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亞莉

(青島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有關(guān)《史記》中的醫(yī)療書寫，學(xué)者們大多集中在扁鵲、淳于意等醫(yī)者的醫(yī)術(shù)、醫(yī)理、醫(yī)道上。此外，有的學(xué)者對《史記》中的“大疫”等有所關(guān)注，認為這些記載表現(xiàn)了司馬遷天人之際的思考。[1]但有關(guān)《史記》具體篇章中的疾病，還很少有人做專門的討論。本文擬從《史記》涉及的疾病內(nèi)容入手，嘗試探討《史記》疾病書寫的價值與意義。

“疾”字，甲骨文形如人中箭受傷。王國維《觀堂集林·毛公鼎銘考釋》曰：“疾之本字，象人亦下箸矢形，古多戰(zhàn)事，人箸矢則疾矣?！盵2](P128)小篆是會意字，增入牀字旁以人刻畫生病時倚靠在病榻上的樣子。疾與病都是病，秦漢時代，疾、病的含義有所不同，疾是小病，病是重病。(1)關(guān)于疾與病的區(qū)別，不少關(guān)于漢字解讀的書籍中有所辨析，參閱趙武宏著《細說漢字》，大眾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338頁?！俄n非子·喻老》里講扁鵲為桓侯看病，桓侯之病開始“疾在腠理”，十日之后，則“病在腸胃”，由輕及重，發(fā)展極快。[3](P396-397)(此事又載于《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伍子胥列傳》載：“伍胥未至吳而疾，止中道，乞食?！盵4](P643)《孔子世家》載：“魯大夫孟釐子病且死?！盵4](P2312)顯而易見，疾大多能痊愈，而病往往接近死亡?！妒酚洝窞槭穫魑膶W(xué)，兼有歷史、文學(xué)二者之長，其中所載“疾”多于“病”，這與生活實際是一致的?！妒酚洝烦Ｍㄟ^疾病書寫，凸顯人物性格、命運，記錄政權(quán)政治斗爭，贊揚明君賢臣。疾病或是敘事的開端，或是敘事的結(jié)果，或是實現(xiàn)政治、軍事目的的借口與托辭。

一、疾病與人物塑造

《史記》是以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史書，其中的疾病書寫主要從如下兩個方面展開，有效地凸顯了人物的性格特點。一是對人物生理疾病的書寫。魯迅的《漢文學(xué)史綱要》說《史記》創(chuàng)作“傳畸人于千秋”，[5](P308)這里的“畸人”，出自《莊子》?！肚f子·內(nèi)篇·大宗師》載：“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背尚⑹瑁骸盎?，不耦之名也。修行無有，而疏外形體，乖異人倫，不耦于俗?！鼻f子所謂“畸人”乃是與世俗不同，但又能夠“通天道”(掌握自然規(guī)律)的“異人”。在莊子筆下，這些人多形體畸形，如支離疏。成玄英疏云：“四肢離拆，百體寬疏，遂使頤頰隱在臍間，肩膊高于頂上。形容如此，故以支離名之?！盵6](P180)這的確是《史記》中不少有身體之疾，卻有特殊才能的人的寫照。如人物之口吃，數(shù)次見于《史記》記載，《張丞相列傳》記劉邦欲廢太子事曰：

及帝欲廢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為太子……而周昌廷爭之強，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鄙闲廊欢Α＜攘T，呂后側(cè)耳于東箱聽，見周昌，為跪謝曰：“微君，太子幾廢?！盵4](P3245)

周昌口吃，盛怒之下，口吃更明顯，兩個“期期”連用，生動描述其口吃之時言辭不清的狀態(tài)。這也是成語“期期艾艾”之“期期”的來源。周昌的口吃，消解了劉邦的不滿，巧妙地將劉邦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嘲笑他言語不清的口吃上，周昌本人直諫犯上的一面反而被忽略了。同樣患口吃之疾的還有韓非、司馬相如等：“(韓)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4](P2612)“相如口吃而善著書?！盵4](P2699)二人雖因口吃之疾不善言談，卻能將思想托之書籍。而司馬相如不僅口吃，還有消渴疾?；蚴且虺Ｔ饧膊±_，其人性格散淡、不慕官爵，“與卓氏婚，饒于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間居，不慕官爵”。[4](P2699)疾病的書寫，使得人物更加真實可親。而《平原君虞卿列傳》則通過患足疾者與平原君的沖突來展示平原君的性格：

平原君家樓臨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門，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而君之后宮臨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頭?！?原君笑應(yīng)曰：“諾?！避L者去，平原君笑曰：“觀此豎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終不殺。居歲余，賓客門下舍人稍稍引去者過半。平原君怪之，曰：“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而去者何多也？”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躄者，以君為愛色而賤士，士即去耳?！庇谑瞧皆藬匦L者美人頭，自造門進躄者，因謝焉。其后門下乃復(fù)稍稍來。[4](P2875)

“躄”，跛，腿瘸；“槃散”，走路一拐一拐的樣子；“行汲”，從井里提水；“罷癃”，指殘疾，廢疾。戰(zhàn)國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趙勝，以“傾以待士”而聞名天下。躄者因遭嘲笑要求平原君殺美人，趙勝表面答應(yīng)，實則不以為然，“觀此豎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結(jié)果一年之后，其門人過半離去，眾人認為他“愛色而賤士”。最后趙勝迫不得已，殺死美人而向躄者登門道歉。躄者的自尊自愛、趙勝的輕慢而能改之狀躍然紙上。不僅如此，司馬遷將此事放在《平原君虞卿列傳》的開篇，用意深遠，突出人物性格之外，使得平原君趙勝與信陵君魏無忌的高下立分。

在《趙世家》中，年邁病足卻有智有謀的老臣觸龍，直言自己老病之苦，步步閑語，句句閑情，使得盛氣凌人的太后最終同意以長安君為質(zhì)：“太后盛氣而胥之。入，徐趨而坐，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體之有所苦也，故愿望見太后?！盵4](P2195)這里的疾病書寫，拉近了人物溝通的距離，使得人物之間產(chǎn)生共情共鳴。司馬遷筆下的人物如張良等，雖多病，卻不妨礙人物的才能卓越、成績斐然；甚至因為疾病，人物更多了幾分通透與灑脫?！读艉钍兰摇份d：“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為畫策臣，時時從漢王。”呂雉掌權(quán)時，張良以多病為由，遠離朝堂，“留侯性多病，即導(dǎo)引不食谷，杜門不出歲余?！盵4](P2483)

從上可知，同是口吃，文本展示了周昌的力諫為國，韓非、司馬相如的善思著書；同是足疾，文本凸顯了趙勝的徒有其名，觸龍的以情動人。多病的張良，能夠趨利避害，成為一代名臣，更能以多病為借口自保，遠離政治斗爭旋渦，與命運抗爭。司馬遷對人物某些先天疾病的敘述，充分展示了不同人物的性格、才能、命運。

需要補充的是，一是《史記》中還有不少關(guān)于人物奇貌的描述，這些內(nèi)容在今天看來可能是疾病，但秦漢之際，史官不以為病，而是作為貌奇者必有異能的重要佐證。如《秦始皇本紀》載：“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盵4](P297)有學(xué)者指出，“摯鳥膺”即雞胸，“蜂準”是馬鞍鼻，“豺聲”表明有氣管炎，此三者可以推測秦皇嬴政有軟骨癥，因為軟骨癥患者，骨頭的發(fā)育反常，胸形、鼻形都會變異，而管炎是并發(fā)癥。[7](P301)再如劉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4](P437)從現(xiàn)實入手，很可能是皮膚類疾病，但在《史記》和歷代史書之中，類似的相貌、形儀之奇，大多起著突出人物特異性、塑造人物性格的作用。

二是對人物“因事致病”的書寫，這類疾病書寫頗具特點，人物身體疾病只是表象，尋繹根源則多與精神疾病有關(guān)。由于《史記》所記人物多是權(quán)勢顯貴，更能引發(fā)讀者的唏噓感嘆：即使是帝王將相，也是血肉之軀，有七情六欲，同樣對命運不可把握。范增年七十而仕，其人好奇計，有謀略，本受項梁重用，然項梁死后，項羽雖尊其為亞父，卻并不信用范增。劉邦用陳平離間之計，使項羽懷疑范增。范增一氣之下，請求告老還鄉(xiāng)，“行未至彭城，疽發(fā)背而死”。范增之病，雖有年老體弱、路途不適等原因，但根本的緣由則是心病。而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如何能與劉邦爭天下。從范增病死一事，項羽之性格亦得以展現(xiàn)。再如劉盈之?。?/p>

孝惠見，問，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余不能起。使人請?zhí)笤唬骸按朔侨怂鶠?。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飲為淫樂，不聽政，故有病也。[4](P506)

劉邦死后，實際掌權(quán)的是呂雉。為了排除異己，鞏固統(tǒng)治，呂雉開始清理可能威脅其子帝位的勢力，戚夫人及其子如意首當其沖。呂雉殘忍地將戚夫人制成人彘，并邀劉盈觀看，也許本想母子同心，以解母子心頭之恨，然劉盈仁慈懦弱，雖為帝王，卻毫無謀略與危機感，并未從呂雉的角度考慮問題，只認為她太心狠手辣，母子竟然由此反目。劉盈大病，甚至想放棄皇位。這里的“病”是呂雉強勢、母子反目的“果”。呂雉的霸道殘忍，劉盈的仁弱，母子性格迥異而無法溝通等情形，均得以充分展現(xiàn)，使得讀者無法真正厭惡呂雉，也無法真正同情劉盈。這里的疾病書寫，也很好地展示了人物與事件的曲折與復(fù)雜。

范增病疽而死，劉盈歲余不能起，都是心病使然。司馬遷對這類疾病頗為關(guān)注。類似的記載，如呂雉路見黑狗而?。骸叭轮?，呂后祓，還過軹道，見物如蒼犬，據(jù)高后掖，忽弗復(fù)見。卜之，云趙王如意為祟。高后遂病掖傷。七月中，高后病甚?！盵4](P514)梁孝王“歸國，意忽忽不樂。北獵良山，有獻牛，足出背上，孝王惡之。六月中，病熱，六日卒，謚曰孝王。”[4](P2536)“其春，武安侯病，專呼服謝罪。使巫視鬼者視之，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宮，不敬?！盵4](P3452)呂雉的路遇黑狗，梁孝王劉武的狩獵見怪牛，武安侯田蚡的見亡者，都是三人患病的直接緣由。而從更深層次來看，則是三人的心?。簠物魵⒑o辜幼子趙王如意，劉武曾覬覦皇位不得而心懷恐懼，田蚡設(shè)計陷害竇嬰、灌夫。這些內(nèi)容里，疾病書寫的視角突破了外在的身體疾病，而轉(zhuǎn)向內(nèi)在精神疾病的探索和關(guān)注，人物性格、命運因此得到更為細膩真實的表現(xiàn)。

《史記》中的疾病敘述與人物性格塑造、命運推進密切相關(guān)，是司馬遷人物塑造的一種重要方法。疾病使得人物更加鮮活、立體、豐滿，不僅寫出了人物面對悲劇命運的不甘和無力，也使人性的弱點和閃光點獲得了完美的展示。

二、疾病與王朝政治

問病、問疾、代病是《史記》中疾病書寫的又一方式，這些內(nèi)容記錄賢臣明君、佞臣昏君在政權(quán)維護、王權(quán)更迭中的言行，將疾病與王朝政治密切聯(lián)系，目的在于以史為鑒，為后世君臣治世提供參考。

問病一般指處在政治權(quán)力中心的兩位人物，一位病重將死，一位以探病為由，詢問國之要事。因為問的是“病”而不是“疾”，討論的又是事關(guān)政權(quán)穩(wěn)定的國家大事，因而司馬遷的記載尤為詳細。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問者出于真心，答者也往往能摒棄個人恩怨，從王權(quán)維護、統(tǒng)治鞏固出發(fā)，坦誠回答。如管仲的臨終囑托：

管仲病，桓公問曰：“群臣誰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惫唬骸耙籽廊绾?？”對曰：“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惫唬骸伴_方如何？”對曰：“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惫唬骸柏Q刁如何？”對曰：“自宮以適君，非人情，難親?！惫苤偎?，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專權(quán)。[4](P1806)

管仲預(yù)見到了桓公想對易牙、開方、豎刁三人委以重任，臨死之前直言此三人殺子、倍親、自宮行為違背常人常情不能重用?；腹m是一代霸主，但晚年昏庸，任用奸佞。待其老病，果如管仲所言，易牙、豎刁等作亂，桓公下場凄慘：“桓公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宮中空，莫敢棺?；腹诖采狭呷眨x出于戶。十二月乙亥，無詭立，乃棺赴。辛巳夜，斂殯。”[4](P1808)桓公沒有聽管仲之言，又在繼承者選擇上猶豫不決，致使內(nèi)斗激烈，國力衰弱身亡政衰，為天下笑。幾代之后姜姓齊國亡，田氏齊國興，追根溯源，此乃禍源之一。

再如劉邦病重，呂后探病，問劉邦百歲后，蕭相國死后，誰來擔任相國，劉邦說選曹參，呂雉問曹參之后如何，劉邦說王陵、陳平、周勃，然王陵需陳平輔佐，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雉還想繼續(xù)追問，劉邦說，“此后亦非而所知也”。[4](P491-492)經(jīng)病榻問政，劉邦的睿智與遠謀得以凸顯。《蕭相國世家》也記載：

何素不與曹參相能，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因問曰：“君即百歲后，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參何如？”何頓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4](P2451-2452)

“恨”，在此指遺憾。蕭何、曹參都是國之棟梁，二人雖不睦，但都是以國為重的忠臣良將，所以當劉盈詢問誰可繼他為相時，二人心有靈犀，蕭何更是胸襟坦蕩，直言選擇曹參的話，自己死而無憾。在這里，讀者既可以看到人物以國為重的優(yōu)秀品質(zhì)，又可以領(lǐng)悟漢初帝國能夠迅速恢復(fù)發(fā)展、政權(quán)得以鞏固的緣由。 臨終囑托也可歸在問病中。又如《商鞅列傳》載，魏國公叔座病，魏惠王親往探病。魏惠王問公叔座之后誰可輔佐國家，公叔座推薦公孫鞅即商鞅，認為商鞅雖然年輕，但有奇才，可以托之國之大事。然魏惠王的反應(yīng)是“嘿然”。公孫座明白了魏王不想用商鞅，轉(zhuǎn)而告誡商鞅逃命，然商鞅卻說：“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5](P2707)這里展現(xiàn)的人物很有層次感，公孫座能識人，在魏王之上，然商鞅的睿智更在二人之上?！妒酚洝芳膊鴮懼械摹安￠阶h政”為后世君臣者提供了一種處理政事的典范。

問疾強調(diào)的是對病者的尊崇和安慰。因為問的是“疾”而非“病”，所以更傾向是一種收攏人心的政治行為。如“(齊)頃公弛苑囿，薄賦斂，振孤問疾，虛積聚以救民，民亦大說?！盵4](P1813)“伍子胥諫曰：‘句踐食不重味，吊死問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為吳患?！盵4](P2649)“士卒次舍井灶飲食問疾醫(yī)藥，(司馬穰苴)身自拊循之?！盵4](P2626)“項王(羽)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盵4](P3168)為君者問疾得民心，為將者問疾攏軍心，民心所向，有助于政權(quán)鞏固。

《史記》中的疾病書寫，還有代病。顧名思義，代病是指代他人承受病之苦痛。周公是司馬遷筆下的披肝瀝膽、全心為國的賢臣形象，《史記》中記載他兩次代王受?。?/p>

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懼，穆卜，周公乃祓齋，自為質(zhì)，欲代武王，武王有瘳。[4](P169)

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於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币嗖仄洳哽陡３赏醪∮旭?。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fā)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4](P1838-1839)

“穆卜”，恭敬莊嚴的占卜；“祓”，除災(zāi)求福的祭祀；“齋”，祭祀時的虔誠活動，如沐浴、獨居等；“瘳”，病愈；“揃其蚤”，“揃”通剪，“蚤”通爪，剪下自己的指甲。周公旦為了國家安穩(wěn)，先后為周武王、周成王祝禱，愿以身代病，兩位王的病很快好轉(zhuǎn)。先秦時期巫醫(yī)史不分，巫官即史官，地位顯赫，參與政治，始終與“天”有密切關(guān)系?；蚴蔷売趯χ芄木茨?，或是為了保存史料，史遷在《蒙恬列傳》再次談及了周公代成王病事，只是祝禱的語詞略有不同：“王未有識，是旦執(zhí)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4](P3117)文本以互文之法，記載了不同版本的周公禱病之詞?！冻兰摇芬灿蓄愃频挠涊d，楚昭王二十七年(前495年)十月，楚昭王病于軍中。周太史建議將病“移于將相”，“將相聞是言，乃請自以身禱于神”，楚昭王拒絕移禍他人；太史占筮，“卜而河為祟，大夫請禱河”，楚昭王言“自吾先王受封，望不過江、漢，而河非所獲罪也”，拒絕禱河。[4](P2070)楚昭王既不信移病之說，又不愿臣下代病，故而拒絕。歷史發(fā)展到西漢，神學(xué)的迷霧漸漸散去，史官司馬遷應(yīng)該也知曉代病頗不可靠。因而這類疾病的書寫，重點不在于“代病”能否真正發(fā)揮療疾作用，而在于通過“代病”頌揚賢臣明君。

周公是孔子敬慕的人物，楚昭王拒絕將相“代病”的做法，也得到了孔子的稱贊，而孔子又是司馬遷敬慕的人物。在代病的書寫之中，融入了不同時代人物的仰慕、尊敬之情?？梢姡抉R遷的“病榻問政”、問病、問疾，都與國家大事、王朝命運密切相關(guān)，卻又入情入理，引人思考。

三、疾病與生存策略

在《史記》疾病書寫中，還有一類與生存策略密切相關(guān)，就是所謂的“稱病”“稱疾”與“謝病”。如《南越列傳》記載，武帝時，南越王趙興的丞相呂嘉位高權(quán)重，國內(nèi)信服者甚多，聲望勝于南越王，漢朝使者前來，“(呂嘉)有畔心，數(shù)稱病不見漢使者”。[4](P3599)呂嘉稱病，似在表明一種與漢對抗的態(tài)度。《鄭世家》載：“子亹元年七月，齊襄公會諸侯于首止，鄭子亹往會，高渠彌相，從，祭仲稱疾不行?！盵4](P2128)祭仲所以稱疾，因為他知道齊襄公還是公子之際，子亹與之尋仇打斗過，祭仲認為此行兇多吉少，堅決不去，也勸阻子亹不要去，但子亹不聽，最終子亹被齊侯“伏甲而殺”。再如《穰侯列傳》載，魏冉是秦昭王的舅舅，無意為相，“魏冉謝病免相，以客卿壽燭為相”。[4](P2823)這里的“謝病”，其實只是借口，并非真的生病。

《史記》中關(guān)于“稱病”“稱疾”“謝病”內(nèi)容較多，其中，“稱病”二十一條；“謝病”十五條；“稱疾”約十條。從這個統(tǒng)計看，“稱病”“謝病”多于“稱疾”，似乎因為“疾”較輕，故“稱疾”不足以成為推托的理由，但在實際之中，“稱病”“稱疾”“謝病”二者含義區(qū)別不大。這種書寫模式，在歷史的發(fā)展中，逐漸沉淀成為我們民族與文化中司空見慣的處事方式，其重點不在疾病，而在于為何稱疾或稱病及后續(xù)的行動。(2)“因事致病”，豫讓算是個案，梁其姿在其《面對疾病—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醫(yī)療觀念與組織》(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中談及：“戰(zhàn)國時代有名的刺客豫讓漆身為厲，……自似厲病患者，并剪須去眉的故事，說明當時人對厲病患者的外形已經(jīng)有一定的認識?！闭J為豫讓為了復(fù)仇，故意使自己成為厲病患者，以避人耳目。

文帝時，吳太子(吳王劉濞之子)朝見，與皇太子博弈。二人因棋路爭執(zhí)，皇太子以棋盤擊打之，失手打死了吳太子。吳太子歸葬吳地，吳王劉濞非常生氣，說：“天下同宗，死長安即葬長安，何必來葬為？”再次將吳太子遣喪長安。此后吳王“稍失藩臣之禮，稱病不朝”“京師知其以子故稱病不朝”。劉濞以詐病的方式表達自己對漢廷的不滿,很快以“誅晁錯、清君側(cè)”為由挑起了七國之亂。當時，京師百官皆知劉濞是詐病，是對兒子無辜死去的反抗，也猜測到劉濞的“稱病”之后可能會反叛。為了更清楚地解讀疾病與生存策略，我們從《史記》中選取典型人物和事件，按時代先后列表如表1所示：

表1 疾病書寫與政治生存策略

從表1中可以發(fā)現(xiàn)，處在政治權(quán)力中心的人物，其稱病(疾)、謝病的原因，有因功高蓋主而遭忌憚?wù)?，如文種、韓信、魏無忌；有因同僚爭權(quán)而欲避讓者，如藺相如；有欲逃避災(zāi)禍以自保者，如子嬰、韓厥、趙王如意、蔡澤、竇嬰等。其中， 除廉頗、蔡澤等終得善終外，其他人物雖力圖以稱病(疾)、謝病委曲求全、隱忍避讓，終難逃脫厄運而位高權(quán)重者不稱病則已，稱病則有變，往往導(dǎo)致不好的結(jié)果。在歷史的發(fā)展中，稱病與謝病逐漸形成了我們民族中一種特殊的處事方式。此外，軍事上為了逃避戰(zhàn)爭，將領(lǐng)多稱?。?/p>

漢二年，齊王田榮畔楚，項王往擊齊，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稱病不往，遣將將數(shù)千人行。漢之敗楚彭城，布又稱病不佐楚。項王由此怨布，數(shù)使使者誚讓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項王方北憂齊、趙，西患漢，所與者獨九江王，又多布材，欲親用之，以故未擊。[4](P3153)

黥布的兩次稱病，實為一種生存策略，楚漢相爭多次呈現(xiàn)膠著狀態(tài)，項羽雖暫處優(yōu)勢，但敗亡之態(tài)已露，黥布此時稱病，主要為了靜觀其變，保存實力。同樣，魏豹首鼠兩端，先是與劉邦合作，彭城之戰(zhàn)中聯(lián)合攻打項羽，沒料想項羽善戰(zhàn)，劉邦大敗，魏豹“請歸視親病，至國，即絕河津畔漢”。[4](P3142)

從《史記》記載來看，軍事上的稱病記載較少，主要集中在楚漢之爭、呂雉、文帝、景帝時期。此時，漢帝國的軍事力量較弱，各方勢力蠢蠢欲動，稱病成為不少人保存實力、靜觀其變的借口。如漢朝初建，陳豨在代地反叛，劉邦親自討伐，“至邯鄲，征兵梁王。梁王稱病，使將將兵詣邯鄲”，劉邦“使人讓梁王”，彭越猶豫是否前往，部將扈輒建議直接謀反，彭越不想謀反，繼續(xù)稱病，然最終被劉邦設(shè)計囚禁在洛陽。梁王彭越之稱病是保存實力、猶豫不決的無奈之舉。[4](P3146)盧綰的情況與之類似，盧綰也許本無反叛之心，然陳豨部下告發(fā)盧綰參與陳豨反叛，劉邦漸老，疑心極重，面對盧綰的兩次稱病，直接派樊噲討伐。之后劉邦與盧綰釋疑，但不久，劉邦病死，呂雉多疑，盧綰逃入匈奴，死于胡地。[4](P3199)劉恒繼位之前，并不了解長安情況，臣下建議劉恒“稱疾毋往，以觀其變”，劉恒一貫小心謹慎，不輕易冒進，稱病只是暫時靜觀其變的托詞。[4](P525)以上的“稱病”多是托辭，借口，是生存斗爭策略的體現(xiàn)，展現(xiàn)了秦漢之際波譎云詭、虛虛實實、爾虞我詐的政治、軍事斗爭，以及人物在斗爭中力圖獲得生存空間的努力與抗爭。

總之，《史記》中的疾病是人物性格、命運、事件、思想得以展開的線索，疾病書寫使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性格更加鮮明，也使歷史事件更具張力。司馬遷的疾病書寫，蘊含著史家的政治理念與人文關(guān)懷，寄予了懲惡揚善、以史為鑒的思想，展現(xiàn)了個體生命抗爭無常命運的勇氣和力量，內(nèi)蘊豐富，影響深遠。

致謝：感謝青島大學(xué)2018年“以學(xué)為中心”課程建設(shè)項目《史記導(dǎo)讀》(RC1900011542)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