝東鎮(zhèn)的秀水村。

在來之前，熟悉此地的朋友伍就對我說過，此地不能不來，不僅僅是它在2008年被入選為第四批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從這里走出一位狀元以及二十六名進士，更重要的是它有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筑和一截穿越千年時空的瀟賀古道。

一路上我不斷猜測，秀水是一座怎樣的村莊？是那種依山傍水、坐北朝南、青磚灰瓦、雕梁畫棟、飛檐反宇安臥在蒼茫煙雨里的江南村落嗎？如果是，那村前的臨河上一定少不了幾棵遒勁蒼黑的古樹；如果是，那村里一定有縱橫交錯、幽深逼仄的鵝卵石街道從歲月深處蜿蜒而來；如果是，在橘紅的黃昏時，古巷里一定少不了一位眼神有點幽怨的年輕紅衣女子，或是在淅淅瀝瀝的小雨清晨，小樓前一定有滴雨的翠綠芭蕉；在暮色降臨時，村落應(yīng)處于半河槳聲半河燈影，還有燈影里瀲滟的平靜流水……

在我浮想聯(lián)翩時，車過橋，聽到橋下潺潺的流水聲，忽然又想到，秀水這個村名是怎么來的呢？難道說，村旁有一條叫秀水的河流？在國內(nèi)的一些地名，要么是以山名而起，要么是依河名而指代。如果不是，那么這個村莊的名字就有點意思了。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秀”字的基本釋義有七種，撇開另外四種不說，單撿三種來說：其一為“聰明、靈巧”，其二為“特別優(yōu)異”，其三為“特別優(yōu)異的人才”。

我想，這個村莊的祖先來此居住，為這里起含有“秀”字的地名時，是不是希望后人聰明靈巧，成為特別優(yōu)異的國家棟梁之才呢？

終于抵達目的地。坐了那么久的車，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有點小累，下車后我活動關(guān)節(jié)，舒暢身體，順便眺望遠方，訝異地發(fā)現(xiàn)，就在秀水村的不遠處，一條國道與它擦肩而過。五年前，在那條過道上，我曾來來回回奔波了四十余次，竟然不知道，在它的身邊有一座中國歷史文化名村！

“照相嘍！”在我將要打開記憶的閘門時，有人朝我大喊。

中國人有個習(xí)慣，外出游玩時，每到一處，都想留下一點痕跡，以證明自己來過。在照相機沒有發(fā)明之前，人們用筆或是石塊在到過的地方留下痕跡，寫（刻）下“某某某到此一游”。傳說，留這種留痕方式的發(fā)明人是孫猴頭。當(dāng)年孫猴頭在如來佛右手的中指上寫下“齊天大圣到此一游”，結(jié)果在五行山下被壓了五百年。其實，這種行為最令人不齒，破壞古跡，損壞文物，糟蹋景物。當(dāng)然，也有的人卻名流千古，可他們的留痕方式不一樣。這些人一般是名流、是詩人，不像凡夫俗子那樣留“某某某到此一游”，留下的是千古絕唱的詩作，為古跡、景物平添了幾分文化氣息。譬如林升在客棧的墻壁上寫《題臨安邸》，給后人留下振聾發(fā)聵的詩句：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崔護在人家的籬笆墻上題《提都城南莊》，留下了讓人惆悵萬分的詩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相機、智能手機普及后，人們的留痕方式改變了，變成“某某某到此一照”，這不能不說是人類的一個進步。

“還呆在那里干什么？就等你一人了?！蹦侨艘娢?還愣在原地，又朝我喊了一聲。

我暫且收攏思緒，站在隊伍中。

我們雖然是團隊活動，但沒有報旅行社，是自己出來的，自然沒有導(dǎo)游帶路、講解。拍完照后，有些人掉頭進入身后貌似宗祠的古建筑里，有些人或許來過，三三兩兩分開自由活動。

我一看，原來不是什么宗祠，而是“狀元樓”。自隋朝實行開科取士以來，據(jù)考證，從唐高祖武德五年（公元622年）的第一位科舉狀元孫伏伽開始，到清光緒三十年（公元1904年）最后一位狀元劉春霖止，在這1283年間，共產(chǎn)生592名文狀元（另一說是504名）。一千多年間，才產(chǎn)生這么寥寥幾名文狀元，可謂是鳳毛麟角。據(jù)《廣西通志·教育志》（廣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考據(jù)統(tǒng)計，總共出了十名文狀元。在這十名狀元中，這個小小的村落就占了一名，是何等的人杰地靈！

樓前大門邊有幾方石碑，其中一方石碑記載著狀元樓的來歷。所謂的狀元樓，在以前實際上是村里的學(xué)堂。因為南宋年間從這里走出一位叫毛自知的狀元，他是村里人的榜樣，自然，這里也成為村里人朝拜的地方，以便沾沾他的文氣，來日也能像他那樣高中，光耀門庭，久而久之，這里便改為狀元樓。

樓里大廳的正中，坐著一尊天庭飽滿，臉面圓潤，長須飄胸的古人塑像。不用問，就知道它就是村里的狀元毛自知。許多游客在冰冷的塑像前虔誠地焚香化紙祭拜，祈求庇佑。屋里香煙繚繞，空氣混濁。我對這種氣味過敏，在里面掩鼻稍稍轉(zhuǎn)悠一圈便走了出來。

“看那里?！迸笥盐橹钢鴺呛笠蛔Π瓮回５纳椒鍐?，“你說，它像什么？”

我認真觀察一會，說：“玉筆。”

傳說中，玉筆是天上玉皇大帝的專用筆。

老家有句流傳甚廣的諺語叫“玉筆點青天”，意思是筆下生花，寫出的文章驚天地，泣鬼神，人間罕見，這樣的文章焉能不中狀元？

有了“玉筆”在此，這里豈能不是一方風(fēng)水寶地？“許多人都說它狀如鯉魚出水，我是不贊同這種說法的?！迸笥盐檎f。言外之意，他贊同我的說法。

“這座山叫秀峰山，這個村落以前叫秀峰村，只是不知道后來為什么改為秀水村。”朋友伍接著又說。

有“秀”字出現(xiàn)！為這座山峰起這樣名字的人，大約是一位飽學(xué)之士。想必，他可能是這個村落的創(chuàng)始人。

門口的石凳上坐著一位發(fā)須皆白的老者，看著像本地人。大凡這樣的老者，對本村的起源都是有一定的了解。我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問老者。

老者說，村落里的人基本姓毛，始祖叫毛衷，在唐開元年間中進士出任賀州刺史，沿瀟賀古道途經(jīng)此地時，看到這里山清水秀，風(fēng)光宜人，便留第三子毛傅在此定居，繁衍生息，建成秀峰古寨。

我認為，當(dāng)年毛衷大人是懂風(fēng)水的，不僅僅是看中這里迤邐的風(fēng)光，更看重的是這里一馬平川的荒原上突兀而起的這座山峰。當(dāng)時這座山峰也許無名，毛衷大人在給它起名時，腦海中可能閃現(xiàn)過“玉峰”兩字。在古代，玉器稀有昂貴，是富貴和皇權(quán)的象征。當(dāng)時的讀書人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講究“發(fā)乎情止乎禮”，含蓄內(nèi)斂而不張揚。毛大人略略一思考，覺得不能用“玉峰”之名，那樣鋒芒太露。他才思敏捷，立刻想到“秀”字，因此這座山峰便有了“秀峰”之名。

狀元樓前，一條清淺的小溪緩緩東流去，溪岸上一棵盤龍遒勁的古樹斜臥其上，立刻使我想起馬致遠那首膾炙人口的小令《天凈沙?秋思》。

老樹、流水、人家、西風(fēng)、古道是有了，那枯藤、昏鴉、小橋、瘦馬呢？

“過狀元橋嘍！”忽然，我聽到右側(cè)傳來一陣嬉笑聲，側(cè)目一看，只見一個嬌小的女游客正走在一塊橫臥于小溪上的青石板上。

老者又說，不要小看那塊貌似不起眼的青石板，它是赫赫有名的“狀元橋”。當(dāng)年毛自知便是從那塊青石板上走過，沿著瀟賀古道進京趕考，一舉高中！又有幾個游客大呼小叫的從“狀元橋”上走過，那態(tài)度，顯然是對莊嚴肅穆的古跡不尊重，心里頓生厭惡，便沒了去看橋的心思。

小橋有了，那枯藤以前可能是有的，在歲月的洗禮下，化為塵土散落在時光中；昏鴉去了何處？也許現(xiàn)在不是黃昏，還不是倦鳥歸巢棲息時，它們外出去覓食。瘦馬呢，馱著古人，穿越時空隧道，緩緩進入歷史的塵埃里。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狀元樓。后人再也無法寫出像馬致遠那樣流芳千古的小令。

沿樓前的溪流而上，花街石路。一路下來，所見之處有進士屋、雕花石鼓、石門檻、古門樓、古戲臺、宗族祠堂等古建筑古跡古物，這是一些散落在時光深處的歷史遺跡，被歲月浸泡過，被時間淘洗過，等待人們重新審視、認識、解讀隱藏在它們身上的故事。

冬日的陽光溫柔地灑在一座古舊的戲臺上，戲樓仿佛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

肅穆沉寂。它不知看過多少人間悲歡離合的故事一幕幕上演，又體驗了多少人間疾苦和世態(tài)炎涼？

一路下來，村落里的房屋幾乎都是青墻灰瓦、飛檐翹角、門樓宏偉、庭院深深，鵝卵石小巷縱橫交錯、幽深逼仄。

我沒有在小巷里遇見眼神幽怨的年輕女子，也沒有遇見赳赳武夫、文質(zhì)彬彬的眼鏡書生，更沒有頑皮稚子，闃靜無聲，心里略略有些悵惘。

穿過一個拐角，前面出現(xiàn)一個鋪著青磚的庭院，很干凈，很大，容得下幾百人。

誰家的庭院有這樣大？

朋友伍笑了笑，叫我仔細觀察。

我發(fā)現(xiàn)，周圍房屋圍繞這個庭院而建，大門都是朝著這個庭院而開。哦，我明白了，這不是誰家的庭院，而是村里人在此集會的地方。每當(dāng)村里發(fā)生重大事件，需要征求村里人的意見時，頭人便將大家召集起來，共同商討。

我仿佛看到，前來開會的人坐在四周，頭人威嚴地站在中央，目光如炬，正在對眾人說著什么。

他會說什么呢？也許，這個村與領(lǐng)村發(fā)生山林土地糾紛，矛盾之深，已經(jīng)無法用講道理、擺事實來解決，到了不得不用械斗來解決問題的嚴峻時刻；在古代，村與村、戶與戶最多最大的矛盾就是來源與山林土地的糾紛。也許，一伙毛賊覬覦這個村的豐裕，打算將這里洗劫一空。在面臨共同的困難時，一個村的人往往是同仇敵愾，眾人一心。頭人用他富有感染力的語言號召大家齊心協(xié)力御敵，下面群情激憤，振臂高呼，誓將打敗敵人。也許，村里某對男女發(fā)生了敗壞道德的事件，于是女方被浸豬籠，成為封建道德的犧牲品……

庭院周邊房屋的屋脊大都經(jīng)過修補，在陽光的映襯下格外鮮亮。也有幾座殘垣斷壁的房屋孤零零地杵在一角，與那些鮮亮的房屋格格不入，腐朽的大門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久無人居住，毫無生氣。它們見證過凄風(fēng)苦雨的歲月，也歷經(jīng)繁花似錦的光陰。也許將來的不久，它們傾圮、腐爛，慢慢融入大地中，然后了無痕。

再往前走，一個門洞的石檻上坐著一個女老人，一頭銀發(fā)像罩了一層白霜，兩眼深陷，嘴里的牙幾乎快掉光了，臉頰癟得深深的，粗糙的手爬滿了一條條蚯蚓似的血管。

她的腳邊伏著一只孤仃仃的黑貓，時不時地，她會和黑貓說幾句話，或是用手去撫摸一下它的腦袋。黑貓慵懶地動了一下，接著繼續(xù)睡。

老人的語言含混不清，我費了好大的勁，連猜帶蒙，還是弄不懂她話里的意思。只是聽到她不斷地提到貓，以及十年?；蛟S她在說，這只黑貓陪伴了她十年。

我無法猜測她家里還沒有什么人，她是怎么過生活的，但我知道，貓的壽命大約是十二三年。她腳邊的那只黑貓已進入遲暮老年，她呢，也像一棵落盡枝葉的樹。

我和朋友伍終于走上瀟賀古道，青石板鋪就，光滑幽暗，上面殘留著馬蹄踩踏出來的一個個凹坑，不知經(jīng)過多少歲月、走過多少匹馬才踩出來。踟躕其上，幾千年厚重的歷史文化向我擠壓而來，耳畔似乎響起車轔轔、馬嘯嘯，讓我想起唐朝少陵野老的《兵車行》：

車轔轔，馬嘯嘯，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說實話，人類的發(fā)展史其實就是一部血淋淋的戰(zhàn)爭史。在古代，由于統(tǒng)治階級間的利益爭奪，階級的矛盾，領(lǐng)土的擴張，個人的欲望等種種原因，經(jīng)年窮兵黷武，疆場廝殺。戰(zhàn)爭，不僅給國家?guī)沓林氐臑?zāi)難，也給廣大的平民百姓帶來巨大的不幸。

我的腦海閃現(xiàn)一些模糊的印記：軍隊在出征時，爹娘妻子兒女都奔跑著來相送，古道兩邊，站滿相送的人群，他們拉著親人的手久久不肯松開。他們知道，親人上戰(zhàn)場就意味著死亡，所以嚎啕大哭，哭聲直沖云霄?？墒?，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保家衛(wèi)國，哪怕是明知死亡，也要義無反顧前行?！扒貢r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就是對軍人最好的寫照。

除了出征的軍隊，在這條古道上，應(yīng)該還有南來北往的商旅。古時的交通工具不像現(xiàn)在這么便利，出一趟門，時間短的，十天半月，長的達幾個月，甚至經(jīng)年。

為了謀生，這些商人不得不沿著古道在崇山峻嶺間穿梭。北方有走西口，南方走什么？我想，應(yīng)該是“跑瀟賀”。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緊緊地拉著哥哥的袖，汪汪的淚水肚里流……”一曲淚汪汪的《走西口》，在北方大地幾乎家喻戶曉，唱盡了離別的悲愴。南方的商人在告別嬌妻時，他的嬌妻會唱什么？也許，她會拉著自己的郎君唱《跑瀟賀》，只是到如今，這古曲已經(jīng)消失在時間的河流中。

而今，戰(zhàn)馬的嘶鳴，開拓疆土的馳騁，萬里商途，糧鹽車轍，催人淚下的《跑瀟賀》，一切都隨風(fēng)而散，只留下這條古道在無言地述說，給后人留下一道無限遐想的風(fēng)景。

沿著古道，我們出了村，一條并不寬敞的河流自南向北緩緩而行，把村落擁抱在懷中。河水清澈如新，粼粼波光晃目耀眼。

朋友伍說，那就是秀水。

俯瞰茫茫河面，卻不見千年前的船只來往。貼水的石板小橋上，穿梭著洗衣?lián)说娜藗儭?/p>

無盡的想象被電話鈴吵醒，領(lǐng)導(dǎo)說已過午，該用餐返程了。

我走了，帶不走秀水一片云彩，唯有秀水的古道，像一彎溫潤的眼睛，望著我離別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