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成松[苗族]
主張:詩人要找準詩意表達的地理空間或精神坐標,并發(fā)出自己獨特的聲音。
此時,我端坐于洛陽的臨時書桌邊。窗外暮色四合,洛河云蒸霞蔚。那漢唐的太陽,正走下萬丈高天。此時,我想起一位美女,那個安坐于龍門石窟的菩薩,肉身凡胎的女菩薩。
她是匈奴大夏國王的皇后,那個殺氣騰騰的叫赫連勃勃的皇后。她曾用鴆鳥五彩的羽毛和甘甜的美酒,天衣無縫地毒殺了她氣吞五岳的丈夫。
她唱著歌,只身打馬來到龍門。
那時,大夏國被拓跋魏的鐵蹄踩成了廢墟,龍門石窟的工程剛剛奠基。她在伊河岸邊解下馬鞍,為民工們洗菜做飯,直到白發(fā)蒼蒼,直到把最后的生命付予伊河。
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她叫鮮卑莫愁,以報國仇家恨之名,她謀殺親夫,最后流落人間。那時,大夏國被拓跋魏的鐵蹄踩成了廢墟。
她唱著歌,只身打馬來到龍門。
在絲路的起點,在飛龍隱居的城,想起一些悲壯的往事,過問那古老的傳說,說起一些關于輝煌與失落的話題,便有牡丹花開滿了邙山。
飛快的三輪旋轉,仿佛那沉重的車轍,每一道都有一段隱秘的歷史;仿佛那鋪天蓋地的灰塵,所過之處都有歷史在吶喊、呻吟、漫說——欲看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
說古今太遙遠,但我們有雄視古今的小幸福,在寧靜的古城黃昏,我們兩手相依,踟躕于古老王朝號令八百諸侯的宮殿,想象兵符與權杖的威儀,在溫涼的春日晚風里,站在古老帝王發(fā)號施令的點將臺,檢閱周天子的馬車。
沒有人知道,是誰在堅硬的花崗巖上,鑿下龍門石窟的第一錘。沒有人看見,光與力迸濺的電石之火,最先照耀誰的眼。
伊河,當萬佛選擇扎營于你的水畔,接受百姓的重塑與朝拜,可曾有魚龍背河圖洛書出現(xiàn)于人間,圣人的麒麟是否也出現(xiàn)在云夢大澤。
出生于公元前的你,可曾想過有一天,媲美于恒河,而眾神最終告別家鄉(xiāng),在你小心經(jīng)營的洛陽,借石頭之形,賦菩薩之靈,在遙遠的他鄉(xiāng)找到歸宿。
白馬是最健美的神駿,你對我說,閃流星,逐飛星,是神駿,行路必然雷厲風行,是神駿也必然能吃苦耐勞,志在千里萬里。
白馬不是馬,是佛,你對我說,他萬里迢迢馱來的經(jīng)書,在烽煙彌漫的亂世,在歌舞升平的盛世,浮浮沉沉,生根發(fā)芽,如今就在中國的文脈里流動。
我曾想象,那樣一匹潔白如雪的馬,他從天竺國的熱帶雨林出發(fā),帶著恒河認祖歸宗的心愿,向著遙遠的東方走來,他歷經(jīng)千山萬水,一路上遇到多少豺狼虎豹?他餐風露宿,一路上遭遇了多少風吹雨打?
年年月月,分分秒秒。他走綠了葉,走落了花,把西域沙漠的熱氣,消解在黃河的流水,他終于疲乏了,倒下了,他用一生馬不停蹄地奔跑,豎起了一座白馬寺,那有關信仰的偉岸豐碑。
列車跟隨初升的太陽,在哐哐當當?shù)蔫F軌聲里,走進了洛陽的地界。先看到海子的白樺林,大片郁郁蔥蔥的白樺林,間或有陽光穿透密集的葉片,星星點點灑在林中小徑,還有一望無際的麥田,此時麥子正在揚花,青青的、飽滿的麥穗,在無邊的霞光里閃閃發(fā)光。
那像我父親一樣有些羞澀的老人,他是在汝陽城上的車,早晨五點的天氣還有些陰涼,他緊了緊青色對襟長袍,在我對面的空位坐下。他自己介紹說要上西安去,大概下午三點抵達大雁塔,他嘴里噴出焉支山這個詞匯,說女兒住在華清池,在阿房宮做出納。他說,潼關的油菜花還在開,黃河岸邊的風陵渡,也有牡丹停駐。
他應該是屬于古典的人。他是很想抽支旱煙了,好幾次點燃火,又不自覺地熄滅。我想他大可拋棄不能在車廂吸煙這個屬于現(xiàn)代社會的規(guī)則。這個魔幻的暮春早晨,古典已經(jīng)超越了一切。
我來時,你的容顏滄桑,洛陽的國際牡丹園,你悄無聲息地面對游人。我看得見,委頓在地的殘紅,是昨日燦爛的芳華。那些驕傲的高貴花朵,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花朵,如今還在遵循霸氣的女皇帝武則天的號令而開放么?不早不晚,五月我來時,剛好是你枯萎的時候。
其實,我們已經(jīng)錯過千年,我錯過的何止一朵花、一次花開。一座花園,一個花開的春天,一個踽踽獨行的人,一座熙熙攘攘的城,一個烏托邦的國度,一個亂花迷人眼的朝代,都可能是我的前世或者來生里,不經(jīng)意路過的風景。
多少年來,我只能站在洛河的遠岸,看白色的帆船無可挽回地駛過歷史的古老驛站。在斜暉脈脈水悠悠的亭臺,默想孕育數(shù)千年風流的大河源頭。
五月的一天,中原天氣晴好,我來到千年帝京洛陽,神都的牡丹已經(jīng)凋零,我沒在它最輝煌的時刻趕來,牡丹與我在五月擦肩而過。
其實,我們已經(jīng)錯過很多個世紀,河洛周公制禮作樂經(jīng)天緯地,曲阜孔子入周問禮風塵仆仆,建安七子的苦吟,金谷友人的清談,老子寫《道德經(jīng)》的夜晚,竹林七賢宴飲的黃昏,牡丹花開動帝京的王城,馬鳴風蕭蕭的絲綢之路,都是我擦肩而過的理想。
三皇五帝的土地依然生機勃勃,秦皇漢武的豐功,唐宗宋祖的偉績,依然是津津樂道的傳說。絲路的駝鈴已經(jīng)遙遠,龍門的萬佛香火旺盛,我沒能看到車轔轔馬蕭蕭的征旅,但見石窟里的菩薩拈花而笑。
不見嵇康彈《廣陵散》成絕唱,不見阮籍駕車窮途哭斷腸,想蘇秦佩六國相印縱橫天下,思賈誼文章濟世洛陽紙貴。念班超虎膽龍威獨闖西域。大河上下,神州內外,處處仍是一代代風流人物建功立業(yè)、安身立命的沃土。
恰有金谷園的春晴,聆聽白馬寺的鐘聲,穿透歷史的縫隙,帶來洛浦秋風里的銅駝暮雨,而遠眺邙山黃昏,西風殘照,暮色蒼茫。炊煙裊裊的山河盡頭,新月閃出好奇的側臉。
黃河以南,秦嶺往東。帝國的車輦,終于你地老天荒的起點,都說文明起于河洛,呼喚的卻是海洋。這野心勃勃的天梯,連接東洛陽,西羅馬。有過路客從祁連山出發(fā),帶著幾十匹馬走了十幾年,走出一個千軍萬馬的行國,富甲天下的居國又把行國替代。
周武王的三千虎賁,孔夫子的七十二弟子,縱橫捭闔的帝王將相,以及那被淹沒千年的風流人物,都曾在這天梯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在廣漠深處,在長河源頭,在大海之岸,在高山之巔。向八方輻輳的中原眺望,莽莽蒼蒼的千山萬水,那是我們呼喚了五千年的大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