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啊威

我癱坐在床，隔窗聽出他的河南口音，忙喚妻子把他請進(jìn)來，好吃好喝招待了一番，然后泡上茶，把妻子支了出去。

我雙眼濕潤，拉住他的手，為了能讓他給我留兩包老鼠藥，先是從日本人殺我二叔講起，然后講到河南鬧饑荒，二哥和三妹相繼餓死在母親懷中，父親拿出身上僅存的力氣，草草埋了他們，然后轉(zhuǎn)過臉對我說，你滾吧，出去尋口吃的，總比餓死在家里好。

那時候我才九歲，不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抱著門口那棵歪脖子棗樹不肯走，父親就把我揍了一頓，我聽到母親在里屋哭，但自始至終沒有走出來說一句挽留的話。一時間，我既絕望又傷心，從地上爬起來，抱著一個破爛包裹，咬著牙，在怨恨和淚水中離開了家。

我跟著逃荒的隊伍，一路上都是駭人聽聞的流言和慘景，大人們在說著“小孩子的肉嫩”“新墳被掘”“死尸已丟”之類的話。我心神不寧，再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半夜有人無意間碰我一下，都嚇得我尖叫著從夢里跳出來，如臨大敵。

風(fēng)把干草和黃土吹起來，世界灰蒙蒙的，有時傳來零星槍聲，大家四散奔逃，慌不擇路。有人倒下，被亂腳踩得慘不忍睹；有人被國民黨抓了壯丁；留下一群老弱病殘，像浮萍一樣，在無邊無際的饑餓中漂浮、流動。

那時候的日子苦啊，逃荒路上，人像豬狗一樣，吭哧吭哧，說死就死。后來聽說戰(zhàn)爭停了，有人決定往回走，但我沒有回去。我還恨著爹娘呢。這種強烈的恨意一直延續(xù)了很多年，但這是后話，我先揀重要的說。

我先是流落到三門峽的一個磚瓦廠。沒有工錢，但主家管飯，我大喜，就昏天黑地干了起來。雖然每天下工后都筋疲力盡，但第二天，一覺醒來，依舊干勁十足！那時候我想著，一輩子就在這家磚瓦廠里度過也挺好，有飯吃，有床睡，沒有戰(zhàn)爭、饑荒和逃亡，天堂也不過如此了吧！

每天工作間隙，我喜歡站在瓦庫旁看師傅們做瓦，但并非如他們譏諷的那樣是在偷偷學(xué)藝，我只是單純喜歡看一塊泥在他們手中舞蹈，然后出模成坯、入窯成瓦的那個過程。

漸漸地，也就跟劉師傅搭上了話。

有一天他冷不丁地走過來，問我是否愿意跟著他學(xué)做瓦。我放下磚坯，二話不說就給他磕了三個頭。劉師傅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瓦匠，他能看上我，讓我跟他學(xué)手藝，肯定是我家祖墳上冒了青煙。

做磚純出力，做瓦則是一門手藝。我當(dāng)時想，有了手藝，身在亂世也不至于餓死。因此我學(xué)得認(rèn)真，有不懂的地方就及時問。平日里，別人休息，我就陪在劉師傅旁邊幫他做點雜活或端茶倒水之類的事。本來三年后才會教授的真本事，劉師傅第二年就悉數(shù)傳給了我。

他對我器重，我也不能給他丟臉啊。

夏天，太陽烤出我身上的油，在皮膚上“吱吱”響。即使這樣，我也不歇息，依舊練泥、做坯、晾曬、裝窯、加煤……劉師傅說了，瓦匠的高低，全在手上，而手上的功夫，需在千百萬次制瓦過程中自己摸索、把握，提煉、總結(jié)出一套自己的感覺來。

就這樣，我在三門峽一做就是六年，手藝已不遜于劉師傅。有一天，我正在干活，劉師傅走過來說，小范啊，你走吧。

聽到這話，我手里的瓦“啪嗒”掉在地上，碎成四瓣，眼淚也跟著涌了出來。小時候爹娘把我推出門，現(xiàn)在連劉師傅也要趕我走。

我雙膝彎曲正要跪，劉師傅趕緊攙住了我。

我仰起臉，哽咽著說，師傅，我做錯了事，你打我罵我都行，求求你別趕我走啊！

劉師傅一手?jǐn)v我，一手從兜里掏出紙條，我這才知道，原來是劉師傅的一個師弟，姓朱，如今在陜西辦了個磚瓦廠，正缺好手，特意來信聘請他前去助力。劉師傅那年已經(jīng)五十多歲，老母親八十多了，尚存一息，因此他不愿再往外走，就力薦了我。作為同門師兄，朱師傅對劉師傅的推薦深信不疑，很快就復(fù)信，留了地址，邀我即日前去。

離開三門峽那天，劉師傅和師娘一起送我。

我們出了北街，沿官路一直往前走。這么多年，劉師傅和師娘待我不薄，從我還是一個孩子時，他們便收我為徒，使我從掏苦力的隊伍中解放出來，加入令人尊敬的手藝人的行列中。不僅如此，工作之余，劉師傅還教我識字，讀他多年來一直隨身攜帶的那幾本圣賢書。若說起來，劉師傅出身可謂是書香門第，他父親寫得一手好文章，參加過光緒年間的殿試，后在地方上為官，一肚子忠君愛民的思想，渴望在政治上一展鴻鵠之志，但隨著宣統(tǒng)退位，自己又深陷軍閥的詭計中，偌大的家業(yè)，坍塌也就在一夜間。

家業(yè)倒了，以當(dāng)時的局勢來看，再待下去，連命都難保，劉家的族人在驚愕和絕望中四散逃命，從此零落四方。而曾經(jīng)，那個眾人見了都彎腰尊稱一聲“劉公子”的俊秀后生，為了果腹，最后竟淪為了骨瘦如柴的瓦匠劉師傅。

劉師傅為人敦厚、隨和，幾十年里，跟師娘從未紅過一次臉，對我們這些徒弟也頗具耐心，待我尤其好一些，大概是我們經(jīng)歷相似，在小小年紀(jì)，便出來逃命躲災(zāi)。關(guān)于這一點，我沒有詢問過劉師傅。

現(xiàn)在，回憶起來，跟劉師傅和師兄弟們共處的那段時日，真是我這輩子最懷念的一段光陰。曾經(jīng)，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延續(xù)下去，我會永遠(yuǎn)跟隨著劉師傅，為他養(yǎng)老送終。而直到他和師娘的身影被暮色遮蔽，我一個人走在黑黢黢的、去往陜西的路上，才突然意識到人世的虛幻。原本以為已經(jīng)牢牢抓在手里的東西，某個時刻打開一看，那里面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一時間，我有點難以接受，眼淚就不爭氣地滾落了下來。

劉師傅告訴我，不要太感傷，又不是什么死別，來日方長，總還能再見到。劉師傅的話多少安慰了我一些。我拭去眼淚，一邊走，一邊想著，在陜西穩(wěn)住腳后，一定要抽空回來看望師傅和師娘。

朱師傅待我也不錯，只是身在異地，我變得愈加內(nèi)向和寡言，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想念師傅和師娘，然后踏著月光，在磚瓦廠里漫無目的地游走，孤魂一般。有時候我就坐在磚垛上，望著月亮，嘴里喃喃著劉師傅曾給我講授的蘇軾的詞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以前背誦這首詞時，沒什么感覺，但情景和處境一變，所有復(fù)雜的況味便一下子都涌了上來。情緒難平，我就趁著煤油燈給劉師傅和師娘寫信。劉師傅愛讀古文，我就用古文寫，每次他回信，都會把我的去信一并寄來，上面滿是用朱筆批改標(biāo)注的修辭和字句錯誤。我看了雖羞愧，但也溫暖，仿佛還在他身邊，聽他當(dāng)面教誨。

來到陜西后，我不愿結(jié)識新友，大部分精力和時間便都傾注在了做瓦上?！盎钭龅闷痢⒓?xì)致，人踏實、寡言?！边@是大家對我的一致評價。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得到胡五爺?shù)南矏?，后來他托朱師傅傳話，意欲招我為上門女婿。

胡五爺是一個地主，膝下無子，育有一女，名“攬月”，出落得端莊可人，講話柔聲細(xì)語。朱師傅說罷，我的臉旋即紅了，多年來，心在瓦上，還從未考慮過娶妻生子之類遙遠(yuǎn)的事。

“你可是修了八輩子的福！”朱師傅很替我開心，說胡家雖歷經(jīng)戰(zhàn)亂，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至今還有良田百余畝……朱師傅講這些時，眼里放著光?？晌也⒉粸榇怂鶆?，也說不上原因。

我推脫說要給劉師傅去一封信，請他做主。朱師傅的臉頓時陰沉了下來，轉(zhuǎn)瞬又變得和善地說道：也好，也好。

劉師傅遲遲沒有復(fù)信，我提議給老家的爹娘也去一封，雖然多年不見，我也沒有原諒他們，但入贅這等大事，作為兒子，還是應(yīng)該告知他們一聲。這一次，朱師傅沒有說話，他眉頭微皺，半晌后勉強點了點頭。

而去往故鄉(xiāng)的信依舊石沉大海。

多年后我才知道，這兩封信，和往后數(shù)年我寄出的信，都被朱師傅和胡五爺悄悄攔了下來。而更過分的是，就在我猶疑不決之際，朱師傅還找人模仿著劉師傅的字跡給我回了信，信中除了祝賀，就是勸我盡快完婚。

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然親生爹娘不回信，我遵照師傅的意愿，也說得過去吧？

我跟攬月完婚幾十年后才知道這些真相，但說真的，我對朱師傅竟生不起一絲怨恨。因為我知道，在那時，胡五爺若想演戲，沒有人敢不配合著他玩。況且，朱師傅還經(jīng)營著一家磚瓦廠，上上下下，幾十號人跟著他吃飯，他自然不敢得罪胡五爺。只是，每當(dāng)想到劉師傅臨終之時反復(fù)念叨多年來我為什么沒再給他寫信，而他寫給我的信我一封也沒有再回時，心里總是難受萬分，就一個人走出家門，站在山頂上，面朝師傅家的方向，大哭一場，然后擦干淚水，獨自走回家中。

婚后，我的一舉一動，始終都處在某種監(jiān)控之中。不僅如此，連與外界通信的權(quán)利也被一雙無形的手給剝奪了。而最令我無奈的就是對門的老鹿，即便在胡五爺去世之后，他依舊謹(jǐn)遵五爺?shù)闹甘荆瑢γ恳粋€走進(jìn)村子的陌生人都嚴(yán)加監(jiān)控，以防那些人把我從這里帶走。

老鹿穿一件灰大褂，手里夾著煙。有人路過村子，給他遞煙，他從來不接，依舊用冷漠而充滿警惕的目光望著別人。

陌生人問老鹿：

“老鄉(xiāng)，這是哪里啊？”

“不知道?！?/p>

“你在這里住多久啦？”

“不知道?！?/p>

“你家?guī)卓谌税?？?/p>

“不知道?！?/p>

“一只雞幾條腿??？”

“不知道?！?/p>

你別以為老鹿是傻子，他比黃鼠狼都精！

當(dāng)陌生人繼續(xù)在村子里轉(zhuǎn)悠，老鹿就會一直尾隨，為了避免顯得刻意，他一會兒假裝在草垛后面撒尿，一會兒假裝往山溝里面趕雞，但那充滿警惕的目光，一刻都不會從陌生人身上抽離。

后來，我和攬月有了孩子，隨了胡姓，胡五爺喜笑顏開，但對我的監(jiān)視仍不肯放松絲毫?？伤绞沁@樣，我越是想念那片土地：河南惠莊。

關(guān)于胡五爺，我這輩子只叫過他一聲“岳父”，還是在我跟攬月的婚禮上，他滿臉喜色，可當(dāng)天晚上就把我喚到房間，一臉冷峻地說：往后，跟大伙一樣，還是叫“五爺”。

他語氣堅決、威嚴(yán)，我連連應(yīng)諾，然后退出房間。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攬月和衣睡在我身邊，黑暗中，我的眼淚一直流，她就一直幫我擦。她知道我心里委屈，在這個家里，我名義上是她的丈夫，實際上，不過是胡五爺手中的一個牽線木偶。

可是，我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能說結(jié)了婚，就要跟過去的師傅、朋友、親人一刀兩斷，從此老死不再往來呢？我知道，胡五爺擔(dān)心我再跟河南那邊的親朋有所牽扯，會產(chǎn)生動搖，某天拋下他們，獨自離開?？晌业暮⒆?、妻子都在這，我跑回河南干什么呢？從我父親把我趕出家門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從今往后，我再也沒有家了。

劉師傅的死訊給了我當(dāng)頭一擊！那一年他才七十二歲，天落著小雨，地面濕滑，走著走著，整個人便栽到了坑里，當(dāng)天晚上就斷了氣。

從多年不見的師弟口中得此噩耗，我感到渾身冰涼，繼而躺在地上抱頭痛哭，一邊哭一邊抽搐，像犯了羊角風(fēng)，很多人圍上來指指點點。

這件事把胡五爺氣得不輕，說我丟盡了他的顏面，可我哪里還顧得了那么多？

那天我從地上爬起來，一口氣跑到山頂，對著河南的方向跪下去，用力地給劉師傅磕了三個頭。夜色中，我突然意識到，人啊，活在這浮世上，就像一片羽毛，在風(fēng)中飄啊，飄啊，有時候落在院墻上，有時候落在荒草中，以為自己到家了，其實，那不過都是一個個暫居之地，很快，一陣風(fēng)起，就又開始在空中飄來蕩去了。

劉師傅去世半年后，師娘也跟著他的腳步走了，有一段時間，我想起河南，心里空落落的，像一片光禿禿的荒原上，正落著白茫茫的雪。

說來奇怪，有一年除夕晚上，我去集上辦年貨歸來，聽到一個孩子在哭喊爹娘。我左右望望，不見人影，就繼續(xù)往前走，天越來越黑，山谷里有人放煙花，一束亮光沖天而起，在空中炸裂，山野瞬間明亮了一下，緊跟著又有煙花沖天而起。伴著一個稚嫩的嗓音對爹娘的呼喚，我的心也微微顫抖了起來，回過頭，朝河南的方向望，視線中黑黢黢的，群山的暗影愈加厚重。

從那以后，我時常想到河南的爹娘和兄弟姐妹，而原本對他們的恨意，也漸漸被時間沖刷得無影無蹤，尤其是在自己有了孩子，又經(jīng)歷了一次時代的大動蕩之后，我多少也理解了一些為人父母的艱辛和不得已——若不是走投無路，哪個爹娘會狠下心，把自己的孩子往外面趕呢？

從那以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想回河南看看爹娘和兄妹，去師傅和師娘的墳前磕個頭、燒個紙。

早些年，胡五爺是橫在我與故鄉(xiāng)之間的一座難以翻越的大山，而多年前，當(dāng)他走完自己的生命歷程時，這座大山轟然倒塌，河南變得觸手可及。妻子說，你回去看看吧，你現(xiàn)在可以回去看看了！

孩子也說，爹，你回去看看吧，你現(xiàn)在終于可以回去看看了！

是啊，我終于可以回去看看了。但是，當(dāng)我終于可以回去看看的時候，卻又突然害怕和猶豫了起來。不回去，爹娘、兄妹們就一直活在我的記憶中，而一旦回去，就不得不接受某種悲哀的事實：爹娘已逝，而余下的兄弟姐妹，在頻繁的動亂和饑餓中，還能活下幾人？

說真的，我不敢細(xì)想，情愿一直活在自我的安慰和欺瞞中。

幾十年來，我在這里結(jié)婚生子，但常常感到這里僅僅是一片暫居之地，我終究要回到生養(yǎng)我的那片土地上，尤其是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里的零件在一件件罷工，死神的臉不停地閃現(xiàn)在睡夢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要抓緊回到故鄉(xiāng)去，要埋入那里的泥土中。可有好幾次，當(dāng)我坐上返鄉(xiāng)的車，卻又突然產(chǎn)生了退縮之意。而2017年4月3日的那天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廢了，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哭，妻子進(jìn)來，抱著我說，沒事的，誰都有這一天，不是還有我嗎？

我哭得更兇了。從今往后，自己將像廢人一樣，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照料，而返鄉(xiāng)變得更加艱難和無期了。

躺在床上的日子里，我腦中時常閃現(xiàn)出炮火和饑餓交織的那段記憶，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瑟瑟發(fā)抖，即便如此，現(xiàn)在都成了珍貴的記憶。而再看看自己殘廢的雙腿，我突然覺得，活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還不如早點死去?？捎袝r候，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當(dāng)我聽出賣老鼠藥的商販的河南口音時，內(nèi)心很激動，覺得自己夢寐以求的死，今天就要來了?？烧l曾料想，他聽完我的講述后，借故去一趟廁所，就再也沒回來。

那天傍晚，我趴在窗臺上，透過鐵窗，朝外望去：山岡上烏云密集，風(fēng)尖叫著，在山谷中亂撞。大雨就要來了，而那個賣老鼠藥的河南老鄉(xiāng)早已不知所蹤。不過話說回來了，這事兒也不怪他，要怪就怪我太實誠，為了讓人家可憐我，給我留兩包老鼠藥，嗚嗚啦啦說了一大堆，甚至還直言不諱地說：老鄉(xiāng)，請放心，你留的老鼠藥我不會立刻吃，而是會在你走之后幾天再吃，這樣，誰也不會把我的死跟你聯(lián)系到一塊兒。如果你還不信任我，我甚至可以給你寫個憑證，內(nèi)容我都想好了：我的死，跟賣老鼠藥的河南老鄉(xiāng)毫無關(guān)系！

大雨驟降，山野氤氳一片，一只斑鳩緊緊抓著那根干枝，雨線細(xì)長、急促，朝它飛射而來，它縮著腦袋，站在冷雨中。

我的視線從它身上移開，投向煙雨混沌的山野，又想到那個悄悄溜走的河南老鄉(xiāng)，一時間，失落的情緒緊緊地攥著我，越來越緊，仿佛要把我擠壓成碎片。

而人一旦鐵了心，死也不見得是一件不可完成的事。

我的話是不是有點多了？本來我不想講這么多，是你一直問，我才講的。

說真的，本來我都不打算回來了，直到死的那一刻我都是這么想的，可是，當(dāng)我的魂魄從肉身中脫離，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聽到從自己的葬禮上傳來的嗩吶聲，凄清、嘹亮，在山谷中回響，直至消失，山野恢復(fù)死寂，我孑然一身，漫無目的地漂浮在山坡上，內(nèi)心再次燃起返鄉(xiāng)的沖動。

活著流落他鄉(xiāng)，死后，魂魄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不然就會一直飄蕩，像風(fēng)中的草。

我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的路，翻了很多座山，才來到朝思暮想的河南，可當(dāng)我踏入這片土地后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光景已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惠莊也不知所蹤，我沿著記憶一邊走，一邊打聽，正當(dāng)四顧茫然的時候遇到了你，你的口音讓我倍感激動和親切，某一個瞬間我甚至覺得你就是我逝去的某位親人，對此，你矢口否認(rèn)，不過這沒關(guān)系，你肯定知道惠莊在哪，因為你的口音和惠莊的人是那么相似，簡直如出一轍！

所以，請不要再閃爍其詞，因為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了：身上的肉像蠟液一樣滴落，消失，很快就會徹底融化，和你一樣，成為一具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