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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女

        2021-11-12 22:56:10鄭小瓊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11期
        關(guān)鍵詞:米香德才

        鄭小瓊 

        十七歲被拐賣到大山的米香,七年后出逃。在東莞工廠的流水線上,米香如魚得水,卻又最終跟隨新的丈夫重回大山。受困于閉塞山村,在壓抑中漸漸瘋狂的米香向一切舉起了錘子……或許,你不認識米香,但你總會聽說過她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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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從被拐的福建逃出來四年后,米香這個江西女人升為東莞橫星光電公司裝配A車間流水線助理線長,管理著車間一百二十號員工。這個二十四歲的女人已經(jīng)有七年沒有回過江西。七年前的那天黃昏,她丟失了三只鴨子,害怕挨打,跟鄰村三十四歲的黃德才一起離開了那個村莊。

        米香的老家在鄱陽湖旁邊,原本是湖中洲土,圍湖造圩,墾洲屯田,成為今天的上邊村。上邊村四周環(huán)水,與鄱陽湖隔堤相望,長堤外,葦林草洲,鷗鳥碧浪;圩內(nèi),溝渠縱橫,房子鱗次櫛比。一條清澈的河流沿屋舍延伸到遠方,直至盡頭拐個彎。每隔三五百米,河上有一座小橋,或?qū)捇蛘?,或簡陋或精美。簡陋者三四根木頭用長長的鐵釘與鐵絲鉸合一起做橋面,從河流中支上幾根木頭做橋墩,也有用石頭砌的簡易橋墩,鋪上一塊或者兩塊四五十厘米寬的水泥板做橋面。隔一兩公里,則有一座比較寬闊的石頭橋,十幾米寬的石砌橋墩,橋面是六七米寬的石板,兩邊石雕防護欄桿。大橋通大道,多為鄉(xiāng)道或者村莊的主道;小橋連小路,多為村民小組自行修建,是平時村里人挑谷物與棉花、化肥與農(nóng)藥的過道;而簡易木橋多為村民自己修建,村莊閉塞,兄弟、翁婿多隔河相望,三五家合伙搭座木橋方便往來。

        房舍多南北通透,沿東西走向的河流而建。米香的家卻是沿南北向的河流,不像村里其他人家,并排而過,她家孤零零地獨門獨戶在其他人家之外。離米香家一百米外是兩條河流交錯的十字道,東西向的河流上有寬闊的石橋,是村莊的主道,能過大貨車;南北向的河流邊,房舍少,隔一兩公里才有座橋。鄰村的一戶人家在河邊開了個雜貨店,為方便村里的人去店里購貨,在南北向的河流上搭了座簡易木橋,木頭搭建,很窄,僅能過一人。

        春日黃昏,村里人閑時便坐在雜貨店前的坪地。年輕的打臺球,年長的搬張桌子打牌,牌桌與球桌,各聚一團,看牌的、看球的,高談闊論,爭論不停。小孩圍在屋前房后跑來跑去做游戲,橋邊的河堤上,三三五五的老人閑聊。村里,炊煙裊裊升起,夕陽掛在樹林、屋頂上,河面漂染一縷透明的暮色,霞光映襯水面,微塵在光里跳躍。河畔,柳樹、楊樹枝條舒展,榆樹垂下串串榆錢兒,野堇花、鼠尾草、蜀葵、車前草、蒲公英、草木瓜、薊草繁花似錦。米香喜歡雨后去青草叢尋找地木耳,一種真菌與藻類的結(jié)合體。春雨過后,從嫩綠的草坡冒出一叢叢茶褐色的地木耳,舒展嬰兒皮膚般的卷曲兒,摸上去濕濕的、滑滑的。米香喜歡吃地木耳炒雞蛋。拾半籃地木耳,去掉根部,洗干凈,瀝水,切上一小段小蔥、蒜末,炒在一起,黑色地木耳、黃色雞蛋、青色小蔥、去年留下的紅色剁椒,要色澤有色澤,要味道有味道。不過,米香最喜歡吃的還是春餅,去野外,掐艾蒿尖,蒸煮,搗碎,與糯米粉揉成青團,裹以咸肉、筍丁、豆干等,包成餃子狀,或蒸或炸或煎,那是米香童年最美的記憶。

        米香爺爺奶奶死得早,父親獨自一人生活,他身材矮而敦實,三十多歲還沒找到老婆。后來,父親的一位發(fā)小將母親介紹給父親,母親是二十里外的漁家女,反應(yīng)遲鈍,腦膜炎留下后遺癥。母親家獨門獨戶,緊挨長堤。她家的房子不叫房子,村里人叫棚子,幾根木頭做支架,四周用長長的席子圍起來,屋頂幾根竹子做梁,蓋著席子、稻草。下雨時,打得棚頂啪啪響,棚里散著水汽兒,雨水順木頭門檻流進屋里,濕漉漉的。外公捕魚為生,長年生活水上。白天出湖捕魚,晚上睡在船上。烏篷船艙,鋪著稻草與木板,船頭掛一盞閉氣馬燈,燈影在水中搖晃,外公頭枕滿湖波浪頭頂春夜星空入睡。米香不喜歡船,船晃,她站不穩(wěn),上船后,她只能半蹲在艙中,雙手緊抓船舷,不敢動,她怕水,怕淹死后,變成落水鬼。外婆去世早,外公帶著舅舅與母親一起生活,母親在岸邊棚里,腌魚、曬魚、織網(wǎng),擔魚送給圩場的魚販子。棚后有魚塘,七八畝水面,塘里養(yǎng)魚,也種蓮藕。塘邊,有一條很小的水泥船。夏日,蓮蓬出水,母親會摘些去圩場賣。冬日,魚塘抽干,魚多則賣給外地來的魚販子,塘中蓮藕,外公與舅舅挑著走家串戶地賣。過年時,上邊村家家戶戶都會做豬腳排骨燉蓮藕。母親在塘邊開墾了幾塊地,種些蔬菜,夏種茄子、黃瓜、豆角,苦瓜等,冬栽萵筍、白菜、花菜等。外公終日在湖中撒網(wǎng)、放圍子、地籠,清晨或黃昏歸來。魚獲,有時是魚販到碼頭來收,有時需母親挑著去送。外公與舅舅進湖,少則兩三天,多則七八天,母親一人,獨自在岸邊的棚里。外公有兩條船,一條小的平時收地籠、撒網(wǎng)用,另—條大的裝上了柴油機、發(fā)電機,電魚用。

        母親十七歲,外公發(fā)現(xiàn)母親的肚子漸漸大起來,用槳片兒打母親。母親也說不清具體人,外公打了母親幾頓,也沒有問出究竟,終究是件不光彩事,只好作罷。經(jīng)過一番思考,外公決定將母親嫁得遠遠的,便托父親的發(fā)小,母親的堂姐夫做媒,迅速地嫁給了二十里外的父親。半年后,母親生下米香。后來,米香有了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一家六口人,生活在村里。

        村里人種地為主,地分水田與旱地,水田種稻,一年兩熟,早稻與晚稻。旱地種些紅薯、花生、玉米、蠶豆類,偶爾一年或二年種棉花。母親是漁家女,不會插秧割禾,不識稗稻,只會旱地勞作,水田多,旱地少,農(nóng)活多由父親操勞。水田雖為主業(yè),所產(chǎn)稻谷,交糧納稅、村鄉(xiāng)攤派外,僅余口糧。旱地作物,喂雞喂豬,賣豬賣雞,副業(yè)收入。主業(yè)糊口,副業(yè)存錢。母親腦子有問題,也喂雞鴨豬,總不按時喂食,父親不在家時,豬們時飽時餓,有一頓無一頓,別人家的豬半年或七八個月成豬出欄,賣給鎮(zhèn)上屠夫,自家的豬一年有余,方勉強可出欄。家里兄弟姐妹多,僅靠父親一人,入不敷出,每年都拉賬。

        米香雖非親生,兄弟姐妹四人,父親一視同仁,無奈家貧,米香和妹妹們的學費常常無法湊齊,開學時,只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沒交學費,老師不發(fā)課本,老師講課,如同天書,家庭作業(yè)無法完成,年年留級,讀了四年,還在二年級。米香不想跟比自己矮一大截的小孩同班,便輟學在家,幫父親種田,喂豬喂雞,儼然大人樣。十四歲的米香漸漸替代母親的角色,喂的豬長得快,雞鴨漸漸多起來,她還喂了幾只鵝。家里有她當家,副業(yè)收入增加,光景漸有起色。往年,父親總需借高利貸過年關(guān),米香在家這幾年,雖仍貧困,但不用再借高利貸,過年的豬肉與雞鴨,比往年豐盛些。米香輟學兩年后,妹妹們第一次按時拿到了課本。

        米香初潮來得早,女孩隱秘之事,多由家中女性長輩教導,米香沒有。那些日子,米香莫名煩躁不安,小腹隱隱作痛,一陣一陣,她覺得自己病得厲害,伴隨頭痛,她不斷用硬幣蘸水在額頭刮痧,用手掌拍打肘部與腕部,疼痛并無緩解,她腹脹,想撒尿,又尿不出,全身的力氣似乎讓什么東西抽去。每次洗褲子,內(nèi)褲上會有白色液體,臭臭的,她感覺死亡不斷在吞食自己。中午稍睡一會兒,她夢見自己坐在船上,船在湖中漂蕩,湖面寬得不見邊際,船在下沉,一點點,自己似乎要淹死,她尖叫,要撒尿,醒來,看見一攤血跡濕了內(nèi)褲,她嚇得不敢作聲。她洗好內(nèi)褲,去二里外的堂姑家,告訴堂姑,她出血,要死了。堂姑叫她別作聲,摸著她的頭說,你已長成大人。然后教她女人成長隱秘之事。

        十六歲的米香,出落成亭亭少女。水鄉(xiāng)多水,水育女人,一對眸子如湖水般清澈,日夜勞作,皮膚稍黑。米香讀書少,母親又少言教,顯得有些笨拙。每次米香經(jīng)過,村里人會議論,她是母親懷孕嫁過來的,個頭明顯比弟妹高。她的條抽得好,勻稱而豐滿,村里人會推測米香生父個頭,米香裝著不在意。

        大人談?wù)摃r多避人耳目,小孩卻不,二妹米芳與村里孩子發(fā)生口舌,會蹦出你姐米香是野種,米芳跟人扭打。米香性格懦弱,不跟人爭論,知自己身世不那么清白,小心謹慎,生怕做錯事。比米香小一歲的二妹米芳性格潑辣,處事大大咧咧,嗓門大,長得如父親樣敦實,有力氣。在外,米芳護著米香。回到家,覺得米香帶來晦氣,讓她抬不起頭,處處為難米香。

        2

        四月,萬物豐茂,人間芳菲,層層綠葉連天地,滿眼的翠綠將萬物擦得明亮。綠間或有幾塊沒有種蓮藕的魚塘露出白色水面。水田禾苗已插,旱地里活也不多。

        綠蔭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掃墓的人很多,上邊村祭祖習俗前三后四,清明節(jié)前后三四天到墓地祭拜。剛?cè)胨脑拢瑹o論貧富,俱備春餅、酒、茶、紙扎的食貢、紙錢等,背著鋤頭、簸箕,砍幾根嫩綠樹枝,祭祀祖先,給祖墳培上新土。往常年間,春餅多由父親備好,今年,米香與米芳自告奮勇,兩姐妹負責做春餅。

        姐妹在河邊找艾蒿,河道近岸處水叢,水菖蒲長得正茂,花開正盛,淡紫色、白色,夾在蔥綠的菖蒲草間,陽光一晃,紫色與白色的花朵仿佛數(shù)只彩粉蝶在綠底畫布上蹁躚,路邊的野芹菜、蒲公英、野蔥全都露出頭,紫色的葫蘆薊舉起一朵朵刺尖的花蕾。云雀從草叢騰空而起,它們的尖叫響徹長空,成群的麻雀從坡上的竹林起飛,撲打著翅膀,燕子停在電線上,斑鳩與喜鵲雖少,它們的聲音卻亮,時而浮現(xiàn),鷓鴣在遠方叫個不停。綠葉風吹,繁花搖曳,阡陌頭的蕓豆花、河邊的蒺藜花,繁密而芬芳,野花獨自開,無人關(guān)注。不到一會兒工夫,姐妹已摘得一大籃青嫩的艾蒿。米芳釆了很多野花,扎成一個花冠戴在頭頂,這是她們最開心的時分。回家后,姐妹用石磨子磨糯米,磨架在屋檐走道,石磨重,米香與米芳兩人推磨,三妹米甜添米,四弟米峰在旁邊看。

        清明祭祀,家族出動,男人扛鋤、擔祭祀的食貢,老人挽著籃兒,籃中是香燭紙錢,小孩背著青樹枝,長長一隊,少則十幾人,多則幾十人。平時寂靜的墓地,有了人聲,熱鬧起來,墓地香煙繚繞,長者叩頭跪謝先人,小孩興奮得或跑或叫,祭祀禮畢后,大家在郊野分食春餅。

        清明后,父親準備去都昌縣城或更遠的九江找活做。父親會泥水活,每年會進城在近郊處攬活,以補家計,六口之家,全憑他一肩擔起,家雖窮,總歸有一個家。兒女跟自己沒享到福,但也漸漸長大成人,有兒有女,日子有盼頭。家族本來人丁單薄,不似村中大姓,人多勢眾。在村里,他得處處討人歡喜。他會泥水活,經(jīng)常幫村里的人修灶補房,零散活不收工錢,活多時,少收一兩天工錢,算鄰里幫忙,在村里口碑好。跟村里有點技術(shù)的師傅們一樣,他也染上些小惡習,抽煙、喝酒,空閑時摸幾把骨牌。他對妻子心存感恩,生兩胎后,村上計劃將妻子拉到公社結(jié)扎,但妻子患病,怕出意外,也未強行。每次生育后,罰款警示,開具的罰單數(shù)額雖高,但家貧,公社與村干部也無辦法,只好象征性罰點草草了事。他習慣將萬事深藏內(nèi)心,掩在深處,長女米香井非親生的隱痛,生個兒子以續(xù)米家香火的渴望,他都不形于色,直到第四胎生了個兒子,心上石頭才落地,總算后繼有人。

        父親在堤外坐班船去都昌縣城,船在長堤外碼頭???,一日兩趟,早晚各一。沿公路行,直抵長堤,順坡過堤。堤外有一高聳平地,一條百來米長的街道,鋪滿麻石板,兩邊有十七八處房屋,理發(fā)店、小吃店、雜貨店、農(nóng)資店、鐵匠鋪、小旅館……或高或低,沿坡,到堤外半腰,最下面幾處房子,外墻依舊可見水淹后的痕跡。長坡兩邊,蘆葦與楊柳樹,順坡,到碼頭,麻石臺階半入湖中。十米外的水中,有一艘躉船,兩張木跳板搭在碼頭與躉船間,平日里,人們順木板至躉船候船。漲水時,碼頭與躉船間橫一艘鐵船,大家先沿跳板到鐵船,再走鐵船與躉船間的跳板到躉船。那水便是鄱陽湖,平日里,湖水清澈,遇到下雨漲水,湖水渾濁,浩浩蕩蕩,隨水而來的爛木頭、枯枝撲向長堤,間或一兩具泡得腫脹的動物尸體。某年,還漂來一具年輕女尸,村里人議論一陣。順湖水向南,溯贛江而上,可往省城南昌,向西也可逆修水河而行,進入宜豐、奉新,修水河流經(jīng)地方多為山區(qū),多礦、多樹,而且還產(chǎn)金,村里老一代曾有人坐船去修水河道上淘金,也有運煤運木頭的船只順水而下,船大,船速慢。沿湖往北,順鄱陽湖而下到都昌,過都昌到湖口、九江,直達長江。湖近岸處,多蘆葦,生得粗壯,密如修竹,是造紙的好原料。湖水春夏兩季,葦隨水漲。在都昌或九江,父親不—定能找到活,如果找不到活,得倒貼路費花銷。

        黃德才是離上邊村十幾里外的下邊村人,他老婆胡河秀是上邊村的。黃德才在附近幾個村子很出名,好吃懶做,打架斗毆,有田不種。他很少待在村里,上南昌,去更遠的福建、廣東。不種田的黃德才,穿得比村里人好,抽的煙也比村里人貴,他穿西裝,皮鞋擦得亮亮的,頭發(fā)涂滿摩絲,又硬又亮,風吹也不亂。黃德才的岳父不喜歡他,不愿意把女兒嫁給他。他們?yōu)楹有阏伊艘粦羧思?,小伙子是一個木匠,先上戶做些木工活,后在圩上開了個木匠作坊,人老實、本分,有些木訥。黃德才喜歡騎自行車到各村閑逛,偶遇胡河秀,便拼命追求她。好姑娘會迷上浪蕩子,胡河秀本不喜歡木匠,倒喜歡黃德才能說會道,又會打架,覺得倍有面子,跟黃德才好上了。木匠聽說黃德才撬了他的未婚妻,跑到胡河秀家里鬧,黃德才聽到消息,去圩上屠宰鋪拿了兩把尖刀從下邊村趕過來,要砍死木匠。黃德才在附近村里經(jīng)常打架,惡名在外,砍過一兩次人,雖無重傷大礙,但也讓對方見血,大家對他心存恐懼,木匠避其鋒芒,躲起來了。木匠這一躲,都流傳木匠怕黃德才,胡河秀便鐵了心跟黃德才。這是六七年前的事,那時,米香還小,躲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聽大人講得頭頭是道。

        黃德才常來上邊村,一到上邊村,便守在雜貨店門口,跟來來往往的人打招呼。他為人客氣,見人遞煙,長幼有序,彬彬有禮。抽了他煙的人總會為他說幾句好話,說的人多了,不務(wù)正業(yè)的黃德才居然成為村里人嘴中“仁義”的小伙子。與胡河秀結(jié)婚后,黃德才很少打架,村里年輕人漸漸往南昌、廣東、上海謀生。黃德才倆夫妻也經(jīng)常出遠門,說是去廣州、武漢、福建南平等,他們夫妻出門,少則一個月,多則兩個月。胡河秀的父親也漸漸把這位不爭氣的女婿當作見多識廣的能人。

        那日黃昏,米香趕鴨子回家,她數(shù)了又數(shù),發(fā)現(xiàn)少了三只。她拿著長篙去溝渠邊找鴨子,撲打茂密的菖蒲叢,以為迷途的鴨子躲在里面,找遍了菖蒲與青草叢,不見鴨子蹤影。

        天已全黑,月亮出來了,鴨子還沒找到,她穿過田埂路,準備回家。月色照在稻田,一片白晃晃的,風吹得禾苗颯颯作響,她從田埂路拐進竹林小徑,竹林密得黑魆魆,兩邊陰影投向林間小路,更顯陰森,風大時,竹葉索索響個不停,白色的月光里,小徑更加陰森,米香緊握竹篙,心都幾乎要跳出來。

        她從竹林出來,碰到黃德才,平時,黃德才也跟她打招呼。

        黃德才訕笑:“拿根棍子干什么?”

        “我在找鴨子。”見有人來,有些恐慌的米香以為遇到可以壯膽的人。

        “丟了幾只?”

        “三只。”米香還小,沒見過世面,“你看到?jīng)]?”

        “沒有,你丟了鴨子怎么辦,回家會挨打?!?/p>

        米香害怕丟了鴨子挨打,不敢回家,入夜了還在找,黃德才一說,她好像要挨打,有些失落,默不作聲。

        “你這么大了,還在家里放鴨子!”

        米香依然沉默,她懊惱,這三只鴨子去哪里了?她努力地回憶,晌午時,鴨子還在家附近的溝里,她還數(shù)過,十四只,全在。那三只該死的鴨子躲到哪里去了?

        黃德才見她不作聲,“一下子丟了三只,肯定會被你爸暴打一頓?!?/p>

        他說著,米香仿佛感受到了父親的棍子打在她的身上,米芳在旁邊添油加醋,父親的棍子打得更重了,她咬了咬嘴唇。

        黃德才感覺自己的計劃在一步一步得逞。他突然問:“你今年多大了?”

        又驚又怕的米香把黃德才當作她的救命稻草。往常在家里她過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一點兒差錯,她知道自己并非親生。初潮來,下體流血,她隱隱覺得自己要死去,那幾天,她胡思亂想很多事情,她甚至有尋找自己親生父親的念頭。自己死前,都不知道哪個是自己的父親,她覺得活得真窩囊。有些念頭如種子落入泥里,雖未萌發(fā),但在心底暗暗滋生,要找親生父親,在米香心里,暗自滋長,遇到風吹,便長成蓬勃一叢。

        驚慌中的米香不知怎么辦,害怕挨打,更怕米芳的白眼。她怕米芳,米芳做事大大咧咧,常罵她有些蠢,在家里,她感覺低人一等,寄人籬下,她不敢說出來,有些壓抑,想出去,但她不知到哪里去。

        “快十七了。”她回答。

        “都十七了?!秉S德才又打量了一下米香?!笆邭q,長大了,我十五歲出去混社會,十六歲獨自去九江、武漢。你十七了還待在這破村子里,真可惜。”

        米香沒有作聲。

        “我十七歲賺兩年錢了,到城里賺錢,不能待在這里。”黃德才說起他到武漢的經(jīng)歷,如何賺錢,外面的世界如何熱鬧與繁華。

        米香聽著,有些心動。前兩年,村上有幾個伙伴去了南昌,回來后,穿的衣服,村莊里的人沒見過,她們燙頭,穿高跟鞋,口袋里有錢,經(jīng)常在雜貨店買這買那,唇上涂抹口紅,有一個還把頭發(fā)染成黃色,她十分羨慕。

        “你丟了三只鴨子,不是一只,是三只,你爸肯定會打你,不如跟我去城里賺錢,賺的錢可以買一百只鴨子。那樣你爸不會打你,你自己也有錢?!秉S德才循循誘導。

        她的防線已垮,她決定偷偷跟黃德才進城,賺錢,買鴨子;賺錢,自己用。

        米香沒想到,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后,她才從廣東回到她熟悉又陌生的上邊村。

        3

        后半夜,萬物沉睡,月光高照,柔且美。夜氣如水,在黑暗中浮動,蛙鳴鼓鼓,蟲聲唧唧,竹林間的滴露墜入枯葉,星光微薄,遠處樹木屋舍,淡若輕煙,菜畦、水渠、稻田,沐著月色,閃青碧的亮光。米香背著小斜包,里面有幾件衣裳,她聽到窗外的黃德才在吹口哨,悄悄推開門。月光照著滿院樹木,樹影幢幢,光影離合,黑白相映,縱橫交錯。

        他們悄悄順公路到達渡口,一路上,黃德才跟她講外面的世界,十七歲的米香聽著,她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大的事情,她忘記了昨天丟失的三只鴨子,也忘記了父親與母親,她只想去都昌、九江、南平,更遠的廣州、廈門……遠方有一個美好的世界在等著她。

        黃德才說要連夜趕到吳城,坐船去松門島,從輪渡往都昌縣城。

        他們穿過密密麻麻的莊稼地,露水打濕她的褲子,米香緊緊跟在黃德才后面,他是她的救命稻草。黃德才帶她去從沒去過的地方,她不想再待在村里養(yǎng)豬喂鴨,她要進城,進入繁華的城市。

        直到村外公路,黃德才從棉花地推出一輛摩托車,點火后,他叫米香坐在后面,去吳城。她坐上去,深深吸了口氣,樹木、電線桿接二連三向后退去。月光高照,他們騎著摩托車穿行在夜里,仿佛一把尖銳的刀劃開夜色中的天地,夜潮濕得厲害,夜里的村莊是安靜的,也是沉默的。他們奔馳在闃無一人的公路,公路長得沒有盡頭,兩旁林立的樹木,間或幾座橋梁,橋邊三五戶人家,那是雜貨店或者鐵匠鋪。米香的手環(huán)在黃德才腰間,寬闊的曠野,幾顆星星亮著。在風聲里,她感到巨大的莊嚴的未來,來自不可預料的遠方。城市,對于一個鄉(xiāng)下姑娘來說,永遠充滿誘惑。

        天近黎明,房屋漸漸多起來,快到吳城。吳城很大、很老,外公經(jīng)常說起吳城的繁華,吳城多水,五水交匯,贛江、修水河、饒河穿境而過,千里吳城,水陸交通,均集于此,出吳城外,古樹荒煙,蔓蘿叢生。米香第一次來吳城,想起外公常說的“裝不盡的吳城,卸不完的漢口”。

        古老的樓房,寬闊的街道,來來往往的人群,無不給她驚奇,黃德才帶她吃過早飯,準備往松門島。黃德才有豐富的經(jīng)驗對付米香,現(xiàn)在離家才幾十公里,他須對她好—點,以免引起她懷疑。

        上午,他先帶米香逛吳城,下午去松門島,從松門島坐船去都昌縣,順利的話,再坐車去景德鎮(zhèn)。如果對他還有戒備,他們則在都昌多待上一天。到景德鎮(zhèn),這趟生意完成了一半,在景德鎮(zhèn),他有兩條路線,一條從景德鎮(zhèn)向西北到河南新鄉(xiāng),從新鄉(xiāng)去往山東、山西等地。另一條是從景德鎮(zhèn)往東南到福建南平,再從南平到三明、泉州、漳州等。把米香帶到哪里,他還沒決定。

        吃過早飯,黃德才帶米香逛吳城老街,水路沒落,千年吳城沒了往日的繁華。古樸的會館,青石板的小巷,兩邊古老的建筑依舊可感受到千年古鎮(zhèn)往昔的面容,它們恍若一個舊夢在水鄉(xiāng)幽幽咽咽,舊戲臺雕梁與畫棟,訴說粉墨登場的人生。它是江西水路出省的通道,也是水路進入江西的交叉口,十八坡的石階高高低低猶若一曲舊調(diào),緩緩從碼頭彌漫到高坡,老巷烏漆的木頭房子盡管有些衰敗,仍可窺探往日白墻烏瓦的綺夢。小巷兩邊依舊可見車糧庫、油庫、客棧、木材店、紙扎店、理發(fā)店的痕跡,兩扇舊的木頭門前,懸掛財運亨通的招牌。下午在松門島,十七歲的米香驚奇吳城的繁華,她第一次看外面的世界,那些老式建筑與來來往往的人群讓她覺得世界很大,她覺得跟黃德才出來是值得的,她忘記了丟失的鴨子與地里的莊稼。

        他們從松門島坐船去都昌縣城。到都昌碼頭,時近薄暮,逛了一天,她有些累,在汽車站附近,黃德才找了家旅館。安頓好,帶著米香吃飯,穿過長長的巷子,來到一家飯店。飯店兩層,黃德才找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他點了個錫紙烤魚、冬筍干燒肉、炒白菜。

        溫暖而安靜的黃昏,街道的路燈還沒亮,夕光順窗戶玻璃投在桌子,抹上一層金黃色,窗外的街道,挑擔兒叫賣的,騎自行車的,他們緩慢而悠閑。錫紙烤魚端上來了,锃亮的鐵盤托一個魚形的錫紙包,盛魚的盤子直冒熱氣,黃德才站起來,用筷子緩緩剝開包魚的錫紙,只見魚頭與魚尾,魚身被青紅椒、蒜瓣、胡蘿卜絲、蔥段、姜絲、洋蔥片、豆芽、木耳、土豆片、豆腐、藕片等覆蓋,花花綠綠,四周是紅彤彤的辣椒和油水,在煙霧繚繞間,燈光柔和而溫柔,黃德才的臉上涂滿了朦朧的光澤。

        “我們應(yīng)該喝點酒,慶祝下?!?/p>

        米香微笑地看著他。酒已上來,一瓶白酒,兩瓶啤酒。

        “喝吧?!彼f,“以后要交際,肯定得喝酒,你得早點學會?!?/p>

        米香盯著盤中花花綠綠的魚,霧氣騰騰中,那條魚張著嘴,唇上沾著花椒粒,盤外尖硬的尾鰭伸開。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辣,嗆人,一團火從喉間升起,又慢慢彌散開來,那刺辣味漸漸淡了,變成一種暖,變成刀,割著口腔。她還是沒忍住,咳了一下,異味塞住鼻間。

        “真難喝?!钡谝淮魏染频拿紫阏f道。

        “第一次喝,都這樣,多喝幾次便習慣了?!秉S德才指向不遠處的桌子,那桌有六個人,其中兩個打扮時髦的女人,涂滿口紅,頭發(fā)精心燙過,蓬松在頭上,發(fā)尾染成栗色,緊身衣把身材勒了出來。有一個穿著白色短T恤的,領(lǐng)口很矮,紅色的胸罩遮不住碩大的乳房,露出半個乳房,她左手臂有一個巨大的蝴蝶文身,腿放在凳子上,捏著一根煙,端著一杯酒,大聲叫著,“干!干了這杯?!?/p>

        米香斷斷不會學她,她不敢把腳放在凳子上。女孩還得有個女孩的樣子,父親經(jīng)常說,卻沒告訴她女孩要有什么樣子。她端起酒杯,又小抿了一口,父親也喝酒,他不疾不緩地喝。這一口,她覺得酒有點清洌,舌頭上味兒還很沖,仿佛一串火沿著食道直至腹部。

        那天晚上,米香喝了四杯啤酒、兩杯白酒。她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醉,只覺得酒釋放著她的內(nèi)心,壓抑了很多年的話全都吐出了。酒如湖面平靜的風,酒如吹過青草叢的風,讓湖面泛起波浪,讓青草舞蹈。風也可以掀起屋頂,讓屋里的一切敞然露于眾人,那些蟄伏的、壓抑的、蜷縮的,在頭腦陰暗的、明亮的角落里的想法,都拋出來了。她覺得酒如春風吹過洲土,躲在泥里的野花一瞬間都迸裂出來。一個只想討好家里的人,無論是對自己有隱痛的父親,還是時常瞧自己不順眼的米芳,或者在背后議論她身世的人,她努力忍著,再忍著,她想做一個乖乖女。這一刻,酒把心中的念頭全都拋了出來。她握著杯子,細細觀察杯中晃動的酒,纖細透明的水,像火一樣的水,像風里野菖蒲樣搖曳的水,像月光般迷蒙的水,她心中升起一種痛楚,那是美妙而不受壓抑的水,像穿過堤壩的水,像無所遮攔的水。她抬頭看窗外的月亮,寒冽而神奇的光,那么遙遠,那么寬廣,像大湖。她無數(shù)次站在湖邊,面對浩蕩的鄱陽湖,人如江上小舟,如湖中浪花,如洲上蘆葦,如大樹細葉,如地上螞蟻,她覺得痛苦,又覺得快樂,也許這就是真實的米香,酒讓她快樂得癱瘓——她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酒讓她的身體、血管漸漸暖了,酒讓她窺見深處的自己,一個她從來沒有想過的自己。

        他們一直在喝酒,喝到很晚,月亮已躲進云層,縣城的夜燈火輝煌,朦朦朧朧的燈光讓她全身興奮,她的身體像被火燃燒起來。那晚是她十七年里吃過的最自在的飯,完全不必顧忌旁人,想吃什么夾什么。黃德才胃口很小,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喝著酒,打量著米香,他知道自己得逞了,他不動聲色,顯得漫不經(jīng)心,又有意無意顯出一副關(guān)心米香的樣子。米香喝著酒,流著淚——那淚也許是酒嗆下的,也許是別的,對于這個十七歲的姑娘來說,這淚僅僅只是淚的本身,不是內(nèi)心的傷痛,也非跟黃德才出來的興奮。飯館的燈很亮,照在她明亮的臉上,泛起朵朵紅暈。

        次日,天氣晴朗,溫暖的晨光透過窗簾縫隙擠了進來。米香忘記了昨夜的醉酒,頭有點痛,打開窗戶,她看見對面天空幾朵玫瑰色的云投在高樓的琉璃上,閃爍出耀眼的金光,常綠的行道樹上幾只叫不出名的鳥,歡暢地叫著,空氣清新,花香撲來,不遠處,三兩株盛開的梔子花。樓下行人多了起來,都昌縣城早上的忙碌從過街小販開始。

        在家,天一亮,米香起床打開雞舍鴨棚,再去菜地干活?,F(xiàn)在無事可做,她待在房間看電視。直到中午,黃德才才起床,他們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坐上往景德鎮(zhèn)的汽車,然后轉(zhuǎn)上火車,去往福建南平。

        4

        到達南平車站,時近中午,天空一片濃艷的蔚藍色。他們從南平車站下車,沒有停歇,坐上開往福建三明的車,那里有主顧等著他們。

        大巴車沿閩東山區(qū)緩緩行駛,米香坐在靠窗的位子。窗外,蜿蜒的群山,山間一塊塊田野向后退去。米香沉浸在都昌的美好記憶之中,她想象遠方、城市、醉酒的感覺,她不愿回到鄱陽湖的村莊。這兩天,黃德才跟她講了很多外面的世界,他說到東莞去,東莞那里有許多工廠,很多年輕人進了東莞的工廠,東莞的工資高。她從來沒有想到,黃德才跟她說的東莞,四年后,是她從福建出逃后唯一想到的地方,她在公路上不顧一切地攔下一輛開往東莞的車。

        她只想離開鄱陽湖邊的村莊,遠遠地離開,她才不會那么壓抑,她才有一種安全的感覺。黃德才在座位上睡覺,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米香對未來充滿信心,綠色的山頭,蔚藍的天空飄過幾朵白云。陽光很好,照在她有些幼稚的臉上。陽光從玻璃上反射,細碎的、明亮的、水晶的光線,偶爾幾只鳥掠過,初夏的鄉(xiāng)野,一股生命內(nèi)部蓬勃的氣息暗自涌動。

        十七歲的米香不再想三只丟失的鴨子,她滿腦子盼著黃德才對她說的城市、工廠。千里之外的父親和妹妹焦急地滿村找她,她心里只有遠方的工廠,她不再關(guān)心家里的豬是不是按時喂食,米芳、米甜、米峰他們在干什么,她告訴自己,不能再回去,回去會挨打。她把家里的一切拋之腦后,不再有米芳的白眼,不再有鄰居的議論。她抱怨過母親什么都做不好,害得家里越過越窮,害得自己是野種。過不了多久,她會在城里找到工作,可以在嘴上抹口紅,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她打開車窗,一股風吹著她,那是青山與遠方的味道。她沉浸在離家出走的興奮中。而這趟旅程是個漸漸逼近的陷阱,她是落入陷阱的小獸,成為別人的獵物。

        未來對她還是一片茫然,她卻更愿把未來想象成窗外青山上的陽光,美好而明媚,終于可以擺脫貧窮和壓抑的家。對那個貧窮的家她充滿了厭惡,她不能說出來,她想努力甩掉貧窮,她討厭鴨子四處亂拉屎、鴨毛亂飛,討厭雞舍時時彌漫出的臭味,討厭那幾頭豬拉得又臭又多,她每天不得不清掃,用水沖洗干凈。

        大巴在山中小鎮(zhèn)的加油站停了下來,加油站沿山間平地而建,他們從車上下來,上洗手間的,到公路不遠處吸煙的。米香看著群山中一小片一小片的稻田,不遠處的山腰間有幾戶人家。黃德才在加油站的小賣店買了礦泉水與食品,他遞給米香,他得把米香照顧好,明天,她將變成四千塊現(xiàn)金,他多次得手。

        她沒意識到危險的來臨,新奇地看著陌生的一切,她還不懂人生艱辛,她只想早點到黃德才說的地方。偶爾,她有些后悔,這樣跑出來,父親和米芳會不會找自己?想到他們,心里有些微酸,稍瞬又被黃德才說的遠方城市與不錯的工廠淹沒。她想去遠方工廠掙錢,在城里掙一大筆錢榮耀回家。她憧憬遠方,獨自去陌生的城市,是一件多么令她向往而不可測的事情。

        遠方與城市停留在別人的復述中,高樓、酒店與工廠,漂亮的服裝,很多人。以前,她想象的最遠的地方是都昌縣城,在這兩天,她進了都昌縣城,到了景德鎮(zhèn),坐了火車,坐了長途汽車,走出了江西省,一切恍然如夢。

        另一種生活,另一種人生,她已開始了,遠方是美好的、奇特的。生她養(yǎng)她的上邊村貧困而閉塞,像秋天的湖水,蒙上一層霧樣的哀傷。她要去遠方尋找真正的自己,什么是真正的自己,她不知道。黃德才昨天告訴她,沒有誰天生只能待在一個地方,人啊,要走出去,走出去才有希望。十年后,她回到上邊村,黃德才已被判入獄十五年,她對黃德才充滿怨恨,她也感激黃德才,讓她對遠方有了想象,讓她不要只待在一個地方,跑出去才有希望,它支撐著她逃離了三明的村莊,也支撐著她到了東莞。生活如黃德才所說,一切只能靠自己,把命運掌握在手中。到了遠方,她不再是野種米香,不再是貧窮的米香。

        米香不知要一種什么樣的生活,要怎樣才知道呢?她跟黃德才離開上邊村,不知這是一次長久離開,她的歸途已無。上邊村在她的心里那樣清晰,那里收藏了她的童年與少年,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在她心里,它是心酸的溫暖,苦澀的幸福。命運推著每一個人向前走,不會停留,沒有誰會站在原地等待時間之水覆蓋、淹沒、湮滅。她無法抑制興奮、失落、思念、向往、希望,大巴繼續(xù)朝前走,她慌亂,她失落,她有點糊里糊涂,很快,被明亮的遠方覆蓋。

        大巴在三明車站停下來,天已全黑。車站門口有三個男人和一個中年女人迎了上來,跟黃德才打招呼。四個人盯著米香看,打量著米香,米香心里直發(fā)怵。

        黃德才指著一位中年男人對米香說:“他叫炳叔,是工廠老板?!?/p>

        米香怯怯地對那個年近五旬、面孔黝黑、頭發(fā)梳得光滑的中年男人叫了聲“炳叔?!?/p>

        炳叔回應(yīng)她時,她看清楚了他,一嘴煙熏的黃牙,左邊上排牙齒有一顆牙金燦燦的,是鑲上去的金牙。他左手夾著香煙,朝黃德才遞過來。中年婦女向米香靠了過來,米香本能地回避,中年婦女不停地打量米香,另外兩個男人站在離他們兩三米的地方,他們沒作聲,也沒跟黃德才打招呼。炳叔是這群人的頭,都看他的眼色行事。

        于是,米香又看了看炳叔,他夾著黑色皮革公文包,灰色的西裝,系一根淡紅領(lǐng)帶,皮鞋很亮,左手無名指戴一枚方形戒指,右手戴一塊黑色皮革表帶的手表。這是1994年的暮春,這身裝束在十七歲的米香看來,像一個城里的老板。

        短暫寒暄后,一輛白色面包車開過來,司機是一位年輕人,炳叔坐在司機旁,米香與中年婦女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座位,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坐在第二排,黃德才夾在兩個男人中間。上車后,他們漫無目的地聊天,問黃德才一路順不順利,黃德才回答還好,還好。穿過三明車站,拐過幾條街道,夜幕中的三明市下著細雨,雨中的路燈有些昏暗,細雨淋濕了路邊的道旁樹,也淋濕了霓虹招牌,幾個撐傘者從大街道上走過,摩托車、紅色的士來來往往,米香想馬上可能在這個城市上班,她莫名興奮。

        面包車在惠民餐館停下來,坐了一天車,米香有些餓。炳叔把他們帶進餐館,點了一桌菜,炳叔笑著說,給黃德才與米香接風洗塵。他還說,到了三明,這里是他的地盤,一切由他安排。

        那餐飯很好,有板鴨、瓦罐湯、棵條、牛肉……還有一條魚。十幾年后,米香還記得那頓晚餐,那樣豐盛,也那樣痛苦,她清楚地記得她用筷子剝開那條魚,她夾了魚肚那塊肉,他們夸她很會吃魚,然后敬了她一杯酒,歡迎她來三明。她喝下那杯酒,什么都不記得了。

        5

        米香醒來,躺在一間黑漆漆的屋子里,房門緊閉,窗戶緊關(guān),不知睡了多久,只有窗戶透出一縷光線??赡茳S昏了,她聽到雞叫,聽到狗吠,幾只鵝在不遠處歡叫,城市里沒有這些聲音。她頭有些昏、有些痛。想起跟黃德才、炳叔的那頓晚餐,但又什么都記不起了。她用手拍了拍腦袋,想清醒些,她大聲喊:“黃德才,才哥,才哥!”沒人回應(yīng),她用力拍打著窗與門,尖銳地叫起來,“這是哪里,這是哪里?”還是沒人回應(yīng),拍累了,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喃喃自語,“黃德才,黃德才,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啊,黃德才?!彼曇粝旁诳罩?,沒有—絲回應(yīng)。

        她有些后悔,不知所措,她想起上邊村,想起她喂的鴨子,想起米芳,米芳刻薄,罵她,看不起她,但在外,米芳處處維護她,為了她,米芳跟別人打過很多架,她想起米芳的好。她后悔跟黃德才出來。她又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叫喊,不停地拍打門與窗,拍打著墻,一切都是徒勞的,沒人回應(yīng)她,她煩躁、她不安,漸漸地,她有些疲憊,喉嚨嘶啞了,她癱坐在地。

        從窗戶透過來的那絲光線漸漸淡了下去,越來越暗,最后,全黑了,她淹沒在黑暗里。黑暗像上漲的湖水,一點點吞沒她的腳、她的下半身,她叫喊,她掙扎,她撞門。如同溺水般,她無能為力,黑暗越來越濃,像水淹沒到她的胸部、頸部、頭部,她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黑暗徹底淹沒了她,她完全溺入水中,無力掙扎,半蹲在房間的角落,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米香坐在船上,寬闊無邊的蘆葦林迎風而舞。船在無邊無際的蘆葦林中的溝渠穿行,溝渠交錯、連通,像迷宮樣。她撐著船在蘆葦林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要劃出那片蘆葦林,劃到湖中,劃回家里。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回到了原點,她著急,她害怕,船只在蘆葦林的小道中停住了,無邊的大水與無邊的蘆葦林不斷朝船只擠壓過來,她尖叫,她拼命用長篙撲打船只,撲打朝她擠過來的蘆葦林,她要離開這該死的迷宮般的蘆葦林,她要回到岸邊。她越來越緊張,那船永遠無法走出那片蘆葦林,風中的蘆葦林不停擺動,不斷朝她壓過來,銳利的葦葉劃著她的臉,劃破了她的船只,船在漏水。尖銳的蘆葦變成刀子,白色的蘆絮像一顆顆釘子朝她落了下來。起風了,那些如釘子般的蘆絮布滿了她的頭頂,布滿了整個天空,遮天蔽日,朝她和她的船只射過來,刺破了她的身體,也刺破了她的船只。船在下沉,緩緩地下沉,一點點地,尖銳的釘子刺破了她的身體,尖銳的疼痛從腹部傳來。

        她叫了出來,她醒了。一個男人趴在她的身體上,疼痛真真實實地來自腹部,被撕裂的痛,被揉碎的痛,她無力反抗。她低聲哭泣,淚水順著眼眶滾到臉上。她看不清那個人,她聽到他的喘息,她光著身子。

        疼,從她的身體傳了過來,傳到她的心里,她狠狠地罵著黃德才,狗娘養(yǎng)的黃德才,老子要殺了你!她咬著牙,她身體上的男人停下來,穿好褲子,走出門,她聽見鎖門的聲音。

        男人出門,將窗外的黑布扯開一小塊,微弱的月光照了進來,她看見高高的山,有樹木、竹子,在風中搖動,樹葉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哭泣。她穿好衣服,腹部的疼痛漸漸退去,身體像一片退水的湖灘,枯枝爛葉塑料泡沫垃圾遍布。她呆呆坐著,望著窗外。

        她抽打自己、折磨自己,她想在自殘中找出一條出門的路,四處是墻,她像一葉細小的孤舟在無邊的湖上漂浮,不知漂向何處。她半蹲在那里哭泣,她想讓自己靜下來,她該如何面對以后的日子,她將如何走出這個黑屋子,在這陌生的房間,除了哭泣,她別無辦法。

        再次醒來,月光照在房間,那月光是輕盈的,像羽毛也像蘆絮,飄滿整個房間,她感覺身體在變輕,輕如羽毛,輕如蘆絮。秋日的湖畔,迎風而飄的蘆絮,它們輕盈而弱小的生命,飄到湖水中,飄到淤泥里,飄到不知道的遠方。

        門口左邊有一碗飯,她餓極了,她要活下去。她想起黃德才,想起他說的話,只有活著,才有機會。她罵著黃德才,她端起碗,有肉有蛋有青菜。夜晚,那個男人進來折騰她,事后,將一碗飯放在房間。她含著淚,她想叫喊,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漸漸地,她變得麻木,不再反抗,慢慢迎合他。

        房間很黑,湖水吞沒溺死者身體般的黑,黏稠液體般的黑,稠密的黑,凝滯的黑。黑從墻上,從門上,從窗,從地板擠了出來,吞沒了她光亮的身體。那黑侵襲她的皮膚,她的肉體,她的血管,她的骨骼,那黑在她的身體凝結(jié),結(jié)成一層膜,膜在增厚,結(jié)成一種皮,厚厚的皮,緊緊地包裹她。那黑讓她漸漸失去白色的邊緣、明亮的棱角,那黑在她四肢蜷曲,生長,她聽見那黑在她身體扎根,它們似春日破土的芭茅,迅速地生長。她想逃避,但自己像蝸牛,那樣的緩慢,無法逃脫,那黑在身體里漸漸長大。她成為那黑的俘虜,那黑讓她陷入無邊無際的困境。她獨自坐在黑屋,百般無奈,她聽屋外的鳥鳴,聽風吹過屋后的山林,太陽升起又緩慢落下,在房間投下明亮的輪廓。夜里的男人還會來,那讓人顫抖的痛楚,像湖中的波浪在她身體擴散,又被水吞沒,像浪消逝在浪中,水融化在水里。

        米香嘔吐,惡心,她拍門,門打開了。陽光,明媚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站在門口。莽莽群山中一條小路通向遠方,山路蜿蜒,盤曲而行。幾間老式圍屋,陳舊,屋前一口小水塘,樹林竹林掩遮。這是哪里,她聽不懂周圍人的話,她面容憔悴,走出黑屋,陽光讓她眩暈。十幾個女人圍著她、看著她,有幾個抱著小孩的女人,有年老的婦人跟著,她們朝米香看,不出聲,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米香記起她和黃德才、炳叔在三明吃飯,為什么到了這大山里?她努力回憶,腦袋昏沉,一片空白。她又望了望遠方,只有山,無盡的山,一座連一座,不知盡頭在哪里,山的盡頭也許是城市。她看了看開門的老婦人,仔細地打量著,五十多歲,穿著灰色布衫。她盯著米香,生怕米香突然跑掉。這時,進來一個敦實的男人,在找農(nóng)具,三十多歲,他看了看米香,沒有作聲,轉(zhuǎn)身繼續(xù)找,不時回頭看,屋里的人在笑,他拿起農(nóng)具出門,經(jīng)過米香身邊,米香熟悉的味道,是每夜在她身上的男人,老婦人叫他“志安”。志安,米香記住了這個名字。

        這家人花了五千塊錢從黃德才與炳叔手中買了米香?,F(xiàn)在,林志安就是米香的丈夫。

        米香肚子越來越大,她只能屈從現(xiàn)實。在三明尤溪縣這個邊遠山村,一天天隆起的肚子讓她對想象的遠方越來越模糊,胎兒喚醒她的母性。林志安的家在半山,四周遍布竹林,他家的地在山腳,稻田與茶山,他每天在外勞動,她聽不懂他的話,他們沒有交流,肚子日益隆起,他晚上不再壓著她。盛夏一過,轉(zhuǎn)入秋天。她慢慢認識了那些抱著孩子來看她的女人們,木訥而驚恐。她們從外地被拐賣過來,李紅芳來自四川,胡金花來自貴州,甘紅蘭來自河南……這里山高,重男輕女,買妻成為習俗,村里很多女人是從外省拐賣過來的,這群被拐賣的女人走得很近。有的人漸漸喜歡上這里,有的人跑了,甘紅蘭偷偷告訴她。甘紅蘭能說會道,她父母去世得早,伯父伯母養(yǎng)大她,伯母對她不好,經(jīng)常打她,她不想回河南了,她的男人比她大兩歲,疼惜她,生了兩個孩子,她漸漸喜歡上這里,跟丈夫回了一趟河南,打了結(jié)婚證。大家喜歡甘紅蘭到自己家里來,他們認為甘紅蘭能幫他們留下隨時可能跑掉的媳婦。

        6

        快到中元節(jié)了,在尤溪,中元不回家,眼里無祖宗,特別是男人們,一定要在中元節(jié)趕回家祭祖。尤溪祭祖分為家祭與族祭,先是自家祭祖,準備好鴨子、米棵、飯團、水果、齋菜、菜葉、酒,備好香燭紙錢鞭炮。林家祖祠在兩里外的地方,米香有身孕,不便參加家祭。林家有三兄弟,二哥在山上砍樹被樹砸死了,林志安最小,大哥林義安在泉州,中元節(jié)時,大哥帶著一家老小趕回來了。兩兄弟帶著林義安的兩個兒子,挑著備好的供品去祖祠,點燭、上香、行祭拜禮、侑食,放完鞭炮,給祖先燒紙。

        從祠堂回來,兄弟兩人坐在天井邊聊天。四個月過去了,米香還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她隱隱約約覺得他們在議論她。她坐在天井不遠的樹下織毛衣,這些天,甘紅蘭教會了她織小孩子的衣服。她織著襪子,織得慢,純粹打發(fā)時間。

        按照林氏家族的習慣,中元節(jié)那天,全族的男人要去祭拜祖先。一年一次的家族祭拜禮,女人不能參加,女人們在公屋里做飯,等祭拜禮結(jié)束后,在一起聚餐。晌午,他們?nèi)胰颂糁澄锶レ籼?,米香第一次離開林家的屋子,她跟在人群里。男人們進了祠堂,她跟一些女人在祠堂外的埕地上,擺桌椅,洗碗,準備食物。幾個穿青衫的中年婦女挑著祭品去城隍土地廟里祭祀土地爺,林志安的母親挑著一條魚、一盤肉、幾個水果、三杯酒、一沓紙錢,找了一個田頭,口中念著米香聽不懂的話,念完,她點燃紙,朝四個方向燒了紙錢,米香后來才知道,這是在對無主孤鬼施食。

        祠堂在村中,四周一片空地,林志安帶著幾個人在祠堂的墻邊鋤草,清理祠堂四周。小孩們提著燈籠在祠堂走來走去。祠堂內(nèi),族中老人帶著上百個男人在進行冗長的祭祖儀式,米香聽不懂他們的祭祖文。男人們畢恭畢敬地站在那里,誰也不敢多言。直到中午,大家一起吃祭祖飯。飯前,族長致辭,長者講話。吃完午飯,米香覺得有些累,林志安的母親帶她先回家了。

        黃昏,林氏兄弟才回來,林志安進屋后,林母又挑著一些祭品出去了。她要祭各路孤魂野鬼,自家屋前屋后、雞舍井前、果樹茶林、河邊橋頭、交叉路口、自家田地……大地方上香又上燭,燒紙錢;小地方只需點支香,燒幾張紙。

        米香懷孕,林母的這些儀式比往年隆重,她乞求各路孤鬼野魂離肚子里的孩子遠些。她在用自己的虔誠希望為林家添一口男丁。夜里,林母還去村口的溪邊放燈,往年,林母不會去溪邊放燈。今年,她特意去集上買了七盞燈。在她心里,米香腹中的孩子遠比米香重要,媳婦幾千塊錢能夠買一個,錢少買個年紀大一點的,錢多買個年輕點的。肚里孩子卻不同,流的是林家血脈,關(guān)乎林家在族中與村中的地位。

        大約八九點,米香跟在林母后面,去溪邊放水燈。中元夜,月朗,風涼,星光微薄,草地蟲鳴清亮,竹叢樹邊,傳來幾聲鳥鳴。橋邊,放水燈的人很多,數(shù)百盞五色紙水燈,順溪而下,五光十色,水面一片锃亮,溪邊草叢,數(shù)千只螢火蟲漫天飛舞,它們與水燈交映。米香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她暫時忘記了痛苦。

        初冬,北風一吹,樹葉凋零,稻田已收,一片白色的稻茬間或幾塊濃綠的茶山。米香肚子越來越大,她坐在院中天井邊,看著日頭從東方升起,又從西邊落下,月亮圓了又缺。那幾個拐賣過來的女人經(jīng)常來米香這里坐坐,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偶爾也說到傷心往事,有幾個偷偷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有時忍不住哭了起來。這時,她的婆家便立刻將她喊了回去,以后幾天,米香再也見不到流淚的女人。林家母子對米香態(tài)度也好些了,米香挨過林志安幾頓揍。最近兩個月,他沒打過她,也許是看在越來越大的肚子面子上。他們眼里,肚子里的孩子比米香更重要,被拐賣過來的姐妹們這樣說。

        林母每天打量她的肚子,計算預產(chǎn)期,她問米香一些反應(yīng)。林母的話,米香多數(shù)聽不懂,她無法回答,只好作罷。肚子里的孩子在生長,一點一點地長大,孩子踢著她,她能聽到孩子的聲音。

        臘月十八那天,一陣陌生的疼痛緩緩向她襲來,漸漸地,她感覺孩子在劇烈地運動,疼痛在加劇,她叫了一聲,林志安,快過來,我好像要生了。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對他有深深的恐懼,黑屋在她內(nèi)心留下了深深的陰影,她背部挨過他的抽打,她腿上有竹條抽打的血痕,她恨他。她一直想著黃德才說的遠方,東莞,那里有很多工廠,從四處來的女人進了工廠。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停地折騰她,疼痛朝她襲來,折磨得她想死去,在這—刻,只有林志安能給她暫時依靠。

        林志安連忙叫林母,林母急忙跑過來,推開米香的門,看了米香一眼,用手探了探米香的腹部,立刻催促林志安去叫村里的接生婆。她自己忙不停,燒水,找鐵盆,生火取暖,有鄰居過來幫忙。

        她痛,她想起水,那痛像湖水托著她,緩緩地,慢慢涌起,那水很美,像夏夜月光里的湖水,她剛平靜一會兒。瞬息,那湖水變得洶涌,變成巨浪拍打著她,她完全被浪吞沒,浪濤使她呼吸困難,她像浪濤中的枯枝,像浪濤中的蘆葦,身不由己地顛簸,她痛得不想動,也不想掙扎,她只想歇會兒。

        她又平靜下來,仿佛置身春夜的鄱陽湖,星星,微浪,她想起外公帶她去湖中捕魚的夜晚。春夜的鄱陽湖那樣安靜,數(shù)萬顆星星在湛藍的天空閃爍,落入萬頃碧波,她坐在船上,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湖水。疼痛又侵襲過來,更加強烈。

        她躺在床上,疼痛舒緩了一下,她暗暗罵黃德才,她思念鄱陽湖旁的故鄉(xiāng)。冬天的鄱陽湖下起了雪,湖面一片冷霧,霧中的湖什么也看不見。下雪了,外公也不下湖捕魚,他們待在岸上的房子里。前幾年舅舅在岸上建了房子,娶了妻子,一個湖北姑娘。又一陣疼痛傳了過來,背著箱子的接生婆來了,五十多歲的女人,村里人大部分是她接的生,林志安焦急地跟在接生婆后面。接生婆進來后,看了米香一眼,對林母說,還不急。她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吸著,林志安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他不斷搓著手。

        疼痛慢慢地又傳了過來,反復地,一陣連一陣,痛得米香只想抽搐,痛得她無法忍受,她哭喊、號叫。疼痛在緩慢地下墜,一點一點地下墜,下墜時卻被什么東西繃住了,那下墜的疼痛好像被她的身體封閉住了,她需要一點一點將自己封閉的身體綻放、分裂,將那疼痛擠出來。

        整個下午,她不停地叫喊,一次又一次,她的身體還沒有綻開的跡象。接生婆不停地叫林志安燒熱水,熱水冷了一次又一次。黃昏,天下起了小雪,一片一片,像散落的蘆絮,雪落在地上,便化了。

        一直到晚上十點,疼痛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抽了一下午煙的接生婆站了起來,讓林母烤暖小孩的衣服,叫林志安馬上準備熱水。甘紅蘭與胡金花也來了,她們坐在她旁邊,用手輕輕拂著米香額頭的汗。這些日子,這幾個被拐賣過來的女人經(jīng)常在一起,盡管在她們的周圍有幾雙眼睛盯著,人在異鄉(xiāng),同病相憐,她們彼此把對方當成親人。

        接生婆告訴她慢慢呼吸,把她的身體挪了挪,讓她的腿微微張開,接生婆用熱水擦拭著陰部,溫熱的水刺激著她緊繃的部分,一陣收縮,接生婆用熱水不停地擦拭著,那種緩慢的微微的有節(jié)奏的刺激,像魔力般吸引她緊繃的身體緩慢地張開,那刺激引導著她慢慢地釋放自己封閉的身體,那疼痛在接生婆熱水的擦拭下緩慢下墜著,一點一點,她身體的母性隨下墜的疼痛在一點一點增強,這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敏感。她疼得呻吟,汗水大顆大顆從額頭流下來,甘紅蘭不斷用熱毛巾幫她擦額頭的汗,她的手緊緊抓著床單,使勁擠著自己的身體,她要把那股疼痛從身體里擠出來。她咬緊牙,吸足了勁,接生婆不停地引導她吸氣,使勁,再吸氣,再使勁。疼痛又再次讓她號叫起來,一種撕心裂肺的疼,一種響遏行云的號叫,在疼痛的號叫中,她感覺自己在長大,她不再是那個十八歲的少女米香,她將要變成一個十八歲的母親米香。

        母親米香有一種莫名的力量,那是來自女性骨頭內(nèi)部的母性力量,那是一種像花兒綻開的力量,那是一種要沖破所有封閉的力量,她那緊繃的部分在綻開,一點一點地綻放,像花朵一樣盛開了,那疼痛從她緊繃的雙腿間墜下來,她昏了過去。依稀中,她聽到小孩的哭聲,她聽見林志安在房外放著鞭炮,那鞭炮聲歡迎著一個新生命的到來。

        7

        米香的痛苦被剛出生的女兒覆蓋,她小心翼翼地看護她。她帶著孩子與甘紅蘭胡金花等待在一起,她慢慢習慣了這里的生活。林家茶山多,清明前后茶葉似黃金,過了谷雨茶葉變稻草。林志安手笨粗大,不適于摘茶。林家的茶山全靠林母那雙手,她摘了一輩子茶,手靈巧,摘的都是標準的一芽二葉。很少有對三葉與對夾葉,同村人說她手靈巧得如同黃鸝舌頭。采芽的季節(jié),林母沒有天天盯著米香,她讓米香一個人留在家里。這幾個月,米香沒有哭沒有鬧,她以為米香的心已朝這里靠攏。老太太認為,女人生育小孩后,慢慢會顧窩,終有一天會把窩焐熱焐熟。林志安常年在地里,他吸煙,也喝酒,下地的人,每天穿得臟臟的,米香只洗自己和女兒林婷的衣服,林氏母子也沒說什么,這個買來的媳婦在他們眼里,還是值得的,替他們生了一個孩子,雖是女兒,有點遺憾,也許明年或者后年,米香會為林家添上男丁。她沒有要跑的意思,附近買媳婦的人多,每年都會有幾個跑掉,心狠的,為了防止買來的媳婦跑掉,有的把腿打跛,有的長期鎖在家里,心軟些的,派個人長期盯梢,農(nóng)忙時,幾家派個人盯。

        夏天南方濕熱,林婷身上長滿痱子,林母燒艾葉水給她洗澡。夜里,林志安又開始壓著她的身體,米香不喜歡,偷偷掐女兒,女兒大哭,她推開林志安,哄女兒。林志安聽到女兒在哭,興趣頓無,也便作罷。這一年,米香多了一種新的、陌生的孤寂。女兒的出生帶給她暫時的平靜。除了看護女兒,她無事可做,她不想待在這里,她想去遠方,她必須去遠方的城市賺錢。城市像奇異的誘惑在她腦里扎根,它像鄱陽湖沼澤地里的空心蓮子草一樣有著熱烈而頑強的生命力,那是一種野性的生命,在任何惡劣的環(huán)境,隨時隨地都可長得郁郁蔥蔥。去東莞工廠的念頭,她暫時隱蔽起來了。秋日的一天,甘紅蘭告訴她鄰村有個外地姑娘跑了,米香有種莫名的興奮,她想多問幾句,林母從外面走了進來,甘紅蘭沒有再作聲。米香慢慢融入外地姑娘的圈子。有的是從貴州、云南花三四千塊錢“娶”過來的,也有像米香這樣拐過來的。這些外地的女人們,淪落為陌生男人的妻子,成為生育的工具,生活在這陌生山村,把無盡的痛苦深深埋在心底,慢慢融入這里,為人婦,為人母。碰上個好男人,日子好過些。這里的人認為,心不狠,買來的媳婦會跑掉,必須把她們打怕,打得她們不敢跑,打得她們跑不動。甘紅蘭來這七年,生了三個小孩,她常跟米香說,這里女人的命低賤,在這里永遠是外鄉(xiāng)人,永遠是隨時可能跑掉的外鄉(xiāng)人。她們像牲口樣生育,為男人們添丁,這是她們的命,無法掙脫的命。只有生幾個小孩后,才會慢慢放松對她們的看管。在這里女人如果沒有生男孩,處境會更慘,二十四歲的甘紅蘭已經(jīng)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母親。甘紅蘭學會了忍,逆來順受地忍,委曲求全地忍,唾面自干地忍,這種忍在這里的人看來是她已被馴服。當他們覺得她被馴服了,她有了一些小小的屬于自己的空間,她在這狹小的空間生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馴服了,她不想離開這里,三個孩子帶給她為人母的歡樂,她為幾個孩子活著,對于自己,她已徹底放棄,放棄逃跑,放棄抵抗。她每次聽到有人逃離了、跑了,甘紅蘭心里都有種興奮,當聽到某個跑了的女人,被抓了回來挨打了,她會暗自流淚;聽到哪個姐妹腿打斷了,她狠狠地咒罵,除了咒罵,她無能為力。

        米香決定跑,她不想留在這里,她要找機會跑出大山。她有清晰的目標,她要去廣東東莞,那里有很多工廠,在那里,女人可以賺錢養(yǎng)活自己。

        女兒林婷六個月了,林母說小孩應(yīng)該斷奶,她帶走林婷。林志安每天趴在她的身體上,他像頭耕牛不停地在她身體上折騰,播種,他要她為林家添個男丁。米香稍有不順從,他便打米香。有兩次,米香推開他,他先狠狠地扇了她幾巴掌。有次打了兩巴掌,林志安還不解恨,用皮帶抽打米香,米香的身體傷痕累累,她咬牙順從他,像塊木頭任其擺布。

        次年,米香生下第二個女兒林茶,次女林茶的出生帶給米香無盡的痛苦。林家添個男丁的愿望落空了,林母對米香日漸刻薄起來,剛開始指桑罵槐,后來直接罵,米香忍著,她要跑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夏天轉(zhuǎn)眼過去,林茶四個月大,林志安晚上開始又壓過來。米香想著辦法拒絕,她不想再懷孕,不然跑不掉。她問甘紅蘭怎樣才能不懷上孕,甘紅蘭只比米香大四歲,十七歲被拐賣到這兒,她也不知道,現(xiàn)在她卻是米香的唯一依靠。甘紅蘭表面馴服,丈夫與公婆沒有打過她,她對他們談不上好感,她也并不厭惡他們。她看到米香傷痕累累的身體,她覺得要么馴服,要么逃跑,她更希望米香逃跑,平安地逃出去。米香不斷問她如何才能不懷孕,她告訴米香,每次完事后,借口上廁所,在廁所里不斷地下蹲,把腿張開跳躍,讓那液體排出體外,再用水沖洗。

        晚上米香大碗喝水,她有足夠去廁所的理由了。林志安有些懷疑,偷偷跟過幾次,見米香的確是撒尿,尿很多,林志安不再懷疑。米香變得聽話,幫林母洗了幾次衣服,林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林母盤算,這個買來的媳婦應(yīng)該快熬熟了。老太太們經(jīng)常交流馴媳經(jīng)驗,在她們心里,這些外來女人是野鷹,要像馴鷹人熬鷹一樣把她們身體里的野性一點一點熬掉,把她們變成家鷹,這個過程漫長、細致,要有足夠耐心,稍不留意,她們便跑掉了。

        八月,在外地的尤溪人從四處回家掃墓。江西多為清明掃墓,尤溪是八月掃墓祭祖。尤溪多山,先人多葬于山頭,盛夏的雜草被秋風一吹,漸露出衰敗的痕跡,每逢此時,家家戶戶帶著工具給先人的墓地除草,整理流水溝,為墳墓培土。掃墓后,宗親聚餐。

        林家初五掃墓,八月初四逢集,林氏母子趕集買東西,準備初五的“祭墓酒”。他們帶上米香母女三人同行。米香漸漸馴服,林母要給米香嘗點甜頭。“熬鷹”需要一張一弛,馴媳也如此,她沒想到,這次趕集,米香這只鷹飛走了。

        在集上,米香借口上廁所,趁林母不注意,偷偷躲在一輛貨車里,她躲著,一聲不出。林氏母子發(fā)現(xiàn)米香不見了,和附近的村民攔住客車,一輛一輛搜查,一無所獲,他們把山上、把集市的角角落落里搜了個遍。躲在貨車里的米香一動不動,貨車在離林家二百多公里路的加油站停下來加油,米香才從貨車里爬出來,司機嚇了一跳。米香跪下求司機不要告訴林家,司機聽米香說完,他決定幫米香逃離這里,將她捎到車站,送她上了去廣東的火車。坐在南下的火車上,米香淚流滿面,在林家三年多的往事,歷歷在目,她想起年幼的林婷與林茶,心里一酸,抹了抹眼淚,窗外的群山緩緩向后退去。

        8

        薄暮時分,雨澆著路燈,露出一片薄薄的昏黃,雨越來越大,光又亮些,路燈像一株雨中的植物,慢慢生長,天全黑時,它長成一棵大樹。米香到東莞橫星光電公司時,已是晚上九點。

        生產(chǎn)部經(jīng)理謝芳突然想去招工處看看新進員工,這家有六千五百人的錄像帶公司,每天進進出出的員工很多,員工的招聘由下面的人事主任負責面試,她本來只負責管理級職員的二次復面。那天她經(jīng)過人事招聘處門口,看著長長的求職隊伍,走進招聘處,人事主任見經(jīng)理謝芳走進來,起身把主面位置讓給謝芳。

        米香排在隊伍的最后面,她捏著一張寫著張紅梅的身份證,那是她在車上認識的一位江西老鄉(xiāng)借給她的。在東莞,方言是張有聲的通行證,兩個陌生人在異鄉(xiāng)的漂泊中找到彼此支持與依靠的理由。米香剛從福建逃出來的經(jīng)歷,深深感動了來自吉安的張紅梅,這位十九歲的姑娘在附近的工業(yè)區(qū)工作了三年,她要幫助米香這位苦命的老鄉(xiāng)。她把米香安頓在她租住的狹小鐵皮房,傳授米香一些求職的經(jīng)驗,米香拿著她的身份證。她四處張望,茫然不知所措。張紅梅告訴她要有信心,女人找工作不難,工廠的流水線需要大量女工,女工好管理,容易馴服,橫星光電公司男女比例是二比八。工廠辛苦,自動流水線,手工裝配,高強度的單一動作,必須坐著,不能走動。她告訴米香要對自己有信心,別人行的自己也一定行!張紅梅說,在廣東就是這樣,這邊的工廠不相信眼淚,遇到委屈,咬著牙,擦干淚,也得上。工廠很多,招工的也多,要有此地不留姐,自有留姐處的念頭,也要認清天下烏鴉一般黑的現(xiàn)實,米香聽張紅梅說著,她不停地點頭。黃德才告訴米香東莞有很多工廠,張紅梅告訴她一個女工眼里真實的東莞。

        米香遞過張紅梅的身份證,謝芳掃了一下身份證的照片,又看了一眼米香,她知道身份證與本人不符,不過她盯了一下身份證的地址,是吉安,她是宜春袁州人,于是她冒出了一句江西話,“你是吉安人?!泵紫泐D了一下,很快,她用江西話回復了一聲,“是的?!敝x芳點了點頭,放下身份證,她沒有作聲,讓米香伸出雙手,將指頭張開,十指不停地做各種動作,告訴米香,動作越快越好。橫星光電公司生產(chǎn)老式錄像帶,女工主要裝配很小的膠片、彈弓、塑膠零件,手指粗壯或者不靈活都會影響拉線的裝配速度。謝芳決定留下米香,也許同是江西人,謝芳知道像米香這種拿著別人身份證進工廠的人很多,有的是身份證丟失,有的是年齡不到,各有各的理由,她不想去問。謝芳認為米香會是一個合格的女工。

        1997年深秋,米香成為了東莞橫星光電公司裝配部流水線的員工。老板是香港人,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業(yè)的繁榮,養(yǎng)育了一大批與電影業(yè)相關(guān)的公司,橫星光電公司是其中之一。公司最早在香港葵涌,老板1992年開始在內(nèi)地租地建分公司,它是這個工業(yè)區(qū)最大的企業(yè),工業(yè)區(qū)有一條道路以這家公司命名。整個公司從原料注塑成型到成品出貨,除了五金件外購,其余的半成品、零件全是公司自產(chǎn)。公司有幾個分廠,分廠又分為若干部門,每個部門分成不同車間、工種,米香分配在一分廠的裝配部。一分廠的格局是這樣的,一樓的注塑部,幾百臺注塑機日夜將塑膠原料注塑成外殼,塑料零件、塑料鏡面;二樓是半成品轉(zhuǎn)運倉,三樓及四樓部分是裝配部;四樓其余部分是卷帶部,成品貨倉在廠房對面的倉儲區(qū)。

        進廠的第一周是培訓,人事培訓文員講了公司的光榮歷史,是亞洲最大的盒式錄像帶公司之一,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全部外銷,外銷到美國、法國、德國、韓國、日本、英國、泰國、西班牙、墨西哥等四十多個國家與地區(qū)。生產(chǎn)培訓專員拿了些成品、半成品、各種零件給新進員工辨認。后勤文員把工卡、廠牌、飯卡、工衣、工鞋、工衣柜鑰匙、宿舍卡與宿舍鑰匙等發(fā)放下來。總務(wù)宿管文員帶著她們找各自的宿舍,宣布宿舍管理制度。米香猶若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跟隨總務(wù)宿管文員在樓群里穿來穿去。米香的宿舍,在A區(qū)女4幢 403房4床上鋪,宿舍管理員不停地叮囑她們要記住各自宿舍的位置與床號。又領(lǐng)她們認識食堂,工廠有六個食堂,三個員工大食堂,一個低層管理層食堂,一個主管級食堂,一個經(jīng)理級食堂,位置各不相同,等級涇渭分明。

        橫星光電公司員工食堂在工業(yè)區(qū)算比較好的,員工兩葷一素一湯,每日在公告欄里公示,飯自便,每周加兩次雞腿。米香第一次吃食堂的飯,感到新奇。第一天她認識了一個跟她一起進公司的河南姑娘,河南姑娘是第二次進這家公司,她帶米香去食堂窗口排隊,又告訴她這個公司的規(guī)矩,米香仔細聽著,她內(nèi)心激動,終于進城了,進了城市的工廠。工廠像一道陽光照在她的心間,她不再是那個江西鄉(xiāng)村姑娘,也不再是被拐賣到福建的林家媳婦,她是橫星光電公司的工人。她有些懊悔,自己應(yīng)該早一點來廣東,早點見識下城市的世界。那天正好碰上公司加餐,紅燒魚塊、土豆燒牛肉、雞腿、白菜,湯是紫菜蛋花湯。在米香眼里,這是她吃過的最安心的飯,是她獨自一人面對生活的開始。她嚼著飯粒,想起跟黃德才在都昌的晚飯,那是她第一次喝酒,在三明那頓讓她陷入無邊黑暗的晚飯,在林家黑暗的房間里放在門口的飯。這餐飯來得如此艱難,生活總算有了新開始。窗外的陽光投影在餐具上,那樣明亮,那樣溫暖,米香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米香仿佛天生為錄像帶的流水線而生,看著轉(zhuǎn)動的機器,螺絲機、鋼針機、司通點油機、超聲波的方鏡機、彈片焊接機,她全身興奮,轉(zhuǎn)動的機器讓她忘記了所有的痛苦與不幸。機器的聲音猶若一首歡樂的歌,那是一種輕快的、興奮的、令人充滿激情的聲音,她的手指跟隨機器的聲音不停舞蹈,她的手指是那樣的靈活,如鳥入云,如魚入水,如獸入山。第三天,新員工米香在自己工位上已能夠跟上正常拉線速度,出乎所有拉線管理員的意料。每天十一個小時,米香穿著白色的連體無塵工衣,圓形的帽子把頭發(fā)全部套在里面,她伸直身軀,坐在機器轟隆的傳送帶邊,搶在塑膠盒從身邊流過前,將兩個細小的彈弓卡在塑膠零件上,她的兩個拇指指甲剪出了“V”形槽,把彈弓的“一”字端壓進塑料零件的柱子后,而食指與中指把彈弓的“7”字端套在另一根塑料柱上,一分鐘將這個動作重復五十次以上。車間是無塵車間,有中央空調(diào),第一天下班后,緊張與長時間的單一動作,米香的全身濕漉漉的。米香愛上了這份工作,她不必與人交談,沉默中她將這些細小的彈弓裝配好。每個月五百多的工資讓她滿足,她的手像裝上自動馬達樣上下紛飛,看著黑色的、藍色的盒身,白色的轆套,明亮的方鏡……從自己的眼前流過,那些像水一樣流動的綠色拉線,讓她想起故鄉(xiāng)的排水渠,從抽水機里抽出的水不停地向前簇擁著,卷起一個又一個漩渦。一百多個穿著桶式連體無塵工衣的女工坐成兩排,她們低著頭,只見手指在飛快地轉(zhuǎn)動,那幾臺人工操作的超聲波機器不斷起落。在降落間,氣管散出悠長的排氣聲,自動螺絲機將五顆螺絲砸進螺絲孔,那半自動推動連桿把成品推進桌臺,每分鐘九十個或者一百個以上,咿呀的聲音彌漫在車間。下班時,女工們紛紛涌出,簇擁在狹小的過道,她們換下白色工衣,塞進各自的工衣柜,露出本來的面容,一張張年輕的臉,明亮的眼神,修長的身體,沿著過道魚貫而行。換班的女工們在過道換上桶式工衣,把她們女性的溫柔與身體裹進工衣。米香將帶有汗酸味的工衣放在塑料袋里提回去,隨新結(jié)識的幾個工友一起走下了樓。

        9

        一年后,米香能熟練操作拉線上三十三個工位,成為裝配部少有的全能型員工。七月的一天,米香正在學習操作焊轆機,機器焊頭砸在手指蓋上,半個指甲掉了,鮮血直流,她在工廠的醫(yī)務(wù)室包扎,半個月后,指甲慢慢開始生長。裝配部的機器都是小功率的,不像一樓注塑機器,會咬掉工人整個手臂與腿。米香去過一樓注塑車間,她跟線長到注塑車間催促半成品,她走進注塑車間,一股帶著塑膠味的熱浪撲過來,直入她的鼻子、胸腔,嗆得她窒息。注塑車間的馬達聲笨重而野蠻,氣壓聲笨拙而粗魯,警示器滯濁而蠻橫……全然不如裝配車間的機器靈巧、輕盈。男搬運工汗滴順額頭滑落,女啤工的灰工衣前一片烏黑,沾滿灰塵與塑膠凝結(jié)的斑點,看著自己潔白的無塵工衣,她生怕塑膠汁濺到工衣上,下意識地理了理自己的工衣。

        橫星光電公司每周六晚上八點會請講師給員工培訓生活技能、婚姻家庭、職業(yè)規(guī)劃等,米香不加班便到培訓室聽課。她漸漸找到自信,壓在頭頂?shù)年幱奥⑷?。工作成為她的一切,生活向她打開了另一扇窗口,像春天樣繁花似錦的窗口。有時她也會思念江西的故鄉(xiāng)和福建的林婷林茶姐妹,很快被辛苦的工作覆蓋。她進入橫星光電公司的第三個年頭,四月的一天,天空晴朗,窗外的紫荊樹開滿了一串串的花,在春風中搖蕩,花香在空氣中彌漫,工廠圍墻邊的夾竹桃豐腴而妖嬈。線長告訴她,她的工位調(diào)整為維修工,然后遞給她一頂藍色工帽,從白色工帽到藍色工帽,她每個月多了八十塊的技術(shù)津貼。線長又遞給她一枚小鐵錘,精巧的錘尖,長長的錘柄套上紅色的塑膠套,錘子一端圓頭,另一端細長,像一只張嘴的仙鶴,鶴嘴微微張開。線長告訴她,有了這柄紅色的小鐵錘,在橫星光電公司她不再是普通員工,她已是一個技術(shù)工人。小鐵錘是她的私人工具,她從線長手中接過鐵錘,像接過某件神圣的東西,每天她都小心翼翼地呵護它,擦得锃亮,隨身攜帶,那枚鐵錘被她的身體溫暖,冷冷的鐵泛著她的體溫。這是1999年春天,每個月七百二十元的工資讓米香很滿足,她在橫星光電公司十八個月了。

        這十八個月里,米香有了不少變化,這些變化一點點在她的身上發(fā)生。城市、工業(yè)、工廠讓她視野、觀念、價值、生活發(fā)生了蛻變,一點點在她身體積聚,從一個鄉(xiāng)下女人變成一個熟練女工,從一個普通女工變成一個每月有八十塊技術(shù)津貼的技工,在別人眼里也許微不足道,但米香幾乎花盡了她所有的努力。工廠流水線不舍晝夜地轉(zhuǎn)動,那根綠色的拉線上,漂泊著一百多工人的夢想。每天,米香從工衣箱取出藍色小工帽,昂首挺胸地走進車間,她現(xiàn)在不需固定在某個工位,可以自由地在車間走動,不良品少時,她可以小歇下。她穿的還是白色桶式工衣,身體還殘留在福建的陰影。她的舉止、生活有了很大變化?,F(xiàn)在大家親切地叫她張紅梅,那個張紅梅去了另一個鎮(zhèn)上。離開米香時,她們?nèi)チ随?zhèn)上的天橋,找假證販子幫米香辦了一張假的“張紅梅”身份證。米香送張紅梅,她幫張紅梅提著行李,她們到了車站。在路上,張紅梅不停叮囑米香,有什么事情,記得找她,米香心里澀澀的。張紅梅坐在車上,車開出車站,她朝米香揮手,米香望著遠去的張紅梅,緊緊捏著“張紅梅”的身份證。

        橫星光電公司的工作單調(diào)、乏味,到處都是危害身體的各種化學試劑的塑膠與異味,十一小時甚至更長的加班帶來看不見的損傷。每個月休息一天,長期通宵夜班,她們的臉色蒼白,得忍受線長的咒罵與晝夜顛倒導致的痛經(jīng)。上廁所五分鐘需要換頂位卡,很多時候只能憋著。米香私下常幫工友頂位,拉線上她的人緣越來越好,“紅梅,可不可以幫我頂下位?!?/p>

        培訓文員向米香和工友灌輸,是工廠提供了工作崗位,才能讓你們從鄉(xiāng)村走進城市,才能讓你們在城市有立足之地。有一個培訓文員來自河南信陽農(nóng)村,她經(jīng)常以自己做實例來講橫星光電公司帶給她的命運改變,號召大家要熱愛工廠,熱愛工作崗位,以廠為家。一位年長的工友不這樣認為,她說,橫星光電公司是血汗工廠,加班不按勞動法給大家算工資,還說公司的勞保措施不到位。另一個員工接過她的話,反問她為什么還待在橫星光電公司?年長的工友怔了一下,說了句,天下烏鴉一般黑。米香聽著,橫星光電公司是她進的唯一工廠,她感激工廠給了她工作,工廠付她工資,上班與加班是應(yīng)該的,現(xiàn)在,她一個月工資就可以買幾十只鴨子。

        復雜而多元的生活讓大家對世界有許多不同看法。橫星光電公司,有人罵它,有人心存感激……我們?nèi)菀装炎约旱膬r值觀與對世界的觀感強加于別人,卻不曾想過,如果她們喪失后會淪落到更為不幸中。道理總那樣簡單,現(xiàn)實永遠那么艱難。也許在別人眼里觸手可及或者不屑一顧的,對于很多人,也許她們拼盡全力或者窮盡一生都不能到達,也許她們拼盡全力到達的只一點點風吹草動,又會讓她們陷入萬劫不復。

        米香小心翼翼,她害怕失去這份工作。2001年,橫星光電公司擴大生產(chǎn),由三個裝配車間擴大到四個裝配車間,米香順利成為橫星光電公司一名線長助理。工衣由白色桶式換為粉紅風衣樣式,藍工帽換為粉紅圓帽,工牌與飯卡換成了紅色的,從十六人宿舍搬進了八人宿舍,工資由七百二十塊漲到了一千三百塊。這一天,距她離開江西老家整整七年了,她由十七歲的少女變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這—年,她與米芳聯(lián)系上了。

        線長助理需要做各種生產(chǎn)報表,去倉務(wù)部領(lǐng)各種原料與零件,米香連自己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她不會填復雜的生產(chǎn)報表,更不會計算零件的損耗與不良品率,她感到吃力,想辭去線長助理。另一位線長助理是大專生,是公司直接從人才市場招進的,對生產(chǎn)線工位完全不熟,他跟米香溝通,他負責那些報表、考勤、領(lǐng)取退回零件等,米香負責培訓生產(chǎn)線新進員工、員工上廁所頂位等需要動手的工作。

        線長助理是公司最底層管理職員,每周要在經(jīng)理室培訓,培訓內(nèi)容是工廠管理、技術(shù)培訓、品質(zhì)培訓、機械工程。這些專業(yè)課程對米香如同天書,她分不清那些用英文寫的品質(zhì)管理流程,也認不全一本本管理書籍的字,更不用說工程師畫的機械圖紙。上課時,她總睜大眼睛聽,很快便迷迷糊糊打起瞌睡。那是一座難以翻越的高山,她只能在山腳下蝸行,也許她永遠不能翻過那一座山,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翻越那樣一座山。她更喜歡圖書室的培訓,那與她生活相關(guān)的雞湯,她能聽懂的雞湯,她的人生需要雞湯。

        她習慣車間的味道,擁擠而忙碌的機器,頭頂一言不發(fā)的白熾燈,綠色的拉帶,各種顏色的塑膠盒身,黑色米紋的墨西哥,藍色橫紋的泰國,灰色十字的法國,有耳的美國,彩色透明的日本,不用釘螺絲的馬來西亞……她的腦中全是這些東西。除了這條一百二十人流水線的事物,她不想了解別的事情。她盯著流水線,從拉頭走到拉尾,看哪個員工瞌睡,哪個出現(xiàn)了次品,她充滿激情。另一位線長助理跟她交流拉線生產(chǎn)外的事情,她全無興趣。有時,她去倉務(wù)部,看到別的線長助理在倉庫辦公室閑聊,相互開玩笑,她默不作聲,快速地用四輪拖車拖著塑膠片、鋼針回到拉線上。在車間,她找到了存在的意義,她感覺不到累,凌晨三點到四點,整個車間員工緩慢進入疲倦狀態(tài),而她如打了雞血針樣。

        米香把多余的念頭全都省略,她把自己變成另一臺機器,沉默的、孤獨的機器,她不想去了解別人,也不想別人打聽她的過去。每年,公司都會組織工廠管理員去旅游,在風景優(yōu)美、林木高遠的山道,陽光順著樹木透出柔和黃色的光線,秋日在山嶺緩緩燃燒自己,沒有風,清脆鳥鳴從頭頂像雨水一樣灑落。米香獨自一人走在山路上,她沒有像同事們那樣興奮地在路上石頭邊、樹木下拍照,她覺得一切與自己沒有多少關(guān)系,那些風景不能激起她內(nèi)心的微瀾。有一回,她們坐在船上,沿著北江向飛來寺出發(fā),工友們在船上唱著歌,指點兩岸青山,那位男線長助理向她走了過來,禮貌地想和她合影。她面無表情,冷淡地站在船舷邊,碧色的江水、青山似乎與她無關(guān),工友們的歡笑她也無法融進,線長助理有些失望,朝她微微一笑,化解彼此尷尬。他意識到米香孤僻的性格,他有些難過。米香覺得旅行冗長煩悶,工友們看著一群白鶴從江面起飛,他們站在船頭尖叫、拍照,米香待在船艙里沒有動,她有些恍惚。

        橫星光電公司后面的荔枝林被砍伐推倒,建起了一片片工業(yè)區(qū),小溪兩邊規(guī)劃了新的道路,兩邊菜地建起了一幢幢公寓樓群。來這里的人越來越多,湖南的、湖北的、河南的、江西的……在街道,在店鋪,在市場,在工業(yè)區(qū),人簇擁著人、車追趕著車。

        橫星光電公司在逐步走向困境,隨著香港電影行業(yè)不再有往日的榮光,老式錄像帶也漸漸被 VCD、DVD等光盤代替,公司的訂單越來越少。米香升為線長助理第二年,公司一分廠的手工裝配部門裁人,由二十四條生產(chǎn)線變成了八條。為了順應(yīng)發(fā)展,公司開發(fā)光盤VCD與DVD生產(chǎn)線和自動生產(chǎn)線,米香調(diào)到光盤生產(chǎn)線一周后,又被退回到老式錄像帶裝配部。她沒讀過書,看不懂英文字母,分不清自動機器的圖紙,只能繼續(xù)管理手動裝配拉線。米香有種挫敗感,新的部門工資高、輕松、有前景。

        米芳、米甜、米峰一個個離開村莊,進了城。米芳在深圳,米甜去了福建,米峰到了上海。生活像一條河流,不停朝前面走,米香的生活像一所老舊的房子,收藏太多不幸與悲傷,它們不斷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不敢直視。

        米香再次回到上邊村,是十年后。一場大火把橫星光電公司手工裝配部燒成了一片灰燼,工人們紛紛猜測大火原因,有人說大火純屬意外,有人說大火燒掉的全是橫星光電公司不值錢的資產(chǎn),保險公司賠的錢更多……大火后,米香所在的手動裝配部門員工全被遣散,她失業(yè)了,假身份證不能再使用,她得回上邊村辦理身份證。

        十年后的上邊村,比以前更加蕭條,年輕人都出去了,外公老了,他上岸了,不再去湖中捕魚了。舅舅去了遠方城市打工,父親與母親在家里守著幾畝薄田。父親原要去找黃德才的麻煩,黃德才因吸毒販毒被抓進了監(jiān)獄。

        米香在家里待了半個月,辦理好身份證,在橫星光電公司叫了七年的張紅梅現(xiàn)在又叫米香了。她緊緊捏著身份證,仿佛看到十年前的自己。

        她決定去江蘇昆山,很多江西人離開廣東后,都選擇去昆山。她不再是那個在橫星光電公司充滿自信的張紅梅,現(xiàn)在她是沒有讀過書的米香,一切只能重新開始。七年多的錄像帶裝配工作經(jīng)驗完全沒有用場,昔日的裝配熟手在這里變得一無是處,她引以為榮的五年管理經(jīng)驗,在技術(shù)的革新與自動化機器面前不堪一擊。面對更年輕一代工人,她顯得不合時宜,她看不懂圖紙和機器的說明書,名字之外的字她都寫得亂七八糟。她原本想在昆山找個低層級的車間管理,由于沒有畢業(yè)證書,她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降低自己的求職標準,她比身邊那棵斷了頭的法桐更沮喪。

        10

        田建勇是湖南桑植人,左手天生殘疾,手指發(fā)育不全,小如雞爪。他生性頑劣,不喜讀書,十四歲便輟學在家。父母擔心他以后的生計,讓他學得一兩門手藝,木工、泥瓦、鐵、剃、漆、閹、廚等都需要雙手健全。他只有學習其他技藝,湖南鄉(xiāng)間多道士,但鄉(xiāng)間的道士并非傳統(tǒng)出家道士。鄉(xiāng)間道士多以葬禮為生,講究“敲吹拉彈唱念”,田建勇左手雖不麻利,做鄉(xiāng)間道士卻仿佛有天賦,除了嗩吶得用雙手,其余各項,敲皮鼓、鳴銅鑼、拉二胡、唱孝歌、念祭文他都會,畫符篆、寫訃文更是他的長項。他寫得一手好小楷,白紙黑字,字體細膩圓潤、骨肉勻稱、輕重協(xié)衡,透出一種平和的哀傷之美,張貼在主家的墻上,總會引起鄉(xiāng)里的圍觀。平常鄉(xiāng)鄰會說田建勇的字好,家里讀過古書的鄉(xiāng)鄰則說田建勇寫得一手好翰墨。田建勇不僅字好,對祭文也頗有研究,文辭質(zhì)樸,鄉(xiāng)間俚語與文雅之言夾雜一起,哀傷痛苦間卻蘊含著民間勸世良言,老少俱懂。田建勇念祭文時,聲情并茂,念到傷心處,自己也潸然淚下,跪著的孝子們更是痛哭流涕,觀者多用手拭擦淚花。湖南鄉(xiāng)間多薄養(yǎng)厚葬,老人逝世,棺槨停放家里,少則三五天,多則七八日,還有更甚者,半月之久。棺槨停放家中,得請道士在家里設(shè)靈堂,挽幛布幡,念經(jīng)作法。除了做道場,每逢過年,田建勇還會去送春神,替人敬灶神,供司命,日子過得清閑,雖不能大富,也可小安。

        村莊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去了廣東與長三角,留在鄉(xiāng)村的只有老人與小孩。年過三十的田建勇還沒有對象,村莊里的年輕人要么嫁到外地,要么娶了個外地姑娘回來。鄉(xiāng)里的年輕男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去外面的電子廠找個媳婦回來。外面的電子廠男女比例失調(diào),找媳婦容易,外地媳婦,自由戀愛,也不要彩禮。出門在外的老鄉(xiāng),有人發(fā)了財,在城里買了房,在山中建了房。田建勇覺得待在山里,難娶到媳婦,不如跟鄉(xiāng)親去沿??纯?,待上兩三年,也許能帶個媳婦回家,也算成家立業(yè)。碰上運氣好,在異鄉(xiāng)發(fā)了財,也比待在山中好多了。在山中,他的人生一望到底,為人做法事,閑時送春寫寫對聯(lián),年復一年地重復山中日子。于是,他便到了昆山。

        手殘的田建勇在昆山并不順利,工廠的流水線,一只手的他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不方便,很多工廠將他排斥。他寄住在老鄉(xiāng)那里,日子久了,老鄉(xiāng)沒說什么,但臉色一天天暗了下去,田建勇想打道回府?;叵嫖魃V?,找媳婦雖困難,日子也不寬裕,但不必看人臉色。他不得不降低標準,原來想找女工多的電子廠,現(xiàn)在不再挑工廠,得先進廠安頓下來。

        銘鑫五金廠是一家本地老板開的工廠,按照政策,工廠需要按比例安排殘疾人士就業(yè)。安排一名殘疾人士就業(yè),可免去數(shù)萬元稅金。田建勇進了這家工廠,先在倉務(wù)部做搬運工,用鐵鉤拉著拖車將成品半成品拖到不同的車間,一只手拉鉤拖著便行。倉務(wù)主管見他的字寫得不錯,也會算數(shù)畫表格,做事細致,一個殘疾做搬運工總歸有點不妥,便將他調(diào)到倉庫做倉務(wù)員。負責工廠的勞保倉和工具倉,每天發(fā)放手套、拖把、創(chuàng)口貼、膠紙、各種零件等,將百來種勞保用品及不常用的零件做好出入庫登記、月底盤點,需采購時填好采購補充單據(jù),活不累,工資比員工稍高。

        田建勇很滿意這份工作,長白班,不需晝夜顛倒,大部分時間坐在倉庫里。他閑不住,無事時,將原來散亂的物料擺得整整齊齊,將不同的零件分門別類,用不同顏色的紙裁成方條形,用毛筆小楷寫上物料的名字及編號,然后貼在裝物料的塑料框上。以前這些編號名稱都是細小的圓珠筆寫的,模糊不清,田建勇的小楷讓這些標簽煥然一新。倉務(wù)主管與部門經(jīng)理很滿意,他們說,如果不是他的手殘疾,不能使用電腦做報表,會將田建勇調(diào)到寫字樓辦公室,手殘疾,只好作罷。

        見多識廣的鄉(xiāng)間道士田建勇進了工廠,變成來自窮鄉(xiāng)僻壤見識淺陋的農(nóng)民工。城鄉(xiāng)習俗,全然不同,鄉(xiāng)間節(jié)奏緩慢,走門串戶閑聊,見面招呼遞煙,人與人之間多一份溫情熱絡(luò)。進城后,大家各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見面扭頭,進屋關(guān)門拒客,人人臉上掛著一副冷冷的面孔。他有些不習慣,他喜歡山中的節(jié)奏,舒緩的溫情。在老家,男人高高在上,女人溫馴順從。在這里,自己常被女人呼來喚去,稍不留意,做錯了事,更遭一頓大罵。一個男人被女人罵得耳紅臉赤,不敢吭聲,他有點不適,但在別人的屋檐,怎能不低頭。

        宿舍八人全是血氣方剛的男子,來自河南、江西、安徽、湖南等,說著帶方言腔調(diào)的普通話,工種各不相同。除了上班,喝酒、打牌,便閑聊車間的姑娘,談不上深交,也相安無事。工廠員工流動性大,同宿舍的人,出出進進,來來往往,長時數(shù)年,短則幾天。有的鄰床面孔隔幾天便換了,有些小偷專門以進廠為名,在宿舍待上三五天,趁人不備,將宿舍工友的錢物盜竊一空。財物細軟得看管好,伴身而行,以免丟失。剛來昆山,田建勇的老鄉(xiāng)便叮囑他小心防范。半年后的一天,宿舍搬來了兩個新進的同事,剛到宿舍時,他們還打招呼,他去洗澡房里洗澡,將手機放在桌上,洗完澡出來,發(fā)現(xiàn)放在桌上的手機不見了,兩個下午進工廠的工友消失得無影無蹤。

        田建勇從湘西帶了一把二胡闖蕩江湖。他的左手手指畸形,只能左手拉弓,右手撫弦,喪事多為湖南地方的花鼓調(diào)和哀樂。他喜歡拉《月夜》,弦聲近于山間泉水,空靈而清澈,月光里的田園、小橋、村莊在弦下緩緩流淌。出鄉(xiāng)時,他沒有選擇南下廣東,而選擇東下江南,正是這首曲子讓他對長三角的江南充滿遐想。江南的夜,月白風清,萬籟俱寂,黑瓦白墻馬頭墻,庭院深深回廊長,樓臺亭閣古色香,長街短巷木雕窗,青石板道通縱橫,小橋流水響櫓聲,景若水墨綻,人似淡菊開。他想象中的江南變成流水線里的江南,閑適的月光變成喧嘩的機器。在鄉(xiāng)間道士田建勇的心里,江南變得俗氣、破碎。烏篷船變成了貨柜車,槳韻依依的長河變成了一條條單調(diào)的水泥道,綠色的田園風光變成了蒼白的工業(yè)區(qū)……現(xiàn)在的江南是被工業(yè)分割的江南,被工業(yè)污染的江南。在他的心里,那個無夢神游的江南已經(jīng)破碎了。只有二胡聲里的《月夜》,還保留著他對江南的記憶。寫一手好翰墨、好祭文的田建勇成了倉務(wù)工田建勇,嗩吶、二胡、銅鑼、大鼓、經(jīng)幡,變?yōu)殍F片、螺絲、膠圈、彈弓,那個會掐指算六道輪回的田建勇,變成了發(fā)放創(chuàng)口貼十個、手套八雙的田建勇。只有二胡聲里的《月夜》撫慰他的孤獨。在昆山一年多,田建勇已經(jīng)習慣在城市工廠里打工者的聚散離合。城里的月光依舊那樣繁華,街道,工業(yè)區(qū),來來往往的車輛,人群,—個又—個人,年輕的面孔,資本市場,股份公司,訂單……他只待在倉庫,感受自己日益變成了—個零件,被工業(yè)領(lǐng)走,裝配在流水線上。

        在城里,田建勇不再是山中十里八里皆知其名的道士田建勇,他只是銘鑫五金廠的普通工人,左手又有殘疾,他有些自卑。但找媳婦的念頭卻如春日地里的嫩芽,不斷萌發(fā)、生長,長成了一棵蓊蓊郁郁的樹木。他想湘西,月光里的山水,鑼鼓里的鄉(xiāng)親,他穿著道袍,揚著招魂幡,唱著古老的喪歌與孝歌,在香霧繚繞間,領(lǐng)著一支長長的隊伍,穿行在孝堂間?,F(xiàn)在,他穿著灰色的工衣,窩在狹小的倉庫里。

        11

        秋日的一天,天氣晴朗,公司組織秋游,八臺旅游大巴停在公司門口,米香穿著白色衣服,戴著一頂白色旅游帽,坐在靠窗位置。她有些孤獨,熟悉的工友坐在另一輛車上,她來得晚,只好上這臺車。上車,她看了看車內(nèi),沒發(fā)現(xiàn)一個熟人,車里沒有一個跟自己說過話的人。她有些拘謹,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來,將頭貼在車窗上,望著窗外。白色與藍色交錯的四層廠房空蕩蕩的安靜,機器停止轉(zhuǎn)動,往日的忙碌停歇下來了,白色的圍墻上生銹的鐵絲網(wǎng)面無表情,幾棵常綠樹顯得矮小而灰暗,宿舍的涼臺上飄蕩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像一面面彩色的旗幟,懸掛在一排排規(guī)整的宿舍陽臺上,洋溢著工業(yè)的氣息。

        田建勇比米香更遲些,他上車時,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自己熟悉的工友,正準備下車,換一輛車。司機在催,快點上來,馬上開車了。他便在米香的鄰座坐了下來。米香打量了一下這個瘦小的男人,一只手縮著,另一只手熟練地把自己的座位調(diào)好,他背著一個灰色皮包,坐下時,皮包放在前面,朝四周看了看。

        田建勇朝米香笑笑,有些尷尬,他看了看米香胸前的廠牌,米香,裝配。他伸過手去:“你好,米香?!?/p>

        米香很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指了指廠牌,她這才注意到他的名字,倉務(wù)部,田建勇。

        她又注意到他的另外一只手,五個不正常的手指,五個手指頭那樣小,像三四歲小孩的手指。

        他指了指車里其他人胸前的廠牌,又指了指米香與自己的廠牌,他沒有作聲,米香順著他的手看了看,周圍的人,廠牌不是藍色的便是紅色的,是工廠的管理層,只有他們倆的廠牌是白色,是員工,相同的身份有了天然的親近感。

        “我來自湖南,老家在湘西,是土匪聚集地?!碧锝ㄓ聼崆榈馗紫愦钤?。

        “我是江西,在鄱陽湖邊?!?/p>

        “那地方不錯,魚米之鄉(xiāng),中國第一大湖?!碧锝ㄓ滤阉髂X海里關(guān)于江西鄱陽湖的知識,但實在太少,“難怪你長得很有水鄉(xiāng)的氣質(zhì)?!笔裁词撬l(xiāng)氣質(zhì),他也說不上來。

        她笑了笑,很燦爛,沒有回復他。

        “我們今天去烏鎮(zhèn),差不多要走一百分鐘。你去過烏鎮(zhèn)沒有?”

        “沒有,我來江蘇才半年,以前在廣東,對這邊不熟?!泵紫慊貜汀?/p>

        田建勇熱情地向她介紹這邊的風土人情,工廠的情況,特別是今天要去的烏鎮(zhèn)。他知道工廠的秋游去烏鎮(zhèn),在百度上查了查烏鎮(zhèn),他還想著如何把烏鎮(zhèn)與江南編進以后的唱詞。他做道士的唱詞,一部分來自師傅傳授的勸世文與太平歌詞,另一部分來自生活的日常,各個道士唱詞各不相同,唱腔大同小異。

        旅游車順工廠工業(yè)區(qū)大道拐進了公路,繁華的工業(yè)區(qū)漸漸向后退去。大巴拐進一條鄉(xiāng)村道,黃色的田野上幾條水渠,水渠邊一排排杉樹林,溝渠邊幾朵野菊花盛開,卷曲的野丁香,飄絮的蒲公英,溝渠里長滿了密集而豐茂的水花生,白色的花朵搖曳。房子與房子之間有幾棵雜樹,綠樹掩映白墻黑瓦的房屋。

        大巴上高速公路時,田建勇與米香早已熟悉起來,田建勇的幽默吸引了米香,他小聲念著那些太平唱詞,米香的臉上露出微笑。她覺得田建勇很有才華,不知他為什么還待在這個工廠里。

        “什么時候帶你去我們湘西,那里風景好,人也好?!碧锝ㄓ抡f道。

        米香沒有搭話,窗外是江南秋天,稻田快熟了,一片金黃,一個個小鎮(zhèn)、村莊、山嶺朝后退去,工業(yè)區(qū)交錯湖泊、小山丘、鄉(xiāng)村,天空蔚藍而高遠,偶爾幾只鳥飛過,幾只船停在湖間。到達烏鎮(zhèn),時近中午。在烏鎮(zhèn),田建勇與米香待在一起,米香有什么需要,田建勇總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他帶她穿行在幽長的小巷,在古老的石拱橋頭佇立,看水上的船只悠閑而過,穿行在斑駁的民居間。長街上有幾戶人家種的月季開放,幽幽水巷,烏篷小船,酒家布坊,讀書館,老作坊,如一曲古老的畫卷展開。游人如織,打量這被悠長歲月浸泡的小鎮(zhèn),老式的紡機織布作坊里,藍印花布隨風飄蕩。田建勇給米香介紹翰林第、戲臺、茅盾故居,米香不知道什么是翰林,也不知道哪個是茅盾,她看著那些鄰水的房子、碼頭、樹木,沿河打開的窗欞,水中搖動的船只,這里的船與外公的船不一樣,這里的河流太小,小橋彎得倒很美,不像老家的橋,全是平的。跟田建勇在一起她覺得舒服,她被他的熱情吸引了,她覺得他很有才華,盡管他的一只手不方便,但是,哪個人又沒有些缺憾呢。

        烏鎮(zhèn)回來后,他們彼此有了好感,談起了戀愛。米香覺得自己命不好,找一個身體有缺憾的人,會對自己好些。田建勇很細致,幫她打飯,在廠門口,等著米香下班,牽手一起去工業(yè)區(qū)的街道,喝糖水、吃小吃,去附近的影劇院看電影。他送她一些小禮物,給她意外的驚喜,她覺得他很好,像春三月鄱陽湖的月光那樣美好。那段日子,一切都那樣的美好,她夢見了童年的鄱陽湖,湖水在月光里蕩漾,滿天的星星在湖水中閃爍,是那樣的明亮,像一顆顆鉆石在水中與天空閃著耀眼的光芒。湖面是一片深邃而安靜的藍,輕盈而明亮的藍,浮著一股溫柔的水汽,湖水像霧也像風,緩緩氤氳了她的身體,濕濡她的心,像春三月的夜,月白,風輕,花開。

        他們在工廠附近的城中村租了房子,很小,十六平方,一個房間,一個廚房,一個廁所,一個小陽臺,房里打扮得溫暖而舒適。他們在計劃著未來,在工廠再做三四年,存些錢,回湘西修一幢房子,或者去鎮(zhèn)上租個鋪面做生意。田建勇手不方便,不能種地,也不能長期待在工廠的流水線。田建勇說,如要回家開鋪面,米香看店,他繼續(xù)做道士,店里出售喪禮需要的東西,紙衣、紙屋、幡布、鞭炮、紙錢、神龕等,還可以賣些南貨,自己做道士,主家都需要,不愁銷路。他們充滿信心,他們相信,只要工廠開著,有份工作,日子會越來越好。田建勇帶給她希望,她無法確定具體是什么,她不明白什么是愛情,她有了舒服的踏實與安全感。

        他想回山中做道士,他喜歡那里的山水,葬禮水陸道場的氣息。在飄滿鞭炮與香燭的氣味間,他穿著長長的道袍,與逝者的靈魂交流,那是生命在人世間最后的隆重儀式,是對逝去生命的敬畏。逝者入土為安前,為他們舉行一場儀式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他努力地復古舊日的虔誠,他尋找著山中古老的唱腔與純正的程序。在城里,她是城市賜予他的禮物,讓他的人生有了色彩。他必須帶她回桑植,在那里繁衍后代,開枝散葉。

        第二年夏天,他們的女兒田悅降臨,新生命的到來完全打亂了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米香不能上班了,靠田建勇一個人的工資支撐生活,日子變得拮據(jù)起來。節(jié)省點還能過得下去,撐兩三年,把女兒送回桑植老家,再一起進工廠,日子還是會好起來的。

        2008年,突然而至的經(jīng)濟危機,每天兩小時的加班沒了,車間經(jīng)常停工待貨。工廠處于半停半開狀態(tài),他們的收入銳減,一切都是那樣措手不及。工廠里人心惶惶,工業(yè)區(qū)的一些工廠老板跑了,欠薪的工人到工業(yè)區(qū)的路上討薪,聚集在勞動局門口。有人說銘鑫五金廠可能不會倒,也有人說它倒不倒不是由自身決定,工廠主要做代加工零部件,流言四起。他們不安起來,田悅還小,田建勇手有殘疾,這個時候,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們在商量是回湘西還是待在昆山,兩人爭來吵去,沒有頭緒,遙遠國家的經(jīng)濟危機帶給他們的影響是現(xiàn)實的,將改變他們原來人生所有的規(guī)劃。以前,在城市,他覺得自己像一艘孤舟,雖然在海面漂蕩,但有櫓可搖,有舵可撐,雖然小,自己努力,總會抵達彼岸。突然而至的經(jīng)濟危機,他覺得自己連孤舟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小小的浮萍,隨浪起,隨浪伏,稍不留意,擱淺了,找不到水。工廠倒了,徹底關(guān)閉了。

        田建勇找了幾次工作,四處碰壁,他下定決心回湘西,繼續(xù)做道士。出來四年,他娶妻生子,一人出來,三人回去,雖沒賺錢,但成家了,有了后人,算沒白來昆山。米香不愿意回到山中,她對山有一種恐懼,她覺得黑魆魆的山不斷地壓著她,像黑暗中的林志安,壓得她喘不過氣,讓她疼痛。她不敢將這一切告訴田建勇,她想待在城市,在陌生的工廠里,沒有人會在意她的過去,她可以徹底地忘記。田悅還小,她不能去上班,田建勇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有些迷惘。在夕光里,她看見田建勇在出租房忙里忙外,陽光照在他瘦弱的身體上,他熟練地用一只手炒菜、洗衣服。她覺得瘦弱的他是她終身的依靠,她心里泛起莫名的感動,傷感中更多的是溫暖。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盡管米香不愿意回山中,她還是決定跟田建勇回湘西桑植。湘西多山多水,一路上,一個山頭接一個山頭,一條溪流連—條溪流,只有—條狹長的公路沿大山蜿蜒,公路伴山而建,有路之處必有溪流,溪水彎彎曲曲,山頭起伏。車在—個小集市停了下來,他們下車。

        田建勇的家在山上,下車后,還有十幾公里山路,他們雇了一臺面包車,開至山腳下,下車后,還有幾公里的山道,山道狹小,不通車,面包車只能停在這半山的上山小道邊。田建勇的父母站在小道邊,他們在等著他們。老人接過行李,米香背著田悅跟在他們后面。夕光透過樹葉投影在田悅的臉上,蒙上一層淡黃的光芒,她睜大眼睛望著陌生的一切,她沒哭,仿佛熟悉這里,眼珠四處轉(zhuǎn)動。他們背光而行,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溪邊,遠方的山在光暈里露出青黛色的輪廓。田建勇的父母不會普通話,他們?nèi)擞梅窖越涣?,米香聽不懂,老人也聽不懂米香的話,笑呵呵地看著米香。米香回頭看了看幾戶在半山腰的人家,一只大鳥從頭頂飛過,留下一兩聲長鳴。山路蜿蜒,朝山下望,來時的公路早就消失在山野,惟余莽莽群山,一座連一座,沒有盡頭。

        12

        回到山中的田建勇重操道士舊業(yè),平日里種幾畝旱地,地在半山中,多由父母操勞??臻e時,田建勇會邀幾位道士同行,在家里敲鑼打鼓,練練唱腔,米香坐在旁邊聽,她聽不懂他們的唱腔,看著他們敲著鼓,鼓點清揚,節(jié)奏鏗鏘,嗩吶聲時而激越,時而悲泣,高低相疊,尤為蒼涼。田建勇拉二胡時,雙目微閉,腦袋隨弦聲晃動,如癡如醉。他回到山里,本性漸漸露出來,他每餐喝苞谷燒酒,酒是本地人釀的,渾濁而濃烈,入口,一團大火直嗆胸口,流進胃,直入腸,酒在腸中焚燒,燒得他的臉通紅,燒得他的血脈僨張。同行道士都喝酒、抽煙,他們在家排練,屋內(nèi)彌漫鑼鼓聲、唱歌聲,煙霧繚繞,遍地煙蒂殘茶。米香邁著細碎的步子四處走走,或往菜地、莊稼地,她孤獨得可怕,聽不懂本地話。見人,她不招呼,微微笑下,低頭走過。屋后的山間多竹,竹林中多鳥,有雀、喜鵲、八哥、燕子、白額鷓鴣,她喜歡在暮色中聽鷓鴣聲,小時候,它們常在湖邊葦林深處叫著,她待在林中,聽鳥扇動翅膀的聲音。山中多野果,或酸或甜,或苦或淡,有的,她叫得出名字。田悅已會走路,母女倆在山中,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直到天日慢慢暗了下來,她才帶著田悅回家。

        剛到田家,她沒有太多喜悅,她已習慣命運的安排。江西老家,弟弟米峰結(jié)婚后,家里的主導權(quán)漸漸轉(zhuǎn)到了米峰的妻子手里,回江西,她顯得有些多余,父母漸老,她不想回江西,不想看弟媳的臉色?;氐缴街?,田建勇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道士,他找回了山中的自信,他與米香往昔的激情漸漸被時間磨去,人在異鄉(xiāng),同病相憐而產(chǎn)生的相濡以沫的情感變成平淡的日常,他對她沒有了往昔的激情,但她終歸是自己的妻子,又替自己生育了孩子。細水長流的日子充滿了各種磕磕碰碰與爭執(zhí)不停,米香不習慣田建勇家里又油又辣的飲食,婆婆炒菜時,她總躲得遠遠的。婆婆炒菜,先放油,油發(fā)燙后,再抓一把黃色細米椒放在鍋中,細米椒入鍋,升騰起一股又辣又嗆人的煙,那味濃烈而凝重,直入胸腔,嗆得米香直咳,睜不開眼,她從灶屋跑出來,到曬壩上吸兩口氣。婆婆以為媳婦米香偷懶,不僅不幫忙,躲得遠遠的,米香不習慣婆婆的口味,婆婆以為她挑三揀四。

        米香坐在門口看著莽莽的群山,山道那邊,有幾個人影緩緩而行,走前面的背著長長的二胡,后面的抬著箱子,那幾個身影在黃色的落日里,像群山中幾個悅耳的音符在黃昏中奏著,那身影越走越遠,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蒼茫的群山間。那是田建勇他們幾個鄉(xiāng)間道士去別的山頭做法事,有一個七十幾歲的老太太逝世,老太太獨自一人在山上生活,她的兒女要么搬到山腳下,要么在遠方城里打工。死后五天,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已隱隱發(fā)臭了。老太太在城里與山腳下的兒女趕回來,要為老太太大辦葬禮,風光下葬。田建勇和另外幾個道士要在那個山頭待上一周,直到老太太入土為安,才能回來。她看見她的男人消失在群山中,荒涼的落日從山梁落進山坳,遠山涂上一層金黃,夕照下的遠山,很美、很輝煌,良久,她才回過神來,田悅在屋里逗著雞鴨。

        田建勇走后,她更孤單了,米香在家里閑不住,他們住的房子很老,老人在家,門窗常年不開,也不清掃。窗戶、桌子、碗柜、切菜板、筷盒……蒙上一層厚厚的污垢,米香用抹布一一擦洗,污垢漸漸退去,顯出它們本來的樣子。

        婆婆信佛,初一、十五去村里的小廟燒香。山間廟多,有大有小,大廟有一個或數(shù)個和尚,小廟沒有和尚,鄰近廟宇的莊戶人家照看廟中的菩薩,平日里,清掃廟里的塵土,順便賣些香燭紙錢。很早之前,他們的山頭沒有廟,村里的人拜菩薩,給菩薩敬香,要翻過數(shù)個山頭,路太遠,不方便。山頭的人決定在山上建一個小廟,請人用木頭與陶泥各做了一尊菩薩,漆匠涂上油漆,擺在廟里。菩薩坐堂時,放幾掛鞭炮,用豬肉、魚、雞肉祭祀一番。菩薩算是在這個山頭里安家了,村上的老人們不用再走很遠的山路去別的山頭了。廟很小,也沒有和尚住持,廟旁邊有一個七旬老太太,吃素多年,小廟里的菩薩由她守護。平常日子,廟門緊閉,只有初一、十五,門打開,村里信佛的老太太去廟里上香。

        米香跟婆婆去過一次山上的小廟。離家還有兩里路遠,在更高的山上。那日,婆婆帶米香與田悅母女去上香,婆婆說,新來的人與新生的人總得到山上見見廟里的菩薩,好讓菩薩認識,保佑她們。那日清晨,她們穿過山林與旱地,拐過幾口山塘,一條小溪沿著樹林蜿蜒而上,樹木高深,山道彎彎,溪水兩邊,草木茂盛,沿溪邊小徑,旁邊間或有幾個水洼,水洼底是青石板,水洼里的水清澈冰涼。她們順山道拐了兩個彎,來到一個小山坳的平地,有四五戶人家住在這山坳灣里,有一處獨間小房子,高約摸一丈多,四五米寬,五六米進深,黑墻烏瓦,只有一扇朝南的木門,沒有窗戶,屋前空地,有一個石頭香爐。

        米香跟婆婆進門,抬頭便看見兩尊菩薩,她沒有見過這么丑的菩薩,不知菩薩是男是女,也分不清是佛是道。那尊泥塑像油漆脫落處,泥土依稀可見,木頭雕的菩薩在房的另一邊,比泥塑的小。菩薩像前各有一個長凳香案,燭臺、香爐、清油燈,墻上掛著幾幅菩薩像,西天如來,南海觀音,也有一些米香不知的羅漢像。

        婆婆出門時換了一身干凈的青衣衫,頭發(fā)梳得光亮,顯得莊重而虔誠,她跪在佛像前,念著米香聽不懂的話,她念完便叩頭,婆婆還在念著,米香走出門。廟的后面一片山林,竹樹繁茂,蓊蓊郁郁,生機勃勃,廟的左右各有一戶人家,順山而居,左邊是磚瓦房,右邊的是老式木房子,房門口懸掛著玉米、辣椒,屋檐下的柴垛有竹有木,兩三件農(nóng)具擺在壩上。站在壩上,只見群山起伏,層巒疊嶂,溝壑縱橫,間或見到幾戶人家,在半山腰間,依稀可見。廟后有一條小路通往山上,山越來越陡峭,有路處必有人家,米香不敢再往上去。廟外有數(shù)株樹木,大的樟樹,小的桂花樹,樟樹直入云霄,桂花飄香。泉水在不遠處積成一大一小兩口水塘,大者兩平方,小者不到一平方,深若兩三尺,一上一下,上者是兩戶人家飲水處,下者洗衣洗菜處,塘水清澈,清晰見底,水間青石上,有數(shù)根浸黑的細樹枝,水清涼,沒有魚,水塘周圍的青石板,長滿濕綠青苔,常有人使用,石頭磨得光滑,塘邊有兩三個桶,隨意擺置。婆婆在廟里敬完神,燒完香,出了廟門,取出一壺,自塘中取水,帶回家,村里的人對廟里的神深信不疑,大塘正對廟中菩薩,婆婆說池塘吸了菩薩的靈氣,飲了可以保佑家人。她的江西老家沒有廟,家里也沒有人信佛,但她自己相信人世間有鬼魂與神靈,相信世間萬事萬物冥冥中注定,她相信菩薩會顯靈,會伸張正義。她懷有敬畏,默默地藏在心底,她對自己沒有向菩薩叩頭感到不安。很快,又恢復過來,現(xiàn)在是新社會,世間本沒有鬼神。米香永遠在信與不信之間掙扎。外公常說,鄱陽湖有湖神,有老爺菩薩、聶公菩薩、許遜菩薩,外公會講老爺菩薩們斗湖中水怪的故事。父親則說,世間并無鬼神,人如燈盞,油盡燈滅。母親什么都不知,混沌過日。米香不知外公與父親哪個說得對。表面上,她是不信,但是每次遇廟,她又有些信,害怕對神不敬,會帶來災禍,心里暗自默念,求菩薩保佑。

        婆婆從廟里回來時,已近八九點,太陽照在山林間,一片明亮,鳥叫蟲鳴,煞是熱鬧,幾株野草在路畔兀自盛開,林間小鳥迎風而起,消失在山野間,陽光透過樹枝照在米香的臉上,暖暖的。

        回到桑植,昆山工廠的倉務(wù)工田建勇成為頗受尊敬的鄉(xiāng)間道士。他為逝世者做道場,為病痛者畫符咒,為建房者測風水,為失物者算方位,為迷途者問卦象……那只殘疾的手讓方圓幾十里的人記住了他,大家喚他“只手道人”。他辦事利落大方,逝者的葬禮辦得風光而體面,唱腔好,他不像其他道士,在逝者喪禮上,為了多賺點錢,將向主家討錢的幾個環(huán)節(jié)拉得很長,把孝子孝孫們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其他法事則能減則減,能不做則不做。田建勇主事的喪禮,從逝者下塌、入殮、喪禮、安葬、掃屋安神等諸多流程,一個不省,兩晚喪禮,無論開路過橋、薦止點酒、散花解結(jié)、破獄洗池、封殮辭靈等諸多儀式,一件不落。特別是寫靈牌、引路幡、解結(jié)辭、祭文,需動翰墨處,別的道士多是草草了事。譬如解結(jié)辭與祭文,在葬禮上會焚燒掉,主家也不會去看個究竟,有的道士少寫或簡寫,有的道士用硬筆當毛筆,還有的用大頭鋼筆寫。田建勇還保留了傳統(tǒng)的方式,毛筆小楷,一筆一畫,一字不落,一絲不茍,寫這些費精神,他得熬上一晝一夜。他常說,主家請他做葬事,需盡心盡力,做法事,省不得半點,怕驚動亡靈。有時,有好事者問田建勇,死后是不是真的有亡靈?他總笑著說,有心則靈,有心則靈。不與眾人爭辯。

        婆婆喜歡熱鬧,老人葬禮是山中最熱鬧的儀式,每逢附近的山頭有老人逝世,婆婆必定和幾位老人圍在一起,看道士們?yōu)槠渥龇ㄊ?,念解結(jié)辭與祭文,在哀樂聲里想起與逝者生前的交往,難免令人悲傷,淚水漣漣。曾經(jīng)的熟人如今已陰陽相隔,在塵世只剩下一晚或者兩晚,隔日便埋入黃土,從此一人地上,一人泉下,不可再相見。老人們聽著哀樂,看道士們穿著各種顏色的道袍,領(lǐng)著孝男孝女,跪于靈柩之前,道士們念著解結(jié)辭,高桌一張,黃線紙錢打結(jié),清水一盆,每念完一道解結(jié)辭,孝子們則拉線解結(jié),解去逝者的罪孽冤仇,解去前世紅塵與悲歡喜樂。

        米香也隨婆婆去觀看過幾場田建勇主事的葬禮。屋前的埕地放幾張椅子,椅子上放著黃紙符咒,擺著香燭等。田建勇穿著紅色道袍,戴著黑色的道帽,手持引路幡,領(lǐng)著孝男孝女,圍著椅子與堂屋的靈柩穿行,一會兒走,一會兒停,一會兒跪于靈柩前,一會兒對著靈柩躬身。田建勇唱著一些米香聽不懂的唱詞,他的聲音高亢,嗓音充滿哀傷,有時唱得自己潸然淚下。伴著哀樂,圍坐的老人偷偷擦淚,另外幾個道士或敲鑼,或吹喇叭,或敲木魚,或應(yīng)和著田建勇的唱腔念白。田建勇的腳步隨著鑼鼓的節(jié)奏時疾時緩,時停時跑,跟在他背后的,是長長的孝子隊伍。鑼鼓緊時,他加快了步伐,間或轉(zhuǎn)身插花,圍著凳子轉(zhuǎn),后面孝子們的隊伍首尾不顧,凌亂不堪,圍坐在旁邊的人指指點點,議論哪個沒有跟上來。孝子們的隊伍越來越亂,道士們的銅鑼敲得越來越急,銅鑼一停,大家便休息一會兒。田建勇喝了口濃茶,抽一根煙,與同行道士閑聊。他見到米香,走了過來,抱著田悅,田悅看著穿道袍的田建勇,有些害怕,躲在米香的背后。九十點鐘時,婆婆熬不住了,要回去。米香帶著田悅,跟婆婆回家,鑼鼓聲還在背后響個不停,間或幾聲鞭炮聲、放鐵銃的聲音、哀樂聲,在山間久久徘徊。

        13

        米香又夢見東莞的機器,轉(zhuǎn)動的機器,遙遠的機器,她夢見工友與流水線,綠色的拉線不停地轉(zhuǎn)動,一個個綠色的、黑色的、藍色的盒身從流水線上流過。她還夢見橫星光電公司附近的工業(yè)大道,明亮的路燈,車間里的超聲波機器散發(fā)出一股令人著迷的熱氣,她穿著藍色助拉工衣,戴著藍色工帽穿行在車間。她夢見那個叫張紅梅的老鄉(xiāng),那個幫過她的張紅梅。她從夢中醒來,窗外是黑漆漆的夜,白月光順窗戶照了進來,它沿著窗戶一寸一寸地移動,米香坐在床上,望著月光發(fā)呆。月光照在田悅的臉上,閃過一絲溫柔,她想起遠在福建的林婷林茶姐妹,她們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最近,她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壓抑著,一種深深的絕望纏繞著她。她夢見湖水吞沒了她,黑色的水,不停涌動的黑色的水,那水凝聚成熔化的塑料液體黏著她,她動彈不得。有時,她莫名地想哭。

        婆婆盼望米香給田家生個孫子,來桑植兩年多,米香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婆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米香沒有懷孕,田建勇也漸漸不滿起來,他以葬禮為生,重男輕女。沒有兒子的隱痛,像根尖刺橫亙在他心頭。有段時間,他拼命在她的身體上用力,想生兒子的念頭,猶若道場急促的銅鑼,不斷地催促他高速撞擊著她的身體,將體內(nèi)奔騰而濃稠的液體種子噴灑進米香的身體深暗處。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一年,兩年,依舊未見種子發(fā)芽。田建勇焦躁不安,每見米香平坦的腹部,他有泄氣挫敗之感。他日益變得暴烈起來,每次行房事時,動作粗魯,使勁地擰她,不停地抽動。米香覺得房事對于她來說近乎一種折磨,她開始抗拒與他同房。她越抗拒,他越覺得她心里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換著方式折磨她,她只好咬著牙關(guān)忍受。忍不住了,她發(fā)出春季發(fā)情的貓一樣的干號,號聲低沉,像絕望中的動物在凄厲尖叫,干喘,嚇得田悅哭泣。后來,為了添孫子,婆婆帶著田悅到她的屋里住。

        米香的肚子依舊沒有動靜,田建勇失望而頹廢,他酗酒,每飲必醉,醉后便找米香行房,酒后的田建勇行為變態(tài),他用皮帶抽打米香,那只殘疾的手撫摩著米香的乳房,尖利的指甲讓她的乳房生生地疼,她對那只殘疾的左手充滿恐懼。她害怕黑夜來臨,他帶給她夢魘般的壓抑。

        白天,道士田建勇彬彬有禮,見人遞煙,請坐,常常唱勸慰文:“人生一世如燈光,身居百年似秋霜,哪個守得江山老,只有江山守老人?!薄吧茞簣髴?yīng)有日子,道德傳家有根子”。他知禮節(jié),懂分寸。每臨黑夜,便是另一副面孔,變得猙獰可怖。他不停地在米香身體上折騰,米香不敢反抗,她認為夫妻之事,羞于告訴他人,在這山中,她一個外鄉(xiāng)女人,又能告訴誰。田建勇騎在她的身體上,她冷漠得像一根木頭,默默忍受著他的折磨。田建勇從她的身體疲軟下來,她爬下床,望著窗外沉沉的黑夜與莽莽的群山,山外還是山,望不到邊際,她想念大山外的城市,想念工廠與車間。

        她更加懷念在東莞的日子,那時她充滿自信,她想起在橫星光電公司的培訓課。培訓女老師講過,女人只有勇敢地走出鄉(xiāng)村,走出家庭,走進社會,在社會謀得一份工作,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中國女人被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禁錮得太久,女性姐妹們,只有經(jīng)濟獨立,女性自身才能真正獨立,要勇敢而積極地走進廣闊的社會中,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局限于家庭,更不能淪為生育的工具,我們遇上了最好的年代,也是中國最開放的年代,工廠、商業(yè)、公司都向女性敞開,接納女性,為女性的獨立提供了充實的后盾,女工友們,除了要勇敢地走入社會,更要不斷地提升自己、充實自己,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更為精彩。女培訓老師充滿激情的講課像種子在米香的身體潛伏,它在等待機會萌發(fā)。她的身體里,也潛伏著母親的影子。母親一輩子生活在上邊村,她沒有出過遠門,也不會農(nóng)活,不會持家,她人生存在的意義便是為父親養(yǎng)育了四個小孩。米甜米芳米峰已經(jīng)長大,各自有了家庭。他們成為母親人生最大的成就,也是母親活在這個世界所有的意義。母親那一代鄉(xiāng)村的女人們,她們一輩子守在村莊,種地持家,她們沒有離開過村莊,沒有離開過自己的丈夫與家庭,她們的痛苦與歡樂沒有誰可以分享,她們的苦悶埋在心里。拐賣的陰影一直像噩夢一樣壓抑她,在昆山或者東莞,那個自信的張紅梅,同樣來自江西鄉(xiāng)村的女孩,她覺得自己不如她勇敢。她看到謝芳,那個招她進工廠的經(jīng)理,她也是來自江西鄉(xiāng)村,通過努力,把人生過得很精彩,她為自己的命運感到不公。想想妹妹,米芳與米甜,她們離開村莊到工廠,她們也擺脫了母親那樣的命運。她又想起培訓老師的話,只有走出去,才能活得更精彩。但她又否定了自己,進城,哪里會收留自己?在橫星光電公司,一場大火將生活的希望全部燒掉;在昆山,工廠倒閉打斷了他們的規(guī)劃。在大山中,她過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日子,生兒育女,默默在山中活著。其實,只需要一場小小的變故,生活又會淪為往昔。

        潛伏在身體的城市漸漸蘇醒,她懷念叫張紅梅的日子,張紅梅那么容易地在東莞工廠找到工作、升職,她是那樣一帆風順。當她是米香,她成為了上邊村私生女米香,尤溪被拐賣的米香,昆山失業(yè)的米香,桑植山中不會生兒子的米香,她責怪自己的名字,要是叫張紅梅該多好。她看著睡去的田建勇,現(xiàn)在的田建勇不再是昆山那個小倉務(wù)工田建勇,那時的他對她那么溫柔而順從,事事依她。她想起那時的田建勇,他會在半夜里,從出租房走到市場為她買吃的東西,他會為她洗衣服,他會為她做飯……回到山中的田建勇變成了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他專制、野蠻、不講道理、虛偽、自私、冷漠、保守……她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身體里潛伏的張紅梅不斷告訴她,要走出去,要到城市的工廠去,女人要有自己的事業(yè)與工作,要讓自己獨立。身體里自卑的米香不停地否定自己,到城里又如何,沒有文化,找不到好工作,到城里還得嫁人,生兒育女,她害怕在城市再失業(yè),她有些迷茫。

        要是能生個兒子多好,田建勇與婆婆會對自己好些,她自責肚子不爭氣。她不明白,為什么總懷不上孩子。田悅跟自己越來越生疏,她跟在婆婆與公公身后,學著婆婆的語氣罵米香,生不了好蛋的女人。女兒深深地刺傷了她。

        身體里的張紅梅在復活,她不想待在山中。風吹得后山樹林瑟瑟索索作響,月光在米香的臉上涂抹一層憂郁的光。

        14

        田建勇好面子,在山中,他是吃四方飯的道士。他不想米香進城,他害怕米香進了工廠,不會再回山中。他行走方圓幾十里的鄉(xiāng)村,聽到很多進城后的姑娘不再回來,她們不要自己的男人,與男人離婚,山中光棍越來越多。他不喜歡城市,在城市,他只是卑微的倉務(wù)工田建勇,進城了,他是鄉(xiāng)下人,住狹小的出租房,干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資,受人排擠。在城里,他如龍困淺灘,虎落平陽。山上的人越來越少,房子荒蕪在半山腰,風吹雨打,漸漸爛掉,有的屋頂塌陷,有的圍墻倒了半邊。山里的人進城了,有的在城里買了房,在縣城、在常德、在長沙、在上海、在廣東,最不濟,也在鎮(zhèn)上買了房,在山下的公路邊買塊地建了房。都不愿意再待在山中,山中閉塞,車輛難上去,山中的田地不能用大型機械,活太累,山中的東西不值錢,山中太窮。山中,只剩下一些居住了幾十年的老人不愿意下山,他們習慣了山里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人們說山里空氣好,山里的泉水比山下的自來水好喝,山里安靜,幾十年生活在山里,下山睡不著覺。他們守在山里的老房子,“老不離家”,老人們固執(zhí)地守著祖祖輩輩居住了上千年的大山。老人死后,他們在山中的房子也空了,一些老人經(jīng)不起兒女們的勸,搬下山去了。

        山中幾乎沒有壯年男人,田建勇一只手殘疾,是少見的壯年男人。有幾家留守婦人,田建勇很快與其中兩個勾搭上了,他夜不歸宿,睡在那兩個留守婦人家里。米香不敢說,她怕挨揍,恨意漸生。田建勇晚上折騰她,只想生個兒子,她還能忍受。女人生兒育女,男人賺錢養(yǎng)家,這是幾千年的傳統(tǒng),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田建勇背叛了她,跟別的女人好上了,夜不歸家,她無法接受。

        米香要進城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她一改往日的唯唯諾諾,變得潑辣起來。哪怕遇到小事也與田建勇爭吵,吵不過,兩人便扭打在一起;打不過,她便砸家里的東西,先是易碎的碗、鏡子、鍋盆,接著是凳子、柜子,后來她把家中的電視機也砸了。

        米香的名聲在山中越來越差,她沒有生兒子,脾氣又壞,不愛惜家,把家里的東西砸掉,人們開始同情田建勇,他不應(yīng)該找這樣的外鄉(xiāng)女人,田建勇左手殘疾更添鄉(xiāng)鄰的同情。米香不管這些,她只想離開,田建勇將她看管得死死的,把她的身份證件等收起來。

        米香與他爭吵,年長月久,會慢慢磨合的,哪對夫妻不吵架。山中那兩個相好的,始終只是相好,那是別人的妻子,那兩個女人也不會為他離婚,離了婚也不會嫁給他,他與她們只是露水夫妻,短暫見不得光。她們的丈夫長期不在身邊,村上沒有別的壯年男人,田建勇不過臨時帶給她們性與心靈的慰藉。米香不一樣,是正兒八經(jīng)的妻子,給他生育了女兒,他老了以后,還得依靠女兒。

        每次做完道場,他得了些工錢,便徑自去了四里外的山坳,那里有個相好的女人。女人的丈夫在廣東打工,她在家?guī)『⒑头N地,兩個小孩在山下的學校寄宿,每周五她下山接小孩,周日下午再把他們送到學校。一個人守著山中的房子與田地,田建勇在她們坳里做道場與她好上的。他替主家安好神龕,主家送了他一塊肉、兩斤酒、幾包煙、一個小紅包。他提著酒與肉往回走,已近黃昏,經(jīng)過女人的山坳時,他決定不回家,去坳里的女人那兒。他沿山路拐過幾片坡頭山地,穿過路上兩三叢竹林,在坡地上遠遠看見女人在地里勞作。女人見到他,便停下來,朝田建勇走過來。她從他的手中接過肉與酒,當她伸手,他沒有松手,順勢將她拉了拉,女人撲在他的懷里。他伸出那只殘疾的手摟住她,女人領(lǐng)著他往莊稼地里走,他跟在后面,在一片菜地里,他完成了一次茍合之事。他們提著肉與酒到了女人家里,煮熟了,兩人坐在桌前,對飲,月亮照在山坳間,酒醉醺醺,他沒有回家。

        米香半躺在房間的竹椅上,女兒田悅走了過來,她在房門口看了一眼又走了。田悅跟著婆婆,學會一口湘西方言。田悅幾次見到米香與田建勇打架,披頭散發(fā)的米香砸著屋里的東西,嚇著了她,婆婆又在田悅耳邊說米香的壞話,田悅有點怕米香,不敢靠近她,隔得遠遠的,看了看米香。米香看到田悅只在門口閃了一下,她心酸。米香繼續(xù)躺在椅子上,在半醒半夢間,她做了個奇怪的夢。一條巨大的魚從湖中躍起,魚躍出水面,化作黑色的船只,船只穿過湖邊血淋淋的月亮,駛進蒼茫的蘆葦叢,船頭像一條巨大的光滑的黑魚頭,白色的槳片變成尖硬的魚鰭,她坐在船中,船貼著水面飛翔。烏魚樣的船只駛進了東莞的車間,它擱淺在白熾燈下的綠色傳送帶上,它黏稠的液體將拉線污染了,她從船上跳下來,使勁地拉動傳送帶,船的鱗片卡住傳送的齒輪,她不斷地剝著船的鱗片,那船只又化為一條哭泣的黑魚,她看見擱淺的魚眼里的淚,被剝?nèi)[片的魚,鮮血直流。她聽見流水線上的機器不停地響動,低垂著頭顱的超聲波機器起起落落,聲音此起彼伏。她夢見那個女老鄉(xiāng)張紅梅,張紅梅說帶她去別的工廠。從夢中醒來,外面是黑漆漆的夜,田建勇沒有回來,不知又到哪個女人床上了。

        米香打開燈,白色的燈照著她的臉,她臉色蒼白。她想進城,田建勇把她的證件藏起來了,她起身,在柜子里、床的夾層里尋找著,—無所獲。

        第二天晌午,田建勇才回家,他剛進門,米香便罵了起來。

        “臭不要臉的,昨天又死到哪個女人家里去了?”她一邊罵—邊將田建勇往門外推。

        田建勇見她又要到大門口罵他,便攔住她,說道:“你管我去哪里?!?/p>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有本事不要回來。”米香的嗓門更大了,“天天往外面竄,怎么不讓車撞死!”

        米香邊罵邊詛咒田建勇早點去死。昔日的愛已被生活的磕磕碰碰磨掉,她對他只有恨。田建勇見米香如此刻薄地咒罵他,沖上去要打米香,米香往旁邊一躲,避開了田建勇的拳頭,她趁田建勇不備,用左手揪住田建勇那只正常的右手,然后右手狠狠一記耳光扇在田建勇的臉上。以前,田建勇打米香,米香只是躲,常常躲閃不及,田建勇的拳頭便打在她的身上。近半年來,米香漸漸占據(jù)了主導權(quán),每次田建勇打她,她側(cè)身避其鋒芒,制服他那只正常的手,然后米香選擇主動出擊,打他的耳光。田建勇左手不方便,米香揪住他的右手,他落了下風。米香占據(jù)主導權(quán)便絲毫不讓,抽打田建勇,田建勇挨了一耳光,大聲罵了起來,“你這臭婊子居然還敢打男人,簡直無法無天!”他使勁掙脫她的糾纏,想拿起棍子打米香,米香見他拿著木棒朝自己打了過來,她轉(zhuǎn)身跑到廚房,拿起一把菜刀朝田建勇?lián)]了過去,米香朝空中亂揮舞著菜刀,田建勇怕刀子不長眼,傷及自身,只得躲開,周圍的人見米香發(fā)瘋似的舞著刀,也不敢靠近。米香一邊揮動菜刀,一邊大聲地罵,“老子要砍死你!老子跟你從上海來到這山角角里,為你生兒育女,為你們田家傳宗接代,你還欺負老子?!彼€在揮著菜刀,她的罵聲變成了哭訴,“老娘嫁給你這個瘸爪子,沒有嫌棄你,你還要用棍子打老娘?!彼目拊V引起很多人圍觀,田建勇站在不遠處的地里沒有動,他手里握著一根木棍,他不敢靠近她,也拿她沒辦法。米香的哭訴聲越來越大,不停地數(shù)落著田建勇,“你一天到晚不回家,在外面亂搞女人,你以為老娘不知,老娘不愿意搭理你?!彼娇拊絺?,眼淚與鼻涕又流了下來,她用手抹了抹,又罵了起來,“是不是嫌棄老娘沒有給你生兒子?生兒子又不是老娘一個人的事,老娘又不是不會生,你在外面亂搞,自己沒有本事,怪老娘?!彼纳眢w在顫抖。田悅見父母又在打架,嚇得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婆婆心里埋怨米香,見她拿著菜刀,生怕米香真的砍人,也不敢出聲,將田悅抱在懷中。

        米香的聲音漸漸熄了,圍觀的人勸米香放下菜刀,勸著她,說田建勇雖然手瘸,但有一門道士手藝,能養(yǎng)家糊口。男人有些花花腸子是難免的,你們還年輕,還可以生,生小孩的事急不得。米香在眾人的勸說下,漸漸平靜下來,田建勇站在外面沒有動,他沒有想到米香會拿起菜刀砍人。他心里卻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改變這處境,他是男人,不能這樣慣著她的性子,他要制服這女人。但想到她的菜刀,他有些害怕,幸虧自己跑得快,要是讓這娘兒們砍了劃不來。米香打的那記耳光,臉上還生生地疼。

        15

        米香拿菜刀砍男人的消息傳遍了山坳。山里人習慣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女人不可拂逆男人。何況米香嫁給田建勇,又不缺衣少食,沒有想到這個外地媳婦居然敢拿刀追殺丈夫,真是不簡單。別家的婆婆都不愿意米香去自己家,怕米香教壞自家的媳婦。大家對米香避而遠之。田建勇兩個相好,其中一個害怕米香會拿刀砍她,命要緊,嚇得與田建勇斷了往來。

        米香成為山中的惡媳婦。往日,米香嫁給殘疾的田建勇,大多同情米香,現(xiàn)在反過來了,一個女人拿菜刀追砍殘疾丈夫,后者更值得人同情。鄰居紛紛猜測,田建勇出軌是米香逼的。婆婆不斷地向?qū)O女田悅灌輸媽媽米香要用刀殺掉爸爸田建勇,殺掉爸爸然后再殺她,嚇得田悅直哭,見了米香就害怕。大家看米香的眼光越來越冷漠,都躲著她,她越來越孤獨,有時,她坐在門口,呆呆地望著遙遠的山外,很久,很久。

        黃昏最后的光線漸漸熄了,黑夜自山梁緩緩降落,刮了點風,吹得山中的樹木瑟瑟作響。田建勇去別的山坳里做道場了,在離家之前,他們又吵了一架,米香跟田建勇說,自己想出去打工。田建勇不同意她出去,他們吵得很厲害。米香罵田建勇是騙子。

        田建勇說:“在家里又不是養(yǎng)不活你,你人蠢,難道又想被別人拐到福建賣了?!?/p>

        米香一聽便火了,她害怕別人提到被拐賣的往事,那是她心中的刺,不斷地刺著它,生生地痛,田建勇的話像針一樣扎在她的心上,她心在滴血。

        “你不要再說了?!泵紫慵饨械馈?/p>

        “你蠢,被人賣了還幫別人數(shù)錢,要不是我手殘疾,老子哪會要你這樣的蠢女人?!碧锝ㄓ略秸f聲音越高。

        米香待在那里沒有作聲。

        “日你娘,你拿刀子砍老子,以為老子讓著你,要不是看著你為老子生了女兒,老子早把你趕走了。”田建勇指著米香罵道,“你這個二手貨?!?/p>

        “把我的身份證還我,我走,我早想離開這山溝溝了。你這個瘸爪子?!泵紫阏f道。她的頭發(fā)散亂,當田建勇提到她被拐到福建的往事,她氣得臉色蒼白,面部抽搐,她盯著田建勇,直愣愣地看著她,她的眼神可怕。田建勇有些膽怯,不再作聲。

        他收拾好行頭,走出門,回道:“我懶得跟你這蠢婆娘吵。”

        他出門去對面山坳里做道場。留下米香待在房間,她半蹲在地上哭泣,往事悉數(shù)涌上心頭。她想起黑夜里壓在她身體上的林志安,想起東莞的工廠,她的哭泣變成了低低抽搐。

        黑夜中的湖水不斷上漲,她全身浸在水里,那水緩慢地淹沒了她的胸,她的脖子,她的耳朵,直到她整個身軀。她睜不開眼,四周只有黑暗的水、涌動的水,天空連一顆星星都沒有,沒有月亮,只有黑壓壓的云從遠方的天空壓了過來。烏云與黑色的湖水糾纏在一起,那云變?yōu)楹械慕z草,纏住了她的足。她的身體在下沉,湖水不斷地進入她的嘴、鼻、耳朵,她拼命地掙扎,越掙扎越往下沉,她的腳碰到湖底,她醒了過來。醒來時,她額頭碰到了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站起來,看了看手機,才十一點,她已昏昏沉沉睡了幾個小時,外面全黑了,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臉上,緩緩移動,投下一小塊一小塊窗欞影子。山中夏夜,月光與蟲鳴混合成一曲悠揚的歌聲,唧唧蟲鳴,高揚蛙聲,從墻角,從屋埕,從田里,從山中,從溝渠……響起,她聽到遠方放火銃的聲音,銃聲在寂靜的夜晚轟地響起,聲響震天動地,傳到遙遠的山深處。悲傷像發(fā)酵的酒在她的身體里涌動,這些年,她小心翼翼地護著被拐賣的往事,躲避著它,她在心里筑起一座高墻,把自己這段往事鎖住。她被它折磨,她小心翼翼地看守,她不愿別人提及,也不想別人窺探她傷心的記憶。田建勇的話深深地刺激了她,他在她精心筑的墻上開了一扇門,她被赤裸裸地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她憤怒、悲傷、絕望……

        她站起來,沒有開燈,她像困獸在房間里走著,她花了十幾年砌的墻突然被推倒,全世界的人在盯著她、議論她,她像無處可逃的野獸。她內(nèi)心的悲傷化為咬牙切齒的憤怒,這憤怒無處發(fā)泄,在她的身體里涌動、積聚,等待迸發(fā),她顫抖的身體不斷哆嗦抽動,她在床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黑夜中,她一個人。

        她憤怒田建勇突然提及被拐賣的事情,她不想待在山中,一刻也不想待了。

        她決定報復田建勇,月光照著她的臉,她的眼里露出可怕的神色,那是失落、不安、絕望,也是壓抑后的扭曲、驚恐……一陣一陣地折磨她。她整夜未睡,在墨色湖水般的黑夜里,她不停地掙扎,揮動手臂,她想找到岸,但岸在很遙遠的地方。她在山中,四處是望不到邊際的山,是霧中的山,黑暗中的山,沒有路的山。

        她移動了下身體,她的手碰到一個堅硬的東西,那是她放在枕頭下的小鐵錘,大約八九寸長,鐵錘的一頭尖細,鐵錘在夜里閃爍著一道幽暗的光。每次吵架,她會用小鐵錘敲擊家里的東西。這把工廠里很常見的小鐵錘,是她從橫星光電公司帶出來的,那時東莞治安混亂,工業(yè)區(qū)外很多搶劫的,她拿著它防身、壯膽,這把小鐵錘帶給她太多記憶,她想起張紅梅說出門在外,得找點用得順手的東西放在身邊,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把小鐵錘。在橫星光電公司,她用這把小鐵錘修理不良品,校正機器。它像她的守護神,保護著她,帶給她幸運,敲破囚住她的一切。它鼓勵她努力、奮斗、反抗。她用它敲碎擋著她的墻,從東莞到昆山,從昆山到桑植,她都帶著它,把它放在身邊。她與田建勇爭吵,她用它敲碎了衣柜的鏡子、門、夾板,敲碎了電視的屏幕,敲碎了碗……她用它敲碎阻攔著她的一切。

        當田悅大聲哭起來時,米香看見她腦袋上的血噴了出來,血濺到了米香的身上,也濺到那把小鐵錘上。田悅抱著頭,大聲喊道:“媽媽,別殺我!”米香從田悅的哭聲中驚醒了,她看著流著血的田悅,她停下了手。她開始有點恨自己,為什么要砸自己的女兒,她只想報復田建勇,報復他的背叛,報復他揭開自己的傷口,報復他不讓她離開大山。

        她不忍心了,她打電話給田建勇,也打電話給警察。

        當大家把田悅送到醫(yī)院時,她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輕松。她看了看山外,白天緩緩從山間升起。

        16

        被告人米香,女,1977年4月22日出生于江西省XX市XX縣,身份證號碼:3622011977XXXXXXXX,漢族,小學文化,農(nóng)民,住湖南省桑植縣XX鄉(xiāng)XX村xX組。戶籍地江西省XX市XX區(qū)XX鎮(zhèn)XX村XX組N號。2012年5月10日因故意傷害一案被刑事拘留,2012年5月21日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逮捕?,F(xiàn)羈押于桑植縣看守所。

        湖南省桑植縣人民檢察院以湘桑刑訴(2012)XX號起訴書指控被告人米香涉嫌故意傷害罪,于2012年7月8日向本院提起公訴。本院于同年7月18日立案。依法組成合議庭,于2012年8月7日公開開庭審理了本案。湖南省桑植縣人民檢察院指派代理檢察員陳強出庭支持公訴,被告人米香到庭參加訴訟?,F(xiàn)已審理終結(jié)。

        湖南省桑植縣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米香在與田建勇同居期間,因生活瑣事產(chǎn)生了矛盾,為報復田建勇,2012年5月10日7時許,被告人米香用鐵錘將與田建勇所生的女兒田悅頭部打傷。因田悅的頭部流血,被告人米香不忍心再對女兒進行傷害,遂打電話叫田建勇回家,后被害人田悅被田建勇送往醫(yī)院救治。經(jīng)鑒定,被害人田悅的傷構(gòu)成輕傷。

        以上事實,湖南省桑植縣人民檢察院提交了證據(jù)予以證明。湖南省桑植縣人民檢察院認為被告人米香的行為已涉嫌構(gòu)成故意傷害罪。提請本院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一款之規(guī)定,依法判處。

        被告人米香對公訴機關(guān)指控的犯罪事實和犯罪罪名沒有異議。經(jīng)審理查明,被告人米香和田建勇在江蘇打工相識并同居生活, 2007年生育女兒田悅,2008年被告人米香與田建勇回到桑植縣XX鄉(xiāng)XX村同居生活,因生活瑣事雙方產(chǎn)生了矛盾,被告人米香為了報復田建勇產(chǎn)生了傷害自己女兒的想法。2012年5月10日7時許,被告人米香趁女兒田悅睡覺之機,用鐵錘朝女兒的頭部打了幾下,隨后打電話說女兒摔傷了叫田建勇回家,田建勇等將女兒送往桑植縣醫(yī)院治療。經(jīng)鑒定,被害人田悅創(chuàng)口累計長度達5厘米,均構(gòu)成輕傷。

        上述事實,由檢察機關(guān)提交,并經(jīng)法庭舉證、質(zhì)證的下列證據(jù)證明:

        1.被告人米香的供述和辯解證明:被告人米香與田建勇同居生活期間,因生活瑣事產(chǎn)生矛盾后,為報復田建勇,于2012年5月10日早上用鐵錘打傷女兒的事實。

        2.扣押物品清單證明:被告人米香傷害女兒的作案工具的事實。

        3.現(xiàn)場勘驗筆錄和照片證明:被告人米香作案時間、地點的事實。

        4.住院病歷證明:被害人田悅住院治療的事實。

        5.鑒定結(jié)論證明:被害人田悅的傷,構(gòu)成輕傷的事實。

        上述證據(jù),符合證據(jù)的合法性、客觀真實性、關(guān)聯(lián)性的要求,對案件事實具有證明力,本院予以采信。

        本院認為:被告人米香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輕傷,其行為已構(gòu)成故意傷害罪。桑植縣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米香的犯罪事實和犯罪罪名成立,本院予以支持。被告人米香犯罪后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依法可以從輕處罰。本案因家庭糾紛產(chǎn)生,可以酌情從輕處罰。為維護公民身體健康權(quán),懲罰犯罪,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一款、第六十七條第三款之規(guī)定,判決如下:

        被告人米香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有期徒刑的刑期從判決執(zhí)行之日起計算;判決執(zhí)行前先行羈押的,羈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即被告人米香的刑期自2012年5月10日起至2013年5月9日止。)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日內(nèi),通過本院或者直接向湖南省XX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書面上訴的,應(yīng)當提交上訴狀正本一份,副本二份。

        審判長:嚴? 正

        審判員:龔? 明

        陪審員:李一清

        二○一二年八月七日

        米香收到判決書后,她呆坐在那里沒有動,她想起女兒田悅,不知她的傷怎么樣了,她想起福建的林婷林茶姐妹。她在想,只有幾個月便可出獄,她不會再待在桑植的山中,她要去城市,去遠方的城市,她仿佛聽到機器的聲音,那快速轉(zhuǎn)動的機器聲在向她招手。

        原載《十月》2021年第9期(單月號-5)

        原刊責編? 季亞婭

        本刊責編?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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