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 卷
喜歡清晨的風,和風聲中光明正大的牙齒、剔刀、鋒刃。
像是觸動了某種法力。蒙難與受幸的事物,擺脫了瑟索的表情。
是隨性的沖絕而非壓抑的行動,把滋養(yǎng)了一個夜晚的真善美,重新修葺得更巧妙一些,即使只剩骨骼、枝條、石頭和沙礫。
風告訴我:在黑暗與光明之間,萬物始于塵寰。
時間的花期,持有希望的密鑰。
另一種吹拂。
一些懸而未決的真相浮現(xiàn)。
從懷疑到諒解,從暴虐到馴服,無論接受與否,過程的激進,如同新生,如同你贊美過的春天終將別過篝火熄滅的寒冬。
時光旋轉。只有在風聲里保持沉默,且不向萬物和解的人,才懂得:
風一直在饋贈,它古老而年輕,它努力驅趕人世的暗疾,并在一次次征服蠢蠢欲動的人們。
因為曾經(jīng)是你經(jīng)歷的一部分,在將回憶刻意棄絕的時刻,你在風聲中找到一朵花,任它再次誕生、重續(xù)。
你從旁觀者的角度,從中找到隱約的吶喊——那一枚隱約的、一針見血的火種。
清醒的風在蔓延。遼遠的未來懸置于漸漸闊朗的天空。星辰閃爍,并努力鋪開另一條道路。
學會粉碎、埋葬,懂得接納、收容。構建簡單的迷宮。
從開始的熱烈到惺惺惜別的吹拂,一次令你歡欣不已的吹拂。
那風,是來自偉大自然和你并不渺小的內(nèi)心,剎那間不舍的重逢。
風終于靜止。
一顆種子,不再洶涌。
順著垂落的藤蔓,它慢慢回到善愿的初衷,以低近的沉默接近局部的完美。
寂寞的蘭花指。時間的針擺。閃電定格的秘術。
你臉上輕淺的皺紋。上弦月的微瀾。晝伏夜出的隱者。初夏的玫瑰引領的蔥郁。
誰在風中彈琴?有誰聆聽?她將獲得誰的獎賞?
不需矯枉的跋涉永無盡頭。
風暴即將到來。
閃電的中心,有你企盼的雷霆的真理。
流水喚醒江湖。廟堂隱于眾生的禱詞。茂盛的國度。青果隱匿了善良的淵藪。
沒有陰影的愛。廣大的潔凈。破殼而出的石頭。生死不在左邊,也不在右邊,它在前面,低微,執(zhí)著。
花朵是夏日的鼓手。奔走的花影中,有一張從不掩飾的深懷歉意與克制的臉。
讓另一些面孔留戀于阡陌。在星辰中低語——
所有的光,所有尚未破解之迷,所有正被針秒擺渡的青春。
樹下空著雙手的人,放棄了用舊的刀斧。他有一張誠實的臉。
他是歲月的幸存者,仍竭力活在塵世的無限中。他只希望撿拾那些被風吹斷的樹枝。這隨風起伏的簡單心愿,為什么會加重他的憂傷?
冒險的煙云,把月亮私藏在夜晚的封底。
渾濁的光,覆蓋眼睛的花冠,一些緩緩移動的幽靈。滄桑的臉,皺褶的溝壑模糊。另一些身體,在暗黑的光暈中隱匿了嘴唇。
風云激蕩的年月,礦石里淘出黃金、白銀、鮮血、枯骨。如今,黃金肢解為盎司,白銀打造成酒樽,鮮血早已隨枯骨淪為新的塵埃。
火宿點燃春山,泛濫的風助紂為虐。聽令于號角的勇士成為灰燼。草木復蘇時,只有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哭泣,與墓碑上的名字一樣清晰。
我知道還有更多無法明辨的事實,不是象形,不是喻體,不是闖入者可以輕易進入的幻境。
行走人間,是否都得具備這樣的修為:
把沉默的妥協(xié)、無言的憤懣、潰散的抗拒,低頭交給曇花閃現(xiàn)的一頁紙的空白?
正在索取的風,正在吹送的風,兩不相欠的風,留下空和靜的風。
正在撕裂的風,正在縫補的風,正在疾速復返的風,給你冷和刺的風。
花冠雀躍著,幼小的飛羽發(fā)出尖叫,它們喜歡在這樣的抵達中迎送無眠的夜晚。
云影流逝,帶著一顆圖騰心,因激情而喘息,因不停地蕩漾而找到新的居所。
北上的冷空氣,測量我們的體溫。春日苦短啊,時間既用來珍惜,也用來浪費。明日的盡頭,仍是你活過的昨天。
燈火里的風聲,打開月亮隱秘的天梯,讓高處的人回到塵世,讓雨水里的人更加接近星空。
所有的人都成為珍貴而善良的子民。
風為我翻開書頁,讓我誦讀此刻的黑山白水,墻上的畫意,桌上的琴譜,近處的肖像,遠處的銹跡。
風驚醒了體內(nèi)預構的旅程——一半是憂樂無關的廟堂,一半是流水不腐的江湖。
樹木蔥蘢。我試著與它們交談,但話題與風雨無關。
雨中的風,快馬輕刀,砍伐著虛無的對手,前方似有一片坦途。
近景正在擦拭雙眼,也在改變內(nèi)心的思緒。預知之境若隱若現(xiàn)。
平凡的時光,暮色下的人世與往常沒有什么不同,該發(fā)生的仍在發(fā)生。
撐傘者,“真想把一生走過的褶皺再走一次”。這并不天真的聲音,出自傘下他老伴的呢喃。
“錯過的不再回頭,一切都被風雨交給了宿命。”另一個從暗室里走出的人,獨步,自語。在接地氣的潮汐中,他忽然聽見了一滴水的低泣。
由西向南,列車在接近西山時切出巨大的弦弧,風和雨紛紛向我體內(nèi)奔涌,它們似乎毫無選擇。
一只看不見的手,反復搬動內(nèi)心的軌道。那些斑駁的遺跡因拒絕修復而構成獨有的鎖鏈。
十字路口,一切對錯,來自有意與無意的交錯。有愛就有恨,像閃爍的紅綠燈,堅守著某種法則。
仍然不會錯過一個細雨的黃昏。但我們已不可能把錯過的再經(jīng)歷一遍。
翻卷的流云下,清晰的雨滴,正一點點推送無法收回的命運。
我知道,暮色適于回憶與憧憬——只有缺席者,沒有遲到者,也沒有先行者。
隨勢而生。一片葉子翻轉,遞出另一張焦灼的臉。多好啊,有兩張臉的葉子。
曾經(jīng)敲過的鐵皮鼓,雨斑駁了泛黃的記憶。少年的愛恨,在雨水的滋潤中,仿佛又活了過來。
隨風而來。一顆被磨損的心,因潮濕的轉動而一再溫熱。
雨帶來我夢中的衣衫、斗笠、情人、舊照片……
這意料之外的善意,讓我開始相信這世界沒有絕對的虛幻。
花朵的空殼里有倦怠的蜜蜂,蓓蕾的芒刺上泊著整個暮色。
積雨云像偌大的傘,帶著野獸的氣息。它遮住雨,就是為了安撫你。
我踩著飛鳥的倒影,看鳥鳴聲如何引領我一起償還來自夜晚的債務。
晚景融入即興的演奏。所有的雨水與你的歸途無關。
日常事,被帶走了一部分。另一部分,用于記憶、看護、迎接。
亂云之間,它們保持了從容,既不驚喜,也不悲傷。
星辰轉動,斗柄指向東方。
時間的另一個姓氏,大地的族兄。
適于祭祀、嫁娶、冠笄、出行、掃舍。適于給現(xiàn)實加一滴鹽,不咸不淡。
一候萍始生,春草已能翻閱日歷。
二候鳴鳩拂其羽,布谷鳥也懂得鮮意。
三候戴勝降于桑,桑芽又呶青鴉嘴。
南方櫻桃飽滿,北方的佳人剛剛蘇醒。
旺訊里,舊有的秩序大致無妨。
田平如鏡,蓄水下秧,種瓜點豆。泥爛如羹,小麥懷胎,大麥挑旗。
芍藥打頭,牡丹修腳,鋤頭夢見花朵。
斑駁源于流逝,光陰馴服鐘擺。
骨頭上掘字的人,承受著沙漏的力量。
雨生百谷啊。切勿懈怠。即使有痛,也得趕緊把自己還給即將回溯的春天。
風往一個方向吹。
春天蔓延,盡頭是一粒種子。田野里掘土的人,用回春之力逼近并不遙遠的秋色。
一個卑微的人,逆風而行。
他手里的燈盞,是大地第一顆露珠。另一只手里的鐵器,是天空滑落的隕石。他的眼睛,是剛剛被黎明錘煉過的星辰。
風繼續(xù)吹。
所有的悲傷,它都吹送。所有的歡欣,它都接引。
卑微的人飲下孤獨、鹽和烈酒。
一邊是麥浪,一邊是黑土。
一邊是收獲,一邊是倉廩。
風繼續(xù)吹。
自由既是目的,也是過程。它活在艱難的對抗,無法輕易得到收獲的人心里。
時光加速。它努力為諸神敞開一條謙卑而寬廣的道路。
月色消逝。有誰將它帶向高處?或者,與它一同獲得消逝的理由。
那些活著的疼痛、死去的狂歡。
把孤獨埋進夜色的人,一邊蘇醒,一邊繼續(xù)陷入夢境。
我記得細小的月色,張開翅膀,陪世界一起開花、結果。
我記得風吹草動,螞蟻、蒼蠅、牛羊,如何妥協(xié)于一匹馬的奔騰。
我記得大地的女兒,作別新生的母親,淚水婆娑,與一條流水奔向遠方。
此刻,看到的和聽到的,都比不過隨風升起的記憶。
昨天和今天,新的現(xiàn)在和未來,有時笑著,有時哭著。
有時哭笑不得,有時哭笑兩忘。
橋在山中彈琴。
琴聲里有堅硬的石頭、柔軟的巖漿、溫婉的流水。
間或有一兩聲殘碎的叮當聲和清脆的鳥鳴。琴聲無字,卻有深邃的力量,在山的血液里循環(huán)。
橋在山中彈琴。
琴聲隱入風中,又在森林某個不老的角落浮現(xiàn)。白雪的峰巒和繁密的枝葉,不停地削減著琴聲的力量。
小松鼠豎起幽靜的耳朵,在不規(guī)則的旋律里獻出它的小滄桑。
橋在山中彈琴。
牛羊結隊穿過橋面,琴聲發(fā)出同樣的歡嘯。
琴聲是一座橋孤獨的絕唱??v使單調(diào)往復,我也不相信它會轉瞬即逝。我會手牽清風,沿著琴聲鋪排的道路攀緣,并努力找到歸途的指向。
橋是琴聲唯一的音符。
我深信,它早已擁有歲月堅執(zhí)的力量,不坍塌,不沉淪,不消失。
它要證明一座山和在山中流連忘返的人,如何彼此守護,把孤獨之美轉換為傳世的遺產(chǎn)。
風在搖擺。樹葉飄舞。詞語隱忍。
雨將來未來。風聲涌蕩,張開翅膀。不甘沉淪的心跳捧出羽毛。
我期待一切卻又被一切所遺棄,也因過度關注風聲雨聲而忘記了自己的哨聲。
在黎明的詞語開始復蘇之前,我無法把自己放置在合適的渡口。我因此感知到責難、叛離、苦痛。
無所謂諒解與釋懷。正被七級大風壓逼著的身體,正陷入倒退的仰望。
風熟知人間的每一個角落。
它想把這細節(jié)建造的世界解構為可以從中獲得饋贈的舞臺。
夜晚因風聲鶴唳而漸近于盲目。
星辰因風雨如磐而遞減了輝芒。
山水因風塵苦旅而遺失了本色。
夜色的心臟,雨水的呼吸,密林的翅膀,那曾經(jīng)溫暖的永不停歇的潮汐。
我是少數(shù)甘愿把心收斂于空氣中的人。我更情愿,把自己慢慢融解于壯闊的風中。
我想退回到起點,尋找那些失散的親人、鄉(xiāng)音。
越往前,就越傷悲,越惶恐,越孤獨,卻依然義無反顧。
只有鳥兒問答,說我聽不懂的話。只有時間往復,不問前途和歸程。
山峰推送海拔,流水制造地平線。
心中的海面越來越低,甚至低于想象,低于一只鲾鲼的翅膀。
我像一只迷途的幼獸,逃離山林,沒完沒了地奔突。
從南到北,我只惦記著一朵欲望之花如何默默地綻放。
借助一片雪,我保持自己的溫度。
借助一縷北風,我守住自己的濕熱。
從黎明到黃昏,我有時忘記了家山,有時記住了鄉(xiāng)愁,有時屈服于內(nèi)心轉彎的山河。
沒人給予答案。而淪陷處,往往是陌生的漩渦與峰巒,是熟悉的人潮與夜晚,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歸鳥的初啼。
往往是,風一吹,蝴蝶飛起來,我也在風暴的漩渦中飛起來。
我知道此刻的靜和遠。
我知道風可能把自己吹成最終的灰燼。
在我的眼里,只有山寺古老的梵音、阡陌的源頭、炊煙的舊衣衫。它們聯(lián)袂點綴出深不可測的風景。
神不會記得我。他只照料遠處的一切。
沙彌,屠夫,牧羊人,他們共處于世道的邊緣。在秩序中,不喧嘩,不盲從,不偽作,身上遍布風的重量。
書生,遠行人,坐化者,風卷送出他們孤單的影子。一些聲音被遺忘,另一些骨頭即將重逢春天的火焰。
麥苗拔翠,草木變幻。黑土里,雪的汁液流逝為春汛。我知道,相對于沉默,成長即是持久的教化,是緩慢的苦難,是忠貞的信仰。
遠處,一位少年,正懷揣一顆微茫之心,緩緩前行。
月亮取走最后一滴防曬霜,露出悲欣交集的黑眼睛。
其中有一雙,是我為你鑲嵌的鉆石,照看你在人間闖迷途,尋陌路。
牦牛奔騰過草原,不抬頭。它是識路的陌生人。
雪落高山,霜打平原。誰破壞了秩序,誰是否就將遭到天譴?
昨天,你還是被寵愛的孩子。今天,你已是萬人追慕的少女。
一顆少年心,足以用初開的情竇點燃牧歌里的格?;?。
她記得他遠去的背影,像風中消失的快馬。
她也記得那遙遠的星辰,這高山上不朽的燈火,偶爾灑落的一顆淚珠。
誰種青稞如燃香火?誰守護牛羊如珍重愛情?
春天,這生長之所,不需要清點從前的祭品。
但也要小心,不要半途而廢,不要驚醒石頭——
它將發(fā)出刀子一樣的鋒芒。
螢火蟲像小姑娘,在暮色中提著小心的燈盞。
樹木,流水,漸漸熹微的光替代了幽暗。
一切都在改變。
風聲清點歸途。微小的火焰留給了那些守望的人。
村莊并不顯得多余,小姑娘和燈盞以外的萬物也不顯得多余。
大夜何其漫長。
夜鳥點水,路遇花冠。綿里藏針處,誰制造著若夢的浮生?
因果占據(jù)了廣闊的山河。
某個人突然蘇醒。他拒絕這突如其來的禁忌與不安。夜色靜美。所有的飛翔,和被穿透的事物,開啟了另一個國度。
螢火里,一切虛空都獲得了真相。
時間的法則:白日運送春秋,夜晚孕養(yǎng)山川。
大江與我內(nèi)心的澎湃相互撫慰,惺惺相惜。我們彼此擁有共通的骨血。
江水不孤獨,它有懷柔術。
它包容了水草,懸崖,飛鳥,魚蝦與船舶,連綿的山脈和瘋長的城市。
過客匆匆,航道曲折。義無反顧的水滴,正從我眺望的身體一點點升騰。
泥沙俱下。清水與濁流爭奪話語權。誰強大,誰就掌握了一條江的色彩、溫度和航線。誰也將領受更多的痛苦與喜悅。
江水流而城不寐。一座城一直與江水對話,與時間共語,它們共同記載了那些沒有被時間書寫的青史。
黃昏來臨,江水再次收藏暮色。
回憶并未消失,新的圖景正在誕生。它取出懷抱里的萬盞明燈,映照一座座城市日夜閃耀的斑瀾。
沉醉的秋天?;ò晔詹厥⑹?。
風揚弦管。
蟬翼憔悴。
金黃的豹子蘇醒。
盜火者取出淬水的鑰匙。
他打開天堂的門庭,把一座山奉獻給星辰。
稼禾卸下遼闊的叢林。嶄新的、明亮的種子,隨著秋風,破殼而出。
破殼而出的,還有遲暮的山嶺,青春的城市,活力的原野。還有沉緩的心境,無邪的念想,高揚的精神。
沉默的不再沉默。
白楊撩出逼人的劍鋒,遙指南山——
南山向后,緩緩地移動。
這十年,穿梭于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樂于也疲于不停地奔波、浪跡。在無奈與激情的矛盾中,我一邊欣賞眼前的風景,一邊嘗試著解讀遷徙中隱藏的美學。
自然的風景與生命的風情無處不在。
它們沒有方問,卻心有所指;它們淡泊如水,卻讓我如臨高邁的無字之書。
城市,鄉(xiāng)村;山水,草木;時間,空間。大自然孕育了無數(shù)風景,歷代的人們也在努力改造世界,創(chuàng)造新的自然。十年阡陌航程,高鐵車轍,看慣了云圖,也稔熟了平常難以抵達的東南西北迥異的風景。風塵之間,苦樂之際,我深切感受到自己對廣大自然的虔誠,對遼遠生命的敬肅,對無限未來的期許。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旁觀者。
為了記憶與表達,我從旅途的風景中發(fā)現(xiàn)平凡之美,在不停地書寫中尋找另一個有思想的自己。我盡可能秉持一顆平常心,既不熱狂、也不冷漠,既不垂慕、也無棄舍。我所獲得的,正如我理性的文字所表達的,談不上有多少歡樂、愉悅,但絕無傷悲、苦楚,永遠平靜而安寧。
米蘭·昆德拉說:“生命像一張草圖?!蔽抑灰詫拺?、豁朗,清醒、寧靜的文字,繼續(xù)在這張已勾勒出斑斕線條的草圖之上,渲染隱逸而厚重的萬水千山,滿懷對自然和生命的熱誠與景仰。