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小婷
《氣球》由萬瑪才旦導演與編劇,背景是上世紀90年代,中國正處在工業(yè)文明蓬勃發(fā)展時期,這股風潮同樣也滲透到偏遠的藏地牧區(qū)?,F(xiàn)代文明帶來的不僅是生活方式的改變,同時也沖擊著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影片講述的是牧民達杰一家面臨現(xiàn)代文明與傳統(tǒng)文化兩種觀念碰撞時的兩難處境。
構圖?!稓馇颉分校瑢а輨?chuàng)造性地運用欄桿、墻體、窗戶等表現(xiàn)人物所處困境。在卓嘎去測孕時,鏡頭通過女醫(yī)生周措的視角看到的是加了防盜條的窗戶,將卓嘎包圍著,不僅是身體也是精神。而在卓嘎與周措竊竊私語想再多要幾個避孕套時,鏡頭的機位或從門外的墻探出頭來,或在有遮擋物作為前景進行拍攝,向觀眾展現(xiàn)了一個偷窺視角。電影是一種視覺藝術,觀眾通過眼睛實現(xiàn)“觀看”這種行為從而獲得對自我的認同與滿足。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來看,他將人的好奇心與和“窺看”欲望當作人的性本能的一種,它“源于性的‘窺視沖動’?!痹诂F(xiàn)實生活中,受眾的視域是有限的,對他人的好奇因此受到限制,只能將這種原始沖動埋藏于內(nèi)心之中。
當卓嘎回去把懷孕消息告訴丈夫時,攝像機在房間里面隔著窗戶向外拍攝,丈夫在窗戶外掛風干的肉是前景,卓嘎騎著摩托車過來是后景。丈夫前景所占面積較大,而卓嘎僅僅只有一點位置,并且也被整個窗戶所框,這表現(xiàn)出這個家庭中的地位不均等以及卓嘎被“束縛”的事實。在尼姑與她昔日的初戀情人見面時,兩個人之間隔著電線桿,將畫面空間分割成了兩個。在運動過程中,初戀情人返回去取書送給尼姑時,兩人之間隔著一棵樹,讓觀眾產(chǎn)生一種割裂的感覺,預示著兩個人的命運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
光線與色彩。影片中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交織,夢境與現(xiàn)實的交織,因此在表現(xiàn)他們之間的差別時運用了光線?,F(xiàn)實是自然光,而夢境則是使用了特別設計的人工光。本片中有四個夢境,分別是一家之主達杰的夢境、兩個小兒子的夢境、江洋的夢境以及卓嘎的夢境。達杰的夢境段落是在與友人喝醉酒后出現(xiàn)的,外面瓢潑大雨,突然停電,漆黑一片。從窗戶外透進來的藍光照耀在達杰的臉上,有波光粼粼的倒影,他的主觀視角看到的是一個小小的窗戶、酒瓶和外面下著的大雨。這表現(xiàn)的是生活對于一個男人的壓力,然而導演并未進行深入的表現(xiàn)。而在卓嘎的夢境中,是陽光明媚、色彩斑斕的,她的妹妹以美麗的樣子向她走來,使用白場轉(zhuǎn)場,由夢境過渡到現(xiàn)實生活中,妹妹已經(jīng)成為尼姑。而當卓嘎下定決心去拿掉孩子,被趕來的丈夫和大兒子勸了回去后,正逢爺爺去世四十九天,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這時候,鏡頭移向桌子上搖曳的燭火慢慢的熄滅。這個燭火表現(xiàn)的是卓嘎的內(nèi)心,自己的精神被束縛得無可奈何。
色彩的作用不僅是讓畫面擁有顏色,而且具備了象征隱喻功能,為影片奠定基調(diào)。在《氣球》中,紅色是吉祥、希望的象征,比如剛拿回來的種羊要系一塊紅色的布。影片一直是關于氣球的,但是結(jié)尾處才真正出現(xiàn)的紅色氣球。海報上氣球在卓嘎的肚子上,一方面表現(xiàn)希望的降臨,另一方面也是一種束縛,而白色是不吉的象征,例如被孩子們當作氣球的避孕套,是被禁止公然出現(xiàn)在大眾眼前的。給種羊系上紅布的時候,拿下來的破舊的發(fā)白了的布被認為是不吉利而拿去丟掉;爺爺去世的時候,是被整片白色的布包裹著的。
氣球?!稓馇颉肥怯捌Q,在影片中紅色氣球和“白色氣球”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對照,“白色氣球”——避孕套,象征歡愉與羞恥,在大眾眼中談論避孕套就是在談論性。影片開頭,爺爺問達杰為什么要把小孩玩的氣球戳破,達杰并沒有直接告訴爺爺和兩個兒子,而是說了一句“這不是小孩玩的氣球”。兩個小兒子用避孕套吹起的氣球換來了哨子,當被換的那家人找上門來時述說著這個避孕套帶給他們家的麻煩。而當卓嘎的妹妹在床上找書時,發(fā)現(xiàn)了避孕套,當知道這是什么時迅速扔掉。一切事件似乎都是因這個避孕套而起,而真正的紅色氣球象征的是希望與未來。在影片結(jié)尾,達杰終于給他的兩個小兒子買了他們心心念念的彩色氣球,紅色氣球飛上天空,接著是所有人的仰望鏡頭。兩個小兒子、達杰、尼姑和卓嘎、江洋、周措、達杰的好朋友、兩個小兒子的好朋友,都抬頭看著彩色氣球的飛遠。影片留給觀眾的是一個開放式結(jié)尾,人們并不知道最后卓嘎是否將孩子生出來,唯一知道的是所有人抬頭看著這個氣球飛在空中,直到最后破滅。
羊。羊在《氣球》中具有很重要的隱喻作用,卓嘎曾不止一次的提到達杰很像那頭借來的種羊,強壯,年輕,富有欲望。而卓嘎就像那頭母羊,隱忍,溫順。正是卓嘎夢到母羊生了一只濕漉漉的小羊,所以才會去衛(wèi)生所檢測自己是否懷孕。在卓嘎去測自己是否懷孕時,又見到了那頭生不出羊羔的母羊,瘋狂地想逃脫那拴著的繩索,就像卓嘎想逃脫家庭,逃脫來自社會的壓力。因此在面對妹妹時,她才會說還是尼姑好,不會有這么多的煩惱。最后那頭母羊,雖然懷孕了但依然擺脫不了被賣掉的命運。羊,在藏地中被看作是家庭的經(jīng)濟來源,是牧民們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有一定的宗教意味。例如,在《圣經(jīng)》中,羊是偉大、奉獻、神圣的象征,甚至直接被指稱為上帝之子耶穌。而在藏地文化中,有“崇羊”的情節(jié),不少影片會用羊來喻人。
女性人物符號。在《氣球》中,女性人物作為藝術符號,指涉和攜帶著某種意義。這部影片的主題之一就是關注到了相對偏遠貧困地區(qū)的女性對于生育意識的覺醒。在《氣球》中有三位比較重要的女性,分別是卓嘎、卓嘎的妹妹卓瑪以及藏地醫(yī)生周措。卓嘎代表的是最為傳統(tǒng)的藏地女性,溫順體貼,盡心盡力地照顧孩子與丈夫。在提出對上師的懷疑,以及告知丈夫并不想生育這個孩子時,她得到的是丈夫憤怒的一巴掌。在眾多的壓力下,她不能夠做自己的選擇,最后選擇和妹妹去寺廟,雖然出現(xiàn)了生育意識的萌芽卻被牢牢地禁錮。卓嘎的妹妹卓瑪是個尼姑,雖然遁入空門仍然懷揣對初戀情人的眷戀,這也是導演設計的副線,這條副線給了觀眾很多的遐想空間。很有趣的是,兩姐妹都在以各自的方式以對對方好的名義傷害對方,卓嘎將書燒掉,將卓瑪與教書老師的愛情徹底斬斷;而卓瑪則是讓姐姐把孩子生下來,這一對立設置得很巧妙。而周措,藏地醫(yī)生,代表的是新時代的獨立女性,有經(jīng)濟收入,能夠控制自己的生育權。她曾和卓嘎說:“咱女人又不是為了生育才來到這世界上的?!币虼?,卓嘎才敢去嘗試捍衛(wèi)自己的想法,盡管最后以失敗告終。
在《氣球》中首先表現(xiàn)出來的是夢境與現(xiàn)實的沖突。弗洛伊德認為夢是“完全有效的精神現(xiàn)象——是欲望的滿足”。在夢中當超我的審查機制相對松弛之時,外部感覺刺激、內(nèi)部感官刺激、內(nèi)部軀體刺激、純精神來源的刺激所獲得的夢,通過夢的工作轉(zhuǎn)換機制,轉(zhuǎn)換為夢境。影片中有著四個夢境,分別來自達杰、兩個小兒子、江洋、卓嘎。由于達杰的夢境并未展開敘述,因此并沒有太多與現(xiàn)實的對照。兩個小兒子的夢境是兩個人將哥哥的痣取下來給哥哥看,然后拿著痣一邊笑一邊跑遠了。江洋是奶奶的轉(zhuǎn)世,因為他身上有和奶奶一模一樣的痣,作為長子在家里受到的寵愛自然更多,爺爺帶他點酥油燈,尼姑要他去幫忙,卻沒有人提到兩個小兒子。兩個小兒子也表示想要做爺爺?shù)霓D(zhuǎn)世,這樣就會多點寵愛。所以在夢境中,兩個小兒子將痣從哥哥的身上取下來,因為這是轉(zhuǎn)世的象征。江洋的夢境發(fā)生在疼愛他的爺爺去世時,他的夢境中只能看見抽象的夕陽,一個小孩的影子在喊著:“爺爺?!倍粋€手里拿著串珠的老人的影子顫顫巍巍地向著另外一個方向走著,這表現(xiàn)出江洋對于爺爺?shù)乃寄睢6F(xiàn)實則是他與爸爸守著爺爺?shù)氖w,準備為爺爺出殯。卓嘎的夢境是快樂的,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和仍然留著長發(fā)的妹妹向她走來,兩個人都是微笑著的。而現(xiàn)實則是妹妹為情所傷做了尼姑,而她現(xiàn)在面臨生育困境。
其次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在影片開頭,爺爺就表現(xiàn)出了對于摩托車這一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不滿。沖突在服飾上同樣也體現(xiàn)了出來,達杰的上身穿的是頗具現(xiàn)代風格的T恤,下身則穿藏服。避孕套作為一種避孕手段也是現(xiàn)當代的產(chǎn)物,而爺爺那一輩根本不知道這是什么。在看電視時,看到了電視上試管嬰兒的新聞,爺爺覺得是怪事,但達杰認為這是科學。這些矛盾沖突并不是劇中人物才有,事實上,這是一代人的迷茫與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